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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我和你吻別,在無人的街

唐山絕戀 王家惠 15500 2018-03-18
海光被送到小街簡易醫院,流血的傷口被包紮起來。 雨落得凌亂而淒涼,在海光甦醒之前雨住了。天空閃出震後的第一道彩虹。震後的彩虹與震前同樣的美麗,可是沒有人能夠欣賞它。陽光照耀著醫院廢墟,帳篷頂透下一絲絲熱氣,蒸烤著這張年輕朝氣、健康正派的臉。這個時候他覺得飢餓和焦渴,他伸手抓過床頭擺著的那隻水壺,使勁搖了搖,空空的,滴水沒剩。海光伸長了乾燥的舌頭,努力舔著乾裂的嘴唇,舌頭在嘴唇上拉出淒涼的聲音。 海光重又把眼睛閉上了,這時他滿腦子都是文燕,文燕的屍體被他送走之後就昏迷了,他只記得給她裹了一條綠軍毯,她那張原本漂亮的臉還沾著煤灰,他還沒有來得及給她擦一擦就讓她黑乎乎地走了,而且更沒有好好與她吻別,現在想起來真後悔。周海光和楊文燕是被一些到井下恢復生產的工人發現的。海光昏迷著,文燕已經死去了,在煤礦工人的呼喊中,海光甦醒過來了,她看見了躺在地上的文燕。文燕的臉沾著煤粉,眼睛墨線一樣疊合在一起,過去的那種美艷面目全非。海光使勁地搖著她,瘋狂地呼喊著:“文燕,文燕你醒醒,是我,是我海光啊!”彷彿要把她搖醒,然而她沒有醒來。工人們用軍毯把文燕裹了起來,軍隊的卡車拉屍體的時候,海光不走,他眼睜睜地看著軍人把文燕的屍體抬上了卡車。海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拼命地撲過去:“文燕!”他聲音嘶啞,幾次被軍人攔住,幾次跌到,最後他抱著軍人的雙腿,極力哭喊著:“文燕,我不讓你走,我不讓你走!”喊著喊著就昏迷過去了。

是誰把他送到小街醫院來的,海光真的一點都不知道了。 大地震造成的暫時的混亂隨著各路支援大軍的開進,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平復下去,社會的各種機制開始運轉,這種運轉一開始就體現了它的幾乎沒有中斷的慣性,甚至以比地震前還要快的速度運轉起來。向國華還沒有從公交車裡搬進帳篷就開始了各個系統全面恢復生產的部署。全國各地幫助恢復供水、供電,恢復鐵路運輸的隊伍是和搶救傷員的隊伍一起進入唐山的,當唐山人從廢墟的下面搶救出第一個傷員的時候,他們便開始了恢復城市的生機。 向書記走進來的時候,海光慢慢坐了起來,眼前又晃動著文燕血乎乎的身影,眼裡就有一泡淚,橫豎流不下來。醫生把向書記帶進來了,後面跟著一群人。向書記緊緊握住海光的手,多皺的臉上一縮,緩緩地說:“周海光同志,你辛苦了。”

海光靜靜地看著向書記,張了張嘴巴說不出話來。他看著向書記,感覺他蒼老得像是活了一個世紀。向書記激動地說:“你是我們唐山兒女的驕傲,在井下堅持了那麼多天,救出那麼多井下礦工,還拍下那麼多珍貴的照片,市委決定給你請功!”海光搖搖頭:“不,該請功的是井下的工人。井下搶險的照片我搶拍了一些,等我的傷好了,我要拿起筆來,將他們的事蹟寫出去!”向書記傷感地說:“當然,該記功的,還應有楊文燕同志。”海光眼睛一酸,顫著聲音說:“別說了,她死了。”聲音從靈魂裡飄出,像一縷輕煙。向書記沉重地點了點頭:“我都知道了。我們唐山人是珍惜生命的,可是災難已經奪去了我們二十四萬人的寶貴生命啊!這個統計數字還不完整。”

海光不說話了,因為結果比他想像得還要糟糕。 向書記繼續沉痛地說:“我們正用飛機轉運傷殘者,傷殘數目比死亡的還要多,目前查出至少有七千多戶人家斷門絕煙啊!” 過了一會兒,海光看了看向書記,心裡似乎有一個事情被揪得緊緊的。那就是他急於知道文秀和唐生的消息。煤礦搶險的時候,他腦子裡閃現過他們,可那僅僅是一閃,搶險的過程中張揚著生命的詩意和激情。當時文燕曾經命令他去搶救文秀和唐生,他不知怎麼了,不僅沒有答應文燕,還把文燕也帶到了煤礦,把文燕也害了,現在想想真後悔。他更加覺得對不住她,唐生和文秀如果還活著,他的心情也許會好受一些。唐生和文秀到底怎麼樣了?他多麼盼望他們奇蹟般地出現在他面前啊? 可是,海光從向書記的臉上已經看出那個不祥的信號。唐生和文秀遇難了!

向書記沉著臉,悲痛地說:“唐生走了,他和文燕去了一個地方!”海光的眼直了,嘴巴張著,默然不語。心裡卻在呼喊著:這都是為什麼啊?向書記避開海光的眼神,身體猛烈地一顫,臉上卻沒有過分悲傷,眼神是麻木的。海底光半晌沒有話說,向書記還告訴了他一個好一些的消息,文秀獲救了,只是受了傷。這個消息多少算是給他一些安慰。海光惋惜地說:“唐生和文秀是多好的一對啊?可他?”向書記眼睛紅了,剛要說點什麼,就猛烈地咳嗽起來,聲音是空的,他怕別人看見就抬起大掌摀住嘴巴,一塊血殘留在他的手掌裡,他竭力掩飾著。 海光沒有看出向書記被砸成內傷。身邊的醫生全看出來了,看出來又能怎樣?眼下老書記是為全市人民活著。向書記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們記住死去的人,為了讓以後不再失去親人,海光,你還要振作起來!你身體好些了,找到文秀,替我,也是替唐生,多照顧照顧她!她真的沒有什麼親人了!”海光抬起頭問:“向書記,文秀在哪兒啊?她是不是轉院了?”向書記搖了搖頭說:“這個姑娘很堅強,她帶著幾個孤兒,死活不走!”海光終於明白了,對著向書記發誓說:“向書記,您放心吧,我要替文燕和唐生照顧文秀姑娘。她就是我的親人啊!”

“你這樣想,我很高興。”向書記苦澀地微笑一下,好像完成了一個心願。對於自己的兒子,或是唐山所有的人,他都有難以言狀的愧疚心理。他帶著內傷組織搶險,就是替這座城市贖罪。這個時候,秘書進來報告孤兒蒐集情況,他輕輕拍了一下海光的肩膀,走出去了。 海光想送送向書記,被向書記的大掌給摁住了。向書記走後,海光覺得自己的身體輕鬆一些,就獨自走出帳篷,聽見一陣急促的呼喊聲,海光朝著喊聲望去,看見上海醫療隊的一名女醫生搶救傷員的時候中暑暈倒了,海光奔過去,協助醫療人員就那個暈倒的女醫抬進自己躺過的帳篷,醫生們搶救這個女醫生。女醫生還是沒有甦醒。醫生喊著現在缺少氧氣瓶。這時一個臉上裹著紗布的小伙子跑出去了。海光心裡很是焦急,抓起自己背著的相機,把這個場面拍攝下來,然後獨自走了出來。

帳篷一邊的死屍越堆越高,散發著澀澀的臭味。一個慈祥的婦人輕輕地梳理一個女屍長長的黑髮,從老人身旁走過的人都放輕了腳步。海光想把這個高高的屍體堆拍攝下來,受傷的手臂觸摸相機的時候,他渾身猛打了一個哆嗦,還是把相機放下了。不知為什麼,他很不願意將這些橫七豎八攝入他的鏡頭。 海光怔怔地站立了一會,運送傷員的卡車又過來了。在混亂中扭頭,看見剛才跟著抬女醫生的小伙子彎腰扒著什麼,海光過去一看,看出他在扒一隻氧氣瓶。氧氣瓶像一顆炸彈,抗在小伙子的肩上,小伙子趔趄著走了幾步,險些摔倒在地,海光上前扶住沉重的氧氣瓶,那個小伙子看了海光一眼,目光裡閃過一道光,海光覺得這目光有些異樣,但絕對沒有看出來,這個人就是死刑犯黑子!黑子已經毀容了。海光幫著黑子把氧氣瓶抬進來,送到醫生手裡,醫生感激地連說謝謝。海光抬手指了指黑子,說是這個兄弟扒出來的。醫生把氧氣瓶滾到床頭,把氣管插到昏迷的女醫生鼻孔裡。

黑子目光躲閃著海光,海光沒有再看他,更沒有引起別的猜疑,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女醫生蒼白的臉頰。黑子走出去幹他該干的事情,搶搭防震篷。女醫生漸漸甦醒了,海光才放心了,稍稍鎮定下來,海光最想幹的一件事情是繼續拍照,然後去尋找文燕的妹妹文秀。 走過一片廢墟,海光看見一輛送水的軍車,抱著水壺搶著接了點水,忘我地喝著。喝過了水,他的精力慢慢恢復了,這是卻幻化出文燕的身影。文燕啊,真後悔不該帶她去井下搶險,不該啊!無論生還是死,一切都是有緣由的。 文燕溫柔地笑著,笑著,眼睛瞪得亮亮的。海光眼裡慢慢淌下淚水,文燕的影子一閃就消失了。眼前是那片廢墟,救人的解放軍拼命地搶險,掀起的塵土像是濃煙。塵土飛進海光的眼睛裡,他又用眼淚把它們沖刷出來。

天空一片灰黑,雷聲滾來滾去。唐山三角地埋屍場顯得異常恐怖。深黑色的土地顯得很凝重。一架噴藥直升飛機盤旋著,不時吐出一道道白線。被驚擾的黑色鳥群在天空淒楚地哀鳴。這裡原是豐南縣境內的一座舊磚窯,常年燒磚取土,挖出了一個九米深的水坑。軍人用水泵將水抽乾,灑上一曾白石灰,就成為一個天然埋屍場了。運送屍體的卡車像運送什麼貨物一樣,頻繁地往這裡運送屍體。負責埋屍的是駐紮天津薊縣的第六工兵團。一個軍人站在卡車後鬥,手裡揮舞著一隻小旗子,嘴裡叼著一隻哨子,他每吹一聲哨子,就麻木地將手裡的旗子往下一揮,呼呼一片響,百餘名工兵就將屍體拖向深坑,然後灑上一層石灰和厚土,看上去就像鋪了一層孝布。 每一曾是七千屍體,已經埋了五層,砸得實實的。鋪完的時候,哨聲響了,推土機就隆隆地開過來往坑里推土。

文燕的屍體就扔在大坑旁,哨聲響起,工兵用鐵鉤子將她的屍體拉進大坑。這個時候,卡嚓一聲響雷,雷陣雨就落下來了。天空黑黑的,就像進了夜晚。一道道的閃電,像鬼火跳動,忽東忽西,果真有死後的靈魂游動嗎?直升飛機緩緩降落在公路上,軍人們也紛紛跑到帳篷裡避雨。這場雨對於文燕來說是救命雨。嘩嘩流淌的雨水沖開了文燕鼻孔、喉嚨和耳孔裡的煤粉,她漸漸有了知覺。她艱難地動了一下,渾身疼痛,而且自己身上裹著軍毯,是海光給她裹上的。軍毯被鐵絲捆綁著,還滲著斑斑血跡,文燕從軍毯裡探了一下頭,猛烈的雨水打得她透不上氣來,她使勁吐著嘴裡的煤粉和泥土。這個時候,他看見了自己身旁一片片的死屍。還聽見了持續不斷的嗡嗡聲,這是什麼地方?

文燕蒼白的臉被大雨沖洗著。她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她即刻恢復的記憶還是煤礦搶險中的搏鬥和廝殺。 也許命運就是這樣安排的,讓能讓在文燕身上發生的事情都發生,如果命運有了明確的指向,那是不能更改的軌跡。看來文燕算是幸運的。文燕憋足了力氣,想站立起來,幾次努力都失敗了,栽倒在死屍上面,顯得很柔軟,雖然摔得不疼,可她知道自己腰部有傷。她必定是個醫生。她想喊,張了張嘴巴,還是沒有喊出來,呼出了只是一團熱氣。負責埋屍的戰士在高處的帳篷裡避雨。即使她喊出聲音來,也不可能有人聽見的。死屍,除了屍體還是屍體,沿著大坑擺得滿滿的。素雲的屍體就在離文燕不遠的地方,素雲沒有動,她沒有文燕幸運。素雲在眾多的死屍中格外醒目,白色的素花被子使她與眾不同。文燕爬動的時候,已經碰著素雲的屍體了,可她沒有細看,沒能夠辨認出她來。她在尋著海光的屍體。 濃濃的雲彩壓得很低,白天比夜晚還要黑。有一個穿著雨衣的戰士,走到堤上巡視,他沒能發現蠕動的文燕。小戰士看著無邊的死屍默默無語。儘管裹著綠軍毯的文燕在動,可他不相信還能有活著的人。文燕睜開了眼睛,看見了岸上的小戰士,想可勁地喊一聲救救我!可她喊不出來。大雨如注,又使她很快把眼睛閉上。她扭動身軀想站起來,但是軍毯帶束縛著她,挺一下就栽倒了。她躺在柔軟厚實的屍體上,身邊還有一些石灰粉,不知是身上的血還是雨水,感覺自己從裡到外都是濕的。大雨再次沖掉了堵住她鼻孔和喉嚨的泥土,她感覺暢快多了。她斷定自己真的活了。滂沱的大雨和黑暗的天空似乎讓文燕執著地相信,他心愛的海光跟她一樣,躺在這片死屍堆裡。 “海光,海光,你在哪兒啊?”她心裡呼喊著,每一聲呼喊都竭盡全力,她感覺海光就壓在什麼地方,喉嚨裡堵著煤粉,他不會跟她一樣幸運,不會自己就甦醒過來,他肯定在等她救他,她會把他喉嚨裡的煤粉摳出來,他唯一能夠期待救助他的人就是文燕。大雨使她清醒,也使她有了力量,她爬著尋找海光,說是爬實際上跟滾動差不多。既然喊不出來,明明看見了巡邏的小戰士,卻喊不出來,她想出了一個主意,索性坐了起來就會讓他注意了。其實坐起來也是不容易的,挺一下腰就針扎般地疼痛,軟軟地跌倒下來,砸著一個短腿的男屍,男屍體的胳膊朝上揚了一下,輕輕地滑落到她濕漉漉的頭髮上。文燕嚇了一跳,滾開了,滾到一個白髮女屍的身上,女屍的臉已經給砸扁了,滿頭白髮一絲絲纏著扁臉。大雨在身邊的屍體上砸出聲音,把一張張慘白變形的面孔沖洗得格外猙獰,也把文燕的掙扎渲染得異常恐怖。掙扎了幾下文燕竟然能伸出一隻胳膊,她白皙的胳膊上還沾著斑斑血跡,很快就被洶湧的雨水沖掉了。 “我在這兒呢!你們看見了嗎?”她心裡呼喊著搖著胳膊,眼睛直直地盯著岸上的小戰士,小戰士往這裡看了看,他看見的是屍體遍地的白霧和流水,一隻女人的胳膊太不顯眼了,他慢慢把頭轉了過去,文燕繼續搖著,每搖一下都要牽引出一次尖銳的疼痛,搖著搖著就又昏迷過去了。 大雨使埋屍場變得純粹而寧靜。雨霧中的卡車又運來了新的一車屍體。沒有人卸車,雨中的汽車亮著燈,文燕再次甦醒過來的時候,竟然看見汽車的燈光,燈光閃爍著臭味的動感。文燕用一隻胳膊支撐著坐了起來,儘管微微有些晃,還是坐住了。即便坐直了也沒有人發現她。她徹底絕望了,她估計自己坐不了多長時間還會昏迷的,因為她身上一點熱氣都沒有了。雨還瘋下著,她不再指望誰來救她,就是雨停了,她也不抱什麼希望,那時候推土機就開過來了,一片石灰土就將她的軀體埋葬在這片黑色的土地裡。她的腦子出閃過文秀,文秀會不會在這裡呢?唐生會不會在這裡呢?如果找到文秀和海光都躺在這裡,她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想到這裡她的鼻子一酸,兩行熱淚竟然脫眶而出,與雨水一起順著臉頰撲簌簌滾了下來。 “海光呢?”文燕迷迷糊糊地喃喃囈語,“你這個狗東西,你為了充當英雄,不救我的妹妹,還把我也拉上了!”她心裡這樣怨著,又一次次地原諒著他。她的腦子里馬上閃過煤礦搶險的驚心動魄的場景,還有海光的男人氣魄。她還是愛海光的,更加愛他了,她心裡想找到他跟他埋葬在一起,因為她明確意識到他也死了。所以她一點都不怕死,她唯一的渴望就是能找著他的屍體,在這個大坑里與他相遇,然後與他擁抱在一起,手挽著手胸貼著胸等待紛紛落下的石灰土將他們埋葬。想起這些,她不安的靈魂不僅超越了恐懼,而且整個身心都激動無比。 天色灰暗的時候,文燕恍惚是趴在無人的小街上。這是她生活過的小街嗎?她孕了一些力氣,文燕開始了艱難地爬動,身旁的屍體硬硬地阻攔她,她才知道是爬行在死亡地帶。可她仍舊興奮地尋找,摸摸這個的臉,看看那個脖子,她記得海光的脖子上長著一顆黑痣。爬著爬著,文燕被身下的什麼東西給勾住了,她低頭一看,是一個女孩身上的鐵絲勾住了她身上的軍毯。她伸手把鐵絲摘開的時候,朝那個女孩望了一眼,女孩很漂亮,臉上的泥土和血跡被雨水沖走了,可以看見高高的鼻樑,深深的眼窩,鼓鼓的雙腮上長著兩個好看的酒窩,兩隻眼睛墨線似地疊合在一起。文燕伸手摸了摸這張臉蛋,解下紮在女孩頭髮上的黃手絹,慢慢地蓋在這張稚氣、生動而美麗的臉上。她閉了一下眼睛,心裡一疼,繼續爬動,不知翻閱了多少屍體,不知爬了多長時間,她一直爬到了傍晚時分,幾乎把鋪在大坑里所有的屍體都摸了個遍,也沒有找到海光和文秀的踪影。她再也沒有一點力氣了,軟軟地躺在一個看不清模樣的男屍上。喘息了一陣,文燕恍惚覺得有人喊她的名字,分明是海光的聲音,緩緩睜開眼睛,沒有海光的影子,一切都是幻覺。最後文燕再次坐了起來,這下子引起了小戰士的注意。小戰士終於看見死屍坑里立著一個東西就一愣。雨勢下了許多,很難分辯是什麼,但可以斷定是後來立起來的。小戰士很恐懼,但又很好奇,急忙喊來了其他幾個戰士,他們跳下水啦啦的大坑,跑到文燕跟前,終於發現了這個奇蹟。戰士們驚訝地問:“你是活人嗎?” 文燕瞪著眼睛點點頭。 戰士們急忙解開她身上的軍毯,驚奇地喊:“活了!活了一個!” 戰士們把雨衣穿在文燕身上,把她背出了大坑。 戰士們把文燕放在帳篷裡。文燕的臉色更加蒼白,喘息也很緊張。好像身上連一點熱氣都沒有了。 “她傷得不輕,趕緊叫車,送機場轉院!”一個小戰士喊了一句。 一個戰士箭一樣衝入風雨之中。 過了一會兒,一輛軍用救護車在風雨中風馳電掣般開來。救護車在小棚前戛然停住。幾位軍醫跳下車來,衝進了帳篷。護士為文燕扎上點滴。醫生用聽診器聽著文燕的心臟。一位老軍醫說:“趕快抬走,轉院吧!” 戰士和醫生們抬起文燕,戰士用塑料薄膜撐開為她擋著大雨。戰士為她高舉著輸液的瓶子。七手八腳地把文燕抬上救護車。文燕終於說出話來,她掙著身子喊:“你們把我送哪兒啊?”軍人說要轉院到外地。文燕的聲調突然高昂了許多,情緒十分激烈:“我不走,我要救海光,我要救妹妹!” 救護車在風雨中疾駛而去。 機場的混亂局面得到了控制,但是飛機和醫療站仍然混合在一起。運輸傷員的車輛來來往往。一個軍人指揮飛機起降。文燕被抬到機場的時候,一架飛機剛剛降落。文燕算是幸運的,有的傷員等待幾天才能被安排上飛機,她剛剛來到就給特殊安排,其實人們也並不知道她是文燕,她是什麼礦山搶險女英雄?沒人知道,她還是不能說話。她被緩緩抬上飛機。她不知道飛機會把她送到哪個城市,但她心裡還是一酸,她藉著飛機的艙口,躺在擔架上向下回望了一陣,淚水馬上湧蓋了滿臉。文燕在心裡熱切地呼喊著:“海光,你在哪兒啊?文秀,我的好妹妹,你還活著嗎?” 飛機緩緩起飛了。 文燕又昏迷過去了。 文燕飛到了北國名城哈爾濱。她除了頭部的輕傷外,左腰下肋骨骨折,醫院的治療還算及時,忍耐了一時非疼苦之後,文燕的精神和身體慢慢好了起來,與她同來的還有唐山的其他傷員。文燕穿著醫生們捐獻的粉色衣裳,雖然躺著,臉上和身上都亮麗了,長長的黑髮也被護理人員綰得高高的,即清爽又好看,渾身也散發著誘人的香氣,誰都看出來這是個唐山同行美人。醫院為了讓災區的傷員高興,就請來了學校的學生給文燕她們表演節目。文燕心裡已久惦念的海光和文秀,心情始終壓抑著。想起了海光的時候心裡充滿怨恨,她恨他沒有拼命地搶救妹妹,而是拿著那架照相機拍攝資料。這個人怎麼會這樣啊?命重要還是資料重要?他對自己的愛是真的嗎?現在海光知道自己死去了,他要是活著,就肯定知道,他會傷心裂肺地為我悲傷嗎?小學生們慰問演出開始了好長時間,文燕的心情才慢慢好轉。所有傷員與護士們都在觀看文藝節目。小學生們情緒激昂地演唱、跳舞,最後還有當年流行的“對口詞”。一個小學生大聲喊:“唐山人民一聲吼!”一個女生就接囗說:“地球也要抖三抖。”文燕心裡一哆嗦,不好意思說,心想這句話太嚇人了,地球別抖了,抖得唐山人多悲慘呢!後來的話還是讓文燕喜歡的,男生說:“唐山人民意志堅。”女生回答喊:“泰山壓頂腰不彎。”然後兩個孩子就做起了頂天立地地動作。男生一舉手:“天塌!”女生喊:“隻手擎!”男生:“地陷!”眾孩子們緊跟上來喊著:“眾人填!鐵膽驚風雨,紅心照人寰。多少親人含淚去,遍地英雄建家園!” 文燕和眾傷員情不自禁地掌聲,掌聲很熱烈。 但是文燕沒有鼓掌,她似乎也沒有聽到掌聲。直到一位小朋友來到她面前,她才從沉思中驚醒。她發現小朋友們已經分散到每個傷員面前。那個小女孩跑到文燕跟前:“阿姨,我為您剪剪指甲吧?”文燕眼睛一熱,搖搖頭,撫摸著女孩的頭:“小朋友,謝謝你,阿姨不用。”小女孩從兜里摸出梳子:“要不,我給你梳頭?我會的,在家裡都是我給妹妹梳頭。” 文燕還是搖頭:“小朋友,不用。”小女孩繼續說:“我給您讀報紙吧。”文燕笑了笑說:“你們太累了,歇一會兒吧。”小朋友眼睛轉了淚花:“我媽媽說了,唐山人活下來不容易,總得讓我為您做點什麼呀?我們是代表全校同學來慰問你們的……” 文燕把小朋友攬進懷裡,哽噎著哭了。 孩子們走後,小護士走過來。小護士手裡拿著信紙和筆,衝著文燕說:“大姐,您家裡還有啥人?” 文燕想了想說:“有妹妹,可我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小護士又問:“還有誰?您愛人呢?” 文燕想了想說:“我還沒結婚,他只是朋友!” 小護士笑著說:“那就給他們寫封信吧。” “寫信?能收到嗎?”文燕疑惑地抬起頭。 小護士說:“報上登了,火車通了,火車通了,郵路也就該通了……” 文燕高興了:“是嗎?” 那個女孩一直沒走,眼睛瞄著文燕。她手提著書包跑過來:“阿姨,我這裡有信紙,信封,郵票,這是鋼筆,這是全校同學讓我們帶來的,如果您不能寫字,我來替您寫……” 文燕感動了:“謝謝小朋友,阿姨自己能寫。” 文燕接過小朋友遞過來的紙和筆,顫抖著手寫了起來,提筆寫下周海光三個字的時候,文燕終於忍不住了。腦子像是被什麼挖空了,什麼也想不起來,一隻手緊握著筆,另一隻手緊捂著嘴,哭出了聲音。 那個悶熱的傍晚,海光終於找到了文秀。 海光是在銀行廢墟上的帳篷裡找到她的。人和環境都變得不成樣子,這樣的速度是可怕的,簡直是魔鬼的速度。風中飄蕩著令人窒息的氣息,空中響著飛機引擎隆隆聲。他是在領救濟米、救濟水長長的隊伍中看到了何大媽。何大媽帶著他找到了受傷的文秀。文秀的額頭纏著紗布,幾乎不能走路,好像是砸出了內傷,最為明顯的是她的尿道嚴重發炎,已經無法排尿了,憋得她渾身疼痛。海光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英姿颯爽的文秀。過去的文秀習慣用腳尖走路,像是走在水上。文秀沉浸在突然失去戀人和姐姐的巨大悲痛中,美麗的臉頰上刻下了災難的印痕。部隊文工團頻繁地演出,可她不能參加,連唐生給她設計的舞蹈,都不能演給人看了。團長讓她轉院治療,可她不想走,她身邊還帶著幾個孤兒,孤兒裡還有素雲的女兒小妹。正是這幾個孩子給了她活下去的希望。海光過去喜歡文秀,是因為她長得很像她的姐姐,他曾經對女人的嬌情嗤之以鼻,可他連文秀的嬌情都當成了優點。文燕死去之後,魂魄像是被什麼東西掏去了,本來不吸煙的他,常常在半夜裡驚醒,在黑暗中摸出煙來吸著,望著夜空的一粒粒星光,星光裡有文燕的倩影,直到星星全部消失,文燕也跟著消失了。後來海光只想找到文秀,彷彿文秀就是文燕一樣。 “文秀!”海光朝她喊了一聲。 “姐夫?”文秀坐直了身子看著狼狽不堪的海光。她想撲過去,撲在海光寬厚的胸懷裡,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可她忍住了,因為她聽說,是海光把姐姐拉去煤礦搶險的。她恨海光,這種怨恨也許永遠不能改變了。 海光消瘦了許多,而且顯出一副經歷磨難的憔悴模樣來,說話走路都強打精神。他躲閃著文秀的目光。他是個聰明的男人,而且還很俠義。可是在文秀面前顯得很軟弱,僅僅是沒有及時救助文秀嗎? “文秀,你姐姐的事,都知道啦?”海光沉痛地說。 文秀使勁搖著海光的胳膊,抽泣著喊:“你還我姐姐,還我姐姐!” 海光僵硬地站著,內心忍受著巨大的痛苦。 文秀海在搖著,彷彿要把他撕碎。 何大媽上前抱住了瘋狂的文秀:“孩子,別這樣,海光不比你難受嗎?我的兒子何亮不也走了嗎?能願誰呢?天災哩!” 文秀被何大媽緊緊抱住,慢慢將心靜住。何大媽站在一旁抹眼淚。 海光轉臉看著何大媽,眼睛紅了,嗵一聲跪在何大媽腳下說:“何大媽,何亮是我的好朋友,他是為救我死的,往後我就是您的親兒子!” 何大媽抱著海光的頭淚臉漣漣:“海光,大媽聽見你這句話就知足了!” 三個人呆呆地望天,沒有多餘的話了。夜晚的時候,海光陪著文秀,他怕她的身體挺不住,勸她轉院她又死活不走。果然被海光猜著了,醫生給文秀注射的消炎藥幾乎沒起多大作用,文秀依舊不能排尿,如果不及時採取措施,文秀就會憋死的。海光在文秀痛苦的呻吟聲裡焦急地轉悠著,忽然想出了一個辦法。找到導尿管兒用嘴巴將文秀的尿嘬出來,這樣文秀就會好起來的,等到炎症退去就能夠排尿了。海光太天真了,這個非常時期去哪裡找導尿管?醫生痛惜地搖了搖頭。海光絕望了,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問秀憋死嗎?他已經對不住她了。為了她死去的姐姐,海光也要想辦法救文秀。何大媽告訴了海光一個土辦法,那是黑子乾出來的,眼下黑子不知到哪裡去了,只有海光來完成了。他在柳樹上折下一根細細的柳條,精心地將柳條裡的木棍抽去,這樣這齣現了一根柳條管兒,海光就用這根柳條管給文秀導尿。柳條管插進文秀尿道的時候,文秀疼得驚叫了幾聲。何大媽扶著文秀,海光用嘴巴嘬出文秀的尿,嘬一口就急忙吐出去。海光感覺噁心,可他不能停止,再唑一口,吐出去的哪裡是尿?那是有尿和血相雜的液體。 “姐夫!”文秀感動了,眼睛噙著淚水,她此刻輕鬆多了,像是一下子從地獄裡走出來一樣,臉色漸漸紅潤起來,她看都不敢看海光嘬尿的樣子。這一刻,她原諒了海光。 第二天上午,軍人和醫生都走過來,醫生是衝文秀來的,軍人是衝簡易棚來的。醫生查看文秀的病情,聽說海光給她吸了尿都很感動。海光又給文秀吸了兩天,文秀的炎症漸漸好了起來。軍人們幫助何大媽、文秀搭起了簡易棚。這個簡易棚佔地是臨時醫院佔用的。醫療隊要撤了,醫院的廢墟上突然平整了。五顏六色的帳篷全部拆除了。醫療隊的人們正在裝車,他們要撤走。海光背著相機給軍人們拍照,他要搶下人間最珍貴的鏡頭。 在新搭的簡易棚裡,醫生正在與文秀進行最後的談話。文秀的臉上隱隱約約有滄桑的痕跡,去日的鮮豔都被災難吃掉了,可是她的心非常聰穎,神經網絡像新做的珠網那樣敏感,就知道醫生動員她轉院。她身邊站著幾個孩子。小妹眼睛的繃帶已經拆掉了,但是她已經看不見東西,她緊緊拉著文秀阿姨的手。醫生給文秀檢查完身體,淡淡地說:“文秀同志,鐵路這一開通,傷員全部外運,我們也就得撤了。”文秀眼圈紅紅的,有一抹光亮從她好看的眼睛裡透出來:“大夫,感謝你們救了我。”醫生有些擔憂地說:“文秀,聽說你是舞蹈演員,我們盼望你重新返回舞台!所以,我還是建議你到外地住一陣院。”文秀愣了愣問:“眼下我沒有異常反應,還有這個必要嗎?”醫生想了想說:“我們醫療隊大型設備不能帶,無法作全面的檢查。你的身體雖然現在看沒什麼問題,但作一下全面檢查,在體力上,精神上全面恢復一下,總是必要的。”文秀看了看身邊的孤兒,苦笑了一下:“謝謝大夫的好意,我不想走!”醫生明白了:“你為了這些孩子?”文秀沒有說話。 何大媽和海光走了進來。何大媽風風火火地說:“哎喲,我說大夫,說聲走,立馬就走呀?也忒急了點。” 醫生說:“是呀,昨天晚上送走最後一個傷員,就接到了轉移的命令,來得急,走得也急。” 海光感激地說:“這條街,多虧了你們呀,我們唐山人不會忘記朋友的。” 醫生說:“大媽,還得感謝你們街道對我們的幫助。” 何大媽大咧咧地說:“一家子,來,把這個帶上。”何大媽遞過一籃子煮熟的雞蛋。 醫生擺著手說:“哎呀,這可不行,大媽……” 何大媽急紅了眼睛:“地震啦,啥都砸啦,我們也沒啥好東西送你的,你也知道,如今唐山就這東西金貴,沒處淘換去,這還是農民弟兄送來的慰問品呢,你們帶上,道兒上吃吧!” 醫生說:“大媽,您的心意我領了,這個可不能收。” 文秀插著腰說:“這東西你要不帶上,你們這車就別想開,你也知道大媽的脾氣,大吊車我都能截下,別說你們這車……” 醫生接過雞蛋,走出去。 何大媽、文秀和孩子們送出來。醫生把海光悄悄叫到一旁,詢問清除海光與文秀的關係,不放心地交待說:“海光同志,我跟你說啊,文秀的病情很不穩定,還是勸她轉院,實在不願走,你們要多照顧她,千萬別讓她累著!啊?”海光聽出了醫生的話中話,擔憂地說:“大夫,她會癱瘓嗎?”醫生搖了搖頭:“有這個危險,但也不能排除奇蹟的發生!”海光明白了,心里馬上罩上了一層陰影。 海光望著文秀的身影,文秀正在跟孩子們說話,她不再是文燕了,只不過是她很像文燕罷了。往後自己該怎樣面對這個文秀呢?逃開她,他也許會從懷念文燕的旋渦裡走出來,陪伴她,將是很尷尬無奈的日子。因為他還不能說愛文秀,而且文秀也不會愛他,她心裡想著死去的唐生,使文秀成為一朵好看不好摘的花。可是人生是有階段性的,誰也不能為誰割斷自己的歷史,即便是大地震。海光猶豫地想,我該怎樣對待文秀呢? 海光用排子車給文秀和孩子們拉了一車水,水缸沒滿,他繼續拉水走了,文秀望著車子遠遠離去,心裡很不是滋味。她也在想海光想過的問題,姐姐死了,自己還要拖累這個男人嗎?她的心不可能馬上把海光接納進來,更不可能忘記唐生。她已經想好了,她要帶著小妹和這群孩子,去走好以後的路,愛已經死去了,書上說死去的愛不不能複活的,文秀有一個願望,那就是在身體完全康復以後,把唐生編排的舞蹈跳到舞台上去,讓陰間休息的唐生能夠看到她的舞姿。文秀正癡呆地想著,何大媽拿著一張白紙走進來了:“文秀啊,大媽跟你商量個事兒。” “啥事兒?”文秀放下手裡的活計。這個時候,文秀感覺自己的脊椎撕裂般地疼了一下,僅疼了一下就閃過去了,胳膊和手臂還麻酥酥的。她沒有在意,搖了搖胳膊,扭頭朝何大媽看去。 何大媽急著說:“指揮部下了通知,要各街道把地震孤兒收攏起來,由市裡統一送到石家莊,那裡專門為咱唐山建了一座孤兒學校。這幾個孩子……” 幾個孩子很懂事地依偎在文秀身邊。 文秀搖了搖頭說:“這幾個孩子不能走,他們不是孤兒,她們有我。” “唉,我的傻閨女!”何大媽嘆息著:“你對孩子們有感情,可想過沒有?你還要成家,還要嫁人過日子,帶這幾個孩子……” “大媽,您錯了,我不會再成家了!” “年紀輕輕,不嫁人咋成?” “我跟唐生已經結婚了,我就是他的人啦!”文秀眼睛濕潤了。 何大媽說:“唐生是死了的人啊!人死如燈滅,活著的人還得按活著的法子辦事兒啊!大媽都是為了你好!” 文秀說:“大媽,別說了,我會把孩子們帶好的。特別是小妹!” 何大媽嘆息著說:“你身體吃得消嗎?” 文秀倔倔地說:“我能行!” 她走了。她走路具有羽毛般輕盈的形態。 海光對死刑犯黑子產生了懷疑。 那天黑子來了,他說自己跟著路北區民政局的干部收集孤兒去了,心裡放心不下文秀和孩子們,他發誓要好好照顧文秀和小妹。然後就拉起水車要走,黑子見到海光,眼神裡有一絲恐慌,海光沒有看出他的表情,可是海光覺得黑子麵熟。可是又記不起是在哪裡見過。兩個男人尷尬對視的時候,文秀熱情地把黑子介紹給了海光:“海光,這是劉二猛,我的救命恩人!我就是他帶領解放軍給扒出來的!”海光朝黑子伸出手來:“二猛,謝謝你了!我叫周海光!報社的記者!”黑子很靦腆,倉促地回應道:“哦,幸會幸會!”然後推著車子走上廢墟一旁的小路。 走了很遠,黑子瞇起了小眼睛賊賊地笑著。黑子是一個充滿雄性氣息的男人,海光的出現使他產生了一種危機,甚至還帶有深深的醋意。黑子臉上的紗布拆掉了,除了眼睛,臉上佈滿了疤痕,特別是左腮上印著一隻蝙蝠形狀的傷疤。如果不往深裡追究,看著醜陋之外,確實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凶狠和邪氣。死刑犯黑子就這樣混跡於文秀和孩子們身邊,他敢於毀容,為的就是小妹,看見雙目失明的小妹,黑子胸中有了希望。小妹的媽媽素雲為他而死,他要治好小妹的眼睛,要把小妹扶養成人。對於文秀的罪惡,他也慢慢悔悟了,這樣天使般的女人曾經被他姦污了。地震奪去了唐生的性命,文秀與小妹走到了一起,這是上蒼給他黑子安排好了的。可是,自己必定與海光交過手,海光的出現會不會粉碎了他的夢想呢?黑子拉車的雙臂非常不聽使喚地哆嗦起來。他惡狠狠地想,誰也不能剝奪他贖罪的權力,誰擋住了他的去路就跟誰拼命! 海光望著黑子拉車的背影嘆了囗氣,覺得黑子有些面熟,想了好半晌,終於想起他是那個給軍醫挖氧氣瓶的小伙子。他看著文秀問:“二猛怎麼救的你?”文秀的頭髮一下子就散開了,漫不經心地回答:“這得問何大媽,大媽親眼看見的!大媽說當時挺險的,所以我很感激他!”海光眼神裡有奇異的東西:“文秀,我看他的臉相挺兇的,感激歸感激,你可別給我上演的故事啊?”文秀被他的話激怒了,擰眉瞪眼地吼:“那又怎樣?我就是要當愛斯梅拉達,他就是伽西莫多,面容醜的人怎麼了?心腸好,有勇氣,不像有的人沽名釣譽,見著親人壓在廢墟里都不救!” 海光被文秀的話給噎住了。 如果文燕還活著,他也許不會在意文秀的譏諷,文燕死了,這個事情常常折磨著他,無論怎樣都抹不去,地震留給他的不僅僅是生死離別的故事,而是對整個災難的記憶,心靈的餘震似乎要永遠顫動著,似乎成為他生命中最深的隱痛。回想當時的場面,確實有自己的小算盤。他出現在大壩搶險現場,他帶著文燕煤礦救助,雖說想留下珍貴資料,可是自己也有私心。他想在這場災難中顯示自己個人的價值!可他得到了什麼呢?文秀看見海光的臉色很難看,覺得自己剛才的氣話言重了。她的語氣變得柔緩了:“海光姐夫,雖說你和姐姐沒有結婚,我知道姐姐是多麼喜歡你。我剛才暈了頭,不該這樣說你!” “不,我對不住你的姐姐,更不對不住你!”海光一副痛惜的樣子,“如果我救得及時,也許唐生不會死的!我很我自己啊!” 文秀趕緊收回自己的話:“姐夫,我不恨你,我也不該怨你,那麼多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可怨的呢?你走吧!我會照顧自己的!” “就靠那個二猛?你真的瘋了!” “我沒瘋,瘋了到好啦!” “為了你的姐姐,我不准你胡來!” “我沒有胡來!” 文秀又告訴海光劉二猛的一些其他情況。劉二猛原先是銀行的鍋爐工,農村戶口的臨時工。海光問:“就憑這個,他為啥對你這樣好?” 文秀說:“人心換人心!他對我好,二猛不光對我好,對小妹和何大媽更好。因為,他和素雲追逃犯黑子的時候,壓在了金庫裡,是素雲救了他。我攆過他,他不走,他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海光驚訝了:“他跟素雲抓過黑子?” “是啊,你看他的臉啊!” “對了,他的臉不像是砸的。” 文秀說:“是火燒的,聽說黑子也給燒死了!” 海光點點頭,心裡並沒有消除對黑子的懷疑。 文秀看著海光,猜不透這個男人要幹什麼。海光想了想說:“文秀,也許是我多疑了,咱不提那個二猛了!我跟你商量個事兒。” 文秀說:“你說。” 海光眼神裡透著情:“我和你姐姐在礦井裡壓著的時候,你姐姐留給我一句話,如果你海活著,讓我好好照顧你。” 文秀眼裡有了光,但還是搖了搖頭說:“謝謝你,我不需要你照顧!” “這可是你姐姐的意思!” “我的姐姐死了!” “當然,也是我的心願!” 兩個人短時間的沉默。 遲疑了一會兒,文秀問:“你愛我的姐姐嗎?” 海光看了看文秀:“我這個人嘴拙,不會說愛啥的。可我的心是屬於你姐姐的。可是遺憾的是,她活著的時候,從沒聽我對她說過一個愛字。我想心到就夠了,我會永遠懷念著她!” 文秀眼睛濕潤了:“我替姐姐高興。” 海光繼續說:“文秀,往後我就你的親人。你也是我的親人,我們共同攙扶著走過明天的生活,你姐姐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不,我自己能夠生活!”文秀只是感動,沒有回應他,她簡直弄不清這場冷酷的災難到底為誰而降?她慢慢從一個紅布包裹裡掏出那半張火車票,朝海光展示著,並講述了這張火車票的生死情緣,表明了她有唐生做伴並不孤獨。海光看著車票,心裡一陣顫栗,那半張火車票把唐生攥進墳墓裡去了。可能就因為有它的存在,他要是留在文秀的身邊,是肯定得不到滿意答案的。這就是典型的災難後遺症,活過來的單方戀人要把最強烈的願望用最殘酷的堅守穩住。在短時間內,文秀將和他一樣,無法從那個深淵裡爬上來。 文秀從海光手裡接過車票,定定地看了一陣說:“姐夫,等我的病好了,我會有讓你吃驚的決定!你可別怪我啊!” “什麼決定,難道你現在就不該跟我說嗎?”海光焦急地看著她。 文秀收起了半張火車票,輕輕地搖了搖頭,感覺自己虛弱得像一朵棉花。 不多時候,黑子吃力地拉著水車走過來。海光心裡正在猜測著文秀的內心,卻聽見黑子的水車叮哐哐響過來,他急忙奔過去,彎腰將黑子的水車推上了小街的廢墟上。到了簡易棚旁邊,黑子朝海光笑了笑,海光被黑子的怪笑嚇了一跳,他不敢看這張燒灼後麻麻的臉。文秀在給孩子們做飯,走出來遞給黑子一條毛巾,黑子憨厚地擦著汗,笑囗裡露出一顆黃黃的門牙,使海光的腦子裡咕嚨一聲冒出了別的想法。好熟悉的牙齒啊?在哪兒見過這顆醜陋的牙齒呢?他總是習慣看人的牙齒來判斷人的善惡。 文秀看看海光又看看黑子,感覺到了某種不妙。飯菜做熟了,文秀讓孩子們把何大媽叫來,人們圍在一張砸折了腿的桌子旁吃飯。有了大家庭的氣氛,海光對黑子的那顆黃門牙就不怎麼在乎了。文秀給黑子的碗裡夾了一塊肉說:“二猛哥,你不是說要回豐潤王官營老家看看嗎?你快回去吧,光顧照顧我們了,家裡還不知怎樣吧?”黑子咧了咧嘴,將嘴裡的飯菜趕緊嚥下去說:“我沒有爹娘了,我是哥哥嫂子帶大的,大哥捎信兒來說,房子沒有全部趴架,人也就沒傷亡!”文秀輕輕一笑:“這就好,這就好!”海光和何大媽也給黑子祝賀,大難不死的人都是有福之人。大家都笑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文秀堅定地說:“二猛,你的單位不找你了嗎?回單位吧!”黑子搖了搖頭:“銀行不會僱傭我了,我是臨時工!”文秀看見黑子臉上的疤痕一紅一跳的,心裡也有些擔心,又不知說什麼才好。 何大媽心直口快地說:“你年紀還不大,怎麼說也該找個媳婦過日子吧?”海光說成個家還是必要的!黑子悲觀地嘆息著:“就我這樣的,誰還肯跟我過日子呢?”他抬眼看了看文秀:“我想好了,就在這兒搭個棚子,給你們當長工,行嗎?”文秀默默地拿起筷子,給幾個孩子夾菜,看也不看黑子就說:“二猛哥,你不是說你要走嗎?”黑子猶豫地唑著牙說:“文秀,我又不想走了。” “為啥?”文秀問。 黑子說:“我不是說過了嗎?我的家裡沒人了。” 文秀想了想說:“那你就留下。何亮沒了,你救給何大媽當兒子吧。” 黑子偷眼看著何大媽:“何大媽能願意嗎?” 文秀笑了:“大媽白撿個大兒子,還不樂死啊?” 何大媽撫摸著小妹的滿頭黑髮,眼睛淚流了。這個話題顯然勾起老人對兒子和老闆的思念。老人失去了兩個親人,她漸漸感到自己的無助和虛弱,再就是內心說不出來的孤寂無依。但是,把黑子這樣的殘疾人收過來,她還是不情願的。大媽淚流滿面地說:“按說二猛這孩子,我挺喜歡的,可是大媽不能拖累你呀!” 黑子臉色很難堪,木訥的表情和麻木的語言,使海光很反感,他搶話說:“不,二猛,你的心意很好。可是,何大媽不用你照顧,我是何亮的朋友,何亮是為我而死,我會對何大媽盡兒子孝心的。” 黑子愣了愣,狠狠盯了一眼海光。這目光裡有獸性的東西,只是強壓制著憤怒。如果海光阻攔他,他會一刀砍了他,他敢說敢做。海光沒有註意黑子兇惡的目光,繼續說著:“文秀都跟我說了,我也感激你。你比我強,是你救了她,我是她的姐夫,我愧對於她,你該做的都做了,後面的機會留給我周海光好嗎?哥們儿!” 黑子心裡舒服一些,尷尬地一笑:“既然這裡不用我了,我會走的。” 文秀一愣:“你真的走?” 黑子堅定地咬了咬牙:“嗯!你們有海光哥,我也就放心了,放心了。” “你去哪兒?”文秀問。 “不知道!” “往後你常來,我們就是親戚了。”文秀熱情地說。 黑子表情很複雜,好像有滿腹話要說。 文秀看出來:“二猛,還有什麼話你就說!” 黑子鼓起勇氣說:“我找好地方,安頓下來,就把小妹收養過來。” 小妹往文秀懷裡一扎,呼喊著說:“文秀阿姨,別丟下我,我哪兒也不去!” 文秀應著:“咱們不分開,阿姨怎麼能捨得小妹呢?” 何大媽說:“小妹不會跟你走的。再說,你一個大老爺們家咋帶孩子?” 黑子急了:“不,我答應素雲的。” 海光說:“有何大媽,有文秀,女人帶孩子,總比咱男人強,你說是嗎?” 文秀的心軟了:“讓小妹認你做個乾爹,可以了吧?” 黑子用雙手抱住腦門蹲下了,像個女人似地抽泣著。過了一會兒,黑子抹了抹眼裡的淚水,伸手去抱小妹,小妹使勁地掙脫著身子。不知為什麼,小妹雖說看不見黑子,可她就是不喜歡他,聽見他的聲音都發怵,淚花在眼眶裡滾動。 “叔叔會常來看你!”黑子親呢地拍了拍小妹的頭,站起身悻悻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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