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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最後的廝殺

唐山絕戀 王家惠 11235 2018-03-18
“通了。”不知什麼時候,馬胖子已經由通道裡鑽了出來。周海光和楊文燕都睡著了,馬胖子一說通了,他們立時醒了。 “跟著我往裡爬,楊大夫在我後頭,週記者你在最後面。”馬胖子說著又鑽進了通道,楊文燕緊跟著他,順著他爬行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爬。他們爬出了通道。爬出了這一截通道,前邊就開闊了,人可以站起來,但是馬胖子沒有站起來。 “咱歇一歇吧。”馬胖子有氣無力地說。 周海光和楊文燕也坐了下來,黑暗中誰也不敢離誰太遠,他們緊挨著馬胖子。 “順著這條巷道一直往前走,大約有二百米吧,巷道便往右拐彎兒,那就是'馬路'了,'馬路'沒有彎兒,一直往上,走八百米,就到了地面了,就活了。”

馬胖子邊說邊解下礦燈,遞到周海光的手上。 “週記者,把這個給你,記住,不到萬不得已,不要開燈,電也不多了。” “馬師傅你……”周海光狐疑地接過礦燈。 “你們走吧,我不走了。” “那怎麼行,那麼多的艱險都過來了,如今路通了,怎麼能不走?”楊文燕有些著急地說。 “你不知道,我受了傷。” “在哪兒?” “脖子。” “海光,你把燈打開。” “別,千萬別開燈。前邊不知還會碰到什麼事,沒了燈,就是死。”馬胖子著急地說。 周海光還是把燈打開了。明亮的燈光照耀下,馬胖子那張臉滿是煤灰,看不出是什麼顏色,只是見他的顴骨高高地聳著,腮幫和眼框都塌了下去,他的脖子上胡亂纏著一條由窯衣上撕下來的布條,布條上浸透了黑色的血,楊文燕伸手按了按,濕濕的,仍然有血滲出來。

“把燈滅了。”馬胖子低低地吼著。 “馬師傅,我是醫生,我來看看。”楊文燕說著要去解馬胖子脖子上的布條。 “把燈滅了。”馬胖子又吼道。 周海光不得不把燈滅掉了。 “是靜脈破了,讓金屬支架的破茬儿劃的,血流得差不多了,我的力氣也使淨了,我走不了了,我也是油盡燈乾了。” 馬胖子平靜地說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 楊文燕的心裡一涼,靜脈破了,這麼長的時間,血肯定流了不少,而且也沒有更好的止血措施,他的身子又這麼虛弱,她想不出什麼辦法來。 “您怎麼不早說呢?早說……” “早說也沒有用,我知道。” “馬師傅,您要堅定信心,我們倆就是背也要把您背出去。” “別說大話了,你們倆能走出去就是萬幸了,那八百米小路不是好走的。我知道。”

馬胖子說著拉住文燕的手,把一塊東西放在文燕的手裡。 “這是壓縮餅乾,你們分著吃了,再走。別一塊兒吃了,要留著些。” 憑著手的觸覺,文燕感到這正是大家分的那不到半塊的壓縮餅乾,她的心裡一顫:“馬師傅,您一點也沒吃?” “吃了一小口。你們聽到我吃東西了吧,那是吃的棉花。” “您怎麼能這樣呢?這一路上淨是您幹活兒了。” “這種時候,什麼事情都能遇到,不得不留點後手啊,何老爺子不是也留下了麼?” “馬師傅……”文燕和海光的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別這麼著,沒用。楊大夫,我打你那一下,你不記恨吧?” “不,馬師傅,您還記得那事麼?” “怎麼會不記得,我長到快四十了,除了我媽的奶頭,我還是頭一回摸到女人的身體呢。”馬胖子說著竟笑了。

海光和文燕都不知說什麼好。楊文燕作為一個大夫,知道馬胖子說得是很冷靜的,在目前的情況下,她既沒有能力對他施治,也沒有能力把他抬出這千米以下的礦井,她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嚥下最後一口氣。如果他不知道自己的實際情況,她還可以用善良的謊話安慰他,讓他在希望中死去,少些臨終前的恐懼和痛苦。可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情況,可以說他是自己走向死亡的,她就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了。面對一個垂危的人卻束手無策,無法給他哪怕一句話的安慰,即使不是大夫,即使是一個普通的人,也是痛苦的。因而楊文燕對於馬胖子的話就沒有反感,反而有一種可憐,一個將近四十歲的男人,竟然沒有接觸過一個女人的肉體,在他臨死的時候,他為了救一個女人打了一個女人,他便把這認作對於女人的肉體的接觸,永遠地留在了記憶當中,如果人有靈魂的話,這便是他對於人世間的最後的記憶。

她感到一種悲涼。 馬胖子忽然伸出一隻手,在黑暗當中顫巍巍地摸索著,他摸到了文燕的手,輕輕地問:“楊大夫,這是你的手麼?” 楊文燕本能地要把手抽回去,可是她沒有動。 “是,是我的手。” “讓我握一會兒可好?” 楊文燕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握住了他的手。周海光聽到了馬胖子在說什麼,也知道眼下他想幹什麼,一種本能的嫌惡,使他張嘴想說話,可是面對的是一個垂死的男人,一個已經失去任何行為能力的男人,一個一輩子沒有接觸過女性,想在臨死前觸摸一下女性肉體的男人,即使這個女性是自己的戀人,他也狠不下心來阻止他,他反而有一種男人對男人的同情與理解,這倒與他救了他們沒有太多的關聯。他沒有說話,他知道眼下他不說話就是對他最大的安慰了。

“週記者,你別生氣,我知道你們的關係,可是你們別生氣,我當真沒有別的想法,一點也沒有,我只是有一個問題,想請教楊大夫,她是大夫,她應該知道,我請她在我臨死的時候對我說幾句真話。” “我沒生氣,有什麼話你就說吧。”周海光說。 “說吧,我聽著呢。”楊文燕也低低地說。 “楊大夫,我犯過錯誤。” “能告訴我是什麼錯誤麼?” “我偷看過女人洗澡,讓人逮住了。” “你想問的是能不能看女人洗澡?” “不,不是這,我知道這不對。我想問你的是,我為什麼會這樣,我真的一點別的想法都沒有,我甚至很少想和女人睡覺,這是真的。我只是想看,想看女人洗澡,我扳不住,我管不住自己。你說,這是流氓呢,還是一種病?”

“這個……”楊文燕有些不好回答。 “楊大夫,我很沒臉是麼?我是要死的人了,這個問題我想了幾乎半輩子,我想不明白,我不明白,死了也不甘心,您可要對我講真話。我相信您。”馬胖子的話音越來越低了。 他拉著文燕的手也逐漸沒了力氣。 “馬師傅,你說的問題我是很難回答著的,可是我試著告訴你,把我的真實的想法告訴你。你這不是什麼流氓的行為,也不是什麼病,而是一種心理上的岐變,這是可以叫作窺視癖的,是一種性心理的變異的行為,不但這種行為,還有的人愛當著人暴露自己的裸體,有的人愛收集女人的衣物,有的人愛偷竊,甚至有的人愛異姓的打罵,這些都不是很罕見的。” “這不是流氓麼?” “肯定不是。”

“這是一種病?” “目前還不好說,它們肯定有心理的和生理的基礎,依我看,沒有幾個正常的人沒有一種或者幾種性岐變的現象,只是有的人被人發現了,有的人沒被人發現而已。” “這麼說,這也不是一種病?” “我認為不是,但我認為這是應該也可以改正的,這需要心理醫生的幫助,可是目前我們還沒有心理醫生。” “他們幫助過我,是用棍子,皮帶,還給我掛上黑牌子,在礦區裡游街,礦區裡的人都知道我是流氓。我就這麼過來了。楊大夫,謝謝你……” 文燕抽回了她的手。 她默默地站了起來,脫著自己的衣服。她脫下了自己的上衣,脫下了自己的下衣,甚至連腳上的靴子都脫下了,她一絲不掛地站著,沉默著。她不知道自己這麼作是對還是錯,她原本就不是法官,她是一個醫生,她面對的是一個垂死的病人,這類病人原本是該由醫生來醫治的,可是卻不幸的由法律甚至法律以外的“專政”來醫治了。這原本就是用“對”和“錯”難以說清的。

她不知道這樣作對病人是有益還是無益,她現在連醫生也不是,她只是一個女人,一個身處絕境的女人,一個面對死亡的女人,她所有的只有自己的肉體,如果一個女人的肉體能夠使一個垂死的男人在閉上眼睛之前滿足終生最大的也是可憐的慾望,如果這個男人是用他的生命一點一點地把一個女人由地獄的深處拉向陽光照耀下的地面,她這麼作就不能用有益還是無益來衡量價值,這是沒有度量標準的。 她不知道這樣作是不是女人的羞恥,因為她此刻連女人也不是,她只是一個人,一個生命,一個人因為看了另外的人的肉體,就蒙受了半生的羞恥,當他臨死的時候,用自己的肉體洗去他的羞恥感,這不能說是不正常的。一個生命喜歡另外的生命,另一個生命滿足他的喜歡,事情就是這麼簡單。殘酷的大地震,殘酷的生存的拼搏,把一切人類自己製造出來折磨自己和同類的身份、地位、道德、法律甚至男人和女人的界限都泯沒了,在這地獄般的死寂的礦井裡面,所有的只是生命的掙扎與抗爭,是生命與生命的相依與相助,別的一切都沒有了,都被埋在那塌落的煤層中了。

她對周海光說:“海光,把燈打開。” 周海光不知道文燕在黑暗中作著什麼,但是他聽著馬胖子的說話,他也很可憐他,說不清楚對他應該同情還是厭惡,只是可憐而已。聽到文燕的話,他把礦燈打開了,他看見文燕赤裸裸一絲不掛地站在他的面前,她的雪白的肉體在這黑暗的礦井裡,在這不算明亮的礦燈的照耀之下,顯得那麼純潔,高貴,優雅,每一根曲線,每一片暗影,都恰如其分地體現出女性肉體的迷人的美,這肉體原本不應該出現在這充滿死亡的礦井裡面,不應該出現在低俗的礦工馬胖子的眼前,而應該出現在西方大師的畫作當中,出現在藍天麗日下的叢林,草地,溪流,瀑布的背景前邊,象希臘神話中的眾多女神那樣。 她原本就是一位女神,在周海光的心目中她一直是一位女神,他雖然無數次地在白天想著她,在黑夜夢著她,但他竟然沒有一次想過會親眼看著她的一絲不掛的肉體,他認為那是對她的褻瀆。直到大地震的前夜,他第一次吻了她,第一次難以抑制地試圖探索她的身體的秘密,他也仍然是以一種崇仰的心理一種類似於觸摸神像的心理在整個心靈的震顫中在靈魂出竅的狀態中進行的。 他沒有想過有一天文燕會一絲不掛地把整個身體暴露在自己的面前。 如今這身體像女神出現一般出現在他的眼前了,他不禁為之暈眩。 可是她是脫給馬胖子看的,那個馬胖子雖說可憐卻沒有任何資格哪怕是偷看一眼這神聖的肉體,儘管他很可憐,但可憐並不是資格。 “文燕,你這是……”海光大聲地喊了出來。 文燕沒有說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裡什麼也沒有,卻又什麼都包涵其中,那是一種空諸一切因而包容一切的人間難見的眼神。文燕只看了海光一眼,就把眼神轉向了馬胖子:“馬師傅……” 文燕輕輕地叫。 馬胖子沒有應聲。 “馬師傅……”文燕又輕輕地叫。 馬胖子還是沒有應聲。 周海光把礦燈射向他的臉,發現他早已死了,他的滿是煤灰的塌陷的臉上掛著一絲似笑非笑的古怪的表情,他的眼睛下面掛著兩滴淚珠。 他在臨死前沒有看見文燕。 文燕俯下身子,摸摸他的脈搏,輕輕抬起頭來。 “把燈滅了吧。”她輕輕地說。 燈滅了。 沒有哭泣,沒有語言,沒有一點聲音。 楊文燕輕輕地眨了一下眼,睫毛上的一粒微塵被輕輕地抖落,抖落的微塵在黑暗的空間裡幽幽地飄浮著,悠悠地落在地上,激起雷鳴一樣的轟響。雷鳴一樣的轟響滔滔滾滾地在悠長寂寥空曠的巷道里傳播開去,在曲曲彎彎的岩石的牆壁上撞出迴聲。 此伏彼起的迴聲使悠長寂寥空曠的巷道更形悠長寂寥空曠。 黑子在搶救文秀的帳篷外面逡巡著,他想進去看一眼文秀,看一眼這個曾經讓自己罪惡地糟蹋了的姑娘,可是他不敢進去。 一個醫生匆匆走了出來。 “大夫,文秀……怎麼樣?”黑子第一次叫出文秀的名字,感覺很彆扭,好像這個名字不是他應該叫的。 “不好,已經出現尿中毒的症狀,急需導尿。” “那就快著導出了啊。”黑子有些著急。 “沒有導尿管了。哎,你也別到處亂跑了,三天沒換藥了吧?你那臉要注意。馬上換藥去。”醫生說著指指黑子的臉。 黑子臉上的繃帶已經變成了黑色,象抹布。 “我這不打緊。”黑子說著也急急地走了。 他來到小樹林裡,折下一根柳枝,輕輕地捋下它的外皮,他拿著這一根柳枝外皮做成的管子,來走進了搶救文秀的帳篷。帳篷里文秀躺在床上,臉上青紫,發著高燒,在昏迷中說著胡話,幾個醫生守著她,已經給她插上了各種管子,可是尿排不出來,有些束手無策。 “大夫,這個可以用不?”黑子小心翼翼地把柳枝遞了過去。 “這個……就是插進去,尿也流不出來啊。” “只要您能插進去,我就有辦法。” “沒辦法的辦法,試試吧。”醫生把柳條的管子小心地插進了文秀的尿道。 黑子湊了過去,用嘴銜住管子,輕輕地吸吮起來,一股辛辣苦色的液體流進他的嘴裡,他想嘔吐,但是強忍住了,吐了出來,然後再吸。 文秀的尿排出來了,醫生長出一口氣,要給她再輸上一組液,可是她的左手已經輸上了,右手又緊緊攥著拳頭,誰也掰不開,幾個醫生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她的拳頭拜開,一張火車票由她的手裡落了下來,輕飄飄地落在地上,醫生們都很奇怪:“她緊攥著這個乾什麼?” 黑子由地上揀起那半張車票:“她肯定有用。” 文秀慢慢醒轉過來,她輕輕睜開眼,四處尋找著,嘴裡叫著唐生的名字。 “唐生就在外面呢。”黑子說。 “你是誰?”文秀看著滿臉繃帶的黑子,覺得他很恐怖。 “我……”黑子一時語塞了,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自己的真實名字。 “他叫劉二猛,就是他把你由廢墟的下面救出來的。” “謝謝……”文秀輕輕地說,她慢慢抬起手,發現手裡的車票沒有了。 “你是找這個吧?”黑子把車票遞給文秀。 文秀掙扎著要起來:“我要去看唐生,他怎麼樣?” 她仍然盼著唐生能夠像她一樣奇蹟般地活轉過來。 “你現在不能動。”醫生把她按在床上。 “我……我先替你去看看他……” 黑子說著走出了帳篷,他感到了心酸,替別人心酸。他走出帳篷便跑到小樹林裡邊,哇哇地大吐起來,吐得流出了眼淚。 文秀躺在床上,這幾天她一直處於譫妄狀態,發高燒,說胡話,剛剛醒轉過來,身子很虛弱。尿道好像是砸腫了,撒尿都很吃力。他與唐生愛情的美麗當然也包含了最後的分別,對於她來說,的確是一個永別,儘管她還不願承認這個現實。在唐生為她而死的最後一刻,她還迷迷糊糊的,他死後拿到半張火車票的時候,她顫抖了,她真的愛上他了,他是那麼可愛,這愛不會回來了,潛藏於她內心的任何期待都經歷了徹底的幻滅。何大媽坐在她的床邊,調好了一杯桔子汁,用調羹餵她。文秀抿下了一小口,又吐了出來,何大媽用手絹給她接著。 “這可怎麼好呢,不吃一點東西可不行。秀兒,你硬撐著也喝一點啊。” 文秀搖搖頭,何大媽無可奈何地把杯子放下了。 “素雲真的沒了?” 文秀輕輕地問。 “沒了,也是我送走的。” “我姐姐和周海光也不知怎麼樣了。” 文秀說著流下淚來。 “秀兒啊,不是大媽說你,你不該這麼著,這場大地震,唐山究竟死了多少人誰也說不清呢,我看到不了一半兒也差不多,若是活著的都像你這個樣子,唐山就要不得了。你這還算好的呢,地震剛過去那兩天,你是沒看見,多少受了傷的,自己往飛機場爬啊,腸子都流出來了,還爬呢,你這又有人治傷,又有人看著,還這麼著?想哭,你哭,大媽不攔著,可哭過了就得想法兒活著。你姐姐和海光,已經下井十天了,他們兩個在底下兩眼一摸黑,我看是兇多吉少,你也別過於地掂著。你這麼著讓別人也跟著難受。” 何大媽數數落落的,話還沒說完,黑子和幾個孩子就進來了。 “你……你可好些了?” 黑子在文秀的面前總有些不自在。 “好些了,謝謝你惦記我。” “豈止是惦記呢,咱二猛為你作的事,我是不好和你說呢,就為這些好人們,你也該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我這心裡……” 文秀又有些哽咽。 “大媽說得對著呢,你知道素雲姐臨死前說得什麼麼?他讓我告訴小妹,要好好活下去。你看這幾個孩子,這麼長的時間了,也沒人來認領,八成兒家里人都死了,都不活麼?” 黑子說得有些結結巴巴。 “小妹,過來,讓小姨看看。” 文秀看見了小妹,眼睛一亮,叫著小妹,小妹走過去,拉住文秀的手。 “小姨,你在地下的時候,我上廢墟的上頭喊過你,你聽見了麼?” 文秀把小妹拉著小妹,點點頭:“小姨聽見了。” “小姨,你別哭,哭了眼睛就會瞎的。我沒媽媽了,我就不哭。” “小姨,我們都沒媽媽了,我們都不哭,唐山的孩子不哭。” 幾個小孩子也圍過來,對文秀七嘴八舌地說著,巨大的災難使這些孩子一下就成熟了許多,他們知道了安慰大人。 文秀呆呆地看著孩子們,一把把小妹攬進懷裡,哽咽著說:“小姨不哭。小姨不哭……” 小妹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她一哭,幾個孩子也一起哭了。 周海光給文燕穿上了衣服。 自始至終,文燕一句話沒說,始終像一尊雕像一樣站立著。當海光拉著她走的時候,她也沒有說話,甚至沒有問一句馬胖子的屍體應該怎麼辦,甚至沒有回頭看上一眼,只是任由周海光拉著,默默地走,幽長的沉默讓人難以捉摸。他們默默地走到了“馬路”的入口。 由“鬼門關”到“馬路”雖說只有二百米,他們卻走了很長時間,好像走了一個世紀。道路不熟,不敢開燈,他們只能摸著牆壁上的電纜和管道走,幸虧這二百米內沒有斜巷,沒有拐彎,他們才沒有迷路。文燕不說話,周海光也不想說話,他的心裡始終想著那個馬胖子,當他看到馬胖子那塌了四框的滿是煤灰的臉,看到他的眼睛的下面掛著的兩滴眼淚,他的心便如地震一般震顫著,他覺得好像很對不起馬胖子,對不起一個飄忽即逝的生命,當他想起自己看到文燕赤裸著站在他和馬胖子身前時,他對於馬胖子生起的那一種忿恨惱怒鄙視的心情使他覺得自己好像犯了罪,在文燕赤裸的身體面前,他覺得自己很渺小。這種心情他不敢和文燕說,他只能在心裡自己折磨自己,他覺得自己在變,究竟哪裡在變,自己也說不清。他惟恐文燕會生自己的氣,很奇怪,若在平時,文燕這種近似瘋狂的舉動,是很有理由讓自己生氣的,如今反而怕她生氣。莫非這就是變化麼? 文燕一路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默默地緊跟在海光的後面,拽著他的腰帶走。她的腦海裡是一片空白,沒有悲傷,沒有恐懼,沒有生的渴望,也沒有死的絕望,沒有嚮往也沒有追憶,沒有一絲波紋,卻又不是死水一潭。 這種狀態持續了沒有一會兒,便突然變了模樣,像一陣狂風揚起無數紙片一樣,眼前萬象紛陳,各種各樣的影像層層疊疊地堆積,如風輪一般旋轉,使她抓不住頭緒;一會兒又突然全部消逝,如一張白紙,使她驚恐地想抓住什麼。一會兒又是萬象紛陳。又過了一陣,這種現像也消失了,腦海裡又是一片空白,沒有悲傷,沒有恐懼,沒有生的渴望,沒有死的絕望,沒有嚮往也沒有追憶,沒有一絲波紋,卻又不是死水一潭。這種狀態和那種紛陳的萬象消逝之後如一張白紙樣的空白是完全兩樣的,一種是急欲抓住什麼,另一種是什麼也不想抓住。 唯一的感覺是累,是說不出的疲乏,想睡一覺,永遠也不醒來。 周海光也走不動了,當他摸到了“馬路”的入口,他便打開了頭上的燈,朝上看去,這是一條一直朝上的小道,雖說人們習慣叫它小道,實際上並不怎麼小,仍可同時並行五、六個人,有很高的台階通上去,隔幾十個台階就是一個平台,人可以歇一會兒。八百米,這八百米對於他們來說就等於上天了,他不知道他們是否爬得上去,但他命令自己必須爬上去,即使不是為了自己的生命,即使只為了那幾個死了的礦工的生命,他也要爬上去。 “我們吃點東西吧。”海光輕輕地說。 “到了麼?”文燕第一次開口說了話。 “到了。吃點東西,咱就可以一直往上爬了。”海光說著拉文燕坐下了。 他們把馬胖子留給他們的那一小塊壓縮餅乾掰開,一人一半吃起來,旁邊的石壁上有水滴下來,他們邊吃邊喝著水。吃完了。 “咱們走麼?”海光問。 文燕沒有說話,海光去拉她,發現她已經睡著了。 他想她太累了,休息一下再往上爬也好。這麼一想,他便也覺得困得不行,他緊挨在文燕身邊,摟著她,馬上便睡了過去。當海光醒過來的時候,文燕已經醒了。靠在他的懷裡不動,睜著眼睛看著永遠也看不透的黑暗。 “文燕,該醒了。”海光醒了便叫文燕,他怕這裡沒有了時間,他們睡得過長,時間長了,體內沒有食物,就更難以支持了。 “我早已醒了。”文燕說。 “醒了怎麼不叫我呢。” “我想讓你多睡一會兒。” “在這裡可不能多睡,咱上上面睡去。” “在哪裡都是一樣,上面和下面沒有分別,陽光與黑暗沒有分別,活著與死了也沒有分別。”文燕好像自言自語地說。 “文燕,你是怎麼了?” 聽著文燕讓人莫名其妙的話,海光有些害怕,以為她的神經受了刺激,有些神智不清了。 “我沒怎麼,我很好啊。?” “即是很好,咱就快走吧。” “我不想走,我想在這裡想些事情。” “在這裡想事情?這裡哪是想事情的地方。” “這裡才是想事情的好地方呢,好多不明白的東西,在這裡就明白了。” “文燕,我知道你心裡受不了這種刺激,其實也沒有什麼,生存本來就是這樣的。很難,很殘酷。” “現在你還想當你的名記者麼?你還想拍你的照片麼?” 文燕問得很突然,使海光猝不及防,他下意識地摸摸自己脖子上掛著的相機,相機還好好地掛在脖子上,他這一路上也沒有忘記保護自己的相機,就是在齊胸深的水里跋涉時,在那狹窄的只能容下一個人的身子的“鬼門關”裡爬行時,他也沒有忘記自己的相機。這已經成為他的習慣性動作,由這裡也可看出他確實是一個天生的好記者。可是現在他確實對這種行動的價值產生了懷疑。 “不,若是我早經過了這麼一場,我會忘了我的相機,我會和你一起把文秀和唐生扒出來,什麼也不如活著好。可是那樣一來,我又對不起何亮了,對不起何亮臨死前對我的囑託。” “何亮臨死前說了什麼?” “他說讓我把資料留下來。” “你肯定聽錯了,我聽見何亮說,讓我們好好活下去。” “不會聽錯吧?我聽得清清楚楚。” “我也聽得清清楚楚。” “好,就算你聽得正確吧,為了活著,我們走吧。” “可是這麼活著又是為了什麼呢?何大叔為了什麼死去?馬胖子為了什麼死去?小爺們儿和大羅為了什麼死去?他們死得那麼慘,連一點骨頭都沒有留下,整個的身子都進了老鼠的肚子。生命就是這個樣子麼?如果生命就是這個樣子,那麼活著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文燕的話越發地使海光害怕了。他拉著文燕:“文燕,我們走吧,這幾個人都為了我們活著死去了,若是我們不能活著出去,也對不起他們。” “不,你告訴我,究竟活著和死去有什麼分別。馬胖子為了偷看一個女人的肉體窩窩囊囊地活了一輩子,在他臨死的時候,當一個女人心甘情願地讓他看一眼的時候,他又沒有看到,這是正常的麼?這麼活著比死了要好一些麼?你告訴我。”文燕說著,哭了,扎進海光的懷裡哭了。 “文燕,你還恨我麼?” 問得很突然,周海光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提出這個問題,當文燕說到那個馬胖子,這個問題就脫口而出了,不知道為什麼。 “我恨你什麼?” “恨我為什麼不幫著你把文秀和唐生扒出來。” “不恨。” “恨我打你。” “不恨。” “當真不恨?” “我已經不會恨了,我不知道什麼是恨。” “那麼你還愛我麼?” “我也不知道什麼是愛。” “那麼你在想些什麼?” “我連想些什麼也不會想了,如果你一定要問我在想什麼,我告訴你,我在想那一天,你第一次吻我的時候,我為什麼不把我給了你,我在想那一天,我為什麼要把文秀由車站拽回來,我在想為什麼不早一些讓馬胖子看一看我的肉體,我在想為什麼不和小爺們儿和大羅一起讓哪噁心的老鼠吃了。我想得太多,太多的問題攪在一起了,攪成一團棉花糖樣的,我便什麼也想不起來了,我的腦子亂了,海光,你告訴我,你讓我明白……”文燕說得很急,邊說邊把海光緊緊地摟住,摟得那樣緊,摟得海光有些透不過氣來。 “你究竟想明白什麼?我告訴你。我告訴你。我告訴你。”海光也急急地說。 “我不知道我想明白什麼,越是不知道想明白什麼,越是想明白什麼。海光你告訴我。不,你要了我,你把我拿去吧,也許答案就在這裡邊了,我當初為什麼會那麼傻,我當初為什麼不給了你,把整個的我給了你。現在讓我給了你吧,你來呀,來……” 周海光讓文燕驚得目瞪口呆,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她瘋了,至少她的神經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她無法承受這些讓一個男人也難以承受的刺激,漆黑的巷道,冰涼的水,綠瑩瑩的老鼠的眼睛組成的地毯,都讓她難以承受,若是沒有更好的辦法讓她平靜下來,她馬上就會瘋狂的。這個想法讓周海光緊張異常,他緊摟著文燕,不知道應該如何辦。 文燕摟著他,文燕把她的臉湊近他的臉,她的嘴唇在他的臉上吻著,由他的額頭到他的下巴,她用嘴唇在黑暗中尋找,尋找一種誰也不知道的答案。一個異常貞靜美麗的姑娘如今像一頭被情慾激盪得失去理智的母獸,每一根毛髮都直豎起來,像是要一口吞掉能夠給她以快樂的異性。 “文燕……別……文燕……” 周海光在文燕的激蕩的親吻和撫摸下呻吟著,不由自主地回吻著她,撫摸著她,他的手異常大膽地伸進她的衣服的下面,他在她的近似瘋狂的親吻與撫摸下顫栗著回應以更為瘋狂的親吻與撫摸。 她的光滑細膩如綢緞一般的皮膚在他的手下如波浪一般起伏翻湧,她的頎長柔軟如迎風楊柳樣的身軀在他的懷抱中如蛇一般扭動屈曲,他的久久壓抑的激情久久壓抑的想像久久壓抑的慾望在這種起伏翻湧扭動屈曲中如岩漿一樣爆發出來。素日對於這具身軀和這具身軀裡面的靈魂那種高貴神聖的感覺一掃而光,如今在他的面前,在他的懷抱,在他的手下只是一個女人,一個由於瘋狂而情慾激蕩的女人,一個渴望著探尋生命的奧秘卻又不清楚這種探求是為了什麼甚至不知道這種探求本身是怎麼一回事的女人,一個在死亡的邊緣走近瘋狂的女人,一個急需男人以君臨一切的態勢以毫無顧忌的果敢以無堅不摧的力量施以拯救的女人。 一個走投無路的靈魂在險象環生的死亡之海上發出了SOS信號。 這裡不是地獄的入口,這裡是地獄的出口,這裡同樣容不得任何猶疑與徬徨,這裡需要爆發生命的全部潛力在萬丈懸崖之上聳身一躍,越向那急湍旋渦驚濤裂岸的死亡之海。 周海光緊緊地把文燕摟在懷裡,摟得她急促地喘息,他咬破了她的嘴唇,吮破了她的舌頭,把他的乳房攥緊如攥緊一個饅頭。楊文燕在他的蹂躪下呻吟,怪叫,哭泣甚至發出粗野的謾罵,她在呻吟怪叫哭泣謾罵的同時對他報以同樣的咬嚙吸吮撕擰揪扯,對他施以更為粗暴的蹂躪。 他終於突破了一個姑娘最後的防線,當他發出那致命的一擊時,楊文燕發出一聲長長的尖利的怪叫,然後便不動了,消失了一切聲音,身體僵直如死屍。 只有急促的喘息證明她還活著。 一頭其大無比的巨獸聳動著它的鬣毛向著嬌弱的獵物發出致命的攻擊,在它的無堅不摧的力量面前,大自然所能創造的任何產物都變得嬌弱無比。大海,大海在它的攪動之下濁浪濤天,無數粗大的水柱直射天庭,直射進無數雲團的肚腹裡面,雲團因了水的急速積聚而迅速膨脹變色,變成鉛一樣沉重的大塊的黑色,直朝著海面降落,當它們還沒有降落到海面的時候就經不住沉重的壓力開裂了,破碎了,傾盆大雨狂瀉下來,天空和海洋便消失了分界,天空和海洋成為一體。大地,大地在它的搖撼下窣窣發抖,無法遏止地顫栗,大地上的一切便都受到粗暴的蹂躪,巨大的山體像積木一樣倒塌滑落,杳無人蹟的原始森林像一簇簇小草一樣搖擺。 一切都窒息了,靜若真空。 文燕由那一陣狂暴的暈眩中漸漸醒來,她感覺無比的羞澀,默默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渾身軟軟的,沒有了一絲氣力。巷道裡依然那麼黑,黑得濃重厚實,她輕輕地眨一眨睫毛,睫毛也感到黑暗的阻力,像在粘稠的液體中滑行。她在黑暗中摸索著,她摸到了周海光的手,周海光就在她的身邊仰臥著,一動不動。她拉住他的手,依偎過去,頭伏在他的胸上,嚶嚶地哭了。 周海光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髮。 “海光,我們是怎麼了?” “我也想問你,文燕,我們是怎麼了?” “我是瘋了吧?” “你沒瘋。” “要么,就是你瘋了。” “我也沒瘋。” “肯定有一個人瘋了。” “是世界瘋了。” “在瘋了的世界裡,人都會瘋的吧?” “在瘋了的世界裡,人更清醒了。” “我們還走麼?” “你想走麼?” “想走。” “想往哪裡走呢?” “你往哪裡走,我就往哪裡走。” “咱們走?” “走。”他們慢慢站起來,朝著向上的台階跨出了第一步。向上的台階陡峭而漫長,每走一步都要付出艱難的代價。他們開始是走著,然後是爬,最後連爬也爬不動了,就臥在台階的上面昏昏睡去,睡醒了再爬。沒有語言,這時候說話都是一種揮霍。沒有眼神,這時候誰也看不見誰。只有手和手的交流,不管多麼疲乏多麼艱難,他們的手始終拉在一起,手能感覺心靈的顫動,手能傳達心靈的語言,手能告訴他們對方在想什麼,手告訴他們,誰的心裡也沒有過多地想什麼,兩個人的心裡只有一個想法,就是一定要爬出去,爬到能看見陽光的地方去。 他們不知道爬到了哪裡,不知道爬了多長的距離,儘管通道裡已經有了稀微的亮光,他們卻沒有看到,他們已經失了視覺,甚至失了大部分的感覺,疲勞,飢餓,乾渴,恐懼,希望,都沒有了,他們已經使出了最後一絲力氣,他們再往前挪動一寸都不可能了,他們只感覺很冷,冷得徹骨。他們在一個平台上停止下來,互相摟抱著,用最後一點體溫溫暖著對方,同時閉上了眼睛。文燕夢見一片璀燦的陽光籠罩著她和海光,給她帶來了對未來的幻想,夢裡的陽光竟是如此一閃即逝。 嘩啦啦,又是一陣餘震,忽然塌下來一團厚厚的煤粉,海光已經不能照顧她了,他也已經昏迷,不知道文燕被煤粉堵住了喉嚨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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