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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通往天堂的路像霧像雨又像風

唐山絕戀 王家惠 16351 2018-03-18
雨停了,天也黑了下來,黑暗的街道靜寂而陌生。 天氣依然悶熱,大雨畢竟給廢墟上帶來些許清新,清新中有濃重的土氣和更為濃重的臭氣,那是由那些裸露在地面的和壓在地下的屍體上面發出來的臭氣,這些許的清新便也使人噁心。醫院的廢墟上,是一個連一個的帳篷,帳篷裡面傳來隱隱的鼾聲。倒塌的平房的廢墟之上,有許多人默默地坐著,無聲無息。不睡不動。 一聲嬰兒的啼哭劃破無邊的靜寂。 年輕的母親把乳頭塞進嬰兒的嘴裡,睡夢中的嬰兒吸吮著母親的乳汁。母親的乳汁使天地重新歸於靜寂。母親如雕像般一動不動,她的眼睛明亮,望著沒有盡頭的遠方,她的身旁是一具蓋著白色被單的屍體,那可能是她的丈夫。幾個戰士在廢墟上輕輕走著,象潛伏哨一樣彎著腰走,沒有一點聲息,走不多遠,他們會趴在廢墟上面仔細諦聽。這是部隊放出的特殊哨兵,他們的任務是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偵察廢墟的下面是否有什麼聲響,是否有人活著。

黑子呆呆地坐在廢墟的上面,他的旁邊是何大媽,何大媽在勸他:“你回去瞇一覺吧,一個人,是扒不了這廢墟的。”黑子扭頭朝那片廢墟上看了看說:“大媽,我覺得這下面肯定有人活著,剛才我好像聽見響動了。”何大媽無奈地說:“活著?都幾天了海活著?”黑子倔倔地說:“她肯定活著。”他把何大媽給說愣了:“她?她是誰?”黑子說文秀啊!何大媽有些警覺地看著黑子:“你認識她?”黑子遲疑了一下說:“我認識她,愛看他跳舞,愛聽她唱歌……”何大媽問:“你剛來,怎麼會認識她?”黑子馬上改了口:“不,我不認識她,我是聽素雲說的,聽她一說,我好像就認識她了。”何大媽終於放鬆了警惕,傷感地說:“唉,一個多好的閨女。”說完就想煤井裡的老頭子。老頭子怎麼樣了呢?海光和文燕下井也沒消息,不會出什麼危險吧?黑子不說話,又趴在廢墟上傾聽。他好像聽到了什麼動靜,抬起頭來,一個戰士悄悄地走了過來,心不在焉地問怎麼樣? “你聽聽。”黑子指指廢墟,戰士趴了下去,耳朵貼著廢墟,聽著。

“聽不見什麼。”戰士搖搖頭。 “肯定有聲音,你再聽一聽。” 戰士又把耳朵貼在地面上,這一次他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音,為了驗證,再次把耳朵貼緊地面,傾聽著。黑子和軍人都感覺確實有聲音,好像是金屬在敲擊的聲音。 戰士抬起頭來,堅定地說:“快找人扒!” 文秀和唐生靜靜地聽著,他們聽到了上面的人說話,文秀很興奮地摟住了唐生:“我聽見了,我聽見了,上面有人在說話。” “我們要得救了。”唐生說著,又揮起手中的菜刀,去砍那些碎磚爛瓦,文秀抱住了他的胳膊。文秀怕他用盡了力氣,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讓他敲了。唐生停了下來,她看了文秀一眼,發覺文秀正在聚精會神地聽著上面人們說話的聲音,說話聲斷斷續續,聽不清楚,但是肯定是人在說話,伴隨著說話的聲音,是搬動東西的聲音,是鐵鎚砸在水泥板上的聲音。

“這聲音,真美。”文秀自言自語地說。 “要出去了,外面的一切,都是美的。” “嗯,外面的一切都是美的,說得真好,咱若是出去,一定要好好活一回。” “怎麼活呢?” “這……咱……結婚?” “這是自然的,咱不是已經結婚了麼?” “還有麼……把你給我設計的那個舞蹈排出來。那真是一個再美不過的設計,當愛情受到阻隔的時候,人會多麼痛苦,又會激發出多麼巨大的力量啊,如今我有了更深的體會。” “你會跳得更好。” “你的設計方案和總譜呢?” 唐生說:“好像在我的衣兜里,我是想到北戴河給你的。” “怕是也砸沒了吧?”文秀問。 “沒關係,我可以再寫,我也有了許多新的想法。”

“我一定會跳得好的,一定會跳得好的,唐生,我有一個想法,等我們出去,先不結婚,先把這個舞蹈排出來,讓它演出去,等到上演的那一天,也就是我們結婚的日子,也是我告別舞蹈的日子,你說呢?”文秀慢慢地說。 “我聽你的,你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辦,你若是不想告別舞蹈,我還要等著,等到你實在跳不動了,老了,我們再結婚。”唐生真誠地說。文秀靜靜地說:“不,我不想等,我如今明白了,人生有比舞蹈更重要的東西,只要好好活著,和你愛的人一起廝守著,早上,一起看一看初升的太陽,傍晚,一起吹一吹那從樹葉草尖上刮過來的風,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就是很好的一生。”唐生幼稚勁又來了:“既是這樣,你為什麼還要跳呢,咱們馬上結婚,一起告別跳舞,不是也很好麼?”文秀堅定地說:“因為那是你給我設計的,是單獨為我設計的,我想留一個紀念,關於我們倆的紀念,等我們老了,頭髮白了,坐在火爐前,翻著發黃的照片,一起回憶這一段日子。”文秀說得很深沉,好像已經到了他們老了的時候,似乎老了,頭髮白了,動不動了,兩個人翻著舊照片,回憶舊事,也是一種令人神往的境界。唐生看著她一往情深的樣子,沒有說話,又揮動菜刀撬了起來,他一分鐘也不能等了,他要出去,和他心愛的文秀一起出去,外面的陽光下,還有許多夢讓他們去做。

文秀沒有阻止她,仍然沉浸在一種遐想之中,眼睛因遐想而明亮,象暗夜中的星星,一閃一閃,漸漸地,光芒追隨著思緒而去,飛向遙遠,眼睛便顯得暗淡了,逐漸淡下去,終於一閃之後,沒有睜開,頭一沉,撞在了地上。唐生仍在掏著,儘管他的面前全是整塊的水泥板,菜刀無能為力,他還是在努力地掏,即使撬不下一塊磚頭,只發出一點聲音,他也不停手,因為他越來越清晰地聽到上面的聲音,他知道距離地面已經不遠了。 “文秀……”他叫著文秀,可是沒有聲音。 “文秀……”他又叫了一聲,還是沒有聲音。 他回過頭來,看見文秀趴在碎磚堆上,像是睡著了。 “餵,你聽見了嗎?”他爬過來,抱起文秀,文秀仍然沒有聲音,他急了,使勁搖憾著文秀,嘴裡不停地喊著:“文秀……文秀……你到底怎麼了,你說話啊……”他的聲音裡帶了哭腔。

文秀慢慢睜開眼睛,她看見唐生掛著淚珠的眼睛,淒然一笑:“我睡著了麼?” “嗯,睡得好香。” “我的胃裡,好像著了火。” “這是餓的,渴的,再堅持一會兒,我們出去了,就什麼都有了。” “什麼時候能出去呢?” “快了,你聽上面的聲音,越來越大,說明離我們越來越近。”唐生見文秀醒轉來,心裡明朗了許多。唐生的話還沒有說完,一陣很猛烈的餘震發生了,整個廢墟的下面劇烈地震顫起來,四周的水泥板吱吱嘎嘎地錯位,扭曲,滑落,上面的水泥板大塊大塊地塌落下來,他們剛剛掏出來的一段通道被堵塞了,他們剛才待過的地方也被堵塞了,在劇烈的搖晃中,唐生緊緊把文秀抱住,幾塊大水泥板砸下來,砸在唐生的雙腿上,唐生哎呦一聲,文秀也覺得後背接近頸椎的部位被狠狠地撞擊了一下,但是她沒有感覺到疼痛,只是感覺一種巨大的麻木,這種麻木由脊椎迅速擴展到全身,擴展到指尖,反倒使她有一種舒服的感覺,她發覺唐生的臉色異常,驚恐地喊著:“唐生,你怎麼了?”他們的空間太狹小了,身子幾乎不能動,唐生的雙腿被水泥板牢牢壓住,文秀的脊背也被水泥板抵住。

“唐生……”文秀輕輕叫著他。 “別動。”唐生說得很吃力。 “你的腿……” “壓住了,這老天爺也不知怎麼了,專在我的腿上打主意。” 唐生仍然故作輕鬆。文秀推開唐生,騰出兩隻手去推壓在唐生腿上的水泥板,但是她推不動。反而累得喘不過氣來。唐生說話也越來越吃力了,連抱住文秀的力氣也沒有了,但仍然努力把文秀攬過來:“如今空氣也很寶貴,明白麼?” 文秀說不出話,在唐生的懷裡急促地呼吸,她的美麗的眼睛汪著淚水,她淚眼汪汪地看著唐生,可是她說不出話。 “把心靜下來,靜下來,像我一樣,吸氣,呼氣,對!” 文秀照著他的指點做著,呼吸漸漸地平穩下來。 “我們誰也不說話,靜靜地坐一會兒,節約空氣。嗯?”

文秀點點頭,仍然淚眼汪汪地看著唐生,唐生把嘴唇湊到文秀的眼睛上,伸出舌頭舔著她的淚水,文秀仰起臉,任他舔著,她的淚水因之更多。如果她的淚水能夠給唐生解一下渴,她情願這樣永遠流下去。她知道他太渴了,因為她也渴,渴得說不出的難受。唐生的舌頭在文秀的臉上蠕動,由眼睛到嘴唇,最後,他的唇緊貼在文秀的唇上,文秀的雙唇微張,唐生的舌頭伸進來,探索著文秀的舌頭,文秀嘴唇閉上了,她吸吮著唐生的舌頭,原本因失水而變得乾燥粗糙的舌頭,此時卻有津液浸出來,略略地有些甜,又有些咸,文秀吮吸著,忽然一驚,她明白了,唐生把自己的舌頭咬破了。她不再吮吸,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用自己的舌頭輕柔地舔著唐生的舌頭。淚水流下來,不是一個人的淚水,是兩個人的淚水,兩個人都知道這是最後的時刻了,但是誰也不敢說破,誰都想在最後的時刻給對方以最後的安慰。但是淚水不聽指揮,淚水不管不顧地流下來,兩個人的淚水在兩個人的臉上交融在一起,順著臉頰流下來,流進兩個人的嘴角,兩個人都感覺到了淚水的苦澀。

很長時間,唐生和文秀兩個人都沒話了。 文秀還醒著,可她確實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只是被就要降臨的死亡震驚了。他們都感到空氣越來越稀薄,呼吸越來越困難,頭腦裡是一片空白,沒有煩惱,沒有恐懼,沒有希望,自然也沒有絕望,他們都想睡一覺。 “車票呢?”唐生突然問。 文秀由他的背心口袋裡掏出車票,舉到唐生的眼前。 “還惦記著它麼?早作廢了。” “它不會作廢的,永遠也不會作廢,憑著它,我們可以登上任何一列火車。” “我懂了。”文秀點點頭,沒有流淚,她已經沒有眼淚可流了,沒有了悲傷,自然沒有了眼淚。 “這一張車票是靠著車窗的,涼快。” “嗯。那就讓我坐吧。” “為什麼你要靠著車窗呢?”

“因為我是你的妻啊。” 文秀深深地點了點頭:“那你就靠著車窗坐吧,我挨著你,看著你眼睛裡飄過的雲彩,我就悄悄地抓住你,怕你也被風吹得飄了去……後來,你真得飄走了,飄出了車窗,飄到藍天裡,象蒲公英一樣,飄呀飄呀……我就在後面追,追呀,追呀,老也追不上……我就對你喊,不管你飄到哪裡,不要忘記,有一個小伙在追你,追你……” “我就說,追吧,追吧,總有一天……” 唐生笑了,笑得淒絕。 文秀也笑了,同樣淒絕。 他們的額頭抵在一起,靜靜地坐著。他們都感到最後的時刻到了,他們等著那最後的時刻到來,他們沒有想到最後的時刻竟是如此平靜。文秀偎在唐生的腿上,閉上了眼睛。她的眼前是一片天空一樣的碧藍,她的整個身體都沉浸在一片碧藍之中,身體像一朵蒲公英的花朵,在一片碧藍中飄遊,她看見了自己的身子在飄遊,那麼輕盈,輕盈得失去了重量,在微風的吹拂下,向著碧藍色的深處飄去,當她看著自己消失在碧藍色的深處時,她睡了,睡得很安祥。 唐生看著她,輕輕地吻了他一下,輕輕地說“不是我狠,這裡的空氣實在不夠我倆用了,你要活著。我的秀姐,你要活著,我還要看你跳舞呢!” 文秀攥緊了他的手,嗓子沙啞得說不出話來。 唐生說完就不想再等下去了,忽然就兩個人全部憋死的。他抓著一張車票,輕輕地對文秀說:“文秀,你要挺住,我先上車走了!走了!”文秀能夠聽見他的聲音,心裡極力呼喊著:“請別丟下我!你別丟下我!”卻不能發出任何的聲音。唐生看了看車票,然後吃力地抽出自己另一隻手,抓起一把土,嚴格說不是土,是鮮血和雨水混合而成的東西,他使勁攥成一個團子,用力捏了捏,緩緩地塞進自己的嘴裡,這個時候在他周身迴旋了這麼多年的一股熱血,突然湧到了喉頭,喉嚨裡燙燙的,像火焰似的把他的五臟六腑都燒爛。過了幾秒种,他的肩頭往上挺了一下,然後把頭深深埋進旁邊的浮土之中。他的身體猛烈地抽搐幾下,頂在喉嚨裡的那口氣就鬆弛下去,人也就一動不動了。一張車票卻還在他另一隻手裡死死攥著、攥著。 文秀看見唐生這個動作了,可是她既不能說話,也沒有能力抬手阻攔他,只是眼睜睜看著他這樣做。呼吸著留下的一口空氣。內心深處總有一個聲音在頑固地、大聲地、挽留著那份最有價值、最難捨棄的,是她已經抓住並且是稍縱即逝的那份幸福。 生與死在這裡也失了分界。一切都很安靜,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到了。”馬胖子低低說了一聲,聲音裡帶著絕處逢生的興奮。 這裡有一個向上去的立槽,不是用來溜煤的,而是供人上下的,有木頭的梯子,每隔三五十個梯級有一個木頭的平台。馬胖子往上看看,幸好這裡沒有堵住。 “我在頭里,你們緊跟著我,大羅,你們緊跟著上,只要上了一層平台,咱想法堵住,咱就得救了,記住,要倒退著上,你拽著小爺們儿。” “知道了,你們先上吧。” 馬胖子首先鑽了上去,緊跟著是文燕,文燕長這麼大上房的機會都不多,一下子讓她爬上這間距很大的梯子,著實費力,可是她爬得很快,她的後面是周海光,海光不時地抓住她的腳,往上送一送。爬了十幾個梯級,文燕的速度就慢了下來,她的腿有些抬不動了,可是她咬著牙堅持著,她心裡最明白,人在這裡是弱者,女人在這裡更是弱者中的弱者,在這種時候她只要不給大家添麻煩,就是對大家的最大的幫助了,因此她不敢有一絲疏忽,在黑暗當中摸索著一個一個的梯級,努力爬上去。 小爺們和大羅已經退到了立槽的下邊,只等著文燕和海光再爬得高一些,他們就可以爬上去,他們爬得快,可以很快到達第一個平台,然後想辦法把平台堵住,就可安全一時了,立槽的寬度可以限制老鼠不會跟上去很多,而這些東西只要數量少了,膽子也會變小,它們的膽子來自它們的數量。 可是“小爺們儿”頭上的燈漸漸暗淡下去,燈光變得發紅,燈光所及的範圍變小,暗淡下去的燈光刺激了老鼠們,老鼠們有了輕微的騷動,它們又像水流一樣往前流了幾步。 大羅慌了,他喊著:“馬胖子,快,燈,燈。” 這個時候周海光已經爬上了幾級梯級,他的一隻手扶著梯子,一隻手托著文燕的腳:“快,快著些。” 他聽到了大羅的喊聲,心裡一顫,手也不由的一哆嗦,文燕也聽到了大羅的喊聲,她的渾身也顫抖起來,越想快著往上爬,越是爬不上去。她眼看就上到了平台,可是上面有兩級梯級壞了,留下了一人多高的空檔,這對於馬胖子來說不成問題,他兩腳踩著立槽的邊壁,兩步就上去了,他也擔心文燕上不去,站在上面的梯級上,背過身子,把小鐵鍬伸下來,讓文燕抓住。 “馬師傅,快,下面的燈。”周海光喊著。 “馬師傅,快,燈……下面的燈……”文燕也喊著,聲音是顫抖的。 “你別管下面,你快上來,快,抓住鍬柄,兩腿叉開,蹬著兩邊,快呀。” 馬胖子在上面催促著,他的上面就是平台,海光和文燕到了平台上,他就可以下去,把燈帶下去,這個時候文燕和海光堵著立槽,他想下也下不去。 “你他媽的快著呀。”馬胖子急得出了髒字。 周海光也在下邊焦急地托著文燕的一隻腳。 文燕抓住了小鐵鍬的柄,一隻腳周海光托著,另一隻腳卻找不到立槽的邊壁,整個身子便懸了空。 “海光,我上不去。我上不去。”文燕驚恐地叫著。 “文燕,別慌,要沉著,別慌”周海光也急得渾身冒出了汗,可是他使不上勁。 “小爺們儿”頭上的燈光越來越暗了。 “羅大叔,你快上去吧,這燈堅持不了多大一會兒了。” “別慌,馬胖子馬上就下來了。餵,你們快著上啊。”大羅崔促著上面的人。 海光知道在這個時候他們是不能上去的,燈光一旦消失,老鼠便無所畏懼了,它們上得比人還要快,幾個人一個也跑不了,只有等馬胖子下來,用他的燈頂著,人才能一點一點地往上撤。老鼠又逼近了幾步,現在小爺們儿已經可以看到最前面的老鼠的面貌,那是數十隻其大無比的老鼠,有的比他逮住的那一隻還大,通身雪白,瞪著亮晶晶的小眼睛,緊盯著他。有幾隻老鼠站立起來,後腿和尾巴拄著地,兩隻前爪放在胸前,好像在做嗜血前的熱身。他不敢退,再退就過了立槽的口子,是死路一條,他仍然站在那裡,渾身有些哆嗦了。 “你們要吃就吃我吧,事兒是我惹的,耗子是我吃的,你們要吃就吃我吧……沒有別人的事兒,別人都沒吃耗子。” “小爺們儿”哭著,聲音顫巍巍地對老鼠們說著,好像老鼠能聽得懂他的語言。 “馬胖子,你他媽的快下來,這燈眼看就滅了。”大羅也急了,朝著上面大喊。 “快呀,快。”馬胖子催促著文燕。 文燕在緊急的催促下越發慌了,一隻腳就是夠不著邊壁,身子仍然在空中懸著。 “你們讓我下去吧,讓我去餵老鼠。”她哭了,便哭邊請求著海光和馬胖子。 “這個時候你還囉嗦什麼?抓緊了,別動。週記者,你使勁往上托。” 馬胖子喊著,雙手抓住小鐵鍬,要把文燕提上去。若是在平時,提上一個女人去,對於任何一個礦工也許都不是很困難的事情,可是眼下他們已經在井下跋涉了六天,六天裡面幾乎沒有吃什麼東西,他的體力已經衰弱到了極點,若不是到了緊急的關頭,他說什麼也沒有這種力氣了,可是此時他卻奇蹟般地把文燕提了起來,文燕的身子一往上去,海光的手就使不上勁了,文燕全身的重量都落在了馬胖子的身上。 “快,抓住梯子,抓住梯子。”馬胖子喊著。 文燕的兩隻手都緊抓著小鐵鍬,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兩隻手上,如今讓她騰出一隻手去抓住梯子,她實在做不到了,當她伸出一隻手去的時候,抓住鐵鍬的一隻手便吃不住勁,一下鬆了。 她墜落下來。墜落的文燕把下面的海光也砸了下來。 “這是怎麼弄的……”馬胖子在上面大叫著,緊著往下爬。 周海光和楊文燕一前一後重新落在了地面。 周海光的身子撞在了大羅的腿上,大羅一下把他拽了起來。 “你們怎麼……” 大羅的話還沒有說完,就听小爺們喊著“馬大叔還沒下來麼?馬大叔還沒下來麼?” 他也聽到了周海光和楊文燕又重新落了下來。 “沒……沒有……”周海光回答著。 這時候小爺們儿頭上的燈突地閃了一下,便只剩下火柴樣的一點亮光。鼠群突然間向前湧動。 “臭耗子,我操你媽。臭耗子我操你媽呀……” 小爺們儿哭著,罵著,突然向著鼠群衝去,他在鼠群的當中跌跌絆絆地跑著,鼠群立刻轉了方向,同時向他包圍過去,撲到他的身上,爬到他的臉上,頭上。 小爺們儿跌倒了,但仍然向著前邊滾動著,滾動著的小爺們儿還在罵著:“臭耗子我……” “小爺們儿……” 大羅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也向著鼠群跑了過去,沒有跑出幾步,他也被老鼠包裹起來,倒在地上,往前滾著。他們兩個像兩團肉球一樣滾著,老鼠在他們的身上隨著他們滾,一層一層的老鼠撲上去,他們的身子越滾越大,滾成了兩個小山。幾乎所有的老鼠都在追逐著他們,往他們的身上撲,把同伴擠下去,擠出一個可以下嘴的部位,在極短的時間裡咬上一口。 馬胖子也下來了,他和周海光、楊文燕都被這殘酷的景象嚇呆了,呆呆地看著。大羅和小爺們儿不動了,小山似的鼠群很快消失,他們的身體已經被吃光,只剩下兩具白骨和一盞礦燈,連窯衣都被老鼠吃了。他們的骨頭也很快被肢解了,沒有啃到肉的老鼠對他們的骨頭也有著興趣,骨頭被拖開,每一根骨頭的周圍都是一堆老鼠在啃嚙,在鼠群中形成一個個較小的山包,一個個蠕動的山包。 但是大多數的老鼠對骨頭不再感興趣,它們又重新集結,向著周海光他們湧來。 楊文燕卻勇敢起來。 她的恐懼一點也沒有了,當老鼠吃人的事情沒有發生的時候,她害怕這種事情發生,更準確些說,是那一種難以想像的噁心使她恐懼,可是當她眼睜睜看著“小爺們儿”和大羅在一瞬間就被老鼠吃得乾乾淨淨,連一點骨頭都沒有留下,而且他們的死全因為她的恐懼與笨拙,他們是為了保護她和周海光而死的,沒有他們的死就換不來馬胖子到來的那短短半分鐘的時間,她便一點害怕的感覺也沒有了,她有的只是憤怒,對老鼠這種令人噁心的動物的憤怒,對自己的恐懼的憤怒,對殘酷的大自然的憤怒,憤怒使她瘋狂,她拼命地喊叫著,喊叫些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周海光和馬胖子也沒有聽清她喊叫些什麼,只是覺得那一聲喊叫那麼尖利刺耳,如金屬劃破玻璃般刺耳,也許只有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崽子被獵人打死的母狼才會發出這種叫聲。她披頭散發,衣衫破爛,兩隻眼睛冒著血色的光芒,她的眼睛本來就滴著血,不知是摔破的還是由於極度的憤怒,有血滴由她的兩個眼角滴下來,使她原本美麗溫柔的臉一時呈現駭人的猙獰可怕,她大聲喊叫著,向著不遠處的老鼠衝過去,周海光死死地把她拽住,但是她拼命地掙脫著,她甚至甩手打了周海光一個嘴巴,她讓周海光放開她,好像她衝過去不是要讓老鼠吃,而是要吃掉那些令人噁心的老鼠。 對面的老鼠似乎被楊文燕的喊聲嚇住了,緩緩地往後退著,綠色的波浪般往後翻湧。但是退了沒有幾步就不退了,它們仍在等待。馬胖子撲了過來,死死地抱住文燕,兩個男人終於抱住了這個瘋狂的女人,可是當馬胖子抱住文燕的時候,他頭上的燈也轉了方向,老鼠沒了燈光的直接照射,又水一般流過來,流到他們的面前。 “燈,快打開你的燈。”馬胖子沒命地叫著。 “我哪裡有燈……燈在你的頭上……”周海光一邊緊拽住文燕,一邊喊著。 “我不能撒手,我撒手你拽不住她,你的燈,你的照相機……” 馬胖子情急之中脫口喊出海光的胸前還掛著的照相機,周海光一下子被他提醒了,他迅速打開照相機,對著那些令人噁心的老鼠按動了快門。 一道強烈的白光閃現,這光強烈得讓人難以置信,更讓終生沒見過這麼強烈的光芒的鼠類膽站心驚,它們立刻亂了方寸,劈裡噗嚕地往巷道的深處逃竄。 那種綠色的地毯般的蔓延不見了,水一般的流動不見了,帶之而起的是一種聲音,一種沙石滑坡般的聲音,沙石滑坡般的聲音向著巷道的深處流去。周海光不住地按著快門,他追逐著逃竄的鼠群按著快門,強烈的燈光追逐著鼠群不停地閃動,周海光平生第一次不是為了拍照按動快門,他把相機做了武器,做了火把,做了高壓水槍,做了捕鼠器,把滿腔的憤怒都在這閃爍的燈光中投射出去,他邊按著快門邊咒罵著,像馬胖子一樣咒罵著,像小爺們儿一樣咒罵著,甚至比他們罵得還要露骨直接難聽。 鼠群逃竄得無影無踪了。 周海光的燈也不再亮了,電池沒電了。 文燕還在狂叫著:“海光,你殺了它們。你給我殺了它們,一個也不許留下。” 她無法掙脫馬胖子的懷抱,她在他的懷裡掙扎扭動,邊掙扎邊向著周海光高喊。 周海光已經回到文燕的身邊,文燕仍在叫著。 “你給我打她,你給我打她。”馬胖子也快支持不住了,他的手騰不出來,他也只好用嘴喊著。 周海光也被剛才的慘劇和自己的壯舉搞得摸不著頭腦,說不出是激動還是恐懼還是憤怒,他也朝著文燕大喊:“文燕,我把它們都殺了。都殺了,一個也沒有留下。哈哈,一個也沒有留下。” “你說謊,你沒有殺死它們,你只是把它們放跑了,你是它們的幫兇。你這個膽小的男人。” “你說我膽小?我會膽小麼?我怎麼會膽小……” 周海光仍舊語無倫次地和文燕對話。 “操你媽的,你也來拾掇我……” 馬胖子抽空騰出一隻腳來,一腳便把周海光踹出去,周海光站立不住,往後倒著,頭重重地撞在巷道的石壁上,順著石壁出溜下去,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仍在掙扎扭動的馬胖子和文燕。海光被撞得清醒了,只是頭有些疼,有些沉,有些暈。 “還愣著幹什麼,快過來把她抱住。”馬胖子喊著。 周海光站起來,猛撲過去抱住了文燕,他對馬胖子大叫:“你給我滾,你憑什麼抱他……” 馬胖子沒有理他,騰出手來以後,掄起胳膊狠狠打了文燕一個嘴巴。 文燕被打愣了,醒了,不在掙扎扭動,呆呆地站著,看著抱著她的周海光,忽然放聲大哭起來。 “快走,那些耗子還會來的。” 馬胖子說著爬上了木梯:“我在前頭,你在後頭,你們若是有一個人還跟我搗亂,我殺了他。” 馬胖子對周海光大聲喊著。他們終於爬了上去,爬上去之後,周海光和楊文燕都覺得渾身一絲力氣也沒有了,同時順著巷道的石壁坐了下來。 馬胖子吭吃吭吃地搬著煤塊,把立槽徹底堵死了。他怕那些老鼠還會沿著立槽追上來。 立槽的口徹底堵死之後,馬胖子也順著石壁坐下了,坐下之後便把燈擰滅了。 一片漆黑,誰也看不見誰。黑暗之中,海光和文燕聽見馬胖子在哭,低低地哭。他們沒有說話,只是拉著手坐著。過了不知多長時間,馬胖子不哭了。 “馬師傅……”楊文燕輕輕地叫。 馬胖子沒有回答。 “馬師傅……”周海光也輕輕地叫。 馬胖子仍然沒有回答。 他們聽到輕輕的咀嚼的聲音。 周海光想,他在吃東西呢,這就是說他沒有什麼事。 他沒有想到要吃什麼東西,他已經把飢餓忘記了,但是他不敢保證文燕也不餓,他想管馬胖子要一點點壓縮餅乾吃,但他沒敢張嘴。 “走吧。”過了沒有多大一會兒,馬胖子說了話,他的手伸了過來,周海光拉住他的手,他們三人拉著手走著,馬胖子走在前邊,一隻手拽著電纜,一隻手拽著周海光,海光一隻手拉著他的手,一隻手拉著文燕,他們貼著石壁走。馬胖子沒有開燈。 “到了。”馬胖子輕輕說了一句。他鬆開了海光的手,擰亮了頭上的燈。 這裡是一個極其狹窄的通道,平時也只能一個人爬著過去。通道的上方做著金屬的支架,支架已經被地震震得彎了下來,距離地面只幾寸的高度。馬胖子端詳著這通道,一言不發。 “馬師傅,能挖過去麼?”海光輕聲地問。 “從下面是過不去了,這支架的上頭可以過去,可這都是矸子,硬著呢。”馬胖子蹲著用手撬一撬支架上方的矸子石。 “我來挖,你先歇一歇。”周海光說著也蹲了下來。 “你?不添亂我就知足了。”馬胖子沒有回頭,仍就端詳著那些矸子石。 “馬師傅,在這種時候,您就別客氣了,咱們換著挖。”楊文燕也蹲下來說。 “你看我是那客氣的人麼?”馬胖子冷冷地說。 “這要技術。”馬胖子又補了一句。 海光和文燕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您看我們能幹什麼,您就吩咐,我們聽您的。”楊文燕說。 “你在後面待著,週記者你在我的後頭,我挖出來的矸子遞給你,你扔一邊去就行了。”馬胖子說完,把燈滅了,他在黑暗中憑著觸覺用小鐵鍬一點一點地挖著支架上方的矸子石。馬胖子在前邊一寸一寸地掏,小鐵鍬在這裡的用場極小,大多數時間他是用手,用手去觸摸每一塊堅硬的矸子石,用手去尋找每一個微小的縫隙,然後再用小鐵鍬去挖,手就是他的眼睛,他用手看。 漸漸地他的身體鑽入了通道之中,這就是說他的挖掘是成功的,海光在他的後面摸索著把他身後的矸子石一塊一塊地運出來。 進展是緩慢的,幸虧時間在這裡是凝固的,他們沒有了時間的參數,他們覺察不到時間的流動,因而也就沒有了因緩慢而來的急躁。有過幾次小的餘震發生,小的餘震在他們反而成為福音,因為餘震把堵住通道的矸子石震得鬆了些,更便於他們挖掘。 他們不怕餘震。實際上小的餘震他們是感覺不到的,凡是他們感覺到的餘震都是較大的餘震,地面上感覺較大的餘震在這里便成了小震,這裡畢竟是一千米的地下。 文燕也和海光一起往外運著矸子石,但是海光不讓她幹,馬胖子也不讓她幹,隨著馬胖子的身體越來越深地鑽入通道,他的聲音也越來越微弱了,微弱的聲音卻仍然很有威懾力,他不讓文燕幹,他說要節省體力,文燕便不敢再乾了,她怕萬一自己出了一點問題,會給這兩個男人帶來更大的麻煩。做為一個醫生,她雖然不知道已經在井下度過了多長時間,但是她知道人體在不吃東西的狀態下能維持多長時間,她也知道目前節省體力的重要。可是她擔心海光的身體是否頂得住,她想海光是應該吃些東西的,可只有馬胖子那裡也許還有一點壓縮餅乾,他不給吃,她也絕不會去要,馬胖子付出的體力更大,他比別人更需要吃東西,他不給別人東西吃是對的。 這一段時間以來,文燕和海光對馬胖子的印像都有了轉變,覺得這個人還是不錯的,可是他們沒有交流過。馬胖子由通道裡爬了出來,在黑暗中喘息著,喘息了一會兒,他又咀嚼起來,嚼得很響,他的咀嚼聲使文燕和海光都有了強烈的吃些什麼的慾望,可他們無物可吃,只好在黑暗中手拉著手,默默地坐著,他們甚至不敢問對方是否想吃些什麼,他們都知道這樣一問只能使對方更形飢餓,他們都想馬胖子也許會發善心,勻給他們一點壓縮餅乾,他們知道他那裡也不會很多,可是在這種時候哪怕是一點點,一粒米那樣大的一點點,也是求之不得的。然而馬胖子不說話,仍然獨自咀嚼著,嚼得很慢,很仔細,像一頭牛在反芻。 “你們也餓了吧?”馬胖子終於說了話。 “不,不餓。” “馬師傅您吃吧,您要勞動呢。”他們兩個人急忙說著。 “到底是知識分子,在這種時候還沒忘了謙讓呢。” 馬胖子的話不知是讚揚還是諷刺。海光和文燕誰也沒說話。 “你們要是餓了,可以吃些東西。” 馬胖子又說話了。 “可有什麼東西吃麼?”海光有些興奮地問,他想文燕本來吃得就少,如今只怕支持不住了。 “把窯衣裡的棉花揪出來,可以吃的。”馬胖子說完,便不再說話,仍然很響地咀嚼著。 周海光經馬胖子的提醒,由窯衣裡揪出了棉花,放在嘴裡咀嚼著,嚼著嚼著嘴里便有了津液,不知嚼了有多久,他到底把棉花嚥下去了。他一拉文燕的手:“燕,是可以吃呢,你也吃一點吧。”文燕沒有說話,有一點眼淚流下來,她生性愛清潔,她知道身上的窯衣是經過了那些讓人想起來就噁心的老鼠啃嚙過的,不但可能留有病毒,想一想那些嗜血的場面她也無法把這種棉花嚥下去,可是她也實在太餓,她更知道保存體力的重要,飢餓到底比噁心更能征服人的意志,求生的意志也比噁心和飢餓更強大些,文燕無言地由自己的窯衣裡面撕出一點棉花,放進嘴裡,嚼起來。 “你在想什麼?”海光邊嚼著棉花邊問。 “沒想什麼。你呢?”文燕問。 海光笑了笑說:“我想起了棉花糖,當初發明棉花糖的人一定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他一定吃過棉花。” 海光的話使文燕也想起了棉花糖。那是用白糖加熱甩出絲來,雪白的絲,絲絲絡絡地纏在一根冰棍筷子上面,纏成一團,和棉花一個樣子,走在馬路上,邊走邊吃,那些絲絲絡絡放進嘴里便柔柔地化了,化成一點淡淡的糖汁,清爽得很。過了一會兒,海光依然恍惚,說他在黑暗中看見了文燕的眼睛,有一百隻眼睛。文燕靜靜地看著他說:“這就對了,人在戀愛的時候要長一百隻眼睛,可是結婚以後只有一雙眼睛就夠了!” 何大媽、黑子和戰士們一起,眼看著整個廢墟在劇烈的震撼中跳躍,顛簸,晃動,廢墟上面大量的水泥板滾動滑落,迅速把他們剛剛扒出的一個大坑填得嚴嚴實實。 馬路對面,一個青年站在一個齊腰深的坑里,往外遞著自家的東西,他的哥哥在坑的外面接著。在突然到來的震動中,坑的周圍用石灰和煤焦打就的屋頂的碎塊向他滑來,青年來不及跳出坑來,他拼命地用雙手抵住一塊,但是無濟於事,其餘的幾塊仍然向他滑動,把他卡在當中,他哎呦一聲慘叫,噴出一大口血,頭立刻低了下去。他的哥哥慘叫著:“我的兄弟……” 廢墟的上面仍然是一片喧囂,戰士們仍然在忙著扒那廢墟,何大媽匆匆走來。 “怎麼樣?”何大媽問。 “不怎麼樣,前功盡棄。”一個戰士說。 “他娘的要是有吊車就好了。”黑子說。 “誰說不是呢,可吊車怎麼還不來呢?” “這麼大一座城市,得多少台吊車呢,一時半會兒怕是分不到我們這兒。”戰士們紛紛議論著。 何大媽趴在地上,喊著:“文秀……文秀……”喊幾句,她便趴在地上聽,最後她不得不失望地搖搖頭。戰士們嗨呦嗨呦地又去撬那些水泥板。 何大媽搖搖頭走了。 何大媽去了她的家,她的家就在馬路的對面,老房子的原址上,蓋了一溜簡易房,凡是活下來的人們都集中住在這裡,吃也是一起吃,各個工廠都開始了恢復生產的準備,人們白天上班,晚上合作扒各家的東西。何大媽進了簡易房,簡易房裡搭著大通舖,鋪上有人還在睡覺。何大媽把一切都安置好了,她自己提上一小塑料桶綠豆湯順著復興路往北走去。何大媽要自己去找吊車,她知道大部分支援的車輛人員都是由路北區進唐山市,路北區肯定比路南區的機會多。 大街上還是那麼擁擠,但是已經有了明顯的秩序,馬路兩旁的死屍和傷員已經大部分不見了,有也是新由廢墟的下面扒出來的,如今多的是各種車輛。她走了沒有多遠,就看見一長溜嶄新的吊車正在往這裡開來,由於車輛擁擠,車開得很慢。何大媽迎了上去,笑了笑說:“同志啊,你們來的正是時候呀,來,喝綠豆湯。” 何大媽登上頭一輛車的腳踏板,把綠豆湯遞進駕駛室。司機的旁邊坐著一位領導模樣的干部,不好意思地推讓著:“大娘,謝謝你,我們不喝,我們還有任務。”何大媽竟然拽開車門,坐進駕駛室,非常熱情地讓司機們把湯喝了,感動了司機,把吊車給這邊臨時拉來了。看見吊車來了,黑子和戰士們馬上把鋼絲繩往水泥板上捆著。有了吊車,速度加快了許多,扒出來的箱籠衣物在廢墟旁堆起了高高的一堆,可是眼看就扒到了底,仍然沒有文秀和唐生。 黑子在廢墟上到處摸著,扒著,就是沒有人的影子。黑子繼續邁著大步左右丈量著,他也有些把不准是不是在這裡。廢墟的下面,唐生與文秀靜靜地躺著。廢墟的一角受到震動,有不少細細的沙土由縫隙間流下來,沙土之後是一縷強烈的陽光。一隻黑色的螞蟻在陽光中爬進廢墟,探頭探腦一陣之後,它爬到文秀的身上,由身上爬到臉上,由臉上爬到她的睫毛上。文秀的睫毛動了一下,螞蟻急急地爬走了。好像有了聲音和縫隙,裡面的空氣舒緩一些了,文秀睜開了眼睛,她醒了,強烈的陽光使她陌生,她躲避,在躲避中尋找,尋找唐生。 “唐生……”她輕輕地叫著。 沒有迴聲。 “唐生”她又叫著,還是沒有聲音。 她轉過頭來,發現了躺在她身邊的唐生。她推了他一下:“唐生……” 唐生一動沒動。 她費力地扳過唐生的臉,:“唐生,你看,陽光,是陽光,陽光真亮。” 仍然沒有聲音,唐生的臉是僵硬的,僵硬的臉上滿是沙土。 文秀驚呆了,她輕輕擦拭著唐生的臉:“唐生,你怎麼了?你別嚇唬我,你……” 唐生仍舊不說話。 文秀聽到了上面的人在說話,聲音離得這樣近,好像就在她的頭頂上,那是何大媽,是何大媽在說話,她張開嘴,使勁地喊著何大媽。但是她沒有喊出任何聲音,她自己以為聲音很大,實際上已經喊不出任何聲音了。她看見唐生的嘴裡塞滿了帶血的沙土。 黑子發現了那位戰士無意間用撬棍捅開的缺口,他用手掏了掏,竟然越來越大,他趴在洞口往裡看,看見了文秀:“有人。”他大喊了一聲,戰士們和何大媽全都跳了起來。 “快,行動,不許用工具,要用手,用手。”小劉排長的聲音因激動有些顫抖。 “文秀,是你麼?是你麼?我是何大媽呀……”何大媽坐在地上喊著,兩行淚水流了下來。 “大媽,您別哭了,快去叫醫療隊吧。” 黑子把何大媽提醒了,她朝著醫療隊跑去。 戰士們用手撬起了最後兩塊蓋板,他們發現了並排躺著的文秀和唐生,文秀竟然自己站了起來。黑子看到幾乎是赤裸的全身是血跡和划痕的文秀,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說不出一句話。戰士們也被這位自己站起來的姑娘驚得呆了,可是濃烈的陽光象烈酒一樣使文秀難以承受,她來不及說出一句話,就昏了過去。 何大媽也領著醫療隊的醫生們抬著擔架跑了過來。 “文秀,是我文秀,我的苦命的孩子……”何大媽一見到文秀就哭了。 “別慌,這是正常現象,先把她的眼睛蒙上。”一個醫生說。 幾個護士把文秀的眼睛蒙上,馬上紮上了輸液的針頭,戰士們抬著文秀向著醫療隊飛跑。黑子想上去幫著抬文秀,可是手伸出去又縮回來了。 人們又把唐生抬了出來。醫生翻翻唐生的眼皮,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大夫,不能吧,向書記就這一根獨苗啊……”何大媽的聲音哽咽著。 “沒辦法了……”醫生站了起來,戰士們把唐生也放上擔架,抬向醫療隊。 帳篷的外面,何大媽為唐生擦拭著身體,她邊擦邊掉著眼淚:“苦命的孩子,我那亮兒走的時候,我都沒給他擦擦身子啊,也沒法擦了,只剩了半截,你比他還算好的,你落了一個囫圇屍首哇……” 黑子和何大媽為唐生穿上一身嶄新的衣服,是部隊戰士拿來的軍裝。 向國華和幾個乾部一起走來。看到他,何大媽和黑子都站了起來,黑子一扭身便躲了,他知道這個老爺子是可以隨時下令把他逮捕或者槍斃的,雖然他目前還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但是黑子還是怕他。向國華很平靜地走到唐生跟前,唐生穿著嶄新的軍裝躺在擔架上,五官都有些扭曲,顯出臨死前的痛苦。 向國華蹲了下來,為唐生正了正軍帽,然後,拉住他的手,半晌沒說話。 “大兄弟,有什麼話,你就說吧,憋在心裡,不是好事。” 向國華沖何大媽搖搖頭。 “要是早扒出一天,他就不會死吧?”向國華輕輕地問。 “不會。”醫療隊的領導輕輕地說。 “哎,要是早一天找到吊車,他也就活出來了。”何大媽搖著頭。 向國華看了兒子一眼,撫摸著他的臉,輕輕地說:“兒啊,原諒爸爸吧……別,你別原諒,爸爸對不起你,見到你媽,就說……”他沒有說下去,強忍著溢出來的淚水,站了起來。 “向書記,我弄輛車,拉到外縣的火葬場火化了吧。”一個乾部說。 在震後的唐山,死者大多被親人草草埋葬了,埋得很淺,後來統一掩埋屍首,解放軍還要組織專門隊伍把這些匆匆埋葬的屍首扒出來,重新埋葬,怕得是傳播疾病,污染水源。因此絕大多數死去的唐山人是無法找到他們的埋葬地點的,也因此唐山周圍受災較輕的幾個縣,通電以後火葬場便能運轉,能夠火葬便成為死去的唐山人的最高待遇了,沒有相當的關係是進不了火葬場的。向國華身體顫了顫,搖搖頭:“不要因為他是我的兒子就又什麼特殊的,他是唐山人,就讓他和唐山人埋在一起吧。”向國華揮了揮手,讓人們都躲開,他要陪兒子多坐一會。 何大媽等人躲開了,遠遠地瞧著。 過了很長時間,向國華坐不住了,艱難地站立起來,沉重地朝何大媽招了招手:“何大媽,文秀在哪兒?” “我領您去吧。”何大媽陪著向國華走進文秀的帳篷。 向國華走進來的時候,文秀已經甦醒,臉色已經有蒼白轉為灰暗,她眼前一片迷霧,但是對於在黑暗中煎熬的人來說,第一個清晨降臨得如此動人。她嘴裡喃喃著:“我要見唐生,我要見唐生!”醫生竭力摁著她的胳膊,不讓她亂喊亂動。文秀不能再哭出眼淚來了,如果不及時補充液體,甚至身體裡的僅剩的一點血也耗沒了。她眼前總是唐生往嘴裡塞土的畫面,這種奇特的舉動使她永遠難忘,使她對這個比她小一點的男孩的敬意和愛,這種愛如今有了質的飛躍,有了新的內容。她不只一邊地想,如果唐生不這樣,兩個人會不會都能活呢?沒有唐生的生活還有什麼意義呢?看見向書記走進起來,向國華緊走幾步,按住了她,有人給他搬來一張凳子,他在文秀的床邊坐下了。文秀插著輸液管子的手伸出來,向國華握住了她的手。 “靳伯伯……” “孩子……” “您看到唐生了麼?他怎麼樣?” “他死了。” 向國華緩慢地說出這三個字,不敢看文秀,垂下了眼瞼。 兩行淚水順著文秀的臉頰流下來。 “孩子,我知道你們的感情,他死了,不能再生,你要好好活下去,眼下,要好好配合醫生治療。” “靳伯伯,他在下面壓著,還惦記著你們,想快些出去把你們扒出來。” 向國華沒有說話,為她理一理輸液的管子。 “本來我們已經到了火車站……” “孩子。別說了,都怪我,我對不住你們,現在讓我說什麼也說不出了。” “不,我不怪伯伯,我只是有一個請求。” “有什麼話,就說吧。” “能讓我叫您一聲爸爸麼?替唐生叫……也是我……”文秀的聲音有些哽咽。 “嗯……”向國華點點頭。 “爸爸……”文秀哇地一聲,哭了。 向國華緊攥著她的手,無語。他站了起來:“好孩子,不管唐生在不在,你都是我的孩子,現在,你要先養好病,我還有工作,不能陪你,我會常來看你,我相信這裡的同志們會好生地待你。” 他拍拍文秀的手,走了,步子有些踉蹌,帶翻了凳子,他沒有回頭。 “爸爸……”文秀哭著喊了他一聲,他迴轉頭,看了一眼文秀,又走出去了。 何大媽拍拍文秀:“孩子,要挺住啊,唐山死得人多了,你亮子哥,也死了……我待會兒再來看你……” 何大媽說完也出去了。 唐生安靜地躺在擔架上,向國華、何大媽等人守著他,他們等著文秀來見唐生最後一面。 “待會兒文秀來的時候,不許多耽擱,讓她看一眼,就抬走。”何大媽焦急地說。幾個醫生護士點著頭。文秀讓人攙了出來,她的身旁還有護士為她舉著輸液的瓶子。 誰也沒想到文秀竟是如平靜,平靜得出人意料。 她緩緩來到唐生的身邊,蹲下了,仔細地看著唐生的臉,臉上有一絲毛巾留下的絲絡,她輕輕地摘下來,扔了。然後,她輕輕地撫摸著唐生的臉,撫摸著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唐生死亡之前因窒息而痛苦扭曲的五官都在她的撫摸下逐漸舒展開來,變得安祥而純淨,他的嘴唇上方的淺淡的茸毛歷歷可見,那是一個還沒有長成的孩子的嘴唇。他的兩隻眼睛微微睜著,遙望著天空,天空是一片純淨的藍色,藍色的天空有幾朵白雲悠悠地飄移追逐。 文秀抬起頭來,看了一眼藍色的天空,然後又俯下身子,看著唐生的眼睛,好像猜出了他心裡的秘密,忽然露出了一絲微笑,她跪了下去,輕輕地把自己的嘴唇湊上去,吻在唐生的額頭上,當她的唇離開唐生的額頭時,唐生的嘴唇綻開一絲微笑,這笑容一出現便凝固,凝成一個永遠的笑,對著碧藍的天空。 文秀抬起頭來,看著向國華。 “爸爸,您知道麼?死,是藍色的,那藍色的里面很安靜,很深遠,那裡邊沒有乾部,也沒有演員,連靈魂也沒有,靈魂也融化在那藍色裡邊了……” 文秀說著又露出一絲微笑,像一個孩子,看著向國華。一會兒,她俯下身去,低低地對唐生說:“我的好丈夫,我的頂天立地的大男人,讓我們上車吧,你的秀兒……來了……” 她突然拔掉了輸液的管子,躺在唐生的身邊,胳膊挎著他的胳膊:“爸爸,你若當真把我當您的孩子,就把我們埋在一起吧。”她說完,閉上了眼睛。她什麼都忘記了,只有過去的美好,兩人好像跟過去一樣甜蜜,像過去一樣快活。 誰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他們都為文秀的莫名其妙的語言和莫名其妙的行為弄得不知所措,每個人都如木雞一樣呆立。 向國華狠命地一揮手,轉過了頭去。幾個護士硬把文秀由擔架上弄下來,四個解放軍戰士抬起了擔架。 文秀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不要把我們分開,我要和他在一起,我要和我的丈夫在一起。”她撕心裂肺地哭叫著,向著擔架猛撲過去。 幾個戰士抬著擔架小跑起來。 文秀忽然看見了唐生的手上還緊緊地攥著那張火車票,試圖拿下來,可他揪了幾次都沒能拿下來,唐生的屍體已經僵硬,車票幾乎與他的手掌長在了一起。文秀說:“唐生,把車票給我吧!”唐生還是沒有鬆動,向國華已經看不下去了,急忙把臉扭向一邊,使勁揮了揮手,解放軍戰士把唐生抬到了擔架上,文秀瘋狂地猛撲過去,緊緊地抓那張車票,在最後的時刻車票把抓下了一半,文秀緊緊地攥著那半張火車票昏迷過去了。 幾個護士把她抬進帳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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