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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愛你到天塌地陷

唐山絕戀 王家惠 21816 2018-03-18
哐啷一聲,一塊變形的鐵門被推倒了,戰士們終於把銀行金庫的出口扒開了。上級有緊急命令,必須首先把金庫裡的錢扒出來,嚴防意外事件的發生。堵住洞口的水泥板被全部移開,一條巨大的光柱,斜斜地射進來,幾個戰士在巨大的光柱中走下台階,由光柱中看金庫的內部,內部顯得更黑,戰士們扶著洞壁,摸索著走,邊走邊喊:“裡邊有人麼?”沒有一點迴聲,只有一股難聞的氣味撲面而來。 戰士們戴上了白色的口罩。他們知道這金庫裡邊未必會有人埋在裡邊,但是他們仍然不自禁地喊著,大地震,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戰士們已經習慣了意外的事情發生。 意外的事情果然發生了,他們在金庫的深處發現了兩個人,兩個並排躺在一起的人,戰士們有些驚訝,圍在這兩個人四周,不知他們是否還活著。黑子睜開了眼睛,戰士的聲音吵醒了他,他好像剛睡了一覺,作了一個好夢。他的眼前一片光明,但是這光明太強烈,強烈得使他難受,他留戀黑暗,黑暗給了他很好的夢,他又閉上了眼睛。他發現自己沒死,竟然活著,他都能聽到戰士們在議論:“一個男的,一個女的。都死了。”

“你他媽才死了呢!”黑子喊了聲來,但能夠聽到。若是果真死了,黑子也許還好受些,可惜他沒有死,現在想死也死不了了,他沒想到戰士們會把這個出口這麼快地扒開,他有些怪戰士們多事,他又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顯得很亮,戰士們吃了一驚:“還有一個活的,男的活著。” “快,快抬走。”一個軍人說。 戰士們去抬黑子和素雲。 “別動。”黑子的聲音很微弱。戰士們愣住了。這個和死了差不多的活人竟然還會說話。黑子艱難地坐了起來,看一眼戰士們,看一眼素雲。他用手抱了一下素雲,輕輕地說:“姐,咱走,”他抱不動,自己卻又栽倒了。黑子又強挺著坐起來,“姐,咱們走!”他又說了這麼一句,便俯身抱起素雲,這一次他竟然能夠抱起了素雲,奇蹟般地站立起來,旁若無人地朝外走去,走向陽光強烈處。

戰士們要去幫助黑子,黑子扭頭大聲吼道:“別動我!別動我!”他的吼聲嚇壞了軍人,他們只有在後面跟著他,不敢去扶他,但又不敢離他太遠。還悄悄地議論:“怪人,可能震傻了。”軍人們小聲地議論著。 通道似乎很長,黑子走得很慢,身子搖搖晃晃,走了幾步,他一陣頭暈栽倒了,戰士們趕緊把他架起來,把素雲抬起來。他們走出了通道。 通道的外面,何大媽和小妹也和戰士們一起守侯著。黑子讓戰士們架出來後,就直接送去了醫療隊,何大媽上去看了看,她認不清楚那個男人是誰,只看見他渾身上下是血和傷痕。 黑子的後面是素雲,素雲由兩個戰士抬著,走出洞口,她和黑子一樣,也是衣衫破碎,渾身傷痕,只有她的臉,是那麼乾淨,那麼安祥,顯出一種靜穆的美,震人心魄。何大媽哭了,她撲過去拽住素雲的手。 “素雲……這是怎麼回事啊,你都出來了,怎麼又砸在這裡啊……”何大媽的這一聲哭叫,驚醒了小妹,她晃動著腦袋,四處尋找著:“何奶奶,何奶奶,是媽媽出來了嗎?媽媽怎麼會在這裡?媽媽可怎麼了?”

戰士們沒人回答她,何大媽也只顧自己哭了,忘了小妹。 戰士把素雲放在廢墟上,何大媽依舊拉著素雲的手哭著。小妹聽出了何奶奶哭的意思,她哇地一聲也大哭起來:“何奶奶,你告訴我呀,我媽媽到底怎麼了?”何大媽拉著小妹手說:“小妹啊,你的媽媽……她……她死了……” 小妹張開雙手摸索著,劉排長把她拉到素雲的身邊,小妹的雙手在素雲的身上摸索著:“媽媽……媽媽……你說話呀……你當真死了麼……媽媽……”她便哭便撕扯著眼睛上面蒙的紗布,這一下幾個戰士撲過去按住了小妹,何大媽也明白過來,止了哭聲,把小妹抱住。小妹竭力哭喊著:“何奶奶,我要看看媽媽。何奶奶,我要看一眼媽媽……”哭聲撕心裂肺。 “孩子,別這樣。啊。別這樣。”何大媽也不知應該說什麼好了。只是把小妹緊緊摟的懷裡,生怕她撕去眼上的紗布。

“這到底是什麼啦?素雲啊!”何大媽用毛巾給素雲擦了擦臉,示意軍人把素雲抬走。 小妹的小手在媽媽的臉上摸索著哭泣:“媽媽,別扔下我呀。媽媽,別扔下我呀。舅舅死了,媽媽也死了,小妹去找誰呀媽媽……”她抱住素雲的頭,把自己的小臉蛋兒貼在素雲的臉上。 戰士們都把頭扭到了一邊,就是何大媽,也扭過臉去,擦著臉上的淚水。 黑子什麼時候栽倒的,栽倒在哪裡,又是誰把他送到醫療隊的?自己幾乎都忘記了,唯一記憶的是他和素雲躺在一起,看見素雲靜靜的樣子。在醫療隊裡,黑子慢慢醒了過來。他的臉被嚴重燒傷,醫生給他包紮起來,纏了一層層的白紗布,只剩了一雙眼睛露在外面。 “你叫什麼?”醫生問。 黑子吱唔著,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如果不是有素雲的孩子小妹的牽掛,黑子此時此刻就想回到監獄,平平靜靜地享受那一顆子彈,子彈把他的腦袋炸出血乎乎的洞。可是他不能這麼走,他還有沒幹完的事情,他跪在素雲身邊答應過的。

“我問你,叫什麼?”醫生繼續問。 “我……我叫劉二猛。”黑子不知怎麼說出了一個監獄猶友的名字。 “工作單位。”醫生繼續問著。 黑子看了看醫生:“我是……銀行的鍋爐工。” 醫生把病曆卡填好,掛在了黑子的胸前。黑子睜開發腫的眼睛看了看“劉二猛”三個字,踏實了許多,他要找到素雲的屍體,他想給她送別。然後再尋找素云三女兒小妹。他站立起來,找到小街的時候,素雲的屍體已經抬走了,何大媽走向戰士們。黑子躲在暗處不安地瞧著何大媽,沒有看見小妹,小妹是不是會躲在帳篷裡?他聽見何大媽問戰士:“你們先抬出來的那個死人呢?”戰士說:“他沒死,在醫院的帳篷裡。”何大媽疑惑地問:“你們問他叫什麼了嗎?”小戰士繼續說:“我們看見他的時候,女的死了,他也昏死過去,靠在女人的身邊,還拉著女人的手。”何大媽一愣:“怪了,難道不是黑子?可素雲到這裡邊幹什麼去了呢?”

何大媽搖著頭,轉身走了。她來到醫療隊,她先把小妹安置好了,然後來找醫生打聽黑子的情況,醫生把她帶到黑子的旁邊,黑子已經被安置在帳篷外邊的一片空地上面,帳篷裡面的人早已經住滿了,實在沒有地方,黑子偷偷走回來了,他躺在露天輸著液。何大媽走來,蹲在他的身邊,仔細打量著他,黑子的臉已經被白紗布纏得緊緊的,眼睛紅腫著,說話的聲音也是嘶啞的。何大媽輕輕地問:“你是那個和素雲砸在一塊兒的人麼?”黑子點點頭。何大媽問:“你叫什麼?”黑子看了看何大媽,遲疑了一下說:“劉二猛。”何大媽說:“你是哪個單位的?”黑子說:“我是銀行燒鍋爐的。”何大媽靜靜地問:“我怎麼不認識你?”黑子撒謊的能力被震強了:“我剛來兩天就地震了,我是接我表哥的班。”何大媽問得很仔細:“你表哥呢?”黑子說他回鄉下了。何大媽說:“就是那個大老趙?”黑子根本不知道什麼大老趙,遲疑一下,很快地答應著。醫生走過來給黑子換了藥瓶,何大媽停頓了一下,繼續審問:“你是怎麼碰上素雲的?”黑子不耐煩地看了看何大媽,還是忍受著什麼回答:“她說是來追逃犯,進的金庫。我聽見喊聲來救她,誰知就砸在裡面了。”何大媽問:“你看見逃犯了嗎?”黑子響亮地回答:“看見了,餘震太厲害,他不知砸在哪兒啦!砸死活該!”何大媽站起身來要走,黑子艱難地欠起身子:“大媽,您是素雲的什麼人?”何大媽說:“我是她的街坊,居委會的主任,人們都叫我何大媽。”黑子欠了欠身子,顫抖著嘴唇說:“何大媽,素雲姐是我了救我而死的,她說,她還有一個女兒,叫小妹,眼睛砸壞了,我想看看她。”何大媽覺得這人心眼很好,感激地說:“你先養傷吧,回頭再找我,孩子有我呢,放心吧。”

“謝謝大媽。”黑子很客氣。 何大媽嘆息著走了。 何大媽剛走,黑子看著輸液瓶就急了,他伸手拔了針頭站起來了,他本來傷也不重,只是臉上的燒傷顯得可怕一些,轉運傷員的命令一下,危重的傷員馬上運走了一批,空出了床位,他搬進了帳篷裡面。他躺不住,醫護人員對他的照料越是細微,他越是躺不住,他好像心裡有天大的事情壓著,刺激得他心神不安,他說不清楚要幹些什麼,他想這也許是因為他還沒有看見小妹的緣故,他不聽護士勸阻便走了出來,護士說他不消炎臉上會毀了容,黑子心裡就這麼想的,毀了容是好事,他不僅僅保護了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是一個新在黑子再生了。 不遠處,何大媽用幾塊磚頭支起一個小灶,正在給小妹熬大米粥,轉移傷員的時候醫生們要把小妹轉移走,可何大媽不讓,這麼小的孩子一個人撒出去,又是這麼亂糟糟的局面,她不放心,她把小妹留下了。黑子走了過來,他看見了眼睛上面蒙著紗布的小妹,他猜測這可能就是素雲的女兒。黑子晃晃悠悠地朝何大媽走來,眼睛裡總是瞟著身邊的小妹。何大媽被嚇了一跳,抬起頭說:“是二猛啊,你怎麼出來了?”黑子呲了一下黃牙:“大媽,她就是小妹吧?”

“小妹,叫叔叔,他就是和你媽媽砸在一起的那個叔叔。”何大媽對小妹說。 “叔叔。”小妹叫了一聲,抬起頭來尋找著。 黑子蹲在小妹的身旁,撫摸著小妹的頭,他有生以來大約從未如此溫柔過。 “大媽,小妹的眼睛要不要轉院?”黑子關心地問。 何大媽嘆息了一聲:“大夫讓轉,我沒讓,這麼亂糟糟的,萬一找不著了可怎麼辦?就是轉院,也得過一過,我託一個妥當人照看著。” “也對。小妹,媽媽死前和你說什麼了嗎?” “媽媽讓小妹堅強,治好眼睛,將來接媽媽的班。” “接媽媽的班幹什麼?也當警察?” “嗯,逮壞人。”小妹倔強地說。 黑子一陣默然,眼睛裡有些濕潤。 “叔叔,你的眼睛是不是也看不見了?若是看不見了,不要急,只要不哭,就治得好。”小妹把大人們安慰她的話拿來安慰黑子了。

“叔叔沒哭,叔叔是見了你高興著呢。”黑子眼睛濕濕的。 “二猛啊,你也喝碗大米粥吧,這是我特意給小妹淘換來的。” “不了,讓小妹喝吧。”黑子站起來,向遠處看去。看見遠處銀行的廢墟之上,解放軍的戰士們喊著號子,正在把一塊大的水泥預製板撬起來。黑子驚訝地問:“何大媽,都六天了,那邊還扒誰呢?”何大媽嘆息了一聲:“文秀,還有靳唐生,他是市委向書記的兒子。” “文秀?”黑子聽到這個名字不由一陣驚悸。 “唉,可憐啊,本來是和唐生買好了車票,可硬是讓文燕給叫回來了,六天了,一點動靜兒也沒有。” “她肯定壓在裡邊嗎?”黑子問了一句。 何大媽介紹著說:“我看見她們住回來的。多漂亮的一個孩子,就是命不好。地震前,讓一個千刀萬剮的流氓給糟踐了,尋死覓活的,幸好唐生那孩子好,不嫌棄她,才說要結婚了,又趕上了地震。”黑子心裡顫了顫,眨巴眨巴眼睛,沒有說話,只是木呆呆地朝那邊看著,然後木木地朝那邊走去。戰士們已經扒開一個大洞,一個戰士正往腰上繫著繩子,準備下去。黑子一聲不響地走過去,拿過戰士手中的繩子:“我來。”他把繩子往自己的腰上繫著。

“同志,不行,你還是傷員。”戰士搶著他手中的繩子。 “你他媽的讓我來!”黑子大吼著,把戰士推到一邊去。他把繩子系在自己的腰上,下了那黑洞洞的洞口。戰士被變態的黑子給嚇住了。黑子慢慢往下移著,感覺洞的底部仍然是亂七八糟的倒塌物,黑子在黑暗中摸索著,周圍到處是尖牙利齒,空間很狹窄,他趴在地上,喊著:“文秀……唐生……” 沒有回音。有幾個戰士也下來了,他們也一齊喊著,然後趴在地上仔細地聽。 “有回音麼?”一個戰士疑惑地問。 “我好像聽到了回音。”黑子說。 “肯定麼?我怎麼沒聽見?” “肯定,我肯定聽見了。” 黑子說著,又喊了一聲,然後趴在地上聽著。 向國華又回到了他的指揮部,他的指揮部還在那輛公交車裡,雖然已經有大批的支援物資陸續抵達,但指揮部還沒有時間給自己搭幾頂帳篷。他是由開灤回來的,幾名礦工找不到下落,楊文燕和周海光又失踪,使他很費心神,一批一批的礦山救護隊派了下去,就是找不到他們的下落。而指揮部裡又有許多重要的事情等著他處理,每一件都是十萬火急。 這時一位醫療隊的隊長也來找他反映情況,他也說目前的醫療隊伍很難應付這種罕見的場面,如不馬上採取措施,許多傷員會因為沒有得到及時治療而死亡。他建議把傷員轉移出去,轉移到外地的正式醫院去治療。 這位醫療隊長說完就匆匆走了,向國華的眼前卻突然一亮,他馬上和軍指首長通了電話,建議中央支援,把唐山的傷員轉移到外地治療。軍指首長完全同意他的意見,他馬上以唐山市抗震救災指揮部的名義給中央拍了電報。同時,應他的請求,軍指派出七個加強連,全部壓到唐山火車站,限期清理完畢,作好開通鐵路轉運傷員的準備。 向國華在危難之中只想到了這將給中央的工作帶來更大的壓力,可是他沒有想到他這短短的一封電報帶來的竟是中國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傷員大轉移,中共中央、國務院接到他的電報後,馬上向十一個省市自治區下達了接收唐山傷員的命令,各地接到命令後都在令人難以置信的短時間內作好了接收傷員的準備工作。四百七十架(次)飛機往返於唐山和十一個省市自治區,一百五十九列(次)火車開出唐山,十萬零二百六十三名唐山傷員運往北京、上海、吉林、遼寧、河南、湖北、山西、陝西、山東、江蘇、安徽、浙江。中央連“三叉戟”飛機也派來運送唐山傷員,這種性能先進的飛機當時國內沒有幾架,稀少,但是在民眾當中的知名度卻極高,因為當年威名赫赫的“副統帥”乘機外逃,就是乘坐的這種飛機。 各地黨政軍的主要首長率領醫務人員和各界代表守侯在機場車站,第一名到達的傷員幾乎都是由當地主要領導抬下飛機和火車的。 向國華沒有料到這種大的局面,他只是想到了遭受地震災害的唐山人不能再因為缺醫少藥喪失生命,他盡了一個父母官應盡的責任。 向國華感覺胸腔一陣刺痛,額頭馬上簌簌地淌出汗水。他捂著胸腔坐了一會,用手使勁掐著肋骨,慢慢就不疼了,過了一會便睡著了,他剛一睡著就發生了一陣餘震,強烈的震動把他由睡夢中搖醒。餘震不斷,唐山人已經迅速習慣這種不間斷的餘震,可是向國華不能習慣,他雖然還不知道,就在大地震發生後的四十八小時以內,唐山市已經發生三級以上地震九百餘次,其中五級以上強震十六次。大地像是一個高燒的病人,不停地顫抖,抽搐,每一次顫抖抽搐都給地面的一切帶來新的打擊。向國華問身邊的工作人員:“地震台有人來過沒有?”工作人員急忙說:“地震台損失慘重,目前全部生存人員都到崗了,正在配和上級地震部門工作。” 向國華想起了何亮,心裡一陣酸痛,若是大地震晚來兩天,何亮也許就得出了明確的結論,這麼大的損失也許是可以避免的,起碼可以少死許多人。可是大地震沒有給人們更多的時間。他想將來也許可以成立一個大規模的地震的研究機構,他可以兼任這個機構的領導,甚至把市委書記的職務辭了,專門幹這個事情,把自己的餘生全都放在這個方面,也許可以搞出一種比較科學的預測方法來。於是他想起了到井下收集資料的周海光,想起了楊文燕,他好像看見了他們在乾著自己的工作。 然後,向書記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在夢中看見了自己的兒子,他看見唐生讓巨大的水泥板壓在下面,唐生對他呻吟著:“爸,我疼,快把我弄出去……”他連兒子和文秀掙扎的細節都想到了。還沒來得及說話就醒了,他醒了,卻悔恨為什麼會醒,他想在夢中多看一眼他的兒子,他發覺臉上有些異常,抹了一把,發覺那是夢中流下的淚水,他四下看了看,車的前部有幾個乾部在商量著工作,車的後部有兩個小解放軍戰士倒換著踩那腳踏發電機,沒有人注意他,他悄悄抹去淚水,站了起來。 “和開灤礦務局聯繫,再派強有力的救護隊伍下井,一定要把周海光和楊文燕找到,有任何周海光和楊文燕的消息,馬上通知指揮部。”向書記對工作人員大聲地說,然後就讓秘書帶著到了搶險的煤礦井口,親自去指揮搶險。他忽然覺得身體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陸續有人從巷道裡爬出來,可是海光和文燕還是沒有消息。他難以想像巷道裡面的情景,或許他們都遇難了?實際上海光和文燕還活著。 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時間凝固於黑暗之中不再流動,流動的只有水,水在不知不覺間淺了下去,他們終於走到了乾燥的地方,當周海光意識到他們的腳下是一片乾燥的地面時,他最後的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和楊文燕一齊倒在地面上,身上忽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海光扶了扶文燕,覺得她也會像自己一樣起了疙瘩。他有些後悔了,他帶著記者的忠誠和熱情而來,就像他的叔叔曾到抗美援朝戰場上採訪一樣,心裡滋生的是一種神聖的願望,把地下的情況記錄下來,他不得不用記者的敬業精神和求知心態,來遮掩自己對命運的恐慌。還有文燕,她是跟他堵氣跟下來的,或者是出於對他的惦念跟下來的,如果要是沒有她,海光感覺會更加失望和淒涼。文燕在他身邊,心里格外踏實,就是死也跟著戀人死在一起,這是一生非緣份,這裡還有一種幸福感。幸福在每個人心中的定義是不同的,在海光看來幸福就是所謂的幸福感。他本來想在文秀結婚以後與文燕結婚,他嚮往著與她共同的生活是會很美好的,再生一個兒子,他會專心地與她相伴永遠,他把這種幸福在心裡咀嚼了好久。可是,人對生活是無法預料的,他們每時每刻都會死,也許都死,也許死去一個人,所以對明天的幸福不敢奢望了,他現在所想的是要與文燕過好眼前的每一個時辰。時間對於他們不多了!海光想著把文燕摟緊了,害怕她堅持不住倒下去。這樣文燕躺在他寬厚的懷裡睡著了。他的胳膊很酸,可又不敢動,害怕把她的美夢驚醒。一條胳膊攔著自己的戀人,一個與他相依為命共同患難的女人,既簡單又迷人。 不知什麼時候,海光被馬胖子踢了一腳。文燕揉揉眼驚醒了,海光瞪了馬胖子一眼,摸了摸文燕的腦門兒,看看有沒有汗,就將她推了起來。 “起來。起來。”馬胖子又喊。 “幹什麼?”海光抬頭問。 馬胖子甩過來一件衣裳:“大記者,給你,你先給她換換衣服,這一身精濕的,女的可不比男的,女的事兒多,落下病就是一輩子的事。將來還得生娃娃呢!”說著把何大貴的窯衣遞給周海光。 海光接過窯衣抖了抖,很感激馬胖子,沒想到這個粗人心腸滿不錯的。他把衣裳遞給文燕,文燕睡眼惺鬆地看著:“在哪兒換?”海光抬頭看了看,不知說什麼。 馬胖子大咧咧地喊:“你以為這裡也有更衣室麼?就在這裡換吧。” “這裡?”周海光還是警惕地看了馬胖子一眼。 “放心,我把燈關了,這裡就比電影院里黑多了,演什麼都行。”馬胖子說著便把燈擰滅了。 周圍一片漆黑,這黑暗似乎有質量,把人緊緊地包裹起來,讓人害怕,怕化在黑暗之中,一瞬間,周海光想讓馬胖子把燈打開,但是想到文燕要換衣服,沒有說出口來。 “這,這!”文燕有些羞澀地看了看海光一直遲疑著。馬胖子喊道:“快著啊,怕羞啊,在這裡我想看都看不著的,換吧。”文燕攥了攥自己濕漉漉的衣服,想了想,不得不在黑暗中摸索著把衣服脫下來。黑暗中海光幫著文燕,笨拙地給她穿著。可是不知是什麼地方卡住了,文燕的衣裳總是穿不好,弄得巷道索索響。 “哦,還害臊呢……”馬胖子說著,他頭上的礦燈突然亮了。 礦燈已很昏暗,明顯電不多了,但在這一片黑暗之中仍然很明亮,明亮的燈光直直地照在文燕雪白的肉體上,文燕被照得十分慌張,更穿不上了,周海光惱怒地叫了一聲,你怎麼這樣?還沒容文燕說話,燈光又像突然亮了那樣突然滅了,黑暗中傳來馬胖子低低的笑聲:“這燈,怎麼回事,說亮就亮了。”周海光氣得七竅生煙,困和累全忘了,他想大罵馬胖子幾句,想撲過去揍他一頓,可是他一來沒有這個力氣,二來,眼前就他們三個人,他若是和這個流氓鬧翻了,就別想活著走出去了。 他只好不出聲,趕快給文燕換好了衣服。 馬胖子那裡很快傳來沉重的鼾聲,看來他也困了。 周海光給文燕換好了衣服,他想自己也應該把衣服脫下來擰一擰,他開始解自己的腰帶,可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感覺很冷,這種感覺一會就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困,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變得模模糊糊,變成一些影子,這些影子交替重疊,很快便消散,腦子裡是一片空白,很舒服。他機靈一下又有些清楚,他知道自己要睡了,可是他不能睡,身邊有文燕,文燕的身邊還有馬胖子,若是自己睡著了,天知道這個馬胖子會作出什麼事來。他把身子湊近文燕,把她拉起來,拉到自己的身邊,和自己一起坐著靠在巷壁上,他的手攬著她的腰,這樣萬一有什麼動靜他好知道。他苦苦地睜著眼睛,可是兩隻眼睛不聽指揮,硬是往一起夠,他擰自己的臉,木木地沒有什麼感覺,他便這麼昏昏沉沉地掙扎著,很快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文燕醒了。她睜開眼睛,睜開眼睛和不睜開眼睛一個樣,四周一片漆黑,她像是被一片濃厚的霧包裹著,霧是黑色的,濃得化不開。她感覺很舒服,她想,在母親的子宮裡面,大約就是這種感覺吧。她覺出了身上的干燥,於是她記起了那水,那在水里面跋涉的時候。她搞不清楚衣服是怎樣幹的,她伸手摸一摸內衣,內衣沒有了,是有人給自己換了衣服。這個想法一出現就使她大驚,是誰呢?大約是周海光,即使是周海光,她也感覺很不好意思,即使這裡是黑色的世界,即使這裡什麼也看不見,但畢竟有一雙男人的手在自己的身上漫游過。她想起來,可是她的身子被一雙手緊緊地摟著,她想這一雙手一定是海光的,她輕輕地搖一搖海光,海光沒有動,她想他也許太累了,應該讓他多睡一會兒。可是她聽到了身邊還有另一個男人的鼾聲,而且這鼾聲已經停止了,沒準兒打鼾的男人已經醒了,這個男人是誰呢?千萬別是那個馬胖子,她想起那個馬胖子在水里的時候說的所謂謎語,和他唱的那種不堪入耳的鼓詞,臉上便不由地熱了起來。 “媽的,咱怎麼都睡著了?這可怎麼好。”馬胖子醒來在說話。 文燕有些急了,她使勁搖一搖周海光:“海光,你醒醒。” 她的聲音很大,把馬胖子嚇了一跳:“媽耶,您小點聲兒,怎麼連個招呼都不打。” 文燕沒有理他,繼續叫著:“海光,你醒一醒。” 海光醒了,他聽到文燕叫得很急,激靈一下,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情:“文燕,你醒了?” 馬胖子的話提醒了文燕,她一下子把剛剛發生事情全想起來了,大羅和小爺們儿的掉隊了,何大貴去找他們。如今怎麼還沒回來?文燕不安地問:“何大叔他們還沒有回來麼?” 馬胖子沒說話,嘆息了一聲。 周海光也徹底醒了過來:“咱去找找他們?” “找?誰去?誰去誰死。”馬胖子說。 “那也不能看著不管哪。” “咱不是沒看著嗎,咱是等著呢。” “這麼等著也不是事。” “我說也是,咱再數一百下,他們還不上來,咱就往前走。” 文燕嚴厲地說:“走可不行,何大叔他們不上來,咱不能走。” 馬胖子開始數了:“一……二……三……”他的聲音不大,可每一個數字都敲在周海光和楊文燕的心裡,每敲一下都疼一下,楊文燕盼著在這一百之內,會有奇蹟出現。周海光卻想哭,他想自己也是一個男人,自己也是礦工子弟,在這個時刻,卻軟弱得像一個女人,不,簡直連女人都如。他不敢違抗這個流氓一樣的馬胖子,他不敢讓文燕和自己一起留下來,他沒有把握把她帶出去,他也不敢讓馬胖子把她領走,他擔心文燕的安全,他也不敢想像如果自己一個人在黑黑的巷道裡摸索會是什麼樣子。 海個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無能。他發覺文燕的嘴裡也在小聲地數著數,這說明楊文燕也是不得不接受了馬胖子的要求,既然他們都沒有辦法,也只能這麼樣了,也許馬胖子說得對,這個時候一個人能活著出去也比都死了強。 馬胖子數到了頭站了起來,擰亮了礦燈。 “等等,還有十下呢。”文燕說。 “哼,要走就趕快走,還想活命,還想作大英雄,沒勁。” 馬胖子沒有走,他大約是想反正就十下,等一等也讓他們死了心。 “燈,是燈光……”文燕叫起來。 周海光也看見前方遠遠地有一點燈火向這邊漂移著。 “是燈。”他說。 “這何老爺子是命大,他到底上來了。”馬胖子也有些高興。 燈光漸漸近了。 “是何老爺子麼?”馬胖子喊著。 “是老馬麼?”這是大羅的聲音。 “大羅,你到底上來了。”馬胖子和周海光、文燕迎了上去。大羅攙著小爺們到了跟前,小爺們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眼睛閉著,就像文燕靠著海光一樣。周海光和楊文燕把小爺們儿接過來,馬胖子攙住了大羅:“看見何老爺子了麼?” 大羅點點頭。 “他怎麼沒上來?”大羅搖搖頭。 “嘿,好你個大羅,你怎麼把老爺子扔下了?” 大羅已經倒在了巷壁上,睡著了。 馬胖子把他放下,沮喪地說:“得,咱還得等他們。” 黑子和軍人的解救行動的聲音,唐生和文秀是聽不見的,說明他們距離獲救還很遙遠。文秀聽人說過,人在沒有水的吃的情況下只能存活五天五夜。唐生和文秀頂了六天已經是奇蹟了。唐生實在掏不動了。他已經向前掏出很長的一截,文秀在他的身後躺著。他也躺下來喘著氣。文秀艱難地翻了個身:“唐生,你說這是白天,還是夜裡?”唐生說:“白天吧?我們這裡是黑天,上面就一定是白天!”文秀說他竟說糊塗話。文秀朝著唐生爬,她伸出手去,眼看就要摸到唐生了,又是一陣餘震來了,頭上的碎石爛磚落下來,落在他們的當中,築成一道牆,他們又被隔開了。文秀驚恐地喊著:“唐生,你沒事吧?”唐生故意大聲說:“我沒事,秀姐你沒事吧?秀姐,別怕,我馬上把它掏通。”“唐生,你歇一歇吧,我來掏,我在這邊掏。”文秀邊說著話,邊動起手來,她聽見唐生也在對面掏著。唐生終於又一次打開了通道,那是一個極小的洞口,唐生喊著:“秀姐……”文秀也喊著:“唐生……”她的聲音很微弱。 “通了,咱們又溝通了。來,把手給我。”唐生伸過他的手來,文秀把手遞過去。唐生緊緊攥著文秀的手。 “感覺怎麼樣?”唐生問。 文秀虛弱地說:“太悶,出不來氣。” 唐生想了想說:“你那裡空間太小,空氣不流通。這下打通了就好了,我可以支援你大量的空氣。來,聽我的口令-吸氣-呼氣-吸氣-呼氣-”文秀很聽話地照著唐生的口令做著呼吸,她果然覺得順暢了許多。過了一會兒,唐生問:“你怎麼樣了?”文秀喘了一聲說:“好多了。”唐生艱澀地笑了笑:“靈吧?下一步開始向我靠攏,爬,對!”唐生拽著文秀的手,文秀朝著唐生的方向吃力地爬著。文秀一邊爬,唐生一邊和她說著話:“小時候,你就是這樣爬的。”文秀說你怎麼會看見我爬?唐生鼓勵著她說:“我可以想像。你媽媽用一件東西逗著你,你就爬呀,爬呀,去夠。好容易夠到了,原來那是一個鮮紅的蘋果,你一下就哭了。”文秀不滿意了:“瞎說,我為什麼哭嘛。”唐生有意讓她放鬆神經,說:“你還沒有牙,咬不動。”文秀說:“呸,你才沒有牙呢。” “你給我過來吧。”唐生一把拽過爬到跟前的文秀,把她摟進懷裡。文秀靠在他的懷裡,不由得又流下了淚水:“唐生,剛才我以為我活不成了。”她緊緊地摟住唐生的脖子,好像怕再次失去他。唐生嘶啞地笑著:“怎麼會活不成?咱得結結實實地活,我還等著你給我生個胖兒子呢。”文秀瞪了瞪他:“去,誰給你生兒子?”唐生說:“為咱倆生。”文秀說:“你好沒羞,這個時候還想歪門斜道。” “這怎麼是歪門斜道?”唐生輕輕地說。文秀聽出唐生是在故做輕鬆,是為了給她以寬慰,他的聲音是嘶啞的,她不知道已經過去了多少時間,她們連一口水也沒有喝過,她的嗓子乾辣辣地難受,唐生又是一會兒也沒有閒過,他一直在拼著生命的最後的積蓄給他們開闢活的通道。他一定比她更難受。想到這裡她不由得又想哭,可是她知道目前是不能哭的,她也應當給唐生以寬慰,至少不能再給他施加心理的負擔。她在這地下的充滿死亡的環境中才知道了什麼是真正的男人,她無比依戀地依在唐生的懷裡,仰起臉來,給唐生一個甜甜的笑,儘管那笑中有許多苦澀。唐生卻感覺文秀的笑如此動人。本來文秀覺得兩個人有可能成為一種默契而又規矩的情愛遊戲,使本來枯燥的生活充滿無窮的樂趣,致於能不結婚,文秀比唐生更沒有充足的準備。唐生幾乎窒息過去,是文秀的一聲聲呼喚,使他堅持了這麼長的時間,這是痛苦的,也是快樂的。唐生摟著她細細的腰,從心底里覺得她是那麼純潔、高貴、她的每一個悸動,都讓他熱血沸騰。他喜歡大一點的女孩,在她面前能夠像個大男孩受到她無微不至的保護和愛撫,快樂是短暫的,所以更加讓人回味。這比什麼不珍貴呢? 文秀還想說些什麼,可是她似乎聽到了某種聲音,她側起了耳朵,淡淡地說:“唐生,你聽,外面有聲音。”唐生也側耳聽著,笑了:“好像有人喊我們。”文秀使足了力氣喊著:“我們在這兒哪!”然後他們側耳傾聽。過了一會又沒有回音。唐生慢慢問:“會是誰呢?”文秀說:“我聽著像海光。”唐生輕輕地說:“姐姐姐夫,一定是拼死拼活地救咱們呢。”文秀又使勁喊了一聲,這一聲好像把嗓子喊劈了,噝噝啦啦的十分難聽。唐生忽然感覺呼吸緊促了,摀住文秀的嘴巴:“還是節省些力氣吧。” “不,我要喊。”文秀繼續喊著,可是仍然沒有回音。 “秀,別喊了,我聽著都像蚊子叫呢,上面不會聽見的。” “不喊,咱怎麼辦呢?” “既是他們來救我們,就不會中途撤兵的,我們等著。” 唐生把文秀抱得更緊些。 “咱就听天由命了?”文秀把她的臉貼在唐生的臉上。 “不,咱是積蓄力量,咱一定要活。”唐生說。 這是震後的第七天。天越來越黑下來,烏雲覆蓋了唐山,遠處傳來隱隱的雷聲。一陣風刮過來了,緊貼著地面刮過來,在起伏如丘陵的廣大的廢墟上面起伏。廢墟上的灰塵紙屑草木布片騰空而起,在空中飛舞瀰漫,地面便漸漸地和烏雲覆蓋的大地融成一種顏色,風把大地與天空連接成一體。唐生和文秀能夠感覺地上的風雲變幻,但他們怎麼也不會想到,營救他們是竟是黑子! 黑子仍然趴在洞的底部,側耳聽著,他彷彿聽到了某種聲音,可是這聲音轉瞬即逝,他全神貫注地捕捉著這飄渺的聲音。 天氣不好,軍人讓黑子趕緊從洞裡上來,他們正在爭執著,上面的戰士已經拉動綁在他們腰間的繩子,黑子他們都被拽了上去。他們剛到地面,雨就來了。風攜著粗大的雨柱,斜斜地掃蕩著廢墟,粗大的雨點沉重地打在廢墟的上面,發出噼劈啪啪的響聲,噼劈啪啪的響聲連成一片,形成一種驚天動地的交響。連成一片的雨點在風的催動下向著廢墟惡狠地撞擊,由廢墟上面反彈回來,形成一道道的雨簾,向風的方向斜射出去。 雨水馬上滲入廢墟,在廢墟里面無孔不入地流淌,沖刷,在匯合,形成徑流,又由無數的縫隙流出廢墟,蜿蜿蜒蜒地流下來,流到馬路上面,匯成滔滔滾滾的水流,人們看到,在滾滾的水流當中,有一條一條的紅色的帶子,如水草一般在水中招搖,擺動,綿綿不絕,那是廢墟下面無數死者和傷者的鮮血,隨著雨水流了出來。 黑子不得不和戰士們躲進了帳篷,看著帳篷外面的大雨,他擔心廢墟下面的人該怎麼過,他惦記著那個讓他糟踐了的姑娘文秀。 水滴滴嗒嗒地滲下來,滴在文秀和唐生的頭上,身上,水給他們帶來清涼,也帶來驚喜,他們不約而同地仰起頭來,接著雨水喝。唐生用手掌承接著雨水,慢慢送到文秀的嘴邊,文秀吸著他手掌上的有限存水,感慨地說:“真好,你要喝水,就有人來送水。”唐生等待著問秀喝完了,然後將手掌再次接好,說外面下雨了。文秀也喝得差不多了,口不渴了,才感到那水的髒,她的胳膊一抬就疼,唐生繼續用手接著水,然後給她洗臉,涼涼的雨水擦在臉頰上,文秀立刻感到一種清爽。唐生給文秀洗完了臉,繼續接著水給她洗身上,文秀感覺一種酸澀,說:“別洗了,再洗,也是一身泥。”唐生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住了。文秀任性地說:“你別給我洗了,我要給你洗好麼?”唐生說你的胳膊不是還疼嗎?文秀用右手按住唐生,細緻地洗著他的身上,雙手在唐生的身體上面滑行,當洗到唐生的雙腿時,她感到唐生的身體抽搐了一下。文秀有些驚訝地問:怎麼了? “疼?”唐生的腿流血,故作輕鬆地說沒事。文秀感覺他受傷了,生氣地說:“你騙我!”唐生用自己的手抓住他的手,使勁摁了摁,實際上是疼痛無比,可是他得忍著,無論如何都不你讓她知道自己的傷。 她的手繼續在唐生的身體上滑動,滑過那男性身軀的每一個起伏,每一絲隱秘,對於她來說,此刻唐生已經沒有任何隱秘,但唐生的整個身軀和靈魂卻成了最大的隱秘。她看不見他,只憑著手的觸覺感覺他每一根神經的顫栗,每一條血管的賁張,這種顫栗和賁張通過皮膚傳到她的手上,由她的手上傳到她的胳膊,她的周身。她的血管便也賁張起來,她的神經便也顫栗起來,她的手便有些遲澀,有些顫抖,不由自主地迅速滑過那隱秘的所在,又不由自主地停下來,瑟縮地,遲疑地,輕輕顫抖著,重新向著那隱秘的所在探索。什麼都消失了,悶熱,乾渴,飢餓,身上划痕的疼痛,以及死亡的威脅,甚至連生的渴望都消失了,連身體都消失了,身體成為一朵白雲。 她發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們的上方有一個拳頭大的空隙被水沖開了,水像一根柱子一樣傾瀉下來,他們的周圍便成為一個水塘。唐生迅速把她拉到一邊,自己摸索著拿起一塊碎磚去堵那個缺口,可是他堵不上,水繼續傾瀉,很快淹到他們的腰部。他們的空間很小,他們只能坐著,水還在繼續上漲。可是這裡的空間還行,可是空氣漸漸稀薄,稀薄得讓人幾乎要窒息。唐生不讓文秀說話了,要保存精力。唐生無聲地把她抱起來,放在他的腿上,這樣文秀便比唐生高出一些來。他們都感到了一種嚴重的時刻,他們在黑暗中無言地對看著,臉頰貼著臉頰。 “唐生……你別再叫我姐了,好麼?”文秀低低地說。 “秀姐,你別說話……”唐生低低地叫,顯然很著急。 文秀更緊地摟緊唐生,唐生掏出了一個小小的東西:“給你。” “什麼?” “車票。”唐生把手裡的車票遞給文秀。 “你始終拿著它?” “沒,剛才在胸前摸到的,它好像不願離開我們。” “今天的。” “誰知道已經過了幾天呢?” “就當是今天吧,今天,我們結婚。” “嗯,我們結婚。我的夫,我給你,我早就該給你,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真後悔,為什麼,不早給你……”文秀激動地說。 唐生哽咽了:“秀兒,不說這些,你早就給了我,你早就是我的了,在我的心裡,我不知擁抱過你多少次,吻過你多少次……一會兒,就是我死了,你也不要動,一動不能動,等待著,姐姐和姐夫小救我們,你把這車票拿好,算是我給你的紀念吧。” 文秀身體虛弱地晃了晃,傷感地說:“不,唐生,死,我們死在一起,沒了你,我死也不踏實的,我是你的,你走到哪裡,我跟你到哪裡。” 唐生被她的話說傻了,他不相信死,他有這樣好的女人,他剛剛二十多歲,還沒活夠啊!他連說我們不死!我們不死!我們不死!我們不死! 文秀嗚嗚地大哭起來,伏在唐生的肩膀上大哭,哭是沒有聲音的。 唐生把她的下巴抬起來,把自己的嘴唇緊緊貼在文秀的唇上。他們等待死亡。 水不在降落,果然如唐生所說,水不落的時候,空氣就回稀少的。看來外面的雨停了,沒有雨的時刻該是他們的最後期待。文秀哭了一陣便漸漸沒聲音,她伏在唐生的肩上睡著了。突然到來的死亡和突然到來的生還,使她的神經難以承受,她累了。 唐生摟著文秀,也想睡一陣,可是他不知該把文秀放在哪裡,他的手在精濕的地面上摸索,無意間在一個縫隙中摸到了一個硬東西,抽出來,是一把菜刀,水把浮土沖走了,它便顯露出來。唐生輕輕地放下文秀,用菜刀在一處縫隙一撬,一堆碎磚石嘩嘩啦啦地落下來。唐生興奮不已,搖了搖她:“秀兒……”文秀醒了:“我怎麼會睡著了?”她仍然有些迷迷糊糊地問唐生。 “你摸一摸。”唐生把菜刀把遞給她。 “菜刀?” “嗯,我們有了武器了。” “我們果真要殺出重圍了?”文秀也很興奮。 “嗯,殺出一條通路來,把我的媳婦送出去。” 文秀接過菜刀,朝著周圍的碎磚砍去,噹噹的響聲異常清脆。 大羅終於醒了,他斷斷續續地向海光說了事情的經過。原來小爺們儿走著走著,坐在水里就睡著了,大羅發現不見了小爺們儿,往回摸著找,等找到小爺們儿,馬胖子他們已經走遠了,他便架著小爺們儿拽著電纜走,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何大貴找到了他們,他把礦燈給了大羅,只說了一句:“一直往前走”,就倒在水里了,整個兒淹了進去。大羅要照顧小爺們儿,沒法顧他,他只能顧活的,便這麼走過來了。 “嗨,也是命。人的命,天注定。那老爺子下了一輩子窯,高血壓,心髒病,關節炎,椎尖盤突出,病是全套的,眼看還有半年就退休了,誰知還是死在窯裡了。”馬胖子說著,似乎沒有什麼悲傷。 周海光的心里格登一下,心想若是自己隨時招呼一下後面,也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他自己也奇怪一個人死了,為什麼沒有太大的悲傷,而且這個人是何亮的父親,是自己的大叔,簡直和馬胖子一樣了。他現在想得是何大貴死了,他們能否活著出去,他不相信這三個人對井下的熟悉程度。他暗自為自己的自私羞慚。 “嗨,起來,咱該走了。”馬胖子踢著小爺們儿。 小爺們儿醒了,可是他說他不走了,他走不動,他餓。 “這可不好辦了,你們身上還有吃的沒有?” 幾個人都傻了。大羅留下來的壓縮餅乾在道上吃了。周海光的也在道上吃了。 文燕說她的衣服裡還有,於是人們找她的衣服,找到衣服掏出來,壓縮餅乾已經成了一堆泥,沾在了衣服上面。 “你那裡不是還有嗎?”大羅說。 “你怎麼知道我還有?” “不用看,我知道你不會一下子吃光。” “我是有,可是我的,我不能給他吃。” “馬大叔,我不吃,我走。”小爺們儿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馬師傅,他這麼著走不了,您既是有,就給他一口吧。”文燕懇求著馬胖子。 “我說了,我的不能給他吃,我的還有用項兒,你那裡還有呢,你怎麼不給他吃呢?” “我?我的不都成了泥麼?您也看見的。” “你摸摸你的懷裡,看有沒有。” 文燕狐疑地摸進自己的懷裡,果然摸出半塊壓縮餅乾來:“這……這是怎麼回事?” “我說麼,何老爺子不會想不到這一層,你以為他舉著衣裳光為了給你穿啊,他還給你們留了吃的。” 文燕把餅乾遞給小爺們,小爺們卻不要:“不,我不餓了。” “給你,你就吃了吧,吃了咱好走。”周海光勸著他。 “我就是不吃。”小爺們儿的脾氣還很倔的。 “別讓他一個人吃,就這麼一小塊,分了,你們一人吃一點,快吃了咱快走,沒準兒一會兒水就漫到這兒了。”海光說。 沒有人動,文燕忽然哭了,她捧著那一小塊餅乾哭了,這位從小看著她長大的何大叔,和何大媽的性氣截然相反,很少和人說話,說出話來也是又倔又硬,他甚至沒有逗過文燕姐倆,和知識分子出身的文燕的父親更是沒有任何交往,可是他在這種時候,竟然沒吃一口餅乾,給她們留下了。文燕一哭,周海光也哭了,在這一塊餅乾上面他好像看到了自己靈魂中的小來,他為自己剛才的想法慚愧。 “我的何大叔……您去了,誰還來疼我啊……”小爺們儿竟然嚎啕大哭。 “得了,這個時候是哭的時候麼?都給我吃,吃了快走。”馬胖子突然大發脾氣。 幾個人都止住了哭聲。但是沒有人動那半塊餅乾。 “大羅,你他媽的平時仗著老實聽話,淨當我的領導了,怎麼到了這個時候就頂不住了?你是乾什麼吃的?你給我分,分勻了,都吃了,咱走,你要是不動,我砸死你。”馬胖子衝著大羅大喊大叫。 大羅很聽話地接過餅乾,分了起來。 馬胖子把礦燈擰滅了,掏出自己的餅乾,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塊,放進嘴裡仔細的嚼著,把其餘的又裝進懷裡。人們不說話,在一片黑暗中默默地吃著自己的餅乾,雖然只有一點點,但那畢竟是食物,雖然沒有什麼滋味,可吃起來卻比任何食物都可口。周海光悄悄地把自己的餅乾掰下一小塊來,塞進文燕的手裡,文燕悄悄地遞給了小爺們儿,小爺們儿顧不得問是誰給的,一下就塞進嘴裡了。周海光突然讓文燕抱住了,文燕把嘴唇湊在他的嘴唇上面,他一驚,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文燕的舌頭已經把一口餅乾遞進了他的嘴裡,一口文燕嚼過的餅乾。他想把餅乾吐給文燕,可是文燕的唇已經離開了他的唇,一隻溫柔的手堵住了他的嘴。 馬胖子成了人們的當然領導,他領著人們走。這條路誰也說不好有多長,人們只是掙扎著走,吃得那一點壓縮餅乾早已消化得乾乾淨淨,周海光只覺得胃裡像是著了火,火燒火燎地疼,過了不久,疼的感覺消失了,只是覺得沉,胃裡沉,身上沉,兩條腿更沉,踏在地上,地面都覺出柔軟,象踏在棉花上面,整個身體便像懸了空,像是在漫天雲裡走,連思緒都凝固了,思緒凝結成一團棉花,輕飄飄,卻又飛不起來。他想自己尚且如此,文燕又會如何呢?他看一眼文燕,文燕仍在他的前面,拽著電纜艱難地走著,他倆只差一步,文燕的腳步稍微慢一點,他就會踩住她的腳,踩住她的腳,他便放心,知道她還在堅持著,他的所有思緒都集中在了文燕身上,生恐她掉了隊而他沒有察覺,他覺得實在應該歇一歇了,可是前邊的馬胖子沒有發話,誰也不敢提出來歇一歇。誰也不說話,誰都沒了說話的力氣,一歇就站立不起來了。 馬胖子也不說話了,但是他還知道不時地回頭看一看,只有他頭上的燈亮著,他一回頭,人們也都看到了自己身前身後的人。人們也都回頭看一下。他們走到一條上坡的路,馬胖子說:“歇一會兒吧,上了這道坡,就是一個立槽,上了立槽,咱就到了十道巷,由十道巷過鬼門關,就上了”馬路“了,上了馬路,咱就活了。”他的話說得幾個人很興奮,都坐下來休息。一坐下便都合上了眼,海光怕文燕走失,還是用手攬著她的腰,文燕很溫馴地靠著他。 馬胖子也是一坐下就合上了眼。小爺們儿坐下來的時候,屁股底下像是有什麼,他抓了一把,竟然是一隻碩大的老鼠,老鼠跑了幾步,掉轉頭來,不跑了,瞪著小眼睛看著他,小眼睛在黑暗中很亮,像兩粒晶瑩的豆子。小爺們儿興奮了,他拿過馬胖子放在地上的小鐵鍬,一鍬就把老鼠打死了,他提起老鼠的尾巴,那老鼠竟有兔子那麼大。 “羅大叔,咱有吃的了。”小爺們儿興奮地喊著。坐著打盹的人們都醒了。 “我打著一隻耗子。”餓急了的小爺們儿邊說邊把老鼠的頸部撕開一個口子,然後一扯,老鼠的皮就剝了下來,他幹得很熟練。 “這……這東西是可以吃的。”大羅對小爺們儿的發現很表贊同。 “就是,好吃著呢,小時候在鄉下,淨到地裡挖耗子洞了,挖到耗子,裹上泥,一燒,燒熟了,香著呢,還能挖到不少糧食呢。可惜咱這兒沒火。”小爺們儿興奮地說著,撕下一條肉來放進嘴裡,很香甜地嚼著。他又撕下一條肉,遞給大羅:“羅大叔,你也嚐嚐。”大羅接過肉來,沒吃,遞給了海光:“週記者,你也吃一口吧。”周海光接過肉,放在鼻子下聞一聞,有一股清香,他捅一捅文燕,文燕醒了。海光說:“吃一口肉吧。”文燕問:“哪來的肉?”海光說:“是小爺們儿逮了一隻老鼠,很大的,你吃一口,這個時侯,什麼也顧不得了。” 文燕搖搖頭:“我不吃。” “吃吧,到底是食物,要不,前邊的路怎麼走呢?” “不,我吃不下去。” 文燕仍就搖搖頭。 “吃吧,不吃點東西沒法走路,前邊的路還長呢。” 大羅又遞過一條肉來,海光接了過去。 海光哀求著文燕說:“吃一點吧,就算我求你還不行麼?其實這老鼠肉本來就是能吃的。南方的人家逮住老鼠,都是風乾了,作成臘肉,逢年過節才吃呢。那是大個兒的老鼠。小老鼠就更好吃了,剛生下來的小老鼠,在滾熱的蜜裡一蘸,活著吃,叫作蜜唧,還是一道極有名的風味菜呢,我到雲南串連的時候,親眼見過大街上賣。” “你吃了?” “嗯!”海光說。 文燕在黑暗中笑了。海光趁機把肉送到文燕的嘴邊,文燕仍是緊閉著嘴,搖著頭:“不,我不吃,我實在吃不下去。你把肉給了馬師傅吧。”海光聽了聽,馬胖子還在打著呼嚕,他不想給馬胖子吃,馬胖子給他的印象太不好,如果說他說話糙,海光海能原諒的話,他偷看文燕換衣服,就不能原諒了,但還能容忍。可是剛才他自己有餅乾,就是不給小爺們儿吃,就是既不能原諒也不能容忍的了,只是目前的境遇,周海光無法和他較真兒而已。周海光沒有說話,悄悄把一條肉塞進嘴裡,肉是溫溫的,微微地有些甜,像生魚片,很好吃,他還沒把肉嚥下去,文燕的嘴唇悄悄湊近了他的耳朵:“我們在這裡是累贅,什麼也乾不了,只能少吃一口,讓馬師傅他們吃飽了,好走出去。”周海光不由佩服文燕的心細,他捅一捅還在打著呼嚕的馬胖子:“馬師傅……” 馬胖子醒了:“什麼事?” “來,吃一片肉。”周海光把老鼠肉遞給馬胖子。 馬胖子瘋狂出地吃著耗子肉,感覺肚裡好受多了。 這個時候,忽然傳來一陣響動,楊文燕突然驚叫一聲。 由深深的巷道的盡頭,由無盡的黑暗的深處,傳過了一種聲音,就像綿綿的秋雨飄灑在無邊的落葉之上,就像大片的羊群行走在遼闊的草地之上,象無數的馬兒一齊嚼著草料,像大片的沙石沿著山體緩緩地滑落。聲音如水,如水般流動,由遠及近,漫延過來。在聲音的前面,好像隱隱約約有一股陰風拂來,陰風帶著地心深處的陰森慘厲,帶著微微的土腥,使人的汗毛乍起,一股淒涼冰冷的氣體由頭頂直達腳踵。緊接著他們便看到由巷道的深處飄來無數綠色的光點,綠色的光點組成一條閃著熒光的綠色的長長的帶子,綠色的帶子舖滿整個巷道,起伏翻湧,無比詭異,一直向著他們席捲而來。 “果真來了……”馬胖子說了這麼一句就說不出話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那是無數的老鼠組成的長長的隊伍。在他們立足之處的前方有一條廢棄的斜巷,斜巷的前方是一片大面積的老塘,那是多年前已經開採淨盡的煤層,煤層盡了,礦柱和支架都已收回,那里便成了溶洞一般的所在,到處是猙獰恐怖的岩石,隨時可能發生塌陷,湖泊一般的塌陷地,黑色的積水,迷宮一樣的巷道,使那裡成為死亡之地,不論多麼經驗豐富的礦工,走進那裡也不用想活著出來,那里便成為老鼠的王國。 這些老鼠也許還是清光緒六年開平礦務局在唐山打下第一眼礦井的時候,隨著牲畜的草料來到地下的,它們在這里以每月一代的速度繁衍,年積月累,繁衍成一個龐大的家族,它們幾乎是見什麼吃什麼,礦工帶下的干糧,廢棄的礦柱,膠皮的傳動帶,電纜的包皮,甚至鬆軟的煤炭。缺少天敵,使它們年高壽久,體軀肥大,數千代不見陽光,使它們的色素退化,通體雪白。它們成了這一片老塘的真正霸主。 大地震使井下空無人跡,大地震使井下沒有了人聲,沒有了燈光,沒有了機器的轟鳴,沒有了聾聾的砲聲和瀰漫的硝煙,大地震使整個礦井成為一片死寂,一片黑暗,它們便走出老塘,在整個礦井裡漫遊覓食,它們疆土一下子擴大了不知多少倍。 當小爺們用小鐵鍬拍死那隻老鼠的時候,當他剝下老鼠的皮的時候,當他把溫熱的鼠肉分給人們的時候,那樣一種幽微的血腥已經通過空氣傳遞出去,傳遞到這龐大的老鼠的家族之中,飢餓的老鼠在血腥的刺激下蜂擁而來,來尋覓血腥。 它們從來不擇食物,不擇葷素,哪怕是活生生的人,它們也會一點不剩地吃下肚去。 它們迅速湧到人們的面前,幸虧馬胖子及時擰亮了礦燈,它們才停了下來,離馬胖子只有幾步的距離,在這個黑暗的世界之中唯一讓它們害怕的就是燈光,它們在燈光的範圍之外耐心地等待,等待進攻的機會。 “快,快把那隻耗子扔過去。”馬胖子的聲音顫抖著。 小爺們儿哆嗦著把那隻已經吃了一半的老鼠扔向鼠群,鼠群立時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老鼠們擠成一個團,堆起一個鼠堆來,吱吱亂叫著,搶食著它們同伴的屍體。僅只一瞬間,鼠群就恢復了平靜,那半隻老鼠已經一絲肉都沒有了,連一段骨頭都沒有了,它的同伴們把牠吃得乾乾淨淨,老鼠們很不過癮地繼續盯著這幾個活生生的人,這幾個人才是它們的正餐。 “都站在我的後面,往後撤。” 馬胖子站在老鼠的前方,其他的人們在他的身後慢慢往後撤著。馬胖子原本想用燈光嚇走鼠群,可是鼠群竟毫不退卻,他讓小爺們儿把那半隻老鼠扔了過去,是實在沒有辦法的辦法,他想既然我們把你們的同伴還給了你們,你們總該走了吧,可是老鼠並沒有走的意思,它們此來不是為了給同伴復仇,而是純粹的為了尋覓食物,它們連自己的同伴都吃了,還有什麼不能吃的麼?它們以此來表達自己的目的和決心。 馬胖子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了,這種場面他只是聽老礦工們在閒談中講述過,但他們講述的都是遇到這種局面的人如何讓鼠群吃掉,他們沒有講述過如何在鼠群的包圍下逃生,實際上也沒有人能夠在這兇殘的鼠群的包圍下逃生。傳說給人留下的只是絕望。他只好指揮著人們往後退,邊往後退邊想辦法。 “大羅,你拽著電纜在前邊走,不許開燈,別的人拉著手走。” 馬胖子頭也不敢回,嚷著。 大羅在一片黑暗中拽著電纜趟路,別的人都互相拽著手,只有馬胖子一個人在巷道的中央慢慢地往後退。 他們退一步,老鼠就緊跟一步,好像老鼠的群中也有一個馬胖子在指揮著,實際上也未必沒有這樣一個頭領樣的老鼠在指揮,否則很難理解老鼠們為何如此有秩序,有耐心。 如果老鼠有頭領的話,那便是能將百萬鼠兵的出眾之材。 而對方卻只有一個馬胖子,一個在人裡邊尚算不得中下之材的人。 力量的對比實在懸殊之至。 周海光不知道自己在這個時候為什麼會想到這些沒用的東西,他簡直不知道自己的腦子是一種什麼狀態,在初始的那一段慌亂之後,便是一段胡思亂想,他想起自己剛被埋在廢墟下面的時候,也曾經這樣胡思亂想過,他明白這是一種絕望之後的無意識狀態,而理智告訴他在這個時候不能絕望。他緊拉著文燕的手,他感覺到文燕的手在抖,身子也在抖。 “燕,別怕。” “我……沒怕……”文燕說著便哭了。 “別怕,那些東西一會兒就跑了,老鼠是頂沒有長性的東西了,它們堅持不了多長時間。” “我知道,我不怕,我只是後悔,我不該來這裡。” “可是你為何要來呢?” “我只是和你賭一口氣,你……你打我……我心裡堵得慌。” “文燕,我不該打你……” “不……我倒情願你打我,我也不願到這裡來,我不願意讓老鼠吃掉,這是些多麼骯髒的東西,讓它們吃掉還不如讓狼吃掉呢。” “燕,別哭,聽我的,咱不會讓它們吃掉。” “我聽你的……我聽你的……”文燕哭得更厲害了,要不是她的前邊還有小爺們儿拉著她,她也許就根本走不動了。 周海光的心在文燕的哭聲中一陣抽搐,他忽然想到馬路對面那個愛美的姑娘,想到那個姑娘在母親為她梳好頭之後死在碩大的焦子屋頂的擠壓之下,如今看來那樣一種死簡直是幸福,他不能想像文燕的美麗的面容身體會在一瞬間被這些骯髒的東西咬得百孔千瘡,咬得只剩下幾根白骨,也許連幾根白骨都剩不下,這些可惡的東西是什麼硬東西都吃得下的。他想若不是看到那個美麗姑娘的慘死,他也許不會放下文秀不管去拍照,若不去拍照,也許就不會去大壩,若不去大壩也許就不會打了文燕,若不打文燕,文燕也許就不會到這可惡的井下來冒險,也許她此時正在廢墟的上面和文秀團聚呢。一切都怨自己,都怨自己為什麼會血迷心竅去拍什麼倒楣的照片。他的心因悔恨而疼痛,疼痛的心臟鼓動得周身的血液鼎沸,鼎沸的血液把恐懼擠出了體外,他想他無論如何不能讓文燕死在這裡,死在這些骯髒的東西的利齒之下,他應該想出辦法讓文燕逃生,可是他實在想不出什麼辦法,他只好看一眼馬胖子,希望他會有什麼好辦法。 “不許怕。”馬胖子低低地吼叫著,揮舞了一下手中的小鐵鍬。 文燕不哭了,她拉拉海光的手:“你拉住馬師傅吧,別讓他踩空了。” 周海光這才發覺只有馬胖子一個人在巷道的中間走著,他的前面是燈光,後面卻是黑夜,他不敢回頭,甚至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一步一步地往後退,萬一一腳踩空,後果就沒法想像了。 “拉緊我。”周海光低低地說。 文燕拉緊周海光的手,周海光慢慢地摸索著往巷道的中間走,他拉住了馬胖子的手。 馬胖子沒有說話,在這個時候有人拉住他的手,無疑對他也是一個絕望中的慰藉,他被海光拉著,慢慢摸到巷壁,能夠靠著巷壁,似乎也使他顯得踏實些。他剛要和海光說句什麼,突然驚恐地大叫起來:“大羅,快把你的燈打開。”周海光心裡一陣冰涼,他看見馬胖子頭上的燈越來越暗,逐漸地成為火柴樣的一點亮光。 “大羅,你他媽的怎麼回事,快把燈打開。” “我……快……我……”大羅語無倫次地應答著,燈卻遲遲沒有打開。 “你他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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