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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人性本色與犯罪心理

唐山絕戀 王家惠 14672 2018-03-18
地震後的第三天。唐山還是那樣悶熱,昨天的那一場烏雲和雷聲,並沒有給這座倒霉的城市帶來一場暴雨,太陽在一層濃厚的水氣當中緩緩上升,悶熱的水氣籠罩著唐山,廢墟上,男人們仍然光著脊梁,汗流浹背地扒著人,一切在他們的眼前腐爛,有很多的東西在快速腐爛。 解放軍十萬大軍開進唐山,綠色的軍車在唐山市狹小的街道上緩緩行駛,在一片廢墟的當中緩緩行駛,唐山的街道就更顯狹小。戰士們等不得軍車的緩慢速度,他們跳下車來,跑步前進,他們經過了長途跋涉,來不及安營扎寨,甚至來不及喘一口氣,就奔向了指定救災地點。局面仍然是混亂的,但混亂當中已經顯出某種秩序。馬路當中那位穿著短褲的交通警已經下崗,代替他的是戴著紅色臂章的解放軍戰士,手執兩面紅綠小旗,口銜哨子,在指揮交通。狹小的街道上出現了三、五一排的解放軍戰士,荷槍實彈地巡邏。隨著十萬大軍進入唐山的是醫療隊,解放軍陸海空三軍的醫療隊,全國各個省市自治區的醫療隊,河北省各個地區的醫療隊,一共二百多個醫療隊,一萬餘名醫務人員,網一樣在唐山市的廢墟上撒開,廢墟上便出現許多用粉筆寫的牌子,上面是各個醫療隊的名稱,一個牌子便是一個小型的醫院,一面汪洋大海當中的方舟。

文燕的醫院也來了一支上海的醫療隊,醫療隊迅速在廢墟上搭起了五顏六色的帳篷,五顏六色的帳篷如彩色的花朵,在充溢著死亡的廢墟上綻開了生命的色彩。 小妹和其他的傷員一樣住進了彩色的帳篷,可是她卻越發地不聽話,越不讓她哭,她越是哭,她要找媽媽。她看不見東西,可她聽得到聲音,她聽出熟悉的聲音都沒有了,換來的是她聽不懂的聲音,陌生的聲音,雖然這些陌生的聲音對她百般地勸哄,她仍是哭,她要找媽媽,儘管這些陌生的聲音不知道誰是她的媽媽,也不知道應該到哪裡去找她的媽媽。醫院的醫護人員在上海的醫療隊到來之後,都暫時下了班,他們太累了,過於繁重的工作使他們本身都成了病號,他們需要休息,而且,他們也有家,家中也有親人,他們需要去家中看一眼。也許他們的親人還在廢墟的下面埋著,等待他們的不是休息,而是更繁重的搶救。因而小妹就听不到熟悉的聲音了,因而當她聽到帳篷的外面響起何大媽的聲音時,她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便哭邊喊:“何奶奶,你快來呀。”她喊得撕心裂肺。

何大媽正是來看小妹的。她知道外地的醫療隊來了,怕小妹受了委屈,因為素雲一天沒有下落了,也不知她去了哪兒,素云不在,她就對小妹負有義不容辭的責任。 何大媽走進帳篷,小妹一下就把她摟住了,摟住就嚎啕大哭,她非要何奶奶帶著她去找媽媽。對於這樣的請求,何大媽無法拒絕,可是她不知道去哪裡找素雲,若是知道,她早去找了,用不到小妹這麼哭。小妹說媽媽一定在派出所裡,媽媽在派出所裡忙工作,媽媽一忙工作就顧不上小妹了。小妹對這一點是有著深深的體會的。何大媽一想也對,素雲沒準是在派出所裡。她便和醫療隊的醫生說了,領著小妹出了醫院。 派出所也就是一堆廢墟,哪裡還有機關的影子,連個人都沒有。幸好沒有一會兒,派出所的所長就來了,風塵僕僕的,像是剛出門回來。何大媽向他打聽素雲,所長聽說是素雲的女兒來找他,沒有回答何大媽的話,先把小妹抱了起來,掉了幾滴眼淚,他也有這麼大一個女兒,砸死了。

他把小妹放在一棵樹的下面,讓他先玩一會兒,把何大媽拉到了一邊。他告訴何大媽,他們昨天也發現素雲失踪了,到處找,也沒找見,後來有人回憶說,開會那會兒,素雲曾說有一個人很像地震前逮進去的那個黑子,會不會是黑子果真回來了,素雲去追他了?若當真是這麼回事,那個人心狠手辣,素雲怕是兇多吉少。 所長為了落實這個事情,特意跑了一趟看守所,看守所已經轉移到外縣了,他跑到外縣,看守所的同志們說黑子確實是在地震中砸死了。所長便又回來了,此行唯一的收穫是,外縣看守所的同志給了他一身警裝,他又重新著了裝,這樣壞人見了也害怕些。他說他們還會盡量去找素雲,他拜託何大媽好生照看小妹,他們目前實在沒有力量照看她。何大媽讓他放心,就走了。

何大媽知道事情嚴重了,在這麼一種情況下素雲沒有十分特殊的情況是不會不回來的。可她不敢和小妹說,只說這裡沒有媽媽。小妹很執拗,她說這裡沒有,媽媽一定是在家裡呢,媽媽可能是捨不得家裡的東西,在家裡扒東西呢。素云自打丈夫去世,日子過得難些,過日子很仔細,針頭線腦的都捨不得扔,這小妹知道,何大媽也知道,可是何大媽就是由她家來的,若是素雲在那裡何大媽會不知道麼?可她拗不過小妹,心想權當領著這孩子散散心吧,她們又回到那一堆廢墟上。 廢墟已經多少變了些樣子,解放軍進駐了一個連,銀行的前面加了雙崗,家屬樓的廢墟上,已經由解放軍的戰士接替了何大媽手下的那些漢子們。生龍活虎的小伙子們在廢墟上扒著,可是速度也不比那些漢子們快多少。因為這些戰士接到命令就趕來了,沒有帶任何工具,連一把小鐵鍬都沒有,他們是靠雙手去對付那些堅硬的水泥預製板,對付那些虯曲的鋼筋,他們要靠雙手把廢墟翻一個過兒,僅僅一會兒的功夫,他們的雙手就淌下了鮮血,他們的軍裝也讓汗水濕透了,他們便脫了軍裝,僅穿著短褲在廢墟上乾著,他們馬上便和唐山的漢子們差不多了,不同的是,他們好多人邊扒邊流著淚,他們沒見過這樣慘的景況,比一場大戰之後的景況還慘得多。

可是廢墟上沒有媽媽。小妹在廢墟上面摸索著,她相信媽媽就在這裡。何大媽扒出了素雲家的一隻箱子,箱子沒有損壞,裡面的東西完整無損,她讓小妹摸這只箱子,告訴她這是她家的,何奶奶為她保存著,告訴她媽媽不會在這裡扒東西的。 小妹不哭了,她終於相信了媽媽沒在這裡,可是她問何奶奶,文秀小姨是不是還在這裡面壓著,何奶奶說是的,解放軍正在扒他們。小妹問她是否還活著,何奶奶說她們肯定活著,小妹便在廢墟上面喊“文秀小姨,你聽見我叫你麼?”小妹不斷地喊著媽媽,她哪裡知道媽媽正跟黑子壓在一起呢? 素雲仍在往外扒著磚石,扒出來的東西遞給黑子,黑子扔到身後去。出口堵得很厚實,好像一輩子也難以掏通了。 “警察大姐,歇歇吧,我看這裡是掏不通了。”黑子陰陽怪氣地說著話,素云不理他,繼續往他的手裡遞著東西。 “你想當英雄?由地洞裡逮出一個搶劫犯去?哪裡有那事啊,你如今就和搶劫犯成了並肩戰鬥的親密戰友,倆人像一公一母兩隻耗子似地打洞,想出去,可最後呢,誰也沒出去,都餓死在地洞裡了,倆人死在一塊兒了。過多少年之後,人們挖出兩具骨殖來,人們就猜了,這一男一女到金庫幹什麼來了?”素雲仍就不說話。

過了很長時間,素雲罵了黑子一句,黑子便感覺好受一些,在這黑洞洞的地下室裡壓著,他盼著有一個人和他說說話,他最難忍受的是孤獨,最怕的是死,若是這兩種東西加在一起來折磨他,他就更難忍受。更何況長這麼大他幾乎沒有和一個女人單獨地待過,說過話兒。素雲生得又是這麼好看,雖說比他大了些,可更多些成熟的美,就像熟透的果子。當然她是警察,她沒有一般成熟女人的嫵媚,更多男性的剛烈,恰恰這種剛烈又很和黑子的胃口,於是黑子便消了很多敵意,有了一些親近,當然,還因為剛才素雲把他扒了出來,怎麼說也是救命之恩啊。 “淡如水也是話,也比沒話強。人們猜什麼呢?搞對象?值夜班?反正是以為這倆人挺好,絕對想不到一個是警察一個是犯人。”

素雲仍就不言語,她心裡清楚她目前的處境,只要這個黑子一翻臉,她絕對不是他的對手,可是剛才為什麼要把他救出來呢?當然,不把他扒出來,就無法打開出口,打不開出口,就誰也別想出去,可是除了這些之外就沒有別的什麼麼?素云不敢想,也想不清楚。她只有沉默,她倒是盼望黑子良心發現,能夠幫自己一把,因為她已經很累了,靠她一人的力量是實在難以出去的,如果她出不去,小妹可就業障了,想起小妹,她的心裡就發緊,手上也不由的加緊,累就暫時忘了。黑子發覺素雲遞過來的磚頭有些異常,他仔細看了一下,是血,磚頭的上面有越來越多的血跡。黑子一把拽住素雲的手。 “你要幹什麼?”素雲一驚,要把手抽回去,可是沒有抽回來。素雲手上的指甲已經全部脫落了,手指手掌也磨得血肉模糊,在黑子的手中,素雲血肉模糊的手在微微地顫抖。

“你出來。” 黑子放下了素雲的手。 “幹什麼?” “我進去,我來幹。” 素雲沒有說話,默默地退出來,黑子頂了上去,接著素雲掏過的地方掏起來。素雲要接過黑子掏出來的磚頭,黑子卻說:“不用你。” 他把掏出來的磚頭遠遠地甩到地下室的深處。磚頭咕咕嚕嚕地在地面跳躍,響聲沉悶。 素雲便靠在牆壁上喘息,沒一會兒便睡著了。 不知道乾了多久,黑子忽然哎呦一聲,便不在言語。 “怎麼了?”素雲問,她睜開眼,看著黑子,她很後悔在這個時候睡過去,萬一發生意外該如何呢?她暗自責備自己太沒有警惕性了。 “這……這是件啥東西,真他媽的疼。”黑子抱著腿,嘴裡不住地抽冷氣。素雲走了過去,原來是一截鋼筋裸露出來,把黑子的小腿肚子劃破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肉都翻出來,血嘩嘩地流下來。素雲沒有猶豫,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撕成幾條,為他包紮起來。黑子溫馴地等著素雲給她包紮,包紮完了,他連聲謝謝都沒說,就一頭撲過去,撲向那半截鋼筋,他雙手攥住它,彎,扭,把它壓倒,又把它弄直,他的嘴裡嗨嗨地出著聲兒,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在了兩隻胳膊上,好像把全部的怒氣也發在了這半截鋼筋上面。他終於把它折斷了,他拿著折斷的半截鋼筋,朝著素雲嘿嘿一笑,然後用它做工具,撬著那些磚頭瓦塊,速度明顯快多了。素雲也用血肉模糊的手往金庫的深處扔著磚頭,要不這些東西會把通道堵塞。 “警察大姐,你說咱這洞是往哪裡掏啊?”黑子乾著活兒嘴也不閒著。

黑子把半截鋼筋扔到了金庫的深處,金庫的深處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他回過身來,雙手抱膝,看著素雲,那意思好像是說,我看你怎麼辦。 “要死咱一塊兒死,反正你是警察,我是小偷,你是女的,我是男的,我值。”半晌,黑子才恨恨地說。 “你根本不是一個男的。”素雲也是半晌才說出這麼一句話來。 “你才不是男的呢。” “對呀,我本來就不是男的。” “那我……也不是女的。” “半晌,就這句話明白,你本來就不配做女的,你比女的差遠了,別說是個男的,我替你上火。” “啥意思?” “男人在死亡面前應該勇敢,尤其和女人一起面對死亡,男人應該是頂樑柱,是補天石,應該把生與死一個肩膀擔起來,不能嘀嘀咕咕,斤斤計較,小肚雞腸,縮頭縮腦,那不是男人,從根本上說連個人都是,是鼠目寸光的耗子。”

“啊,我在這里幹著活兒,你在那裡罵我,我是冤大頭?” 黑子的態度緩和了一些,起身走過去又把那半截鋼筋揀回來,他手裡拿著那半截鋼筋看著素雲。 “你給我個準話兒,若是我們能活著出去,你能放我一馬不?” “在這個時候,我什麼也不能答應你。” “為啥?” “答應,就等於怕了你,我沒你那麼熊。” “你可知道,就用這半截鋼筋,我就可以整死你。” “不用這半截鋼筋,你也可以整死我,可我不怕。” 黑子呆呆地看著素雲,不說話。一會兒,又蜷著身子爬過去,掏起那磚石來。 “你怎麼又乾上了?”素云不依不饒。 “你這人不錯,沒胡弄我。換了別人,在這個時候不定怎麼胡弄我呢,立功啊,減刑啊,媽的一出去就不是他了。你沒這樣。我就怪得慌,你怎麼就不怕死呢?說不怕死吧,又有點不對,你比我急著要出去,活著出去。” “因為我有人要惦記,你沒有。” “你惦記誰?” “我的女兒。” 黑子不說話了,狠命地撬著,挖著。當他撬下一塊磚頭的時候,突然一縷陽光透了進來,陽光那樣強烈,晃得他們都睜不開眼睛,以至兩人半晌都沒有說話,他們都躲避著那一縷陽光。 “陽光。”黑子首先發出了一句驚呼。 “陽光。”素雲也發出一聲驚呼。朝著陽光撲了過去。 “我們得救了。”兩個人同時歡呼著,對看了一眼,兩個人的眼裡都帶了淚花兒。 黑子忽然用一塊磚頭把那個洞眼堵上,他們的周圍又是一片黑暗。 “陽光為啥沒了?”素雲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是我堵上了。” “為啥?” “我再問你一回,是不是一上去你就把我送進監獄?” “我肯定會那麼做。” “你憑啥把我送進監獄?我沒殺人,我是搶了銀行,我強奸了一個女人,可他娘的不夠死刑啊。” “直到現在你還這麼說話麼?你說得倒輕巧,就算你搶銀行不算,你想過沒想過那個讓你糟蹋了的姑娘?那個姑娘要死,要去臥軌,幸虧她的未婚夫救了她,她的未婚夫不嫌棄她,要和她結婚,可是如今她們也被壓在了廢墟的下面,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如果她死了,是你讓她死得屈辱,如果她活著,是你讓她活得心痛,你還沒有罪麼?你讓一個姑娘的靈魂死活都不得安生,你還沒有罪?就這,也夠把你槍斃幾次的了。”素雲說得義正辭嚴,說得黑子低下了頭,半晌,他抬起頭來,臉上有了可憐相。黑子緩緩地說:“監獄知道我死了,他們不會懲罰我。只要讓我活著,我會好好作人。”素雲靜靜地看著他:“可我知道你還活著。” “所以你不答應我,咱倆誰也別想出去。”黑子一轉身,背對著那充滿生的希望的洞口,他的背把那洞口堵死了。黑子看著語塞的素雲,有一絲笑意浮上來:“大姐,剛才你是嚇唬我呢是不?” 素雲搖搖頭。 黑子竟然有了傾訴什麼的慾望:“我知道我犯了罪,我知道我得死,我已是判了死刑的人的了。可如今我想活,我想活著出去,我也不想發財了,我啥也不想,我只想活著,只要你一句話,我就能活,大姐,你說,經過了這麼一場大地震沒死,啥罪也頂了吧?”黑子像是在作買賣,和素雲講著價錢。素雲聽著他說話心裡也是一凜,她知道此時此刻黑子的話是真實的,他也許只想活著出去,他也許當真不想再做那些罪惡的事情,可是她不能答應他,她知道不答應他可能會出現想不到的危險,但素雲歷來是一個原則性很強的女人,她不能在這個時候和這個罪犯達成某種妥協。當然,她可以鼓勵他立功,比如救了一個警察等等,可是他實在罪不可赦,以前的罪不算,單這趁亂越獄,搶劫金庫,就又夠槍斃一次的了。也許整個唐山壓在廢墟下面的人,往外掏著,扒著,都是為了走出死亡,唯獨他,是在走向死亡,由死亡走向死亡,她不知不覺有些可憐他,可是她知道這種可憐是要不得的,儘管只是那麼一閃念,也絕對要不得,尤其是在這個時候,她不能失了一個人民警察的原則性。素雲說:“我不能答應你,不答應你,我們就不能合作麼?剛才我們不是合作得很好麼?”黑子的眼圈是黑色的,他說:“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剛才看不見一點亮兒,剛才不知道能不能爬出去,現在亮光兒就在眼前了,馬上就可以出去了,可你是誰?我是誰?你是陽光燦爛,我呢,我是無底深淵。我不出去,咱誰也不出去,要死,一塊兒死。” “黑子,你要冷靜。”素雲喊。 “我冷靜?什麼時候了,我還冷靜……” 黑子沒有說完,大地又突然震動起來,黑子大叫了一聲,把素雲推向金庫的深處,素雲還沒明白過是怎麼回事來,身子已經到了金庫的里邊,可是她和黑子剛才待的地方已經又塌下一大截來,黑子不見了,剛才的亮光不見了,剛剛出現的希望又被殘酷地堵死了。她掙紮起來,撲了過去,急速地扒起來,很快,黑子的頭露了出來,肩露了出來,他的胸部露了出來,她繼續扒著,黑子慢慢睜開眼睛,看到素雲在扒他,他急了:“你別扒我,別扒我。” “不扒你,一會兒你就得壓死。” “我願意壓死,你讓我死吧。” “我不讓你死。” “你非得讓我去挨槍斃麼?非得讓大夥兒看著我,指著我,眼睜睜把我殺了你才高興麼?” 黑子大吼著,一下昏了過去。 素雲把他扒了出來,搖著他,叫著:“黑子。黑子。” 黑子仍舊昏迷著,他在昏迷中喃喃自語。素雲抱著他,輕輕地搖著他,希望他很快醒來,這個時候她已經忘記他是罪犯而她是警察,她知道他是一個人,一個和她一樣受著地震蹂躪的人。她想听清楚他在昏迷中說得什麼,她俯下頭去,把耳朵貼近他的嘴唇,她終於聽清了,他說得是:“水。水。水。”他要喝水,素雲也不由舔一舔自己的嘴唇,嘴唇是乾燥的,已經失了往日的敏感,舌頭舔上去木木的。她也知道了渴,自從砸在這裡面,她還沒喝過水,她不知道已經過去了多長時間。她環顧四周,不知道上哪裡去找一些水來。她輕輕放下黑子,在這個密閉的地下室里四處逡巡。她走遍了地下室的每一個角落,但是哪裡也沒有水的痕跡。最後,在一個極不起眼的角落裡,在天花板的頂部,她看見有微小的水滴慢慢地積聚,積聚成更大的一滴,然後,再緩緩地滴下來,這是由地面滲下來的水,若不是地震破壞了地下室的頂部,只怕連這樣微小的水滴這裡也是找不到的。她很為這樣微小的水滴感到驚喜,她實在找不到盛水的工具,便伸出雙手,耐心地等著水滴下。水也極有耐心,看不見它由哪裡滲出來,只看見它不緊不慢地,有條不紊地脹大,脹成晶瑩剔透的一粒珍珠的模樣,然後就像是停止了脹大,顧影自憐地懸在天花板的頂部,像是在炫耀自己的珍貴。 素雲張著雙手,象虔誠的信徒仰望甘露一樣仰望著它。 終於滴了下來,滴在素雲的手上,碎了,再也找不到了。連一點清涼的感覺都沒有感到,就找不到了。素雲失望了,她知道用手是接不到這珍貴的水的,她站直了身子,把自己的嘴湊了上去。素雲終於用自己的嘴接了幾滴水,她來到黑子身邊,把他的頭放在自己的腿上,但她無法把水餵給黑子。黑子依舊在喃喃著:“水……水……水……”她毫無辦法,只好把自己的嘴湊到黑子的唇邊,對準了他的嘴。 黑子像孩子一樣微微張開自己的嘴唇,一股甘涼的水,就由素雲的嘴流到他的嘴裡。 黑子微微地睜開眼睛,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素雲看見黑子睜開了眼睛,很是興奮,她又放下黑子,跑到那一滴水的下面,用嘴接著,然後,又跑回來餵給黑子。黑子終於明白了眼前發生的事情,他沒有動,只有大顆的淚水慢慢地浸出眼角,由眼角緩緩地滾下來,滾進嘴角。鹹澀的淚水與那甘涼的水滴反差太大了,使他猛地警醒了,他坐了起來,看著素雲,沒有說話,撲向堵塞的通道,又沒命地扒起來。但是磚石被水泥粘結成大塊兒,大塊兒的磚石又互相咬結,他實在扒不動它們。素雲也來和他一起扒著,兩個人的力量在這大塊塌落下來的鋼筋水泥的結構中顯得那麼渺小脆弱。 “歇一會兒吧。”素雲說話了。 “不,”黑子的手仍沒停下。素雲為難地嘆息著:“塊兒太大,咱想想別的辦法。” “有啥法兒好想?只有和它拼力氣。” “可我們的力氣是有限的。” “那也得出去,老子一定要出去!” 素雲眼看無法說服黑子,自己站了起來,在這地下室裡仔細地搜尋著,她想發現一點奇蹟,哪怕是發現一把人們遺棄的小鐵鍬呢,那也會給她們帶來活的希望。一個擺放錢幣的架子傾斜了,人民幣撒了一地,素雲想把它們擺放整齊些,可是當她去扶那個架子時,發覺架子的後面有些異常,她挪開架子,架子的後面竟然有一道門,門已經震裂,素雲把門推開,竟是一個洞口,黑洞洞的,看不見裡面是什麼。 “黑子。”素雲驚叫了一聲。 “幹啥?”黑子答應著。 “你快過來。”黑子走了過來。 “你看。” “洞?” “這可能是秘密的出口,戰備用的。” “嘿,管他幹啥用的,先進去看看。” 黑子說著已經鑽了進去。 素雲也跟著他鑽了進去。 立槽讓馬胖子挖通了,海光他們由立槽下到了下面的巷道,下面的巷道是一條廢棄的運輸巷,不太寬,仍是馬胖子打頭,何大貴緊跟著馬胖子,何大貴的後面是周海光,周海光的後面是楊文燕,文燕的後面是“小爺們”,大羅殿後,只有馬胖子頭上的一盞燈亮著,他們拉著巷道邊上的電纜走,何大貴不時地給馬胖子指點著方位,他說順著這條廢巷一直走,前面有段上坡,上坡的頂部是一個極窄的通道,過了這個通道,就是“馬路”的出口了,上了“馬路”,他們就可以一直走到地面。他說得很輕鬆,可是他的心裡明白,由這裡到“馬路”的出口,少說也得十五公里,這十五公里就是在柏油馬路上走也得走一陣子的,何況是在黑洞洞的井下,何況前面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這些話他不能說,說了怕得是人們失了走下去的勇氣。為了不致丟了人,何大貴一直沒話找話的地和人們說著話。 “你一個記者,下到這井裡來幹什麼呢?”他問周海光。 “蒐集資料。” “什麼資料?” “地震的資料。” “已經震了,資料還有什麼用?” “為了防止下次再震。” “這是天災,下次就是再震,又能有什麼辦法?” “只要能能夠預報,就能把損失減到最低限度。” “哼,預報,你們來的時候,看見我們開灤醫院的大樓沒有。” “看見了。” “倒了沒有?” “倒了。” “那是新蓋的,說是能抗七級以上地震,不是也倒了?” “蒐集資料,也包括將來的建築設計的改進,還有井下防護的改進,涉及到方方面面的。” “蒐集到有用的東西了麼?” “我還不知道什麼有用,什麼沒用,這要等將來各方面的專家們來研究,我只是把這些東西記錄下來。” “就你一個人幹這個事?” “據我所知,就我一個人。” “嗚,那麼說,你本人就比資料還寶貴了。” “我不敢那麼說,不過若是問我是要命還是要這些資料,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要這些資料。” “男人,是得這麼著。可文燕,你一個女人到這裡來幹什麼呢?上面有得是男大夫啊,你還想當什麼模範麼?” “這……”楊文燕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她當初下來,確實只是和周海光賭了一口氣,如今看來,這口氣可不該賭,萬一發生什麼意外,文秀和唐生就再也看不見了,還有何大媽,還有素雲和小妹,都看不見了。如今她是自己心甘情願地鑽進了這死亡之地。可是她能夠和周海光一起走進這死亡之地,又感覺欣慰,若是讓海光自己一個人在這死亡之地裡冒險,她還不知道會怎樣惦記?可是若是自己不來,自己的藥箱不掉進水里,他們就不至於掉隊,海光也不至於走進這死亡之地,這樣說來還是自己耽誤了海光,她這麼想著又有些愧疚,只是把海光的手拉得更緊。 “上面的男大夫也不多了,您還不知道上面砸得有多麼慘。” 馬胖子又嚷著要水。誰也沒有發覺,他們的腳下有了水,水已經淹了腳背,馬胖子一喊,大家誰也不走了,都捧起地上的水喝起來:“就著有水,吃點東西吧。” 何大貴說著,掏出了自己的餅乾,幾個人喝了水,也感到自己的肚子空了。馬胖子掏出餅乾,放在鼻子下邊嗅了嗅,只把自己吐出來的那一塊吃了,其餘的又裝了起來,小爺們儿則三下五除兒,吃得乾乾淨淨,本來海光和文燕每人只帶了兩塊餅乾,一人還不到一塊,一個半大小伙子,幾口就下去了。 “別都吃了,留下一些。”何大貴說這話的時候,小爺們儿的餅乾已經一個渣也不剩了。 “小爺們儿,你留下一些沒有?” “我留下了。”小爺們撒了謊。吃了些東西,大家都有了些力氣,繼續往前走,可是再也沒有人說話,何大貴也沒了話,這一路上他說的話太多了,有些累,可是沒人說話不行,他想大羅應該說幾句話,可大羅平時就是有名的鋸了嘴的葫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這個時候讓他說話更難,馬胖子倒是話多,又怕他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這裡有一個女同志,說話需小心。何大貴只好不時地喊一句:“爺們儿,咱走啊。”“爺們儿,前頭就到了。”這樣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開始後面的小爺們儿還答應一聲,後來就不答應了,別人也沒了力氣,周海光和楊文燕早已累得自顧不遐,更沒有說話的力氣,何大貴也知道,自己是多年的心髒病高血壓,在這個時候更應該少說話,省些力氣。他若是倒了,這幾個人怕是誰也別想出去了。 也不知是幾天了,周海光感覺再走一步也走不動了,這裡的水已經齊腰深,冰涼的地下水浸透了厚厚的窯衣,窯衣和內衣都緊貼在身上,透入骨髓般地涼,腰疼,腿也疼,周身每一條骨縫都疼。最嚴重的還不是疼,而是困,雖然努力睜著雙眼,可兩隻眼皮還是往一起夠,夠到一起就不想分開,他這個時候若是讓他停下來,他會站在這齊腰深的冰水里睡去。他想起地震前和何大媽和她的家屬們下窯,他是由兩個礦工架上來的,架上來後躺了兩天才能動。如今沒人架他,他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多長時間,他想自己能夠堅持下來真是一個奇蹟。他想著走在他前面的文燕,自己一個大男人尚且如此,她的感覺會如何呢?他後悔不該一時激憤打了文燕,讓文燕堵氣下了礦井,可現在後悔已經晚了八春,他只有好生照看文燕,以贖自己的罪過。他一隻手拉著電纜,一隻手拽著文燕的腰帶,不管多麼困,也不敢撒開。他問文燕:“文燕,你怎麼樣?” “我還能堅持。”文燕的聲音很微弱。 “堅持不了,就說話。” “說話又有什麼用呢?”文燕苦笑著。 “怎麼沒用?走不了,我背著你,就是抱,也把你抱上去。” “別說大話了,現在你自己怎麼樣,你不說,我也清楚。” “都怨我。” “怨你什麼?” “不是因為我,你怕不會下井吧?” “這個時候,說什麼都沒用了。” “你若是要說,就說,說會子話兒,就不困了。” “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了?” “誰說得好呢,在這裡連時間都沒有了。” “你說,等我們上去……” 文燕沒有說完,身子一晃,就往下倒,周海光感緊扶住她。 “文燕,你怎麼了?” 文燕不說話,躺再周海光的懷裡,已經睡著了。 “何大叔……”周海光喊著前面的何大貴,他以為文燕不行了,聲音裡有了哭腔。 “馬胖子,站下。”何大叔喊。 前面的馬胖子站下了,扭回頭,他一扭頭,礦燈的亮光便照了過來,何大貴和周海光都看到了楊文燕蒼白的臉。周海光和馬胖子都才看到,何大貴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把衣服脫得精光,頂在頭上走呢。馬胖子走近楊文燕,剛要伸出手去架著她走,卻像觸了電一樣,迅速把手縮了回來。 楊文燕迷迷糊糊的,說不清是累是餓還是困,感覺自己竟是這樣軟弱無力,她只是把頭靠在周海光的肩上,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前挪,馬胖子唱得什麼,她已聽不太明白,但她希望在這個時候有人唱著什麼,她跟著聲音走,跟著人世的聲音,在這沒有生命的地下,向著生機機勃勃的地面走,眼下那殘酷的地震的廢墟,也已成為值得無比留戀的美妙之境,是人間,而這裡,則是地獄。馬胖子唱了一嗓子,人們沒有迴聲,水已經淹到胸口,出氣已經有些困難,誰也沒有心思氣力再來說話,何大貴也不催馬胖子唱了,他知道馬胖子也不會再有多大的力氣了,他自己也感覺喘息越來越困難,身體被冰涼的水浸著,已經沒有感覺,只是覺得乏,出奇地乏累,想躺在哪裡睡一覺。馬胖子唱完無人喝彩,似乎覺得遭了埋沒,很懷才不遇似的,在前頭喊:“餵,我唱得可好不好?何老爺子,你說我唱得好不好?” “好……好……”何大貴應答著,接著是一連串的咳嗽。 “我說大羅,你半天沒說話了,我唱得可好不好?” 周海光和楊文燕也迷迷糊糊地站住了。 周海光有些慌亂,他知道這是他的責任,何大貴走在他的前頭,不時地照顧著他們,大羅走在他的後面,他也應該不時地照料他們,可是他光顧了照顧文燕,就沒顧得和他們說一句話,若是和他們說一句話,也不至於失了聯繫,而在這個時候失了聯繫,那無異於死亡。楊文燕依舊迷迷糊糊的靠在周海光的肩膀上,周海光也實在沒有辦法把她放下。而且他對於馬胖子也有些不放心。何大貴走了幾步又回來了,他拉了一把周海光,低聲說:“這位馬師傅,年輕時犯過錯誤,有些破罐破摔,人還是好的,苦活兒累活兒都是他幹,就是一張嘴不得意人,你放心。” “犯得什麼錯誤?” “別問了,走吧!” 何大貴說著走了。 金庫裡的通道很黑,還有一股難聞的氣味,黑子拉著素雲跌跌撞撞地往前摸索。黑子在黑暗中把手遞給素雲,素雲拉著他的手,彼此沒有一點敵意了。 這裡果然是銀行修建的備戰用的秘密通道,可惜這裡也被震塌了,他們走了沒有多遠就不得不在地上爬行,不得不在爬行中不斷扒開一些碎石亂磚。不久他們就爬到了盡頭,通道的盡頭是一堆亂石,黑子在前邊扒著,素雲在後面使不上勁,但是她感覺這裡很熱,熱得反常。忽然,他們看見一絲的亮光,素雲眼睛亮了一下,卻不不知這里通哪裡?過了一會,素雲感覺很可能通防空洞,可是不知防空洞塌了沒有。黑子咬了咬牙,攥緊了拳頭狠狠地說:“先他娘的扒開再說。”素雲沒有答理他,用手摸了摸牆壁,燙了他一下,說這裡怎麼這麼熱?這個時候,黑子也感覺到這裡熱得反常。他說可能是地熱吧?素雲覺得這樣大的一場地震,把地底下的一切都搞亂了,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也可能是地底下的岩漿翻上來了呢,若是那樣就更可怕,可是她沒敢說。黑子扒開了一條縫隙,一股暗紅色的火苗,像一條蛇一樣,蜿蜿蜒蜒地爬進來,黑子大驚,他看見紅紅的火苗滾動著流淌過來。 “快堵住。”素雲大叫著,也擠了上去,和黑子一起把縫隙堵住。黑子先是一愣,他沒明白這裡怎的會有火?素雲張著嘴巴沒有說話,她想莫非真是地下的岩漿翻了上來?若當真是那樣,唐山就更真沒有活路了。可是她由空氣中嗅到了一股汽油的味道,她想起銀行的附近是有一個小型的油庫的,也許是油庫著了火吧。素雲猜想可能是油庫的油流到這裡來了。黑子絕望地躲閃著:“這麼說,我們又他媽的沒了出路啦?”素雲顯得很鎮靜:“來,先把這裡堵死些,別讓油流過來。”黑子一時懵著,對素雲的建議還是很贊同,他們邊往後撤著,邊用碎磚亂石壘著防火牆,同時也把自己的出路堵死了。這樣的話,這個出路已經不能成為出路了。 她們不知道上面救助的人正在全力救火。海光在煤礦裡掙扎著,沒能夠拍到這個救火的場面。油火被緊緊地擋在了那裡,黑子看了看素雲,素雲看了看黑子,兩個人沒再說話,他們又回到金庫裡面。 黑子又看到架子上碼放的錢幣。幾次餘震已經使架子全部傾斜,但是錢幣仍然很整齊地碼放著。 黑子的眼睛裡放出兇惡的光來,他抓起架子上的錢幣,狠命地摔著。心裡的貪婪轉變成為無奈的瘋狂,他吼著:“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沒有你我會到這裡來麼?我會自各兒把自各兒埋在這兒麼?”他邊摔著錢邊大嚷大叫。 “你幹什麼?”素雲嚴厲地喊,她說這是國家的錢,你沒有資格毀壞。她把黑子摔亂的錢一摞摞碼好,然後拾起黑子那隻裝滿錢的袋子,把錢全部倒出來,把褲子扔給黑子:“穿上。” 黑子乖乖地穿著褲子,腿上有傷,穿一下就哆嗦一回。 素雲把倒出來的錢又碼上架子。黑子減輕了壓力,慢慢恢復了變態的情緒,看著素雲說:“這些錢待會兒都得毀掉,還管它幹什麼?”素雲說:“這是責任,人活著,就得負起責任,人死了,責任還要延續。”黑子不解地看著素雲。素雲在碼放得整整齊齊的架子前走一圈,似乎很滿意,她發現了黑子不解的目光。黑子搖搖頭,沒說話,又去扒那通道。素雲拉住了他:“歇一會兒吧。”黑子忽然動了善心,呲了呲黃牙:“這裡邊太危險。” “看來一時半會兒我們是出不去了,還是節省點力氣吧。”黑子住了手,他們坐在一起。 “她如今不知怎麼樣?”黑子一動不動地靠在牆壁上,自言自語。 “你說誰?”素雲問。 “讓我糟踐了的那個跳舞的姑娘。” “怎麼,你現在還想著她麼?” “想,若是我能夠把她救出來,不知可以不可以贖了我的罪過?” 素云無語,她也想起了文秀,想像著她在廢墟的下面不知是死還是活。她與黑子背靠牆壁坐著。忽然有一滴滴的水緩緩地從頂壁滴下。黑子張開嘴巴,承接著水滴,他的臉上有怪骨,是相術中異相。素雲看著他,不再厭惡卻有一種憐憫。黑子注意到素雲的目光。他躲避著素雲的目光,但是卻看到素雲的胳膊、手、腿。素雲猛地咳嗽了幾聲,被瓦礫與烈火弄得慘不忍睹。黑子捧住素雲的手,心疼了:“你的手。”素雲略略皺了一下眉,不讓他動。黑子的眼神裡有懺悔的意思,鼻子竟然淌著血,咬住嘴唇。過了一會,黑子艱難地問:“我們還能出去嗎?”素雲看都沒看他,說能!黑子的臉沒有表情:“萬一出不去呢?”素雲眼睛又了酸熱:“那……就是死了。”黑子半天沒說話,看來他也恐懼了。素雲看了他一眼:“死也並不可怕,那麼多人都死了。”黑子說:“我沒怕過死,吃送行飯的時候,我他娘的沒眨一下眼。”素雲好像猛地想起了什麼問:“我問你,你死前為什麼要見我?”黑子哼了一聲:“是你把我送上斷頭台的,我恨你。”素雲問:“現在你還恨我嗎?”黑子的嘴角掛著森然的冷意:“恨,又有什麼用呢?” “姐,有一件事我始終不明白。”黑子收回手抱著膝蓋,“我啊,真他娘的是糊塗廟裡的糊塗神,我燒著糊塗香,須許的是糊塗願啊!”素雲望著黑暗的地方,心胸彷彿被黑暗漸漸充滿:“壞事都讓你做完了,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黑子梗著脖子說:“你們警察,難道是鐵打的?就什麼都不怕麼?”素雲呆呆地說:“不見得,警察也是人。”黑子說:“可警察為什麼不怕死呢?”素雲忽然打了個唉聲:“那要看死得值得不值得了。”黑子悄悄瞥了她一眼,陰陽怪氣地說:“可有一個警察,為了抓我,要死了,不知這麼死了值得不值得。”素喲一愣:“你小子是說我麼?”黑子不吭聲了。素雲說:“我是在旅行一個警察的職責,同時也是為了救你。”“救我?”黑子疑惑地看著他。素雲繼續盯著他說:“對,為了不讓你在犯罪的路上走得更遠,為了讓你能做一個堂堂正正的好人。”黑子有點絕望:“好人壞人都要死了,死了就都一樣了。你說,咱倆死在一塊,什麼都不知道了,哪兒不一樣?”素雲反駁著他:“不一樣,好人死得坦蕩,壞人死得窩囊。”黑子問:“坦蕩是什麼意思?”素雲說:“她沒有牽掛,沒有悔恨……”黑子譏諷地冷笑了一聲:“你錯了,我光棍一條,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你就不行了,你就當真一點牽掛也沒有?比如你的小妹!”素雲搖搖頭,想起小妹瞎著眼睛,心都被什麼東西咬碎了。自己要是死了,她可怎麼活呢?她想著想著滴下淚來。 黑子狠狠地罵著:“警察姐姐,我知道你牽掛小妹,都他媽的因為我啊!”他抓起一塊磚頭,狠狠拍在自己的腦袋上,磚頭碎了。血從他的臉上淌下來。 “你幹什麼?”素雲拽住了黑子的胳膊。 “都是因為我……”黑子嗚嗚地哭了。 “你現在後悔了?” “嗯,可惜晚了。” “不晚,悔恨,什麼時候也不晚。” “如果我能夠出去,我一定重新作人。” “如果不能出去呢?”黑子茫然地看著素雲,不知道說什麼。 “從現在開始,你已經重新作人了。”素雲看著黑子,笑了,笑得很溫柔,很美,黑子讓她的笑震撼了,呆呆地看著她。素雲看著他,看他臉上從沒有過的迷惘驚奇,這種迷惘使這個罪犯的臉上出現一種深沉,一種與他的身份處境都不相稱的深沉。餘震哄隆隆地響過了一會。兩個人都沒說話。過了一會,黑子像個婦人嘮叨著:“過去,我只想錢,有了錢,我可以有吃有喝,可以成家立業,象別人那樣有滋有味地活著。如今我明白了,錢是王八蛋,要命的時候,它一點忙也幫不上,反倒要你的命。你為它死,它卻不管你的死活,就像不仗義的朋友。如今我恨它,不想它,可是我又不知該想些什麼。你說,你想你的女兒小妹,你牽掛她惦記她,這多好,你有人可想,也有人想你,可我呢,我想誰?誰想我?我就像一粒沙子,跟誰也不沾邊兒,不扯粘兒,風一刮,沒了。姐……我難受啊……”黑子忽然倒在素雲的懷裡,就像小弟弟撲進大姐姐的懷裡,哇哇大哭。素雲緊緊摟住他,任他哭著,她的眼裡也有了淚水。素雲被黑子的懺悔感染著:“好兄弟,哭吧,哭出來,心裡也許就痛快些,哭完了,咱再去扒,咱一定要出去,為了你,咱也要出去。你還這麼年輕,真正的人生你還沒經歷過呢,咱出去,咱好好活……”黑子忽然像個乖順的貓,慢慢地說:“姐,你別哄我,我知道,我出去也是一個死,我倒更想死在這裡,和你死在一起。可我不能,我要讓你出去,眼看著你出去了,我再去死……”黑子哭著,說著,說得素雲也刷刷地流著眼淚,她知道他說的是實話,知道等待他的,絕不是什麼好的命運,可是她不知道應該怎樣為他開闢一條生的通道。 素雲和黑子在金庫裡闖了幾天,都沒能找到出口。兩個人的意志都已經崩潰了。第六天過後,餘震格外強烈,素雲感到一陣顫抖,每一根神經都在顫抖,在顫抖中發痛。整個金庫都顫抖起來,一場更大更強烈的地震象惡魔一樣搖憾著大地,大塊大塊的頂壁塌落下來。 “兄弟……快……”素雲猛地推開黑子,黑子滾到了一邊,他懵懵懂懂地一時不知所措。 幾塊頂板塌落下來,埋住了素雲,只有一條胳膊露在外面,胳膊上是血,是傷痕,是灰土,還有黑子的淚水。 “我的好姐姐啊……”黑子發出一聲慘厲的嗥叫,象狼一樣凶狠,凶狠中有絕望。他撲向素雲,狠命地扒著那些可惡的塌落物。他扒出了素雲,可是素雲的呼吸已經停止了,他搖撼著素雲,他哭著,喊著,眼淚如雨一般灑在素雲的臉上身上:“姐姐,我的好姐姐,你這是怎麼了?你不該啊,你不該為了我做這種事啊。應該讓我去死啊。我的好姐姐,應該我死啊……” 直到他確信素雲確實已經死了,不能和他說話了,他靜了下來,靜靜跪在素雲的身邊,用手小心翼翼地為素雲擦去臉上的灰塵,可是他的手上也滿是灰塵,是血,粗糙的水泥的顆粒,他無法把素雲的臉擦得更乾淨些,他俯下身子,把臉挨近素雲的臉,小心翼翼地,生怕驚醒了她似的,伸出舌頭,一點一點地舔著素雲的臉,直到素雲的臉露出了本來的面目,他靜靜地跪著,盯著素雲的臉,喃喃著:“姐姐,我這一輩子沒人疼過我,你就是我在這個世上的唯一的親人,讓我和你死在一起,成么?姐姐,你可要我?”他輕輕地躺在素雲身邊,側著臉,看著素雲,他想伸出手去摟住素雲,可是他沒敢,胳膊剛剛伸出去就縮了回來,他望著素雲,就像孩子望著母親。然後,他翻了一個身,仰面躺下了,和素雲並排躺在一起。他笑了,帶著淚珠笑了。黑子像個孩子躺在素雲的身邊,等待著死亡來臨的最後一刻。黑子先是昏迷的,後來餘震將他搖醒了,醒來的他幾乎沒有什麼記憶,他還以為身邊的素雲活著,就輕輕地搖了搖她,素雲身體僵硬了,沒有一點反應,她真的是死了。 “我的姐姐啊!”黑子朝她跪了下去,哭聲沒有一點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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