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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死刑犯來到你身邊

唐山絕戀 王家惠 21615 2018-03-18
安葬了哥哥,素雲抱著小妹回到了醫院,她感覺空蕩蕩的,心沒個著落,她只有哥哥這麼一個親人,有一個親人,即使不在身邊,她惦記他,他惦記她,心裡總是一個依靠,尤其是在丈夫去世之後,這位哥哥便更形重要,有什麼事情可以和他商量,有什麼煩惱可以和他說說,就是在小妹扒出來以後,她還和小妹說,過兩天找一輛方便車把她送到哥哥那裡去,可以找一個醫院治治眼,也可以讓她騰出手來忙一忙工作。可是如今全沒了,一個親人沒了,等於所有親人沒了,她想哭一場,可是小妹耍開了小孩子脾氣,哭個沒完,她又有些煩,煩的同時又為這孩子難受。她想她還有工作,她想走,可小妹拽住她不撒手,護士提醒素雲,小妹這麼哭可不好,她的眼睛受不了,目前這裡什麼器械也沒有,無法給她確診,還是注意一些好。素雲便哄小妹,可越哄小妹越是哭個沒完,醫院裡的人都在忙著各自的事情,也沒人來幫幫她,她便發了脾氣:“小妹,再這麼哭媽可真生氣了,你給我住聲。”小妹很聽話真的止住了哭。

自從爸爸沒了,這孩子便學會了看媽的眼色行事,有時候素雲煩,難免對她發脾氣,她看到媽當真發了脾氣,便會很聽話,她知道媽一個人不容易。過了一會,素雲給小妹找了一點水來,小妹喝了就問:“我不哭,媽就不走吧?媽不把小妹扔在這裡吧?”素雲一下又不知怎麼回答她了,她摟著女兒,又是一陣心酸,走吧,捨不得女兒,不走吧,確實還有一攤子工作要做,這場大地震中誰家沒攤上事呢,都這麼兒女情長的就什麼也別乾了。可她是個警察,警察在這個時候不干事情可說得過去?而且她一直在後悔,後悔在哥哥的靈前說了那麼一句話,她說為什麼我們這麼苦。這話是當著那麼多人,當著市委向書記說的,好像家庭婦女的口氣了,不像一個人民警察,更不像哥哥這麼一位英雄的妹妹。她覺得很丟人,在這個當口,正是考驗人的時候,她不應當總想著自己忘了全市的人民。她有了一種愧疚,她想用一種什麼辦法補過來,不能在她這裡丟了全市警察的臉。她狠狠心,對小妹說:“媽還有工作要做,媽去一會兒就回來,小妹在這裡等媽,好麼?”

小妹沒再說什麼,她已經習慣了媽隨時會有工作把她一個人放在家里或是寄放到別人的家裡,她知道媽的工作是孩子攔不住的。她說:“媽去吧,我只是害怕,這裡到處都是死人。” “好孩子不怕,媽只去一會兒。”素雲說完便走了。 她一走下廢墟便把小妹忘了,她想如何把她的巡邏小分隊組織起來。她這一片企業不多,最大的單位是文燕的醫院和銀行了,醫院是那麼一種狀況,抽出人來是萬萬不能的,銀行又至今沒上來人,也不知究竟損失了多少人,再有就是街道了,可街道沒有民兵組織,何大媽雖說組織了一支救護隊,也只能頂個一天半天,因為壯勞力都是各個單位的,他們也要到單位報到,這些人一走,街道上就是些大媽大嫂和老頭子,再有就是幾個待業青年。她不知道怎麼去組織巡邏,可她知道這個巡邏小分隊不組織是實在不行的,一來是分派的任務,二來也是形勢逼迫,不組織不行。她想先到銀行看一看。她看見一個人在銀行的廢墟上面扒著,那人穿著一身藍工作服,很年輕,他在銀行的廢墟上東扒一下西扒一下,最後竟然扒了一個洞鑽了進去。

那人很像黑子。素雲心裡一顫。 她跑了過去,看了那個洞口的位置,不由吃了一驚,這人竟然把銀行的金庫給扒開了。事情嚴重了,她想都沒想就由那個洞口鑽了進去。 果然是黑子鑽進了銀行的金庫。 黑子自從鼓動人們打了海光,就意識到自己在這個時候穿一身警察的衣服並沒有什麼好處,他把警服脫下來扔了,隨便揀了一件工作服穿上,又去尋找他要尋找的那一注大財,可是別的地方他不熟悉,轉來轉去還是轉到了小街這家銀行,過去他曾經栽在這裡。老天有眼沒讓他吃上槍子,算他命大。此刻他竟然扒開了銀行的金庫,這不能不說是老天爺讓他發財。金庫本來設置在地下,可地震的時候銀行的樓房往後甩了一下子才倒的,反而把金庫的門弄得到了地表。只有一些碎石亂磚壓著,黑子無意間便扒開了,能說不是天意?

金庫裡面是一排排的架子,架子上面放著大摞大摞的鈔票,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黑子連估算一下的能力都沒有,因為他長這麼大也沒見過這麼多錢在一起放著,一瞬間,他竟然嚇住了,呆愣了一會兒,想扭頭跑掉,然而他罵了自己一句就站住了,他不能做臨陣脫逃的窩囊廢。他站在那麼多的鈔票面前,鎮定一下,然後才來得及發出驚嘆:“這麼多?這都是錢哪。這都是錢哪!”他激動得呲著黃牙,抱著錢哭了幾聲。他後悔以前怎麼那麼傻瓜,以前總為了沒有錢著急,有時候掏一個包,裡面才兩毛錢,而且那包的主人看上去是挺闊的主兒,怎麼也不至於身上就有兩毛錢,可就有這樣的人讓黑子碰上。如今他才明白,原來大批的錢都在銀行里面,而且拿起來很容易。他拿起一疊鈔票,鈔票象撲克牌一樣在他的手裡翻飛著,嘩嘩的響聲使他陶醉。

“媽的,從今往後,你們都是我的。”他把那一疊錢又扔在架子上面,開始尋找什麼東西來裝這些錢。黑子實在找不到什麼東西能夠把許多鈔票裝進去,他不斷地埋怨銀行的工作人員失職。最後他發現自己穿著衣裳,他把褲子脫了下來,兩個褲腳打一個結,就是一個挺好的口袋,他很滿意自己在關鍵時刻的聰明才智,他便以最快的速度往褲子裡裝鈔票,知道裝得再也裝不下了,他才決定離開,當他用力一甩把口袋背上背,要轉身離開的時候,他愣了。 素雲站在他的面前,正在冷冷地盯著他。 黑子不知怎麼著才好。 “放下!”素雲威嚴地吼了一句。 “又是你?怎麼又是你?你怎麼還活著?老子正要找你呢!”黑子兇惡地喊了一句。他很為素雲的活著感到天道不公。他覺得既然地震一回,就應該把所有的警察都震死,那樣才叫地震,要不老天爺發動一次地震幹什麼呢。

“有你這樣的人在,我就得活著,把錢放下。”素雲又一次發出了命令。命令很威嚴。 黑子一哆嗦,把口袋放在了地上,可是口袋剛落地,他又一掄背到了肩膀上,他意識到這麼多錢是不能放的,放下了再去找就很困難,最重要的是,眼前只有素雲一個人,而且是在地震當中。 “我要是不放呢?”黑子聳聳肩上的口袋。 “你就別想由這裡出去。” “我要是非出去不可呢?” “你那是找死。” “你吹呢,就憑你,想逮我?” “我已經逮過你一回了。我還能逮你一回。” “你嚇唬誰?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現在是天塌地陷,誰也甭想管誰。” “你做夢呢,只要有一個人民警察在,法律就在,秩序就在,誰也別想胡作非為。”

“我告訴你王素雲,自打我進去那一天,我就發過誓,只要老天爺長眼讓我活著,我就要找你報仇。老天爺果然沒讓我死,那就是讓你死,你……倒送上門來了。” 黑子說著,惡狠狠把口袋甩到地上。 “你想幹什麼?” “我要滅了你!” 黑子彎腰揀起了一塊石頭,向素雲逼近一步。 “你不要自找滅亡!”素雲喊道。其實,在黑洞洞的地底下,面對這樣一個窮凶極惡的壯實的歹徒,素雲的心裡也有些發虛,她想最好是先在氣勢上把他壓倒。 “害怕了吧?害怕了你就跑,我放你一條生路。”黑子領教過素雲的厲害,他也不想和素雲真的交手,就是把素雲打死,他也知道那後果,他如今可不想死,若是想死,要那麼多的錢幹什麼?素雲繼續說:“黑子,我正告你,你只有一條路,就是放下石頭,跟我走,到你該到的地方去,你若是頑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條。”“你去死吧!”黑子的石頭朝素雲砸來。素雲一躲,石頭擦著她的耳邊飛了過去。黑子見一擊不中,立即撲了過去,可是被素雲一腳踢倒在地上,素雲衝過去,習慣性摸向腰間,可是腰間既沒有手槍也沒有手銬。她迅即撲過去,想把黑子的胳膊擰過來,可是黑子仰著身子一腳把素雲踹到牆上,素雲的頭重重地撞到牆上,一陣眩暈之後,倒在牆下。

“震不死的臭女人,今天我殺了你。”黑子又揀起石頭,高高舉過頭頂,朝著素雲的頭砸去。 “畜牲,你這個畜牲。”素雲突然暴怒了,她迎著黑子的石頭站了起來,她站了起來,黑子的石頭也砸了下來,砸在他的肩膀上。她竟一點也沒覺出疼來,她像一頭豹子向黑子撲了過去。她雖說是一個警察,可並沒有受過什麼專門的訓練,沒有學過擒拿格鬥之類的功夫,平時和罪犯們打交道,主要靠勇氣和人民警察的威嚴,而且,作為一個女警察,她也很少有這樣的遭遇,要和罪犯做面對面的格鬥,平時這種事情都是男警察去幹,可是今天,她要獨自逮捕一個強壯的罪犯,不,她此時不是要逮捕他,而是要殺死他,親手殺死他,只因為他說的那句話,他說她是“震不死的”,這把她深深地激怒了,在震後的唐山,如果說人們說話還有什麼忌諱的話,那就是這句話了,無論是誰,面對唐山人的時候,你可以罵遍他的八輩祖宗,他也許不會和你計較,可是你若是對他說出這句話來,你就倒了霉了,唐山人會和你拼命,再懦弱的人也會暴跳如雷地撲過來,至少把你打個半死,就連六七十歲的老太太,也會把她手裡的半個冬瓜扣在你的頭上。這種忌諱一直保持到二十年後的今天,在今天唐山人也是聽不得這句話的。素雲已經不是作為一個警察和罪犯搏鬥,而是作為一個在大地震中死裡逃生的唐山人,一個在大地震中喪失了親人的唐山人,要殺死發出這種惡毒詛咒的畜牲。她甚至已經忘了警察的身份,而是作為一個女人在拼命,她低下頭,沒命地朝黑子撞過去。她的頭撞在黑子的胸口上,撞得黑子胸口咚的一下直疼到裡面去,好像把他撞透了,腦袋也嗡的一聲,有一瞬間竟然失了知覺,他噔噔噔往後倒退,一直退到牆上,再也無路可退,身子重重撞在牆上,然後順著牆滑下去,坐在地上,眼睛兀自直直地瞪著素雲,他不明白一個女人的頭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量。

可是素云不讓他明白了,不給他時間去想什麼,她揀起黑子朝她扔過來的那塊石頭,高高舉過頭頂:“我讓你咒。我讓你咒唐山人。” 她咬牙切齒地說著,眼睛盯著黑子,眼睛裡像是有火,黑子嚇傻了,被素雲的瘋狂嚇傻了,他看出來這女人眼下不是想逮他,而是當真想殺死他。他想這個女人一定是瘋了,瘋了的女人就是一隻老虎,母老虎,瘋了的母老虎是最厲害的,誰也鬥不過的,武松打死的那一隻就是公的,若是母的,他也未必打得過。他想他應該跑,帶著自己的錢跑,一個有很多錢的人卻和一個瘋了的母老虎拼命,他肯定是一個比天還大的傻瓜。由此看來黑子並不傻,他在最危急的關頭作出了最聰明的選擇,他像一個女人一樣伸出兩手護住頭頂,嘴了不住地亂叫:“我投降。我投降。你別砸,你是警察,你把我殺了你犯法。”素雲的手果真停了下來,黑子一聲你是警察把她由瘋狂的狀態中警醒了,作為一個警察,是沒有權利處決犯人的,這必須經過法律的審判。素雲仍然高舉著石頭,目前石頭就是她的手槍。

“把你的褲帶解下來。”素雲是想用褲帶把黑子捆上,而且沒了褲帶,他想跑也不好跑了。 “我早解下來了。” 黑子一指他身旁的“口袋”。素雲這才發現他只穿著一條短褲,他的褲子成了裝錢的口袋,而他的褲帶也已成了捆住口袋的繩子。素雲反而不知該怎麼辦了,她一遲疑的功夫,黑子一腳蹬在她的腿上,她一下倒在地上。黑子爬了起來,照著素雲的胸口、肚子一陣亂踢,素雲被踢得頭昏眼花,在地上蜷曲著,呻吟著,再也站不起來。黑子衝著素雲大叫:“你以為你很能麼?我是不跟你一般見識。告訴你,再敢和我過不去,我真殺了你。”他說完背起他的口袋就向出口跑去。 “你……給我站住。”素雲吼叫著,可是聲音極其虛弱,她試著往起站,剛抬起半個身子又癱倒了。黑子眼看跑到了出口,素雲一急,終於扶著牆壁站了起來,她艱難地邁出一步,又邁出一步,她要追上黑子,她不能讓他跑掉,她不知由哪裡來的力量,竟然又追了上去。但是畢竟她的速度趕不上黑子,她的肚子和胸口也仍在劇烈地疼痛,黑子已經跑到了出口,再邁出一步,他就跨出了出口。就是這個時候,一陣強烈的餘震發生了,地下室劇烈地搖晃起來,黑子在出口處站立不住,摔倒了,他在地上爬著,滾著,滾向牆壁,他扶住牆壁,想站起來,可是在劇烈的震動中他無法站起來,於是他向出口爬,他知道,只要一出去,他就可以撒腿跑了,只要跑出幾步,拐個彎,素雲就再也追不上了,這一片亂糟糟的,就是把她的派出所的人全叫來,也沒法他了。可是沒等爬出兩步,外面小山似的廢墟上滑下幾個巨大的預製板來,把出口堵得嚴嚴實實。黑子一驚,這一下就別想出去了,不但發不了財,只怕還要死在這裡。這一驚他便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可是他一站起來,就發覺地下室的頂部在劇烈的震撼中往下塌落,他不得不往回跑,只跑了兩步,地下室的頂部就塌落下來,黑子的兩條腿被壓在下面,他疼得哇哇大叫。 素雲在劇烈的震撼中也摔倒了,她扶著牆壁,也想站起來,求生的本能讓她向著出口跑,可是她跑不動。她只是和牆壁一起搖晃著。 震動停止了,一陣靜寂。 素雲扶著牆壁站著,她的眼前一片漆黑,一片漆黑當中飛舞著許多金色的星星,金色的星星旋轉成無數光環,旋轉的光環使她眩暈。她感到噁心,想吐。她使勁眨眨眼睛,強忍下那種強烈的想吐的感覺,眼前的光環沒有了,只有一片漆黑,逐漸地,黑色明亮起來,被堵起來的出口有些微小的縫隙,有絲絲縷縷的陽光透進來,素雲迎著那絲絲縷縷的陽光走去,她跨過黑子,去搖撼那垮下來的地下室的頂部。 “臭娘們,都是因為你,要是沒有你老子早出去了,過一會兒老子出去非殺了你不可。”黑子大嚷大叫著。素雲沒有理他,仍舊到處摸索著,搖撼著。都是碎磚頭亂石,塞得嚴嚴實實,紋絲不動。 “你出不去了,到處都堵死了,活該,這才叫自作自受。你今天要死在這裡了。哈哈哈。我高興。哈哈哈,我高興,我死了還有一個女警察陪著我。”黑子強笑著,瘋狂了一樣,一邊笑一邊流出眼淚來。素雲意識到出口徹底封死了,她發出一聲慘厲的長叫,昏死過去。 她喊得是小妹。 黑子也不叫了,他有些奇怪地盯著素雲,想動一動,可是動不了。素雲醒過來了。她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黑子的身邊,她便坐了起來。 她發現黑子正在呆呆地看著他,她不知自己究竟昏過去多久,黑子就這樣看了很久了吧?這個惡棍不知心裡在打什麼罪惡的主意。幸虧他的雙腿被壓住了,他動不得,否則不知會發生什麼事情,素雲想到這裡不由有些後怕。她雖然比黑子大許多,可也僅僅三十出頭,又守了兩年寡,對於這種男女之間的事情感覺更敏銳些。她坐著,呆呆地看著漆黑的地下室,不知道怎麼出去,如果當真出不去,她便要死在這裡,如果她死了,小妹可怎麼辦?在這種亂糟糟的局面下,她可怎麼活呢? “嘿,你怎麼不說話啊。”黑子說話了,他有些恐懼。這麼半天他一個人默默地看著身邊昏死過去的素雲,就像在墳墓裡一樣,那麼靜,靜得讓人心悸。恐懼使他安靜下來素雲斜他一眼,沒有理他。 “你有一個妹妹?”黑子在沒話找話。 “沒有。”素云不知為什麼會回答他,可是她回答了他。 “既是沒有妹妹,剛才你死過去的時候,為啥喊小妹呢?” 素雲說:“那是我的女兒。” “我以為警察只知道抓小偷呢,敢情警察也有閨女。這下可好,警察和小偷埋在一塊了,等將來人們把咱倆的屍骨扒出來,人家可不知道我是賊,你是警察,人家會琢磨咱倆不定在這兒乾啥呢。” “你找死。”素雲一聲怒喝。 “還用找麼,死眼看就找咱們來了。你說你不在家裡好好看孩子,抓什麼賊啊,我偷我搶有你什麼事?沒有你多事,我的財也發了,你的閨女也照看了。這可好,二大爺剝蒜——兩耽擱。純粹的狗拿耗子。”黑子很是憤憤不平。素雲抓起黑子身邊的錢袋子,扔了出去。 “沒有你,什麼事情也沒有,你再敢出一聲兒,我殺了你。” “就是不殺,你當我還死不了麼?這個時候還拿死嚇唬人。” 素雲沒話可說,對於這麼一個惡棍,又是處於這麼一種情境,他確實不怕死了。 “哎,你還是聽我說句話好,臨死了,咱就個伴兒。” 素雲沒有說話。 “你知道二大爺剝蒜是怎麼回事麼?”素雲仍舊沒有聲音。 “二大爺是我們當院的,姓李,他和他的兒子分著過,住得是對面屋……哎,你聽我說呢嗎?”素雲斜他一眼,沒有說話。 “這就是說,你聽著呢,我就給你講。雖說是分著過,可兒子媳婦還算孝順,吃點改樣的飯,都給老爺子端過點去。老爺子也就習慣了。這一天兒子那頭兒包餃子。二大爺一看兒媳婦在包餃子,心想準得給我送過來,今兒個晌午不做飯了,剝兩頭蒜等著吃餃子吧。老頭子蹲在當院兒剝蒜。兒媳婦看見了,吃飯的時候,兒子問,給爸端過去了麼?媳婦說,我見爸在當院兒剝蒜呢,晌午飯準也是餃子,就沒給老爺子端。老爺子守著兩頭蒜餓了一頓。你說可樂不可樂?從那兒以後,我們當院兒就留下了這句話——二大爺剝蒜,兩耽擱。”黑子自顧說完了,看著素雲。素雲仍就不說話,呆呆地看著出口的方向。黑子惱怒地喊:“嘿,我這半天白說了麼,你倒是搭句話兒啊,哪怕罵我一句呢,也是個人聲兒。”素雲站了起來,走到黑子身邊,盯著他,盯得黑子有些害怕。 “你別這麼看我行不?我發毛。”黑子喊著。 素雲俯下身子,揪住黑子的頭髮,無比嫌惡地看著他的臉,突然,她舉起手來,左右開弓地打著黑子的臉,打得很重,好像把一腔子仇恨都發洩出來了,一邊打,她的身子一邊顫抖,她的胳膊也在顫抖,但是她的手打下去卻是一點也不顫抖,而且越打越重,越打越狠,打著,她的眼淚也流了下來,她邊流著淚邊打。黑子的半個身子在下邊壓著,無法還手,只好等著她打,打得他吱哇亂叫,便叫便嚷:“你趁人之危,這也不算英雄。” “英雄?你也配說這兩個字?你連狗都不如。”素雲邊說邊打著。 “你到底說話了,說話就好,你既說話了,你就打吧,你打死我,也比憋死我強。我現在才知道,啥也聽不見,啥也看不見,就跟死差不多了,還不如死呢,你打吧,我知道,你也憋得慌。”素雲打累了,停下手,坐在一邊喘著。 “怎麼不打了,打呀。”素雲仍然喘著氣。 “不打了,只好又這麼待著了,不說,不動,那叫啥?沉默。對,沉默。就是等死。” 黑子的臉已經腫了起來,但是黑子沒有察覺,素雲也沒有察覺。剛才一陣狂風暴雨般的抽打,使素雲的氣憤平復了一些,稍許冷靜下來,她聽見了黑子的話,黑子的話倒是把她點醒了,不能這麼著在沉默中等死。她跪在黑子的身邊,開始扒壓在他身上的磚石。 黑子很奇怪她的舉動,驚訝地問:“你幹啥?你要救我呀?你把我弄出來可就危險啦。” 素雲一磚頭敲在黑子的脊樑上。 “哎呦,你真下手啊,我啥也不說了。”素雲把扒出來的磚頭遞給黑子。 “幹啥?” “往里扔。”素雲的話很簡短。 黑子聽話地把磚頭扔向金庫的深處。 “這叫廢物利用,是吧?”他的嘴仍是不閒著。 素雲也不知扒出了多少碎磚,最後,黑子身上的零碎東西都清理得差不多了,只有一塊水泥板壓在他的身上,素雲吃力地把水泥板掀起來。 “爬,你給我往前爬。” 黑子像狗一樣往前爬著,一直爬到水泥板再也壓不住他的地方,素雲也支持不住了,咚地一下放下水泥板。黑子站了起來,又呲出了黃牙:“嘿,我明白了,警察大姐是個好人。”他活動活動腿腳,然後坐下來看熱鬧一樣地看著素雲。素雲沒有停下來,她仍在朝前扒著,前面是出口。 “我明白了,警察大姐不是好心要救我,警察大姐是要出去,我擋了道了。”黑子說著風涼話。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素雲就打了他一個嘴巴。 “你給我扒!”素雲實在累了,坐在一邊喘著氣。 黑子乖乖地爬過去,朝著出口扒著。 周海光到處找文燕,卻到處找不到。當他絕望地走向汽車時,他意外地發現了文燕。 他是要和醫院的隊伍一起去開灤的,因為醫院有了兩部汽車,是衛生局砸剩下的,他想搭了車去。他是在醫院的救援隊伍要出發的時候看到文燕的,看到文燕背著藥箱站在汽車前,和別人說著話。他本來到處找文燕,要和她告告別,也向她道歉,他知道此行有很大的危險,不知道會遇到什麼情況,也許會犧牲在井下,死他倒不怕,他怕文燕過於地傷心,他想把一些要交代的話和文燕說了,最好能夠和文燕在一起呆一會兒,哪怕只待五分鐘呢,哪怕只讓他專注地看文燕五分鐘呢,他便也可以壯士一去不復還了。當他看到文燕背著藥箱站在汽車旁邊的時候,他的心裡咯噔一下,第一個念頭就是文燕也要去開灤,第二個念頭是不能讓她去,至於他和文燕告別的事倒在其次了。 此時的醫院已經來了新的領導,新的領導是衛生局的副局長,工作很有魄力的一個青年人,各個醫院的醫生護士都在向這裡集中,一切都是按照向國華的指示辦的,向國華唯一沒有想到是,先開進唐山的解放軍部隊給醫院送來十幾頂帳篷,這是他們由自己的裝備中擠出來給醫院的,醫院一下子擴大了好幾倍,顯得很是個樣子了,在這個時候,文燕應該留在醫院裡,做她的醫生。開灤煤礦如今不知是個什麼樣子,井下更是可以想像的危險,他不能讓文燕去冒這個險。而且醫院還有小妹需要照顧,廢墟下面還壓著文秀和唐生,也許要她去照顧。他不是不惦記文秀和唐生,他不是不惦記他所熟識的人們,只是因為他太忙了,他實在不能照顧到這些,他照顧不到,讓文燕來照顧一下,也就和他一樣了,因為文燕是他的戀人,戀人,在他的心目中,和老婆只差一張紙,別的沒什麼區別,所以他才在王連長死了之後,憤怒中打了文燕,事後他知道那樣做太過分了些,可也沒想到有多麼嚴重,他以為那和男人打他的老婆差不多,打錯了,道歉就是了,有什麼大不了的。 “文燕。”他遠遠地喊了一句。 文燕像是沒聽見,沒有理他。 他又叫了一聲,文燕還是沒有理她。 他走過去,站在了文燕的對面:“你這是要去哪兒?”文燕倔倔地說:“去哪兒,由我決定,由領導批准,這和你有什麼關係麼?”海光一愣,他隨即明白了文燕還在生他的氣,他有些可笑,在這種時候,她還有功夫生氣,女人,真是不可想像。他想自己的態度應該溫和些,原本也是自己的不對。 “文燕,別生我的氣,我那是……”文燕背對著他。 “我生氣了麼?我生誰的氣了?是誰那麼重要,重要到需要我來生氣?”文燕的臉色沉重,轉頭向四下看去。 周海光也隨著她的目光看去,他首先看到的是那個懸在殘破樓房上的女人,她還在那裡懸著,黑色的頭髮象瀑布一樣瀉下來,沒有人能夠上去把她弄下來。他的心一陣悸動。 “走。”他拉起文燕,不由分說離開了汽車,走到小樹林子裡,樹林裡的重傷員大部轉移到帳篷裡面去了,因而顯得清靜了許多。他們站住了,海光沒有發現他還拉著文燕的手,可是文燕早就發現了,她冷冷地把手退了出來。 “談什麼,說吧。”文燕的語調也是冷冷的。 海光反而不知說什麼了。他雖說是一個記者,是一個大學畢業生,可他是礦工的兒子,他生在工房區,長在工房區,工房是一個新詞兒,老輩子叫窯坡,蓋了工房之後,老人們還是這麼叫,他是窯坡里出來的孩子。 工房區的孩子與別的地方的孩子明顯的不同就是更野性一些,日常的規矩禮法更少一些。他們從小喜歡的玩具就是石頭礅子、石鎖和白蠟桿子,他們喜歡的遊戲是摔跤,是用刀槍棍棒對打,他們最普通的理想是學得一身武術或者摔跤,後來拳擊時興了,他們又想學拳擊,他們管拳擊叫做“皮拳”,因為拳擊運動員都要戴一副皮手套,當然,最理想的是又會武術又會摔跤,或者又會拳擊又會摔跤,他們叫做武術加跤或者皮拳加跤,那樣就可以稱雄一時,受人尊敬了。如果哪個孩子有一件較好的跤衣或者一付拳擊的手套,那就有了百萬富翁的感覺。 打架是他們的時尚,也是他們出頭露臉的舞台,這趟街和那趟街打,這片工房和那片工房打,或者整個工房聯合起來和別的企業工房的孩子打。打勝了就千方百計欺侮失敗者,打敗了忍辱負重一時尋找機會再打。一直打到他們大了,上班了,娶媳婦了,這才不打,忙著生育愛打架的下一代。 開灤煤礦從光緒年間開礦始,礦工就是由不同的省份聚集來的,五方雜處,難免糾紛,每個省的礦工都自成團體,他們要生存,要吃飯,就要自衛,因此尚武之風極盛。這種風尚使他們當中出了許多很不一般的人物,比如著名的抗日英雄節振國,就是他們當中的佼佼者,他們始終為他驕傲。 解放後,雖然各個省的團體消亡了,也沒有了自衛的必要,可這種尚武之風卻一直流傳下來。粗獷驃悍成為開灤人的特點,這種特點也多多少少影響了整個唐山人的性格,影響了整個城市的性格。 周海光從小就生得清秀文弱,明顯與周圍的伙伴們不同,他不大愛打架,不大愛擺弄那些刀槍棍棒跤衣拳套,他愛讀書,愛幻想,因此他時時受到夥伴的嘲笑,說他像個丫頭。可是再小的駱駝到了羊群裡也顯得高大,當他離開工房區,走入社會之後,工房區的影響就立刻顯露出來了,平時雖說和一般的同事一樣,文靜,還要刻意做出深沉,可一旦遇到大事,就愛激動,愛說過頭話,有時候傷了人還不知是怎麼傷的。 文燕和他不一樣,她的父親是一個地質工程師,整日在大山里邊進進出出,養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回到家裡也是不愛說話,愛自己一個人在屋子裡畫畫,畫那些在山里見慣的豬羊狗雞毛驢騾馬,他的畫在地質系統可是大有名氣。她的母親原是部隊一個文工團的團員,專事鋼琴演奏,雖未到了“家”的水準,可也有相當的觀眾,後來轉業到了銀行系統,是一個愛說愛笑開郎活潑的漂亮女人。人們都說,文燕像她的爸爸,文秀像她的媽媽。文燕小時候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在爸爸畫畫的時候,悄悄地搬一張凳子放在爸爸的畫案旁,跪上去,雙肘拄在畫案上,手托著腮,靜靜地看著爸爸畫畫,爺倆誰也不說話,爸爸畫兩筆,看看她,笑一笑,又畫,畫累了,便把畫筆塞進她的手裡,她便胡亂蘸上墨或顏色,亂塗一氣,不管她塗成什麼形狀,爸爸都會接過筆來,改成一個完整的形象,或是一隻小貓,或是一隻小狗,或者是一塊山石。有時候她興致太濃,把整張紙塗得沒了余地,爸爸接過筆去,看著,搖搖頭,笑了:“太滿了,沒辦法了,你多少應該給我留一點地方。” 這個時候文燕便和爸爸一起笑,笑自己果然有本領,畫得爸爸都沒了辦法。 文燕也是一個不輕易表露自己內心的人,外表平靜柔和,可內心裡極為自尊,最討厭粗魯野蠻。海光打了她,尤其他在眾人面前公然說如果王連長是她的妹妹,她會如何,這極大地刺傷了她的心,她說什麼也不能原諒這種毫無道理的中傷,如果這種中傷來自她的戀人,她就更沒有理由原諒他。因為她不是他所說的那種人。他的話就像一枚鐵釘生生的在一面平整光滑的玻璃上面劃下一道裂痕,然後他又指著這道裂痕說,這是一塊殘缺的玻璃。她的心不僅讓鐵釘本身劃得生疼,還有那種聲音,那種讓人的心猛然緊縮的刺耳的尖利。雖然她憑著她的善體人意的本能,知道海光的話也許是無心的,是激動之下的口沒遮攔,但她仍然不能原諒他。如果說周海光在這種大災大難面前無意地流露了窯坡人那種天生的粗魯直性不管不顧的性氣,那麼文燕天生的對於這種性氣的反感也達到了頂點。 “別去了,那裡很危險。” “你以為我是個怕死的人麼?” “我知道你不怕死,可你還有親人要照顧。” “你以為我是那種心裡只有親人,沒有別人的人麼?” 周海光的關切恰恰刺中了文燕最疼的地方,她仍然忍不住要反唇相譏。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要知道,你是一個女人。” “女人又怎樣?” “在危險的時候,是應該由男人來承當的。” “所以一個男人就可以把一個女人扔在廢墟上不管,是麼?”文燕沒有想到自己會說出這種話來,說出來她就後悔了,她已經明白海光的所做所為也許是對的,如果他是一個男人,也許也會做出這種選擇,素雲的哥哥不就做了這種選擇麼?向國華不就做了這種選擇麼?就是自己,不也做了這種選擇麼,儘管這種選擇是無奈的,是被情勢逼到了那個地步,可這樣一場大地震不是把許多人逼到了非做出某種選擇不可的地步麼?比如何大媽也是如此。可是當初那種深入骨髓的刺痛,使她的感情深處無法忘卻,她無意間便說了出來。然而此時她無法收回,也無法道歉。她的話也把海光刺痛了,他直直地看著文燕,好半天不說話。臉色十分難看。 文燕偷看他一眼,有些害怕,也有些心痛,也許這給他的刺激太大了,她怕他會做出什麼意想不到的事來。畢竟,他的選擇是理智的,在理智上是無可挑剔的,她做出了周海光對她做的同樣的事情,正是這種刺激使她做出了到開灤的井下去的選擇,去營救那幾個還沒有下落的工人,哪怕死在那裡,她要用行動向人們證實她不是那種猥鎖之輩。 在震後的唐山,人格的猥鎖比地震本身還要可恨。 “我就是不讓你去,因為你是我的。不管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你都是我的,就是你離開我,甩了我,你一輩子恨著我,你也仍然是我的,在我的心裡,你永遠屬於我,你就是我的心,就是我死了,只要你活著,我的心便在活著,我便沒有死,你是我的靈魂,我的生命,是我的一切,我的……”海光再也找不到一種語言來表達他的心情。他一把扯下文燕身上的藥包,緊緊地抱在懷裡。 “你給我站下。”他說了這句話,便抱著藥箱走了。 沒有什麼話比周海光的這一通吼更讓文燕動心了,地震僅僅一天,可這一天如此漫長,人們感受死亡,也感受新生,感受殘酷,也感受親情,所有人世的冷暖炎涼都在這一天裡面濃縮了,濃得讓人難以克當。人們的情感也像大地震一樣時時經歷著大起大伏,大悲大喜,大開大合,人的心靈在這種起伏悲喜開合中被錘煉,被鍛打,被淬礪,時而被放進爐火中燒至白熾,時而被扔進冷水中冷至冰點,脆弱的心靈無法在地震的廢墟上生存,地震的廢墟讓所有脆弱的心靈變锝堅強。 “我永遠是他的,即使我離開他,我甩了他,我也是他的……”周海光的話雖然不乏大男人主義的武斷,甚至不乏窯坡人家子弟的我行我素,但他使文燕強烈地感到男人的力量和女人的歸屬,在這一片廣大的廢墟之上,生存被降到了最原始的地步,作為一個無助的女人,如果一個強悍的男人對你說:因為你是我的,所以我不讓你死。任誰也不會不為之動容。 文燕的眼淚滾滾滔滔,無法遏止。 她想撲過去,撲到海光的懷裡,讓他緊緊摟住自己,把自己的身體和他的身體貼在一起,他如果想吻她,她會送上自己的嘴唇,他如果想探索自己身體的秘密,她會敞開自己的胸衣,無論他想幹什麼,她都會答應,不,不是答應,她都會主動地滿足他,不,也不是滿足,她會奉獻,她會把自己的一切奉獻給他,不,也不是奉獻,是乞求,她會乞求他來抱她,吻她,讓他的雙手在她周身的每一根曲線,每個起伏上面肆無忌憚地遊走,讓他的暴力像犁頭一樣在她未開墾的土地上面深深地撕開一道裂口,激情便像土浪一樣翻捲起來。激情使她變成一塊奶油,放進他的嘴裡,在他的嘴裡融化,在融化中感覺自己的存在,一種真正女人的存在。只有在這種存在中她才感覺安全,踏實,實在,就像一粒種子被埋進墒情極好的土壤,被擁裹,被溫潤,被烘化,安然睡去,在安眠中搖曳夢想。 她張開嘴想喚回海光,可是卻沒有喊出任何聲音,只有眼淚流進嘴角,由嘴角流到舌尖,眼淚是鹹澀的,鹹澀的眼淚傳遞著一種現實。她立刻警醒了,剛才那種感覺只存在了一剎那,便消失了,被鹹澀的眼淚趕得無影無踪。這是在地震的廢墟上,廢墟上面的一切都是現實的,地震的廢墟不需要夢想。 地震的廢墟上也沒有女人。 地震的廢墟上只有強者和弱者,地震消除了人們的性別。在周海光那種不容置疑的態度中,她看到了對自己的輕視,看到了自己的軟弱。正是自己的軟弱造成了他對自己的輕視。她為自己對他的乞求感覺恥辱,如果說突如其來的大地震使她驚慌失措,使她充分暴露了天性當中的軟弱或者善良或者某種剛毅或者其他的什麼,那麼在這短短的一天當中,就已使她充分明白了什麼叫做地震,只有比地震更強悍才能在地震的廢墟上面站立起來,只有比別人更強悍才能在地震的廢墟上生存下去,周海光對她的拒絕和毆打使她意識到自己的軟弱,但向國華對自己的表揚和鼓勵也使她看到自己並非弱者,雖然她是在懵懵懂懂之中,在情勢的推逼之下,在不自覺當中做了一件在旁人看來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既然能夠在不自覺當中做到的事,為什麼不能自覺地去做呢?她為什麼要去滿足,要去奉獻甚至要去乞求呢?為什麼要在別人的擁裹之中感覺自己的存在呢?她應該是一個獨立的人。即使是一個女人,面對一個男人,也應該是平等的心靈對心靈的吸引,而不是單方的賜予和接受。不屬於自己的人不是一個真正的人,也不是一個真正的女人。她喊了一聲:“周海光。”她的聲音那樣大,大得超乎她的想像,也超乎周海光的想像,周海光不由站住了,不遠處的醫生和護士們也不由朝這邊看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幹什麼?”周海光問。 “把我的藥箱還給我。”她的聲音是嚴厲的,是不容置疑的。 “要是我不給你呢?”周海光讓她的態度弄得有些手足無措,語氣明顯軟了下來。 “你沒有這個權利。” “文燕,我再勸你一回,你別去。就算我求你。” “去與不去,是我的權利,你沒有資格干涉。” “你……你怎麼不講道理……” “來,把藥箱給我。我要你親手送回來。” 海光的面子有些下不來,遲疑著不動。 這個時候有人喊著:“上車了。”人們在往車箱裡面爬。 有人喊:“燕子姐,快著啊,上車了。” “哎,我這就來。”文燕答應著。 海光好像不認識文燕了,定定地看著他。 “聽話,送回來。”文燕看著海光像個受了驚嚇的大孩子似地看著自己,不由又有些好笑,隱隱約約又有些心疼。 “好,我沒資格。”周海光賭氣地把藥箱放在地上,走了。 文秀仍在不停地掏著,碎磚越來越少,整塊的越來越多了,而且整塊的大柢是幾塊磚粘結在一起的,形成更大的塊兒,掏起來也就更費勁。她要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搖,撼,撼到鬆動了,再小心翼翼地搖下來,挪到身邊。當她把一塊磚挪下來之後,她好像摸到了眼前那塊板壁的邊緣,她的心裡一喜,剛要告訴唐生,那邊也傳來了唐生的聲音:“秀姐,我摸到邊了。我摸到邊了。” “我也摸到了。我也摸到了。”文秀聽出唐生和她一樣驚喜。 “你不要動了,讓我來。” “你行麼?” “行,怎麼不行呢。咱都別說話了。”倆人都不再說話,好像一說話也會引發地震,再把板壁卡住。唐生側著身子,兩隻手在黑暗中摸索,摸到板壁的邊緣,然後小心翼翼地撼,把它撼活動,一點一點地在各種硬物的夾縫中把它摘下來,就像摘一塊玻璃。他到底把他放倒了,他們之間的隔斷打通了,那隻是一塊箱子板,豎著被許多硬物壓著,竟然把他們隔斷了這麼長的時間,當把它摘下來的時候,唐生感覺它太小了,有些不相信就是它會把兩個活人隔斷開。文秀有些不相信這會是真的,她伸出手去,她碰到了唐生伸過來的手。唐生仍是故意說得很輕鬆,可是文秀聽得出來,他的聲音也有些發顫。文秀喊著:“唐生,過來,快過來。”唐生遲疑了一下說:“你別急,你先放開手,你給我騰個一地方。”空間太狹小,他們甚至不能坐起來,唐生要過來,必須爬過來。文秀往旁邊閃著身子,盡量閃著身子,給唐生留下一個更大一點的空間,唐生一點一點往這邊爬著,他的腿不能動,只能用兩肘著地往前爬。他們的頭碰到了一起,原來他們是頭對著頭待著的。文秀的身子爬到了唐生的身子上面,文秀的上半身碰到了唐生的腿,唐生輕輕地哎呦了一下。文秀調過了身子,他們的身子並排著躺在一起,文秀把胳膊伸了過去:“來,在這兒,躺在這兒吧。” 唐生的頭躺在了文秀的胳膊上。他們的臉擦著臉。 “好姐姐,這是你麼?” “你怎麼也這麼問呢,不是我還有誰呢。” “姐姐,我的好姐姐。”唐生緊緊地摟住文秀,大哭起來。 “唐生,不哭,不哭,咱不是又到一起了麼?” 文秀也把唐生緊摟過來,安慰著他,可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唐生一邊說著,一邊在黑暗中舔著文秀臉上的淚水。舔著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她的腮,她的嘴唇,當他和他的嘴唇對到一起的時候,文秀便也為唐生舔著淚水,然後,他們的舌頭都不動了,他們的嘴唇都緊閉起來,兩隻嘴唇第一次,緊緊地吻在一起,吻得那樣緊,雙方都感到了疼。文秀的唇離開了唐生的唇,湊到唐生的耳邊:“想我麼。” 唐生說:“想,秀姐,想。我怕會看不到你。” 唐生的嘴唇又湊了過來,文秀把唇湊過去,兩隻嘴唇又吻在了一起。 文秀的手在唐生的身上撫摸著,唐生的上身穿著一件背心,下身的短褲被刮掉了,他的下身是赤裸裸的,文秀的手撫摸著他的後背,撫摸著他的腰,一直朝下摸去。唐生的手有些遲疑,但終於還是由文秀的脖頸摸下去,摸到她的背,她的腰,到了腰部,就不敢往下摸了,他仍然怕文秀不高興。文秀摸到了唐生的腿,她感覺到唐生的腿有些異常。 “腿怎麼了?” “就是腿,可能砸壞了一點。” “怎麼不和我說?” “我怕你為我擔心。”文秀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文秀不說話了,她不知該怎樣安慰他。唐生的頭在黑暗中尋找著,尋找著文秀的唇,他的唇碰到了文秀的胸,碰到了她的乳房,文秀的心裡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升騰起來,她想起剛才接過唐生手裡的車票時,心裡那一剎那的遐想,她忽然想起那張車票,剛才,一激動,那張車票便掉了,那本是在她的嘴裡的。她在黑暗中摸索著。 唐生有些撒嬌了。文秀明白了他的意思,把車票放在了他的背心口袋裡,然後,他把唐生的頭攬過來,把乳頭塞進他的嘴裡,然後,更緊地摟住他,讓他的整個臉都貼在了自己的胸上。 唐生似乎讓文秀的舉動弄得有些驚慌失措,他的嘴裡含著文秀的乳頭,卻不敢有一絲的舉動,文秀只感覺他的脊梁在微微地顫抖,他的一隻胳膊也把文秀摟得更緊,摟得文秀像要窒息。文秀在一種臨近窒息的感覺中期待著,她也說不好期待著什麼,但是她在極其緊張地期待著。 她感覺小腹的部位像有一團火在燒,她的小腹便不覺地鼓脹起來,鼓脹的小腹緊緊地貼著唐生的腹部,那一團火由小腹蔓延上來,蔓延到胸部,蔓延到脖子,蔓延到臉,她的臉便如火一樣燒起來,她覺得喉嚨髮乾,舌頭也有些木木的。 她感覺到唐生的手開始膽怯地在她的身上行進,她的意識跟隨著他的手,手走到哪裡,就跟到哪裡,也許這不是跟隨,而是引導,她用她的意識引導他的手前行。由後背摸到腰部,由腰部橫轉,摸到小腹,在小腹的部位,遲疑著,猶豫著,像是面對岔路的遊客,不知道要往哪裡走。文秀知道,他是在黑暗中用手閱讀著自己的身體,就像一個小男孩偷偷地閱讀一本情愛小說,陌生的緊張,好奇的衝動,伴著怕人看見的羞澀。有一次唐生說他看過手抄本的黃色小說《少女之心》,文秀把他狠狠地罵了一頓。可是如今她緊緊摟在懷裡的是一個小男孩一樣的男人,她不能有絲毫的抗拒與推卻,那樣會嚇得他退避三舍,甚至會哭起來。她要引導他,她要把一切少女的羞怯和猶豫都拋開,拉著他的手往他應當走的地方大膽走去。然而她不敢,她的這種想法只能在潛意識當中一閃一閃地突現,她的顯意識都不允許她做出這種舉動,她的顯意識明確地拒絕這種來自心靈深處的衝動,這種衝突她非常痛苦,她在痛苦中期待著,也許這只是一種前奏,一種突然面對陌生的風景的驚訝,一種遊覽之前的止步環顧,慢慢地,他會甩掉一切顧慮,大步地走向風景的深處。 他的手開始由小腹往上行進,他摸到了文秀的肋骨,再往上,是一片異常柔軟的緞子一樣的止水,泛著微微的漣漪,然後,他摸到了文秀的另一隻乳房,只有在這乳房之上,文秀才最真切地感覺到他的手是那樣柔軟,輕盈,象女孩兒的手,頎長的手指輕輕地在她的乳房上面滑動,文秀在這種滑動中感覺到自己乳房的柔軟,光滑,細膩。他輕輕地把它握在手裡。輕輕的,像是握著什麼易碎的珍品。在文秀手臂的環繞下,唐生的脊梁劇烈地顫抖,文秀的身體也隨了他顫抖起來。 一團乳白色的濃霧在她的兩乳間瀰漫,瀰漫至整個胸腔,瀰漫至小腹,瀰漫至大腦,瀰漫至腳趾和手指,瀰漫至整個身軀,整個身軀的每一個毛孔。那霧濃濃的,象奶。整個世界都消失了,整個宇宙都消失了,都化作一團濃濃的溫熱的奶一樣的濃霧。身軀也融化了,融化成一團濃濃的溫熱的奶一樣的濃霧。文秀把嘴裡的車票取下來,緊緊攥在手裡,她的手臂撒開唐生,她的身軀仰面躺下,她的嘴裡呻吟著:“來吧,唐生。來。都給你。都給你。本來就是你的。早就該給你。如今晚了。如今也不晚。唐生,不晚。來吧。”她有些語無倫次。唐生卻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姐姐,我的好姐姐,我不能。我不能。我的腿……它不能動。”他摟著文秀哭。 那一團濃霧迅即消失了,文秀感到周身很冷,她撫摸著唐生的頭髮,一言不發。 “唐生,別哭。咱要出去,咱一定要出去。” “姐,我一定讓你出去。”唐生哽噎著說。 也許是經過了一天一夜,廢墟上面覆蓋的東西讓人們扒得薄了一些,也許是小妹喊得很真誠,真誠的喊聲可以傳遠,總之文秀在下面聽到了小妹在喊她,這是她被壓到下面以後第一次聽到有人喊她。她推一推唐生:“唐生,有人喊我。”唐生正在吃力地往外掏著,他停了下來,側起耳朵聽著。 一點聲音也沒有。 “聽不見,不會是你的錯覺吧?” “不會,肯定不會,我聽得明明白白,是小妹,是小妹在喊我。”文秀說得十分肯定。 “別說話,咱再聽聽。”唐生說。兩人都側起耳朵聽著,可是仍然任何聲音也聽不見了,文秀也聽不見了。文秀也懷疑剛才自己是不是錯覺,可是唐生說,既然是她果真聽見了,那就是真的,小妹沒有砸在裡面,她既來喊他們,就說明人們在救他們。說得文秀又興奮起來,生的希望更大了些,她也擠到唐生身邊,和他一起掏起來。 兩個人都掏累了,文秀問他為什麼喜歡大他四歲的她? “我願意!”唐生回答簡短而直接,既不躲閃,也不渲染。 這個非常時刻,唐生思維有些紊亂了,他竟然回憶著過去的事情。還是文革初起,向國華作為本市的頭號走資派被揪了出來,唐生也一下子成為狗崽子,作為一個狗崽子,那便意味著失去了一切作人的尊嚴,每天的早晨,他要戴著一塊黑色的牌子,跪在學校的門口,用屈辱迎接每一個昔日的同學。每一個同學都有義務在他的頭上臉上身上吐上一口口水,是否對他吐口水,成為衡量一個人是否革命的尺度,如果在吐口水的同時再踢他幾腳,那便更是革命的行動了。剛開始他還感覺屈辱,委屈,可是捱過幾次好打之後,他便麻木了,他毫無感覺地迎接著每一個屈辱的白天,當紅太陽升起的時候,便意味著他的屈辱的一天開始了。有一次同學們下手實在太狠了,他被打倒在地上,他在地上抱著頭,痛苦地叫著,滾著,可是同學們並沒有因為他的痛苦停下手來,他們的拳腳仍然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的身上。他們不是在發洩仇恨,他們和他也沒有什麼仇恨可言,他們只是在娛樂,他們把打他當作一種開心的節目,他們因而邊打他邊發出歡笑,他們把他痛苦的叫喊當成相聲的笑料來享受。他實在難以忍受這種非人的凌辱,他想還不如拼了算了,可是,他能拼得過誰呢?他不能忍受也得忍受。 幸虧上課的玲聲響起,同學們都去上那“雷打不動”的天天讀。只剩下他一個人,像一條小狗一樣蜷縮在學校門口,他想起了死,他想這樣活著還不如去死呢,他抬起頭來,看著空曠的校園,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去死。這個時候一個姑娘輕輕走進校門,她在他的面前遲疑了一下,他沒有習慣性地低下頭去準備承受那隨著腳步聲而來的口水,他抬著頭看著她,他發現這個姑娘那麼美麗,她的細長的眼睛像是汪著水,她對他看了一眼,那眼神裡沒有鄙夷,沒有仇視,卻有著更多的哀婉和同情。這種眼神久已在人間消失了,因之這種眼神便使他的周身震顫起來。姑娘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一聲不響地走了。可是那一個眼神卻使他久久不忘,他想起了當時同樣被關押起來的母親,如果母親看見他目前的樣子,也會是這樣的眼神吧? 他便消失了死的念頭,他想活下去,他因了那個眼神而喜歡黑夜,因為只有在黑夜裡,他才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他自己蜷縮在被窩裡,望著窗外的星星,輕輕地哼著歌曲,想像著,天上的星星就是那個姑娘的充滿同情和哀婉的眼神,姑娘的眼睛在看著他。他是靠著這種想像度過那一段最艱難的日子的。 那個姑娘就是文秀。 他說,是她才使得人類有了尊嚴,否則,整個人類在他的眼裡將一錢不值。 也是由於文秀,才使得他有了尊嚴,否則他也許會沉淪到和那些瘋狂的人們一樣的水準。 他就是這樣過早地成熟起來,他把一切都看透了,功名利祿,身份地位,都不過是過眼雲煙,唯有人間的那種同情與愛,才是唯一可以依戀的。 唐生不說了,他的表情卻讓文秀滿心歡喜。 文秀仍然靜靜地聽著,好像唐生仍然在說著,說著一個遙遠的故事。 何大貴是井下的“老闆子”。在井下,能夠稱得上老闆子的人,起碼都是七、八級工以上的。為什麼叫這些人為“老闆子”,沒人做過詳細的考證。有人說,是因為這些人掙得錢多,在過去,這一帶的人管銅錢就叫“老闆”。但是這種說法很不可靠,這樣一來就和人們稱那些東家、掌櫃的為“老闆”沒啥區別了。還有人說,過去井下事故極多,這些人經得事多了,經驗豐富,下井的時候不論幹什麼都隨身帶著一塊木板,這一塊木板遇到險情時可以頂大用。細細地推究起來,這一種說法也不怎麼可靠。 但是這種稱呼的語源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何大貴是一個老闆子,可他的身邊沒帶木板,可他偏偏遇上了百年不遇的險情——唐山大地震。 他是帶班的班長,這個掌子麵只有三名工人操作,他是到這個掌子麵檢查工作,今天整個開灤礦務局放高產,局領導帶著機關幹部都下了井,他們大意不得,不能讓那面流動紅旗讓別人抗了去。 他到了這裡說了沒有兩句話,那一陣大抖動就來了,他站不住,扶住了井壁,風鑽停了,那三個工人驚慌失措,在掌子麵裡滾著,爬著,馬胖子在顛顛簸簸之中吱哇亂叫著往外面跑。 “站住,你給我站住。”何大貴喊著,他知道這個時候亂跑是最危險的。 馬胖子不站住也得站住了,他跌倒在地上,他眼看著前方頭頂的架子塌了下來,兩邊的礦柱嘎吧嘎吧地響著,攔腰截端,頂部的煤層轟地一下坍下來,差一點就把他埋上了。他帶著哭腔,邊叨咕著邊往回爬:“這是咋的了?這是咋的了?”馬胖子眼看就四十了,也算得一個老人兒,各種各樣的場面也見過些個,可他沒經過這麼大的動靜兒。不但他沒經著過,何大貴也沒經著過,聽說都沒聽說過,他不知道這是發生了什麼事故。 地震過去了,掌子麵裡異常靜寂,誰也說話。 “何大哥,這是怎麼回事?”這是大羅在說話,他比何大貴歲數小,又在何大貴的領導之下,是這三個人的小組長。 “我也正琢磨呢。” “是別處瓦斯爆炸?” “別處爆炸影響不到這兒啊,這麼大的動靜兒?” “冒頂?” “不像冒頂,冒頂也沒有這麼大的動靜兒。” “大叔,是敵人扔原子彈了吧?”說話的還帶著童聲兒,這是小爺們儿,他的父親在事故中死了,他頂工上來,剛滿十八歲,見誰都叫大叔,大家乾脆也就叫他小爺們儿。他還不知道事情的嚴重,不懂得害怕呢。 “嘁,哪那麼容易就打起仗來呢,事前連個前兆也沒有。” “如今打仗都是閃電戰,就這麼打,在你想不到的時候就是一傢伙。” 小爺們儿堅持著自己的判斷。 “別是地震吧?” “若真是地震,這個勁兒也夠大的。”他們是在暗中說話,誰也看不見誰,一地震,幹煤面子飛飛揚揚地塞滿了巷道,只有幾盞礦燈亮著,象幾粒小熒火蟲。 馬胖子年輕的時候,扒過女浴室看人家女工洗澡,讓人逮住,險些開除。雖說工職保住了,可壞名聲出去了,對象介紹一個黃一個,有人給他說農村的,他還不願意,非要爭這一口氣,找一個上班的不可,他說他要讓上班的女人天天當著他的面洗澡,非看夠了不可。有人說農村的女人也可以讓他看洗澡啊,他說農村的不行,農村的女人皮膚黑,看著不好看,不如上班的女人白花花的耀眼。那偷看的一回給他留下的印象深刻又美好。於是就一直到現在也沒有碰上一個願意讓他看洗澡的上班的女人,他也就成了出名的光棍兒。馬胖子一聽說黑暗裡要走“馬路”,也不說話了,他知道這就說明事情嚴重了,何大貴作了最壞的打算,因為那“馬路”是一條戰備通道,可以斜著走到地面,可這條通道垂直就有八百米,走這八百米,就不是容易的事情,何況他們如今是在一千米以下的巷道裡,距離“馬路”還遠得很,還不知要上多少米才能到達。 他不說話,低下頭揮起鐵鍬鏟了起來,果然象何大貴說的,這裡的煤是鬆的,幾鍬下去就出來一個槽子,但再往下去就揮不開鍬了,他們用頭上戴的安全帽一點一點地把煤兜上來。 “立槽”到底給他們挖通了,何大貴要馬胖子先下去看一看,馬胖子看一眼那黑洞洞的槽眼兒,不敢下,何大貴沒廢話,一腳就把他踹下去了。馬胖子下去之後,前面不遠處突然閃起一片強烈的光芒,強烈的光芒中影影綽綽好像有兩個影子。他嚇得爹媽亂叫,他說有鬼,要往上爬,腿早就不能回彎了,他讓上面的何大貴他們把他拽上去,可是何大貴他們哪裡夠得著他。 光芒迅速消失了,兩個影子變成兩個人。兩個人走到馬胖子麵前,不是鬼,他聽到了他們的出氣聲,他不再大呼小叫,一個男人說了話:“你們是上面的工人麼?” “是。是又怎麼著?”馬胖子雖然心知不是鬼,是人,可餘悸未消,說話仍然到頭不到腦。 “我們是來救你們的。”海光喊了一聲。 聽了這話,馬胖子真如久旱逢甘雨一樣,也顧不得再說什麼,朝上便喊:“快下來,快下來,救我們來了。救我們來了。”聽他這一喊,上邊的人很快都下來了。 那兩個人是周海光和楊文燕。 “你們是哪裡的?” 何大貴問。 “我是報社的記者,她是醫院的醫生,我們都是和礦山救護隊下來的。” “記者和大夫也都下來了?上邊到底怎麼了?” “這是一場罕見的大地震,整個唐山都平了。” 聽了海光的話,幾個人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 “怎麼就你們兩個人?” “我們掉了隊,迷路了。” “那邊怎麼樣?” “也堵住了。” “咳。” 馬胖子又一屁股坐下了。 “敢情你們不是救護的,是逃難的,和我們一樣啊。” “你胡說什麼。”何大貴呵斥著馬胖子。 “是何大叔?”周海光和楊文燕幾乎一起喊起來。 何大貴一愣,他湊近周海光和楊文燕,用頭上的礦燈照著他們。 “是你們倆?” 何大貴也是一驚,他是何大媽的老伴兒,和周海光和楊文燕都是很熟悉的。 “是我們倆。”周海光說。 “上頭究竟怎麼樣?我家裡你們知道麼?”周海光和楊文燕對看一眼,他們都明白,這個時候是不能瞞著這位老人的。 “大伯,何大媽沒事,就是亮子……” “他怎麼了?”何大貴著急地問。 “亮子哥沒了。”楊文燕說。 何大貴沒有說話,沉默一會兒,大聲說:“在劫難逃,沒了就沒了。來,咱們核計核計怎麼走出去。” 眾人都坐下了。 完全出乎人們的預料,當大地震發生以後,人們都在關注著開灤的井下工人,許多家屬由廢墟里爬出來,便往煤礦跑,看到井架倒了,吊罐也下不去了,不知有多少婦女孩子坐在礦井的周圍嚎啕大哭。那位去北京報信的開灤的漢子,是穿著小褲衩進的中南海,中南海裡幾位中央首長正為找不到地震的中心著急,他匯報了唐山的情況以後,第一個要求就是集中全國的礦山救護隊趕到開灤營救井下的工人。中央首長立即向全國各大煤礦下達了緊急命令,全國各個大煤礦的救護隊當天便緊急集合趕往唐山。但是井下的設施有岩石和土體圍護,幾乎和大地結為一體,而且地震引起的加速度隨深度的增加而減弱,就像把一根棍子搖晃起來,越是上端擺動的幅度越大,下面反而擺動小,所以開灤井下受到的破壞反而比地面小,地震發生後,在井下的萬餘名工人幾乎沒有遭受傷亡,他們在井下的局、礦領導的統一指揮下,有組織地全部撤到地面,整整走了將近十二個小時,當向國華在開灤親自坐陣協調後勤保障,程杉前線指揮營救井下工人時,這些工人已經走上了地面。只有十幾名工人還在井下沒有下落,僅佔萬分之十幾,一個很小的比例,何大貴他們就是這萬分之十幾當中的幾個,對於整個礦務局來說,幾乎不佔比例,對於他們來說,這便是全部。開灤的救護隊傷亡慘重,已經不能獨立作戰,幾個外地支援的救護隊先後下了井,在井下十幾條巷道,幾千米的深處開始了大搜索。 楊文燕和周海光跟隨救護隊到了井下。在井口上,周海光還在苦口婆心地勸文燕,不讓她下井,可是文燕說什麼也不聽,她非要下井不可,周海光沒有辦法,只好一步不離地跟著她,楊文燕想甩掉他都甩不掉。在井下,他們和救護隊一起,在一片漆黑的巷道裡魚貫而行,一條巷道一條巷道地搜索。文燕的藥箱背帶斷了,藥箱掉在水溝裡。文燕啊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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