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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讓我再看你一眼

唐山絕戀 王家惠 19150 2018-03-18
醫院的周圍,屍體越積越高了,還有人不斷地把屍體抬到這裡。文燕看著這些屍體,不知道應該怎麼處理。她這個時候也來不及想這些屍體應該怎麼處理,因為大量的傷員還在不斷地朝這裡湧來。何大媽指揮著幾個小伙子抬來一個重傷員,文燕看到何大媽,眼圈一熱,趕緊迎了過去:“燕子,你可挺得住?”文燕看了何大媽一眼,看見她就想起何亮,心裡湧起從沒有過的悲傷。 文燕指揮著人們把傷員抬到一個剛搭起來的棚子裡,她把何大媽領到一棵樹的蔭涼下,為何大媽打開一瓶葡萄糖溶液。何大媽接過去,一口氣喝了半瓶下去。文燕問:“大媽,那邊怎麼樣了?可有扒出來的人?”文燕本想打聽文秀是否扒出來了,可是在這位年近六十的老大媽面前,她不好意思先去打聽自己的妹妹。何大媽嘆息了一聲說:“素雲扒出來了,現在正扒小妹,文秀和唐生還是沒有迴聲兒。你放心,我說啥也得把她們扒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你就安心在這兒乾吧。說句迷信的話兒,這也是修好積德呢,多救一個人,自各兒的親人就多一分希望。這話不是咱應該說的,可是這麼個理兒,你說是不?”

文燕無言地點點頭。何大媽見她不說話,也沒了話,愣愣地看著遠處搶救傷員的醫生們,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葡萄糖溶液。 “大媽,怎麼不說話了?” “唉,這人,就怕閒下來,一閒下來,心裡就不干淨了。你一提文秀,我就想起我那亮子來,文秀倒有人惦記,有人往外扒著,可我那亮子,也不知是怎麼著了。八成兒是壓在下面了,他若是在上頭,這半天,說啥也得來看看他的媽呀。” 文燕轟地一聲,腦袋裡立刻亂了。 她覺得自己像是犯了罪。她不應該向這位老大媽隱瞞何亮死去的事實。況且是在這個時候,何大媽有能力帶了人去地震台扒自己的兒子,可是她沒去,她帶了人把街坊鄰居都扒出來了。此時何亮的半截身子也許還在烈日下曝曬著,也許已經開始腐爛,可是她還要這位母親去救自己的妹妹,她對這位母親隱瞞了他的兒子的死。雖然這種隱瞞不是出於任何自私的目的,只是善良地害怕這位母親會經不住這種打擊。可是如今事實擺在這裡,她若是繼續把何亮的死隱瞞下去,她就是一個全世界最卑鄙的小人,她將一輩子背上贖不清的罪責,她的良心要不間斷地受到譴責。她覺得再不能對這位母親隱瞞何亮的死了。可是如果告訴她呢?她會怎麼樣?萬一發生意外,她又將如何呢,只是為了洗清自己,只是為了將來不受良心的譴責,就在這種殘酷的時節,用這個殘酷的消息折磨這位善良的母親麼?這樣做自己的良心就不受譴責麼?

文燕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兩難的抉擇使她心亂如麻,她的眼裡汪了淚水,便也掉過頭去,看著遠方。 何大媽的心可以說很細,否則她很難當這麼多年的居委會主任,街道上各個家庭裡的是是非非,沒有一件能夠逃過她的眼睛,她看出了文燕心裡有事,不是單單文秀的事情,還有別的事情,不好對她說。她盯著文燕:“燕兒,你有事瞞著我。”“沒有,大媽,真沒有。”文燕讓大媽問得不知所措,驚慌地回過頭來,無意間又撒了一次慌。何大媽說:“別和大媽說謊話,燕兒起小兒就不會說謊,說吧,有啥事解不開,大媽替你想轍。”文燕呆呆地看著大媽,半晌說不出話來,她實在拿不准這個時候究竟應該不應該告訴大媽。何大媽靜靜地說:“說吧,這個時候,不是把事情憋在心裡的時候,看看那些死人吧,啥事比死還大呢?啥事都該想開了。”

“大媽……”文燕眼裡又含了淚,看一眼大媽,低下了頭。 “說呀,說出來,能辦的,大媽辦,不好辦的,咱娘倆一塊兒想法兒。” “大媽……”文燕一頭扎進大媽的懷裡,哭了。 何大媽摩挲著文燕的頭:“可是為了海光?” “不是,大媽,不是。大媽,我若是告訴您,您可得挺得住。” “大媽這輩子多少火焰山都過來了,有啥事是大媽挺不住的?” “大媽,亮子哥……” “亮子?亮子他怎麼了?你說,亮子他怎麼了?” 何大媽有些急了,捧起文燕的頭,催著問她。 “大媽,我原本不想告訴您,我怕您難受,可不告訴您,我的心裡又實在不好受。” “你就別說這些序兒了,快說,亮子怎麼了?” “亮子哥……他沒了……”

文燕說出這句話來萬分艱難,說完,又扎在大媽的懷里大哭起來。哭了一會兒,她發覺大媽沒有動靜,她想現在正是應該她來安慰大媽的時候,怎麼能夠自己哇哇大哭沒完呢?她抬起頭來,看著何大媽,只見何大媽呆呆坐著,不動,臉上毫無表情。她搖一搖大媽:“大媽,你怎麼了?您說一句話,您說一句話。”何大媽的眼珠動了一下:“你是怎麼知道的?” “地震那會兒,我正在地震台的外面,亮子哥和海光在一起,地震了,他倆都埋在裡邊,我救出了亮子哥,我倆又扒海光,可為了救海光,亮子哥,他就……”文燕沒敢說何亮是被巨大的預製板活活切成了兩半兒,她實在不敢說出來。何大媽顫聲問:“他的屍首在哪兒?”“還……還在地震台。”這句話一出口,文燕就後悔了,應該說,是慚愧,她和海光不應該把何亮的屍首撂在地震台不管,就是死了,也應該抬回來,讓何大媽看上一眼,就是不抬回來,也應該找一個地方先埋起來,說什麼也不應該就那麼把他撂在那裡。一種深深的慚愧和自責攪得文燕五內如焚。 “這麼說,你們……就把他撂在那了?”何大媽到底說出了這話,兩隻眼睛緊盯著文燕,盯得文燕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低著頭流淚。何大媽猛地把手中的葡萄糖溶液的瓶子遠遠扔了出去,然後,雙手拍著地面,大叫了一聲:“我……的……兒……啊……”

這一聲喊叫那麼尖利刺耳,天地都為之一顫。然後她便大哭起來,哭聲同樣尖利刺耳,拖得很長,像一頭絕望的母狼在寂寥的荒原上發出的一聲長嚎,這一聲長嚎過去之後,便是一聲接一聲的同樣尖利的長嚎,在長嚎的間隙,她念念有詞地數落著:“我那苦命的兒啊,媽能生你養你沒能救你啊……”何大媽哭泣著:“媽若是早去一會兒你也不至於死啊?你怎麼不讓我替了我的兒去啊……”這一陣哭聲驚天動地,把這一片廢墟上充滿血腥和死亡的空氣生生撕裂了,空氣的撕裂聲強烈地刺激著人們的耳膜,人們不約而同地朝這邊看了一眼,但是沒有人走過來,沒有人勸解,人們心裡都明白,這位老太太不是失去了兒子閨女就是失去了老伴兒,可是在這片廢墟上誰又沒有失去呢?這已不足為奇,人們奇怪的倒是這哭聲本身,人們不約而同地發現了一個事實,自打大地震發生的那一剎那到現在,唐山還沒有聽到哭聲,人們沒有時間哭泣,沒有時間悲痛,人們在忙著救人,忙著逃生,人們忘記了哭泣。如今何大媽的哭聲提醒了他們,擺在他們面前的不僅僅是屍體,是死亡,還有悲傷。男人們輕輕嘆了一口氣,又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女人們,那些陪著親人坐在樹蔭下的女人,那些躺在樹蔭下為身上的傷痛呻吟不止的女人,此時卻忍不住心底的悲傷,一個,兩個,輕輕地抽泣,然後是不知多少人也放聲大哭起來。

文燕有些手忙腳亂,她不敢去勸何大媽,甚至不知道如何說話,說些什麼,何大媽那一句:“你們就把他撂在哪裡了”,使她羞愧無地,在這位沒有什麼文化也失了任何顧忌的母親面前,她愈發感覺自己的渺小可卑,感到自己情感的自私,她無話可說,她緊緊地摟住大樹的樹幹,她的臉緊貼著樹幹粗糙的樹皮,也哇哇大哭起來。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不祥的消息在人們之中蔓延。陡河水庫的大壩已經垮了,大水就要下來,人們將被淹死。人們騷動起來,人們開始背起抬起自己的親人,要離開這個地方。女人們的哭聲聽不到了,繼之而起的是男人們的催促聲和低聲的謾罵:“啥時候,還哭,逃命還了不及呢,快著些。” 先還急著等待把親人往手術台上抬的人們,此時也不抬了。醫生和護士們突然沒了事情可做,他們也驚慌地不知所措,看到人們都在撤離,他們也嘀咕著,是不是撤走。

文燕發現了種情況,她不哭了,站起來,呆呆地看著騷動的人們,她不知道人們為什麼要如此騷動。一個護士急急地跑過來:“燕姐,人們要跑。” “為什麼跑?” “人們說,陡河水庫的水要下來。” 文燕的臉一下白了,她走了過去,走向醫生和護士們,堅定地說:“誰也不許動,都給我原地堅持。”她是咬著牙喊出這句話的,她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喊,在那一瞬間,她的腦子裡只閃了一下,閃過一個不祥的畫面,廣大的廢墟上面一個人也沒有了,只有無數的死屍和無數的傷者,還有廢墟下面數不清的人們,在重壓下期待著救援,可是來的將是洪水,她不相信這會是真的,或者說,她只是不忍心這會是真的,她就是死,也要陪著那些死者和傷者,陪著壓在廢墟下面的人們去死,剛才何大媽那一句話使她覺得此刻生不如死,她什麼也不顧了。

看慣了平時文文靜靜的文燕的醫生和護士們也驚呆了,他們從沒見文燕有如此果斷甚至武斷的一面,他們看著文燕,一言不出。 “這是造謠,是造謠。大壩不會垮,大壩若是垮了,水早就下來了,還等得到現在嗎?再說,上級領導會想辦法,我們的解放軍也會來搶救,誰也不要驚慌。”文燕和緩一下口氣,又說。 醫生和護士們靜了下來,又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一位主刀的大夫說:“下一個。” 前來治傷的人們也靜了下來,他們相信文燕的話,如今文燕在他們的心中就是領導,就是主心骨,人是不能沒有主心骨的,沒有主心骨,人就垮了,他們又重新把自己的親人放在地上,有的,把親人抬上了辦公桌搭成的手術台。 文燕見人們安靜下來了,身子有些搖晃,後邊有人扶住了她,她回頭看一看,是何大媽。

素雲的雙手在滴著血,血滴在碎磚亂瓦上,她的雙手已經有幾根手指的指甲脫落了,她並沒有覺出來,她只是不停地扒著。要把小妹救出來,必須鑽進人去,把壓著小妹的東西弄掉,可是剛才素雲鑽出來的那個洞口太小了,小的讓素雲都不敢相信,自己是由這麼一個洞口鑽出來的,她試著鑽了幾次,也沒能鑽進去,她後悔自己不該先出來,如今要把小妹弄出來必須先把洞口擴大,可是要在重重疊疊的水泥預製板中擴大一個洞口,又沒有任何工具,其艱難可想而知。素雲邊扒著邊朝著洞口裡面喊著:“小妹。” “媽媽。”小妹答應著。 “小妹,你疼麼?” “媽,我疼。” “好孩子,你再堅持一會兒,媽媽這就來了。” “媽,你快點啊。”

“嗯,媽快著呢。”素云不敢停下她的手,也不敢停下她的嘴,他寧可聽到小妹喊疼,也不願聽不到小妹的聲音,只要小妹還有聲音,那就還有希望。她相信,小妹聽得到媽媽的聲音,疼痛也可以減輕一些。可是那些漢子們再也堅持不住了,熱,累,再加上從早起還沒有吃飯,任何一個人也難以堅持了,沒有人發布休息的命令,可是人們都坐在洞口的周圍,大口地喘著氣。只有素雲一個人在扒,可是她的雙手又能有多大的力量,她想懇求那些漢子們再堅持一會兒,把小妹扒出來再歇著,因為餘震不斷,誰知道地底下會發生什麼事?可是她看著那些大口喘著氣的漢子們,實在也不忍心為了自己的女兒再去讓他們拼掉最後的氣力,也許他們已經拼掉了最後的力氣,否則他們是不會坐下來的。可是她又實在希望他們再努一把力。她只有自己一個人默默地扒著,她希望一個女人的堅韌的努力會感動這些漢子,會換出一點氣力來。 何大媽匆匆趕來了,這位老大媽哭過之後,便又站了起來,她沒有去找兒子的屍體,她想死了,就不能活了,找著屍體又有什麼用處?還是先救那些活著的人吧。在這樣一場罕見的大災難面前,生命之輕與生命之重都在人們的樸實的作為中突顯出來了。 “怎麼麼停下了?”何大媽有些不滿地看著大家。 沒人說話,漢子們只是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何大媽明白了,沒在說什麼,她走到素雲身邊,她想勸素雲也歇一歇。洞里傳來小妹的聲音:“媽,你累嗎?” “媽不累,好孩子,你別急,媽這就能進去了。”素雲的眼淚流了下來,她不知道怎麼回答孩子。 何大媽也說不出話來。那些漢子們都聽到了小妹說話,他們誰也沒說話,不約而同地站起來,他們把幾根棍子都插進洞口上方的一塊橫擔著的預製板,他們同時吼了起來:“嗨……”預製板被撬起了一半,洞口豁然便大了許多,素雲閃身便鑽進了洞口。眾人把素雲和小每拽了出來,素雲這才在陽光下看見小妹的傷勢,小妹的頭皮蓋著她的眼睛,頭部露著慘白的骨頭,她緊抓著素雲再也不鬆手。 “媽,我還是看不見你。” 素雲沒敢說話,看看何大媽,突然抱緊了小妹,覺得她眼睛瞎了。 何大媽拉著小妹的手:“不怕,咱這就讓文燕阿姨給著看病,文燕阿姨一看就好了。” 素雲說:“對,小妹不怕,大媽帶你去找文燕阿姨。” “文燕阿姨在哪兒啊?”小妹問。 “文燕阿姨在醫院啊。” “文秀阿姨呢?” “文秀阿姨?”素雲說不出話了,扭頭看了看何大媽。 “文秀啊,這孩子也不知砸到哪了,還沒有動靜。”何大媽嘆了一口氣。 這個時候,素雲抱著小妹,往文燕的醫院走,何大媽緩緩地跟著過來了。文燕正在忙著,見到素雲和小妹,她不由一陣驚喜,雖說僅僅一夜之隔,卻是經歷了生與死,活著的人見著活著的人,自是有說不出的慶幸,還有驚奇。她由素雲的懷裡接過小妹。 “文燕阿姨,我看不見你。”小妹聽出了文燕的聲音,緊緊摟住文燕的脖子。 文燕檢查了一下小妹的傷口,叫過來一位醫生,醫生趕緊清理傷口準備縫和。 “別緊張,沒有關係的,如今這算是輕傷了。” 醫生邊清理傷口邊安慰著素雲,其實這也算不得安慰,他說得是實話,在大量的死亡面前,什麼傷也算不得太重了。文燕抱著小妹,酒精擦在傷口上,小妹發出一聲尖叫:“文燕阿姨,我疼,我疼。”接著就哭了。 文燕哄著小妹,小妹的哭聲果然漸漸弱了下去。 素雲和何大媽站在文燕的身邊,她們都不知道說些什麼,她們都知道文秀還埋在廢墟的下面,死活還不知道,她們不敢提起文秀。文燕也明明知道文秀還沒有扒出來,她也不敢打聽文秀,她知道何大媽必是盡力的,一勁地打聽,就是不相信她了。 “海光怎麼樣?在下邊的時候,我好像聽見他說話。” 素雲知道海光還活著,故此先打聽一下他。 “他還活著,幹他自己的事呢。” 文燕的回答不冷不熱。 “他……怎麼走了?沒幫幫你?” 素雲的話脫口而出,說出就有些後悔了,她感覺到文燕與海光之間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個時候,誰都有自己的事情……” 文燕的話有些淒楚的意味,素雲再也不好往下問了。 她抬起頭來,環顧著這一片叫做醫院的廢墟,中間的一塊平地,是醫生們治療的場所,已經用帆布搭起了兩個大棚子,可以遮擋些陽光了。不遠處是一片小樹林子,樹蔭下躺滿了傷員。這些傷員的待遇明顯參差不齊。有的就鋪著一塊塑料布,頭上沒遮沒蓋,有的則搭起了棚子,棚子大柢是各式各樣的花布,在綠蔭下顯出不少生命的氣息。那些傷員枕的竟是成捆的毛料,身下舖得是涼蓆或者床單,床單下竟是一層厚厚的嶄新的毛線。 她的心裡一驚,亂了,唐山亂了,這些東西一看就是由商店裡扒出來的。她問何大媽:“大媽,沒看見派出所的人嗎?” “沒看見。” 她看一眼文燕懷裡的小妹,心裡不由一陣亂,小妹在底下的時候,她什麼都忘了,心裡只有一個小妹,如今小妹出來了,她的心里便有另一個素雲浮了出來,一個警察的素雲,她覺得作為一個警察在這種時候光顧守著自己的女兒,是不大光彩的事情,起碼是不大合適的。這個時候正是最需要警察的時候,她應該站到自己的崗位上去,可是如果自己去了,小妹怎麼辦?她看著文燕和何大媽,不知道該怎麼辦,半晌,她才下了決心似地,對何大媽說:“大媽,有個事情,不知該怎麼和您說。” “有啥事,你就說吧。” 素雲忽然想起什麼來說:“我想……上派出所看一看,同志們也不知怎麼樣了。” “應該,你要是不這麼著啊,我也看不起你了,這個時候,正是用得著警察的時候啊。你就放心去吧,小妹有我呢。”何大媽看出了素雲的心事,沒用她說,就自己攬過來了。 “何大媽也是一攤子事呢,小妹就撂在我這兒吧,反正她也是離不得醫院的。”文燕說了話,她這一說話,素雲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素雲看了看文燕說:“文燕,按說,我應該跟著大夥兒把文秀妹妹扒出來,可是眼下這形勢……” “素雲姐,你就不必說這些話了,你看我,不也是在這裡忙活麼?” 素雲沒再說什麼,她對小妹說:“小妹,好好聽文燕阿姨的話,媽去一會兒就回來。”小妹正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她的傷口要用酒精一點一點地把沙土灰塵洗出去,疼痛可想而知,可是她居然忍住了沒再哭出聲來,她只說:“媽你早點回來。”便又閉上眼,嘴裡吸溜吸溜地吸氣。 素云不敢看小妹的傷口,一轉身,走了。 素雲走了,小妹的傷口也清洗完了,縫和很順利,一會兒就作完了,作完了,文燕和何大媽都長出了一口氣,這個孩子三歲父親就死了,她的父親是銀行的副行長,平時和大家的關係處得極好,說聲沒,就沒了。大家可憐這孩子,都拿她當自己的孩子待,她也很懂事,知道怎樣討人喜歡。如今這麼大的傷口縫和起來,她竟一聲也沒有哭,她知道不給大人添煩。可是她縫完了,卻說了一句:“文燕阿姨,我餓。”這一下子文燕束手無措,何大媽也著了慌,她們都忘了早起幹到現在,還沒吃一口飯呢,她一說餓,兩個大人也想起餓來。文燕還有這麼多的大夫和傷號要吃飯。 她們對看了一眼。何大媽說:“燕子,這個事情你就別管了,我去找點糧食去,不能讓人們餓著。” 何大媽說完就走。可是文燕把她叫住了,她問何大媽到哪裡去找糧,何大媽說去糧庫。文燕說何大媽那裡還有許多事情,離不開,她要去糧庫。實際上她是覺得糧庫離這裡不算近,何大媽這麼大年紀了,不忍心再讓她去跑,可是何大媽卻把事情領會錯了。她說:“你這裡離得開?”文燕說:“我交代一下,離開一會兒總沒事的,再不吃點東西,大夫們也頂不住了。”何大媽說:“那你就去,我只是擔心你面慈心善的,到時候張不開嘴。”文燕說:“這是什麼時候,還有什麼張不開嘴的。”何大媽說:“既是這麼著,我也趕緊回去招呼著,文燕你放心,想什麼辦法,我也要把文秀這孩子扒出來,你們姐倆都是我看著長大的,和我的亮子沒什麼分別。”一提到何亮,文燕的神色不由又有些黯然。她想說,她不是讓何大媽快去救文秀的意思,可是這話怎麼說呢,難道說不用快救文秀麼?何大媽見文燕沒了話,以為她又想起剛才自己哭那一場,對文燕說:“燕兒啊,大媽這個脾氣你也知道,眼下又是這麼個時候,大媽有個話到語不到的,你別往心裡去,經過了這麼一場磨難,人們應該更親才是。”她這一說,又把文燕弄得很尷尬,本來是她應該道歉的事情,反倒倒過來了。她知道這個時候解釋也沒用,只說:“大媽說到哪裡去了,我哪裡有忌諱大媽的,我一輩子報答大媽還報答不過來呢。”文燕說著心裡一酸,又滴下淚來。 何大媽心裡也不好受,拉拉小妹的手,走了。 文燕把小妹安頓在一個小棚子裡面,交代一個護士好生看著,就去找糧。 由文燕的醫院往南走不遠是三路公共汽車的大業裡車站,這裡差不多也就是複興路的緊南頭了,由此再往南走,是南劉屯,雖說還算是市區,可住得大部是郊區的菜農,在南劉屯有一個國家的糧庫,文燕是奔了那裡去。頭部用一件小花褂子包紮起來的糧庫主任正在對他的殘存的部下訓話:“目前的情況大家都看到了,全市都平了,各家的糧食都砸在了裡面,我們這裡就是唐山人唯一的米缸糧袋了,我們的責任就更重大,我宣布,從現在開始,糧庫全體幹部職工一律不准吃飯,不許動糧庫一粒糧食,因為我們一動煙火,就會有人來要,來借,來搶,大家要準備迎接更艱苦的局面,沒有上級領導的指示,這裡的糧食一粒也不准出去,這就是我們目前的中心任務。”說完,他把大家身上的火柴打火機都收了上去,這就意味著糧庫的人連喝水都得喝生水了。 然後,大家便分頭去站崗。拿不到糧食,文燕就去市委找了向書記。 向國華把她的手拉住了,握得很緊,他說:“代我向街道的同志們問好。”這句話說得很低沉,很慢。文燕的心裡一顫,她感覺一種很沉重的力量,這力量不是由向國華的語調裡,而是由他的手掌上傳遞過來的,一種很深沉的暗暗湧動的力量。這就是男人,一個男人在這種時候是以兒女情長為恥辱的,儘管他很惦記自己的兒子,也許他也想跑到銀行的廢墟上,去扒自己的兒子,哪怕他死了,他也可以摟著他的屍體大哭一場,可是他不能這麼做,這麼做便失了男人的氣度,他通過一種很壓抑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情感,這情感便顯出深沉。可是文燕馬上否定了自己的理解,這不僅是一個男人的氣度,街道上那些男人們不是正在用盡全部的氣力扒著自己的兒子女兒妻子父母麼?他們在廢墟上大叫著自己親人的名字,他們為了救出自己的親人向任何一個可以幫一把的人哀求,他們絲毫沒有感到這樣作有失男人的氣度。向國華大部還是因為身份,他是這個慘遭洗劫的城市的最高首腦,他不能在這個時候過多地關切自己的兒子,他要指揮全市的人們扒出自己的兒子就不能顧及自己的兒子,可是他又實在放不下自己的兒子,他的心一定很累,文燕不由對向國華有了更多的同情,一種對於父親的同情,她的手握在向國華的手裡,也像被自己的父親握在手裡,那手傳遞著一種難以用語言表達的情愫。她不由想起了海光,她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想起海光,她想海光也像這位父親一樣的男人,一個被性別和身份規定了行為方式的男人一樣,在似乎冷漠的外表下隱藏著一種很深的情感嗎?他的所做所為是一個女人難以索解的嗎?剛才向國華說海光為了保住這座城市立了大功,那麼海光從自己的身邊走開也是一種可以理解甚至是很崇高的事情麼?如果是那樣,便是她錯怪了他了,她可以伏在他的肩上大哭一場,用眼淚請求他的原諒,她很願意那樣做。 “去吧,有什麼困難,就來找我。我能做到的,都給你做到。”向國華搖一搖文燕的手,撒開了。 在廣漠的廢墟之上,一個孤獨的女人,還有什麼話比這句話更能打動她的心呢?文燕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刷刷地流下來,她馬上把向國華當成了可以毫無隱藏地袒露心曲的人,她拉住了向國華的手:“向書記……” “有什麼事麼?” “向書記,那個醫院,您還是讓別人負責吧。就算我求您。” “為什麼?” “我幹不了,我還是做我的醫生吧,有更能幹的同志比我做得更好。” “你以前不就是科主任麼?怎麼說乾不了呢?事實證明你也乾的不錯麼。” “科主任,是上傳下達的事情,好乾。如今是這麼一種情況,又要擴大攤子,我……實在費力,我幹,是事情逼到那裡了,不干不行,好不好,也不好說。向書記,就算我有了困難,找您了。” “這個……也好,我再考慮人選,還有什麼事麼?” “向書記,謝謝您,我走了。” 文燕轉身便走,她怕自己忍不住大哭起來。她豈止是怕自己幹不了,她是怕那一種責任。她怕自己一干上這個負責人,就要像向國華那樣,被身份規定了行為,她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正是出英雄的時候,而任何英雄都是以不顧家人不顧親情為共同特徵的,她知道自己不行,她還有個文秀要惦記,還有個唐生要惦記,她想醫院擴大了,人多了,她也許可以抽空到家裡去,和人們一起把文秀和唐生扒出來,他不能像海光和向國華那樣為了自己的事業把什麼都拋開,她不是男人,她不需要男人的事業,她是一個女人,在女人當中也屬於柔弱溫情的那一種,她無法迴避自己的直覺,在直覺中她感覺自己愧對文秀和唐生,若不是她和海光在火車站硬把文秀和唐生拉回來,她們現在也許正在大連的海邊旅遊,也許已經度過了那神聖而神秘的一夜,也許此刻聽到唐山大地震的消息正在往唐山趕,來救她,救海光和向國華,可是如今他們卻被壓在廢墟的下面,死活不知,這一切都是她造的孽,這種感覺咬嚙著她的心,她便無暇去想別的了。至於在這種嚴峻的時刻放棄一種莊嚴的責任是否過於自私,是否過於卑微,她沒有功夫去想,要想,是以後的事情,是大地震過去很久以後的事情。 看著楊文燕急急地走了,向國華半天沒有上車,看著她的身影遠去,遠到看不見了,他仍然在看。不知道為什麼,向國華在頃刻之間就把楊文燕當成了這個城市當中唯一的親人,象自己的女兒。他就像一位老船長,指揮著一條即將沉沒的千瘡百孔的破船,在無邊的大海上和暴風雨搏鬥著,他要時時抱著挽救全船人員的信心,又要抱著隨時和船同歸於盡的決心,極度的焦慮與極度的亢奮,極度的焦慮與亢奮中又有極度的孤獨,一種極度的對於親情和家庭的懷戀。更何況此時他的兒子正在無邊的大海之上沉沒,他眼睜睜看著,卻無法救援,連扔一個救生圈都不可能! 此時,通往唐山市的各條道路上面,已經是煙塵滾滾,馬達轟鳴,戰旗獵獵,中國人民解放軍十萬大軍奉中央軍委命令正在向唐山疾進。 楊文燕趕到醫院,周海光的車也到了,周海光指揮著幾個戰士把王連長抬下車來。楊文燕迎了上去。文燕沒有回答海光,指揮著戰士們把王連長抬到一個樹蔭下的棚子裡。幾個大夫立刻圍了上去,檢查王連長的傷口。文燕低頭注視著醫生們解開王連長胳膊上的繃帶。海光遲疑一下,為了讓文燕精心給王連長治療,還是把王連長與素雲的關係說了。 “也救出來了。就在那邊的棚子裡。”文燕一邊回答著海光一邊盯著醫生們操作,王連長此時已經不醒人事,面色慘白,略無血色。 海光聽說素雲救出來了,很高興。急急地到那邊的棚子去找小妹,他想讓王連長看一眼自己的外甥女。文燕心裡微微一震,他聽說素雲救出來就那樣高興,可是他沒有問一問別人,比如文秀,比如自己,比如唐生,他的心裡沒有這些人。可是眼下文燕沒有功夫推求這些,這些念頭只是一閃就過去了,她知道他是因為王連長,自己不也在為這位救了唐山的解放軍連長著急麼?他是誰的哥哥反而無所謂了。 “怎麼樣?”文燕焦急地問一位醫生。 醫生緩緩地搖搖頭。 文燕不相信地看看其餘的醫生,幾個醫生同時搖了搖頭。 “失血過多。”一位醫生站起身來說。 “馬上輸血怎麼樣?”一位醫生把王連長的一條胳膊遞給文燕,文燕按著王連長的脈搏,脈搏已經停止了跳動,她又去摸頸動脈,頸動脈也已沒了動靜。 文燕也站了起來,面對已經死去的王連長,她不知應該怎麼辦,雖然這半天她見過了太多的死人,但這位解放軍卻是非同尋常,她不知該怎麼向向國華交代。 海光回來了,他要拉小妹來看王連長,小妹已經睡著了,護士不讓叫醒她,海光說她的舅舅就在這裡,護士說誰也不行,這孩子的傷口剛剛縫和,眼睛還不知是怎麼回事呢,文燕放下了話,一定要好好看護,沒有文燕的話誰也不能把她領走,氣得海光轉身來找文燕。他看到文燕幾個人呆呆地站著,馬上有了不祥的預感,跑了過來。 “怎麼樣?” 文燕搖搖頭。 “什麼?你們一定要治好他,一定要治好他,你們知道麼,唐山,是靠他保住的,若是沒有他,我們這些人都得淹死,淹死,懂麼?”海光暴怒地對著文燕咆哮,可是文燕仍對他冷靜地搖一搖頭。文燕的冷靜態度使他更為激怒,他指著文燕和幾個大夫,語無倫次地咆哮:“你們這些所謂的大夫,平時拿患者不當回事,如今在這個時候還拿患者不當回事麼?一條生命,連你們一滴眼淚也換不來?一條生命,只配你們搖一搖頭?你們的血是冷的麼?”他像一個智力和素質都十分低下的患者家屬,不顧身份體面地大叫著,邊叫邊流著眼淚,他以為誰都應該像他這樣,對這位解放軍的連長有一種超乎親情之上的關切,一種刻骨銘心的感恩戴德,他忘了在醫生面前,一切生命都是等值的,忘了在這場大地震當中人們對於死亡已經司空見慣,在一個已經被死亡弄得神經麻痺的城市,已經沒有任何一種死亡能夠引下人們的眼淚,人們已經無淚可揮。 “海光,你要冷靜些。”文燕見他鬧得實在不像話了,輕聲說。 “冷靜?在這個時候你還讓我冷靜?在這個時候你還沒忘了冷靜,為什麼在你妹妹的面前你就不冷靜了呢?”周海光果真像是瘋了,他揪住文燕的衣領,冒著血光的眼睛緊盯著文燕:“你說,你說話呀?” “你讓我說什麼”文燕的聲音帶了哭腔。 “你說,你能把他救活,你說,你能把他救活。” 文燕搖搖頭:“不能救了。” 她說得很輕,但很堅決。 “啪!”地一聲,周海光揚起手,打了文燕一個耳光。 文燕被他給打愣了。她身旁的大夫們也都愣了,大地震以來,雖然人們的火氣極大,雖然誰家都有傷者等著救治,但還沒有發生過毆打醫生的事情,人們對於醫生給與了比平時多得多的信任和尊敬。幾個醫生都憤怒了,有人喊:“你瘋了,我們不願意救治嗎?我們的家裡都死了親人,可我們在這里幹什麼?你怎麼敢這個樣?”周海光也愣了,他的手一下去他就愣了,他絕對沒有想到自己會打文燕,他愣在那裡不知所措。 “你們走吧,那邊還有傷員要搶救呢。”文燕對幾個醫生說。 “不行,不能這麼走,先讓他把手撒了。” 幾個醫生不依不饒。 “你們走。”文燕對他們大聲喊著。 幾個醫生髮覺文燕的眼睛裡淌出淚來,不得不憤憤不平地走了。 “你應該給他拍一張照片。”文燕依舊冷靜地說。 她知道在這個時候要讓海光冷靜下來唯有他的相機,他看見他的相機還掛在他的脖子上,不停地搖晃。海光果然冷靜了下來,他摘下相機,看著王連長,突然哭了,他說:“拍照有什麼用,拍照有什麼用。”他舉起相機要摔下去,文燕不由一聲驚呼,海光的手卻停住了,蹲在地上抱頭大哭。文燕看著海光默默無語,她不知應該恨他還是應該憐他,若是兩事旁人,他也許可以理解他,理解一個男人的情感,理解他這種暴怒和無禮不是對她的,他是為了一個城市在發火,也許還可以稱為崇高。可是他是自己的戀人,是自己要相伴終生的人,在這樣大的一場災難面前,他絲毫沒有保護她,沒有關心她,反而舉手打了她,這樣的男人是可以交託終生的嗎?難道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幾個小時當中經歷了怎樣的磨難嗎?他為了自己的事情可以忘了他的戀人,儘管他的事情也許很重大,也許象向國華說的,他為了保住這座城市立了大功,但是文燕還是無法原諒他。那是一種由心的深處生髮出來的痛。她走了,去找人來為王連長換換衣服,清洗一下容顏,她不能讓他渾身泥水的走,目前她能幹的也只有這些了。 文燕讓海光去找找素雲,好歹也讓她看上哥哥一面。海光去了。 素雲的派出所民警傷亡了一大半,只剩了五六個人,這五六個人也大部帶了輕傷,但是他們都到派出所來報到了,所幸所長還活著,所長召集這五六個人在派出所的廢墟上開了一個緊急會議。地震之後的局面是嚴重的,搶劫已經成風,而且這種搶劫已經無法區分是否違法,比如人們沒有衣服穿,到商店的廢墟上面揀一件衣服,這算不算搶劫呢?眼下他們還沒有時間去討論這種事情,他們要防止的更大面積的搶劫風潮,那種不是因為必須,而是以發財為目的的搶劫,目前不但市內有人趁機搶了一些高檔商品,郊區的農民也有人進城,甚至有趕著馬車來的,冒充死者的親屬,把廢墟上的東西拉了就走,這種局面若不及時制止,勢必演成大範圍的搶劫風潮。而且已經發生了趁亂強姦婦女的事件,這更是應該抓住苗頭就打的。他們分片包乾,各自去聯繫廠礦企業的民兵組織,看能不能抽出兵力組成巡邏小分隊,先把局面控制住。素雲跟警察們扒著東西,素雲看見一個青年人一閃,呲了一下黃牙就過去了,她看著很面熟,可是又難以確定是誰。她怔怔地張望著。派出所張所長問:“素雲你看什麼呢?”素雲警覺地問:“我看見一個人過去了,很像咱們逮進去的那個黑子。”所長肯定地說:“不可能,那是要槍斃的人,已經釘了死銬了,跑不出來,聽說看守所的犯人已經全部轉移出去了。” “我也說不好,一閃就過去了,可我看著象。” “還是乾我們的事吧,素雲你就重點負責你住的那家銀行,那家銀行至今也沒上來人,看來是個重災戶,那個地下可有金庫。”所長分派了任務,各人分頭走了,這時海光來叫素雲,看見素雲他有點猶豫,撒了個謊說,你的哥哥王連長為了保護水庫大壩負傷了,在文燕的醫院裡治療,請素雲趕到醫院帳篷看望,海光就跟著她去了醫院。 素雲聽說哥哥受傷心裡一陣緊張,到了醫院,文燕走過來告訴她王連長犧牲了。素雲虛弱的身體顫了顫,海光急忙扶住了她。她看見向國華也到了,他是剛開完聯席會議便趕到了這裡,由河北省委、北京軍區和唐山市委聯合組成的抗震指揮部已經成立,解放軍已經陸續進城,各個省市自治區的救援隊伍也已陸續開來,唐山市的救災工作已經全面展開,正是最緊張的時候,可是向國華沒有忘記這位第一個為救援唐山犧牲的解放軍連長。 素雲來到醫院,人們先把她領到向國華的面前。向書記親切地問:“您是王素云同志?” 素雲點點頭說:“是,向書記。” 向國華別的話沒說,朝旁邊一讓,素雲走過他的身邊,便看到了她的哥哥,他的哥哥穿一身嶄新的軍裝,安祥地躺在一張擔架上,就像是睡著了。素雲輕輕地走過去,好像生怕驚醒了哥哥。她沒有哭,她知道在這個場合是不宜於大放悲聲的,況且她也已經沒了淚水,自打由廢墟里面出來,她見過了太多的死人,她知道死原來十分容易,只是那麼幾秒鐘的事情。如今哥哥能夠換上一身乾淨的衣服,能有市裡的首長來為他送行。雖然哥哥不應該死,他地震時沒在唐山,可是他畢竟死了,而且是為了救助唐山死的,也說得死得其所。 “大哥!”素雲還是忍不住哽咽了。 她看著哥哥的一隻袖管是空的,他的身下是潔白的床單,身上也蓋著潔白的床單,蓋著半截身子。素雲只感到一陣安靜,一陣出奇的安靜,不是外面的環境安靜,而是心裡邊安靜,她也很奇怪自己為什麼如此平靜,平靜得像一潭止水。偌大的唐山,嘈雜的廢墟,人世間的善良與罪惡,都消失了,消失於一種潔白的床單覆蓋下的睡眠,消失於哥哥安祥的像是睡著了的臉上。她蹲下身子,為哥哥正一正軍帽的帽簷,哥哥的一根小手指露在床單的外面,她拉一拉哥哥的手,然後把哥哥的手塞進床單,全部蓋嚴,她無言地站了起來。 “王素云同志,你還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出來,我們盡最大努力去辦。”向國華的語調是平靜的,像是在談公事。素雲搖搖頭:“向書記,沒有什麼,謝謝您,謝謝市委。”向書記猛咳了幾聲,彷彿要咳出血來,他激動地說:“不,應該謝的是他,沒有他,如今的唐山市也許已經是一片汪洋了。你們把他好好安葬,找一個好辨認的地方,一定要想辦法立一塊碑,實在不行也要做一個醒目的標記。如今我們沒有條件為他舉辦像樣的葬禮,以後會的,我相信唐山不會忘記他,唐山人不會忘記他!我們搶險過後要給王連長立一塊紀念碑!”他的後幾句話是對著文燕、海光等人說的。 文燕默默地點點頭。 向國華彎下身子,向著王連長的遺體三鞠躬。文燕等人也向著王連長的遺體三鞠躬。 她們的身後是數不清的遭了災的唐山人,到醫院來尋找醫藥的唐山人,他們聽說一位解放軍為了拯救唐山死了,都圍了過來,就連那些不能走動的受了傷的人們也在他們躺的地方站了起來,他們一起向這位解放軍的連長鞠躬。 沒有一絲聲響,似乎整個唐山都凝固了,人們的表情都凝固了。 只有極其輕微的咔的是響,那是海光按下了快門。 向國華彎下腰,扶住擔架,他要親自為王連長扶靈。 這時小妹由一個護士領著來了,本來文燕是不讓把這個事情告訴小妹的,不讓她來,因為她的眼睛還不能確診,怕孩子一哭眼睛受了損傷。可是小妹不知聽誰說她的舅舅死了,她便非要來看一看舅舅,護士沒有辦法,只好把她領了來。小妹的頭上纏著繃帶,眼睛也用繃帶捂著,一隻手由護士領著,一隻手伸出來,摸著:“舅舅。舅舅,我怎麼看不見你,你在哪兒啊。”護士把她領到舅舅的身邊,小妹摸到了舅舅的手,舅舅的身子,舅舅的臉。 “舅舅,你真的死了麼?你沒在唐山怎麼也死了?媽還說,過幾天把我送到你那兒去呢。舅舅,你死了我可去哪兒啊?舅舅,你可告訴我啊。”小妹的身子伏在舅舅的身上,放聲大哭。 素雲先忍不住,也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一哭,身子便要倒下。文燕一把扶住素雲,也忍不住大哭。 醫生哭了,護士哭了,地震的災民們哭了。 向國華把小妹攬在懷裡,小妹在他的懷裡扑騰著,尖叫著:“我要舅舅,我不讓你們把他埋了……” 向國華揮揮手,幾個戰士過來,抬起了擔架。 “哥呀,咱怎麼這麼苦啊……”素雲瘋狂一般大哭著撲向擔架,文燕和幾個醫生一起才把她拽住,她的身子往前傾著,掙脫著,大哭不止。 海光看見也落下了兩行淚水。人們說這是不可能的,可海光說,他是親眼看見的,當人們都在哇哇大哭的時候,誰也沒有註意王連長的臉,只有他,他看了一眼,他是通過照相機的取景框看到的,他要為王連長拍最後一張相,便看見了王連長在落淚,而相機裡的膠片也奇怪地沒有曝光,三十二張膠片,哪一張都是曝了光的,唯有這中間的一張,是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有。地震過去多少年之後,海光仍然堅持說他確實看見了王連長在落淚,他一直在想,這位解放軍的戰士在死了以後想得是什麼呢?他連他的性格脾氣都不了解,除了搶險,他們幾乎也沒說過別的話,他就像一顆流星一樣,一閃就過去了,可這顆流星的軌跡卻在他的大腦裡劃下了深深的一道轍跡,再也不能抹去。他一直在猜測,他為什麼會落淚。 送走了王連長,向國華要回去了,文燕和海光領著他來到銀行的廢墟上面。向國華說完,看了一眼埋著自己兒子的廢墟,義無反顧地上車走了。 “向書記,你放心,這裡埋著的都是我的孩子。我們會救唐生問秀他們的!”何大媽衝著車裡喊著。向國華伸出頭來,朝她揮揮手,汽車緩緩開走了。 在黑洞洞的廢墟里,文秀還在拉著唐生的手,她的雙手緊緊握著唐生的手,把它放在胸前,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她們也無法知道,時間對於她們已經失去任何意義,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唐生的手是她的信心。她們埋得太深了,地震的時候,她的這個單元最先垮了下去,然後眾多的單元才垮了,只差那麼一兩秒鐘,就有了天地之別,她們壓在了最底層,而素雲卻壓在了她們的上面。她們只聽得到隱隱約約有碰撞的聲音,她們想那可能是人們在救她們吧,可是她們聽不到人們的說話聲,她們也曾用盡力氣喊著救命,可是聽不到任何回音,她們也就不喊了。她們要節省力氣。他們不知道外面怎麼樣了,他們儘自己的想像猜測著外面的情景。 “別的樓也不知倒沒倒?”文秀忽然有氣無力地問。 唐生淡淡地說:“咱的樓倒了,別的樓沒準也會倒的。” “整個唐山的房子都倒了麼?” “那不可能,唐山是個多大的地方,怎麼會都倒了呢?那樣大的地震,咱還沒聽說過呢。”唐生總是比較樂觀的。 “若是別的樓房沒倒,人們怎麼不來救我們呢?” “興許一時還顧不上呢,一會兒就會來人了。” “我最擔心我的姐姐,也不知她壓著沒有。” “怎麼會都壓著呢?我想她肯定沒壓著。” “她要是沒壓著,早來救我們了。我知道我的姐姐,她是最疼我的。她如今也沒來,肯定是壓著了。”文秀說著有些哽噎了。 “不會,也許醫院忙,等一會兒就會來的。我擔心我的爸媽,他們住的是平房,更愛倒的,不知他們壓著沒有。” “他們沒有事吧?平房就是倒了,也好說多著呢。再說你的爸爸是市委領導,他壓在下面,人們還不是先要救他呀。”文秀安慰著唐生。 “也不知姐姐和海光有事沒有?” “何亮呢?他若是壓著可就現了大眼了,預測地震的,讓地震壓著了……” “何大媽也不知有事沒有,她若是沒有事也會來救我們的,那可是一個極好的大媽。”他們幾乎把所有認識的人都念誦了一遍。念誦完了,便沒有話了。他們都在想同一個問題,要是再過一段時間還沒有人來救他們怎麼辦,他們不得不冷靜地考慮這種前景,這種前景的前面,還有一個前景,就是死亡,他們面對的是死亡,可是他們誰也不願意把它說出來。不說出來,不是不想,越是不說出來,心裡越想,越想,越想說出來。到底文秀忍不住了:“若是還沒有人扒我們怎麼辦?” “這要讓我好好想一想,我還沒碰上過這樣的事情呢。”唐生故意說得輕鬆一些。 “若是沒人來救我們,我們就得死了。唐生,都是因為我,要是沒有我的事,你何至於到了這一步。”文秀說著又哭了。唐生停頓了一下說:“秀姐,別說這些,就是死了又有什麼了不起?和你死在一起,我死也甘心。”文秀捅了他一下說:“你不該說這些,誰讓你說死了,你不死。”唐生的話讓文秀感動,可也讓她心悸,她的腦子里馬上閃出一個畫面,她和唐生都死了,死了,讓人抬出去,人們圍著他們的屍體看著,嘆息。她讓這個畫面嚇住了,她不讓唐生說下去,好像這個話題是唐生挑起來的。 “好,不說就不說。”唐生很寬懷,他邊說邊往回抽著手。 “你要幹什麼。” “我……有些疼。”唐生說。實際上唐生的下半身是被壓住了,他不能動,但是他沒敢和文秀說,他怕文秀為他擔心。他的胳膊伸到最大限度,才能讓文秀夠著,這麼半天,他確實有些累了。 “我不讓你回去,你摸著我,我的心裡才有著落,要不,我怕。”文秀還是緊緊握著他的手不撒。文秀鬆了手,唐生把手抽了回去,兩個人便又徹底分開了,誰也看不見誰,誰也摸不著誰,就像一個在世界的這頭,一個在世界的那頭。唐生抽回手來,是想先把壓住自己下身的東西弄掉,然後再想法子救文秀。文秀提起死,深深刺痛了他。他不是個沒心沒肺的人,他的心思有時候比文秀要細得多。過了這麼長的時間還沒有人來救他們,已經使他感覺到事情的嚴重,他想這麼等著來人救援不是一個辦法,必須自己想辦法出去。他搬動著碎磚亂石。 “你在幹什麼呀?”文秀聽到了響聲問。唐生說:“我想把周圍的地方再弄大一些,也許還可以把這塊板子旁邊掏空了呢,那樣我們不就可以到一起了。”文秀摸了摸周圍的沙石:“我也來掏。”她摸索著在板子的周圍掏起來。他們都能聽到對方的響聲,聽到響聲就知道對方的存在,就不感到特別的孤獨,因此他們都不敢停下手來,因為一方沒了聲響,對方就會問:“你怎麼了?”就像兩隻鼴鼠,在黑暗的洞穴中摸索著。 忽然來了一陣餘震。震得鋼筋和水泥嘩嘩響了幾下。餘震使文秀周圍的空間更小,一塊水泥板壓下來,壓住了文秀的腿,她不由發出一聲叫喊:“唐生,唐生。”她聽到板壁的那邊,唐生在應答:“秀姐,你怎麼了?”文秀顯得很緊張:“我的腿,我的腿壓住了。”唐生使勁伸了伸胳膊:“別怕,秀姐,你別怕,我正在往你的那邊掏,馬上就會掏通的。” “我也在掏,我也在掏。”文秀的雙手也沒閒著,她確實在不停地掏著,可是她只能由大塊水泥板的縫隙當中掏出一些小的磚頭,對於大塊的東西她無能為力,何況她的身子不能往前挪動,她只能在自己的周圍掏,但是她不斷地掏,只要能聽到唐生的聲音,她心中的恐懼就會消失許多,只要她的手能動,她就有希望存在心裡,當初壓剛剛壓在下面時那種強烈的恐懼已經好了許多,就連盼望人們快來救她們的念頭也淡了些,眼下她只有一個念頭,快些掏通了,和唐生會面,倆人到了一起,就會有辦法,就能夠出去。 其實,餘震倒把唐生救了,餘震使壓在他腿上的水泥板活動,他趁著活動的空當,把兩條腿抽了出來,然而一條腿砸斷了,不能動,他拖著一條斷腿往文秀的方向爬,雙手往文秀的方向掏著,他怕文秀為他著急,沒告訴文秀他的腿斷了。他怕文秀有感覺,就強忍著,海勸慰著她:“我沒壓著,我能動,秀姐,你別急,不要說話了,出氣要輕,要省著力氣。” “不說話,我受不了。”文秀劇烈地咳嗽起來。 唐生說:“還是不說吧,要說,我說,你聽著。” “嗯,我聽著呢。” 唐生沒了聲音,只有嘩嘩啦啦的磚頭的碰撞聲,他抓著了一個綠軍用書包,然後就興奮地喊著:“秀姐……”文秀說:“嗯,我聽著呢。”唐生顯得十分興奮:“我摸著了。”文秀問他摸著什麼了? “就是我們的火車票,去北戴河的火車票。你摸,在這裡,這裡是我的手。”唐生的手由板壁的下面伸過來。文秀在黑暗中摸索著,她摸到了唐生的手,唐生的手緊攥成一個拳頭,文秀摸到了他的拳頭,拳頭便張開了,文秀由他的掌心裡摸到一張火車票。她把火車票拿在手裡,她看不見,但她可以感覺,她把火車票貼在了自己的臉上。是唐生那種驚喜的語調感動了她,在這種時候,他仍然把這張火車票看得那麼重。文秀有些慚愧,覺得有些對不住他似的。當初和他一起走向火車站的時候,她的心裡根本沒有他那種激動,她不像一個新娘,倒像一個旁觀者,她只是在無可奈何之中答應了他的要求,她的心裡是苦澀的,沒有一絲甜蜜,一絲也沒有,如果說還有些什麼可以使她激動的,那就是對他的感激。如今不同了,如今是在死亡環伺的廢墟下面,如今她和他時時都在面對死亡,以前的一切一下子變得美好起來。她想,若不是姐姐和海光把他倆由火車站拽回來,沒準兒他們如今還在火車上,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坐在自己的對面,墨綠色的窗簾是拉開的,車窗大敞著,風由車窗打著滾兒捲進來,吹得窗簾噗嚕嚕亂抖,吹得她的衣領,頭髮,睫毛,一起抖動,她朝著車窗外看著,車窗的外面是成片的樹林,是海洋似的莊稼,最後看見的是北戴河碧波蕩漾的大海。他們兩人可從來沒看見過海啊! 在海灘上,唐生肯定會不錯眼珠地看著她,就像在看一件世間少見的藝術品。我在他的心中果真那樣美么?他為什麼偏偏對我那樣一往情深呢?我可是比他整整大了四歲啊。這一直是一個迷,讓她難以索解,時時使她困惑苦惱。如今連這種困惑和苦惱都是甜蜜的回憶了,如果讓她出去,他會毫不猶豫地對唐生說:“來吧,讓我困惑一輩子吧,可是,再不會有苦惱。” 是啊,如果火車到了站,還會有苦惱麼? 當他們第一次住進同一個房間時,會發生什麼事情呢?她不敢去想了,可是越是不敢想,越是要想,想到深處,就會有一種苦澀浮上來,她又想起了那個下午,那個惡棍以及醒過來之後的那種噁心和疼痛,她的心不由一陣緊縮。當初這種噁心和疼痛曾經迫使她去死,可是現在她卻要活。當死亡遠離自己的時候,自己去迎接死亡,如今死亡臨近了,她又想躲開它。她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心理。莫非都是這一張車票引起的麼? 此時的文秀她把車票貼在臉上,感覺車輪滾動的聲音,還有大海的濤聲。她看不見,可是她能感覺到它,感覺到上面印著的車箱和座位的號碼。她沒有感覺到自己的手在下滑,可是她感覺到車票在下滑,由臉上滑到脖子上,由脖子上滑到胸前,滑到乳房,當車票貼緊在她的乳房上時,她一驚,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沒穿衣服。昨天晚上太熱了,她只穿著乳罩和短褲便睡了,地震之後,乳罩不知什麼時候掛到了哪裡,短褲也在不停的掙扎中撕得一絲不存,她是光著身子。雖然在一片黑暗之中,她什麼也看不見,可是她能看到自己的肉體,黑暗中雪白的一團。她的手也貼在自己的乳上,乳房是柔軟的,乳頭卻很堅挺,除了自己,還沒有人在這上面印下過手跡。除了那個惡棍,可是那個惡棍是否摸過自己的乳房?她說不好,她不記得,她但願他沒有摸過,但願他給她保留了一塊處女地。但,即使他曾經摸過了,又該如何呢?她還是她,她的肉體仍是她的肉體,她仍然是純潔的。此刻她倒是很願意快些和唐生到一起,讓唐生緊挨著自己的肉體,甚至讓他的嘴唇在自己的乳上親吻,讓他把乳頭輕輕地含在嘴裡,用他的嘴唇貪婪地吮吸,用他的舌頭輕輕地舔,當他吮吸的時候,有一種疼痛,由乳房的深處,像一條線一樣,一直疼到乳頭的上面,疼得好醉人。當他舔的時候,是輕輕的,像一隻小貓在舔她的手,一種癢癢的,酥酥的,麻麻的感覺,使她的乳頭膨脹,使她的乳房膨脹。她便輕輕攬住他,輕輕摸著他的頭髮。 不知道為什麼,每當她設想著有朝一日她將和唐生生活在一起起時,她的意識深處浮起的不是對那種熱烈的親吻和擁抱的期待,而是這種對於乳房的親吻和吮吸,這,也許是因為她比唐生大的原因吧?她忘記了眼前的處境,忘記了自己是在廢墟之下,周圍是死亡,死亡正在一步步地向她擠壓過來,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之中。在遐想中迷醉。她覺得那車票便是唐生的嘴唇,她輕輕地轉動著車票,讓它在自己的乳頭周圍旋轉,在乳房周圍旋轉,旋轉出一片乳白色,一片乳白色由乳房的深處攀緣升騰升騰到大腦之中。 僅僅是一張車票,就把她引出了死亡的包圍,把她帶到了一個生的境界。 可惜只有一張。 當她想到車票只有一張的時候,那一片乳白色便消失了,她的手也停止了旋轉,她又回到了現實之中,既然車票只有一張,那就是說,只能有一個人能夠乘上這趟車了,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她有些焦急地要喊唐生,可是沒容她喊出口,她便聽到了唐生的聲音:“秀姐,你怎麼不說話?” “我……我麼……我在聽你說話。” “車票在你的手裡麼?” “在。” “這可是一個很好的紀念,咱要好好保存它。” “可惜只有一張。” “那一張也會找到的。” “不用找了,一張,也可以讓一個人上車了。” “秀姐,你的話我怎麼聽不明白。” “你不要往我這邊扒了,就是你能夠過來,這裡也沒有出路。你既能動,先往別的方向扒一扒,興許有一條通路。” “不,我要和你在一起。” “你糊塗。” “我不糊塗!” “能出去一個人也是好的。” “不,一個人出去了,沒有你,又有什麼意思?我要和你在一起。” “好唐生,聽話。” “我不聽!”唐生倔強地說。 文秀聽到唐生那邊又傳來扒掉碎磚的聲音。她的心裡一陣震顫,她知道唐生的話是真的,他很著急和自己到一起,她感覺到自己的某種價值,當和世界的一切聯繫都被斬斷的時候,這種價值就突顯出來,成為生命的全部。她不能絕望,她不能死,她若是死了,唐生也就不能活了,她的生命聯結著另一條生命,當兩條生命面對一個死亡時。死亡還是可怕的麼?她把車票輕輕地叼在嘴裡,輕輕地用牙咬住,兩隻手也不停地扒起來,朝著唐生的方向扒著手指都破了,露出的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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