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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敢為愛情獻身的人有多少

唐山絕戀 王家惠 23715 2018-03-18
文燕來到自己的單位小街醫院。 醫院也和其他地方一樣,成了一個大土堆,四層樓的病房全部倒塌了,只有少數幾個房間殘存,這幾個殘存的房間也是掀去了樓頂,從前面切去了一半,幾面殘牆勉強立著,孤然高聳,房間裡的病床和衣架、臉盆架清晰可見,一個女患者大半個上身傾到外邊,雙腿和病號服的前襟被壓著,黑色的頭髮如瀑布般向下傾瀉。值班的大夫護士沒有一個能夠逃生,住院的病人們也好不到哪裡去。文燕走到醫院的廢墟前,已經有幾個大夫和護士由家裡趕來,正在六神無主地議論著,這樣大的廢墟,靠他們幾個人是無論如何扒不開的,而這時,已經有無數的人們背著推著他們受傷的親人來到醫院的廢墟前面,他們來尋找醫生和藥品,他們看到醫院的廢墟前有人在活動,他們就以為有受到醫治的希望。文燕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了醫院。 “燕姐,你還活著?”一位女醫生跑過來,抱住文燕,哭了。 “活著,我們都還活著。”文燕也抱住了她哭著,一副痛惜的樣子。

醫生護士們像看到救星一樣全都圍過來。他們幾個都是普通的大夫和護士,沒有一個領導,只有文燕是一位科主任,算是這裡的最高領導了,他們向文燕討主意,究竟應該怎麼辦。文燕此時沒有時間哭了,甚至沒有時間打聽一下各人家裡的情況,她看一眼倒塌的樓房,看一眼那位懸掛著的女患者,當機立斷地說:“眼下沒有別的辦法,先把工作恢復起來吧。” 可是沒有藥品,沒有器械,沒有手術台,除了幾個人,她們什麼也沒有,這工作可怎麼恢復呢? 幾個人互相看看,沒有一個人說話。 文燕知道大家的心思,也知道自己目前的位置,她必須比大家表現得胸有成竹一些,這才能把大家的信心調動起來。她對幾個人說:“先把藥品庫扒出來,那裡面有藥,還有一些器械,再弄幾個辦公桌來。”

“就我們這幾個人?”一位大夫話說了一半就咽了回去。 文燕沒說話,她發覺他們的周圍已經被求醫的人們圍滿了,人們都用充滿乞求的眼光看著她們,等待著他們商量的結果。文燕朝著周圍的人們大聲說:“兄弟姐妹們,如今醫院的樣子你們也看到了,藥和器械都埋在下面,大家若是想治傷救人,就請和我們一道先把藥品和器械扒出來。”文燕點點頭說:“大夫,沒說的,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吧,咱耽擱不起啊,耽擱一分鐘就是幾條人命啊。” 人們亂七八糟地應和著。 “老劉,你帶人去扒藥品庫。” 文燕吩咐著。 “多來幾個有力氣的。” 老劉喊了一聲,便有二十幾個小伙子放下自己的親人隨他走了。 你們幾個,去那邊的商店,先扒出些塑料布來,把病號集中到西邊那塊平地上,準備治療。

“燕姐,那邊商店一個人也沒有,我們去扒……” 一位護士為了難,她想說,在商店沒有人的情況下去扒塑料布,那豈不是搶劫了,但她沒有說出口來。文燕大聲地說:“這是什麼時候,還有那麼些說法?快去,一切事情由我負責。” 護士沒再說什麼,帶著幾個人走了。 藥品倉庫在樓房的後面,是一溜平房,為了保持恆溫,牆壁都有一米多厚,這一米多厚的牆壁也都塌了,但塌得不算很慘,上面的倒了,還有一半沒倒,扒起來到底省事一些。沒一會兒,老劉就帶著小伙子們抗著成箱的藥品和器械跑來了。 幾個辦公桌搭了起來,兩個辦公桌一併,上面再鋪上塑料布,頂上支上一塊塑料布,就成了一張手術台,陸陸續續又有一些大夫趕了來,凡是能拿刀的,都上了陣。器械不能消毒,她們就由商店扒來食鹽,由大坑里打來水,煮食鹽水來消毒,可是這樣也只能做些小手術,做些縫和傷口的事情,大的手術沒法做。但那些受了傷的人們不管這些,尤其是那些重傷號的家屬,他們的親人奄奄一息,他們把任何一種藥品,任何一種護理,任何一名大夫都視為救命的唯一希望,他們才不管你說什麼,不管你有沒有條件,他們也明明知道這種條件,這種環境,是難以救命的,若是在平時,他們會把這叫做殺人。可是此刻他們的理智完全為情感左右,甚至為某種迷信左右,他們都希望發生奇蹟,希望奇蹟恰恰發生在他們的親人身上。他們把親人放在手術台上,他們給醫生跪下,他們流著淚哀求:“大夫,救救我媽吧。”那個人的家屬哀求著:“大夫,哪怕您把他治死,我馬上就把他抬下去,可您務必給他治一治,他死了,我也安心了,我……給他治過。”

文燕誠懇地說:“大夫,哪怕您治不了他,哪怕您胡弄胡弄我呢,您也給他治一治,這個時候讓我想啥法子去呢?我總得對得起他。” 這樣的哀求是無法拒絕的。 可是這樣的病人也實在沒法醫治,沒法醫治,也要治,這就是文燕面臨的課題。文燕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局面,她不知道怎麼處理,可是這種局面又必須由她處理,而且要快,要斬釘截鐵,沒有時間讓她思考。他只好對醫生們說;“同志們,現在是特殊情況,現在就是戰場,我們要拿出作戰的態勢,打破常規,大膽工作。” 可是究竟怎樣才算是打破常規,怎樣才算是大膽工作,她的心裡也沒有底。幸虧有幾個老大夫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有過戰地救護的經驗,他們不用文燕具體說出該怎樣工作,他們自己就乾上了。有肢體傷殘的患者,已經出現壞死的現象,必須馬上截肢,他們便截肢。最可怕的是那些內臟受傷的患者,肝破裂的,脾破裂的,眼看就要死亡,可是他們的親人不依不饒一定要給他們動手術,他們也動了,血漿沒有了,要採血,連驗血的設備都沒有,他們竟把患者腹內的積血抽出來,再給輸進去,這在平時是絕對難以想像的事情,可是大難中的人們煥發出了驚人的生存的潛力。

輕傷員就好辦多了,那些幾乎人人都有的擦傷劃傷之類,弄一個護士支一張桌子,讓人們排著隊來上藥,藥只有一種,就是紅藥水,可就是這麼簡單的藥物,人們也畢恭畢敬如對仙丹。文燕忙得像一隻陀螺,不停地旋轉,旋轉,在她的心中整個世界就是這座醫院,就是源源不斷地湧來的傷者,一切都忘了,文秀,唐生,周海光,一切的恩怨都忘了,因為有許多的新情況不時地找上門來,使她沒有時間想別的事情,她的脾氣也突然改變了,她學會了著急,學會了訓人,不論是醫生護士還是患者也都迅速習慣了她的教訓。 “燕姐,輸液架沒有怎麼辦哪?”一個護士向她發問。 “這也要問我麼?帶幾個小伙子,上那邊樹林子裡撅樹枝去,往地上一插不就是輸液架麼?”

“來幾個人,跟我走。”護士在她的訓斥還沒落聲時已經帶了幾個小伙子跑了。 “燕姐,輸液架沒用了。” “又怎麼了?” “液還沒輸,就讓他們喝了。” “這,喝就喝了吧。嚴格控制液體,不是危重病人絕對不給。” 酷熱的天氣使人們飢渴難耐,當人們見到葡萄糖水的時候怎麼能夠讓他們不喝呢?雖然大夫們告誡那裡面加了藥,可人們知道頂多也就是消炎的藥,喝下去正好。可是這樣的局面也維持不了多久,醫院的藥品儲備畢竟有限,文燕知道附近有一個醫藥公司的藥品倉庫,那裡面肯定有藥品,可那裡的工作人員也一定有到了崗的,如今各個倉庫凡有活著的人,都自動地把搶端了出來,他們帶著渾身的傷痕在站崗,四下里不時有搶聲傳來,那便是這些帶搶的人在警告覬覦者。文燕不敢貿然帶人去扒,她讓大夥兒先堅持著,她跑去先看一看聯繫一下。

文燕與海光的相遇純屬巧合。 那個時候,天空下起了小雨。周海光頭髮被臨濕了,感覺黑白膠卷不夠用,要拍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他不得不像有些市民那樣,在一個商店的廢墟上扒出了幾個膠卷。唐山十中,這是他的母校,直對學校大門的水泥甬路被攔腰震斷,竟然錯位達一米多,一左一右,淒慘地橫躺著。吉祥路兩側的行道樹也被震得錯了位,他大致量了量,幾乎達到兩米。唐山礦冶學院的圖書樓,整個樓體被齊根剪斷,竟然向西移動達一米多之後,又被強力往東拽回來半米。有百年曆史的唐山機車車輛工廠全部倒塌,三十五米高的大煙囪,只剩了根部禿禿的一截,他估摸也就是八九米的樣子。 這些,他都拍了下來,他還拍那些自救的市民,拍那些帶著滿身的傷痕持搶在廢墟上站崗的民兵,拍被扭成麻花的鐵路,拍馬路兩側密密麻麻擺著的死者和傷者。

在一座廢墟前,他意外地發現一架座鐘,這是一種老式的座鐘,已經砸得七扭八歪,表針停了,停了的表針恰好指著三點四十八分,當時他還不知道大地震發生的準確時間,但是他想這座鐘標示的時間大約就是大地震發生的準確時間吧。他把那座鐘揀起來,擦掉上面的煙灰,抱在了懷裡。他想,這個時間應該留給歷史。他望一眼無比淒慘的大唐山,不緊感慨萬端,他想,他是把今天抱在懷裡了,他要把今天交給歷史,這,能否清贖他的罪責呢?他又想起了何亮。想起何亮半個血淋淋的身子在水泥板的推動下在自己的面前滑過,想起他對自己說的話,他究竟說了一句什麼呢?他說他沒有罪責?他不會說的,在那個時候,他不會想到罪責不罪責的問題,可是他究竟說了一句什麼呢?他是在對自己說呢,還是在對整個唐山說?他又有些迷糊了,懷裡抱著那凝固於三點四十八分的鐘錶,他又一次陷入迷惘,他甚至懷疑自己眼下所做的是否有價值,他是否應該像大多數的唐山人那樣,儘自己的力量多挽救一個人的生命,他是否應該活在現實中,而不應該超前走進歷史。他不由掃了一眼周圍正在忙於扒人和物的人們,可是他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他發覺周圍的人們都停下了手裡的活計,都直直地看著他,眼神中絕對沒有友好,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引起別人的注意,他想走開。

可是沒等他走開,一個小伙子便向他走來,小伙子的身後還跟著一群人。小伙子在他的面前站住,上下打量他,打量得周海光有些發毛,要知道,在這麼個無法無天的時刻,是什麼人都能遇到,什麼事都能發生的。在這麼個時刻一切身份地位都失了效力,誰胳膊粗力氣大誰就具有天然的優勢,周海光朝小伙子討好地笑笑。小伙子對他的笑毫無反應,只是盯著他懷裡的鐘錶。 “這是你的?”小伙子終於發問了。 “不是。”周海光老實地回答。 “不是你的你拿它做什麼?” “這……我有用項。” 周海光的回答很笨拙,他一說出口,就意識到了自己的笨拙。 “廢話,沒用項,誰拿東西啊。有用項,你就拿走?你知道那是別人的東西不?”

“我要留做資料,這對今後的地震研究有用。” “你……果真是地震台的……”小伙子的眼睛瞪大了,似乎冒出了藍色的光。 此時已有許多人圍了上來,許多人都看到了海光身上的衣服和他懷裡的鐘。 “這小子是地震台的。” “地震台的不預報地震,地震了又來偷東西。” “你還有臉活著?吃乾飯的渾蛋!” “地震怎麼沒把你震死?” 人們亂七八糟地嚷起來,根本沒有周海光解釋的機會。在震後的唐山,如果你問任何一個唐山人,他們最恨誰,百分之百的唐山人會告訴你,他們最恨地震台的。這樣大的一場地震,他們竟然一聲不吭,把他們都槍斃,也不能解唐山人那股無處發洩的憤怒,地震台才幾個人?唐山死了多少人?雖然誰也說不清唐山究竟死了多少人,可看一看這滿街的屍首吧,幾個地震台的陪得過來麼?把他們碾成灰也陪不過來。 “打死他!打死他!”混亂中飛來一塊磚頭,砸在周海光的額頭,額頭流下血來,血遮住了眼睛,周海光摀住了眼睛,於是前面的人便動起手來,拳頭巴掌腳,雨點一樣落下來,落在周海光的頭上身上,他雙手緊抱著懷裡的鐘錶和相機,任憑人們打著。 這個時候,黑子趕到了,他的加盟使海光雪上加霜。 黑子終於走進市裡的時候,他累得像要散架。他先去小街派出所找素雲警察,派出所倒塌了,已經看不出個模樣來,他知道她在小街銀行樓裡住,到了那裡全是扒人的場面,沒有見到素雲的影子,然後發財的慾望就更加強烈了。他看始注意尋找那命裡註定的一筆大財,他發現一大堆人在一座小山似的廢墟上面亂擠著,他以為沒準那一注大財就在那裡了,他走了過去,走到跟前他便失望了,原來是人們在毆打海光,打人可打不出財來,若是平時,黑子倒是很愛看打人,他自己也很愛打人,每當心裡煩了,他就會找一個倒楣的傢伙打上一頓,打完了,心裡也就豁亮了,打人是他的鎮靜劑。可是今天他沒有這個心情,今天他有正經的事情要辦,他想走開,可是多年的積習又實在難以改掉,他還是想看一看那讓人開心的場面。當他看到挨打的是一個地震台的傢伙,他也不由得同仇敵愾了,雖然地震給了他發財的機會,可是他仍然痛恨地震,一路走來,看到死了那麼多的人,看到整個唐山都毀了,連他整天拉著排子車走過的大小街道都險些認不出來了,他的心裡也不由得有些傷感,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地震台的,因為他們沒告訴大夥兒一聲兒。當他更仔細地看一眼這個倒楣的傢伙,他的憤怒就真正從內心深處爆發了,就是這個傢伙,當他在銀行門口把何亮打倒的時候,就是這個傢伙對著他舉起了他的那個破相機,當警察把他逮住以後,他們向他出示了他的相片,那相片就是這個傢伙照的,沒有他,他就進不了監牢,他認定這個傢伙應該死。 人們亂喊著:“打死他!打死這些白吃飯的!” “讓他償命。”不知有多少人撲過去,狠狠地打著海光。打一下,便須騰出地方,讓後面人擠進來也打上一下,人們把全部失去親人的憤怒都朝著周海光發洩了,把對大自然的無奈全都發洩在了這個同類身上,原因只有一個,因為他在大自然面前也是無奈的。 海光挺不住了,不由自主地躲閃著,揮起胳膊抵擋著,可是他的任何躲閃和抵抗都只能招致更凶狠的打擊,他不躲閃不抵抗換來的也是更凶狠的打擊,他承受著人們的拳頭和巴掌,承受著唾沫和謾罵。他的鼻子流著血,他的眼睛流著淚,他的臉上身上流著血,很快他便支持不住了,他倒在地上,蜷成一團,他的懷裡緊緊抱著那隻座鐘和他的相機。他像死了一樣,一動也不動。人們這才住了手。 周海光慢慢由地上爬起來,他又站了起來,他的雙眼已經腫得成了一條縫,可是他還能看清楚眼前的人們,看清楚眼前一張張因失去親人憤怒得變了形的臉,他朝著那一張張憤怒的臉說:“打吧,同志們,打吧,你們應該把我打死,可我還是要告訴你們,地震台的沒有罪,他們盡了他們的力量,大自然在懲罰我們,是大自然在和我們挑戰。地震預測,在我們國家起步僅有十年的歷史,地震預測是全世界的有關科學家都解決不了的問題,我們不能對唐山地震台苛刻地要求。我雖然穿著地震台的衣服,可我不是地震台的,我要說,地震台的沒有罪,我是一個記者,我這樣說不是為了洗刷自己,我只是要對你們說,你們要打,你們失去了親人,房子,財產,你們失去了一切,你們應該憤怒,你們要打,就再來打吧,把我打死,也算我為地震台的朋友們作了一件事,我用我的死告訴人們,地震台的沒有罪。” 周海光想得是何亮,他想如果何亮遇上了這些人們會怎麼樣呢?那該是何等的冤枉,該打的不是地震台的,而是他,周海光。在眼下這個時刻周海光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見過了那樣多的死,自然把死看得輕了。可是人們不動了。人們在他的血跡模糊的臉前下不去手了。人們在他的話語前下不去手了,人們雖然不相信他不是地震台的,可人們相信他說得有些道理,大自然的事情,誰又能摸得清呢?全世界的科學家都摸不清楚的事情,怎麼能硬讓小小唐山的地震台摸清楚呢。有些人開始散去了。黑子說話了:“打死他,這些地震台的,沒一個好東西,都應該打死。不打死他,對不起咱死去的親人。”他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他是躲在人群的後面說的,他相信人們看不到他,周海光看不到他。 周海光確實沒有看到他,可是人們看到了他。 有人喊著:“警察都說該打死他!” 黑子一驚,他奇怪人們為什麼把他的話和警察聯繫起來,一看自己穿著獄警老米的衣裳,看見這身衣裳自己有一種條件反射的恐怖。在這個世界上面若說他還有什麼怕的人,那就是警察了,就連素雲那麼一個女的,一成了警察也那麼可怕,他對警察不感興趣。他想溜走,可是當他低下頭來,往下拉拉帽子,想遮蓋住自己的臉時,他發現帽簷很硬,他恍然大悟,他忘記了自己目前的身份,目前他就是警察,那個怕警察的黑子已經死了,死在監獄裡了。他不禁有了一種權利感,他大喊一聲:“對著呢,警察都說打死他,他肯定應該打死。給我打,警察來了有我呢。”他還是不十分習慣眼下的身份。 人們被黑子鼓動起來。在這一片廣大的廢墟之上,在這一片失去了任何控制系統任何權力意識的廢墟之上,在這充溢著悲傷,哀痛,憤怒,仇恨卻又無處發洩的的廢墟之上,人們的意志就是法律,就是權力,人們在無意之間自動組成了無數的法庭,僅僅憑著人們的憤怒,人們就可以宣判一個人的死刑。更何況在那個時代法律還有一個代名詞叫作“專政”,“專政”的前面有一個修飾詞叫作“群眾專政”,群眾便是人群,人群便可以專政。趁亂搶東西的人被人們打死了。趁亂強姦婦女的人被人們打死了。甚至見死不救的人也被人們打死了。 為什麼不能打死一個地震台的人呢?這些人平時吃著國家的糧食,拿著國家的工資,卻不干正經事情,這樣大的一場地震竟然不能夠像人們提供預報,多少人死在了他們的手裡啊。更何況如今是得到了警察的支持,警察,是當然的法律。 人們操起了棍棒磚頭鋼筋,操起了任何在廢墟上面能夠找到的可以把一個人的頭顱砸碎至少可以砸出一個窟窿的傢伙,向周海光逼過來。 周海光知道今天是必死無疑了,他反而很坦然,似乎這樣死去正是他在廢墟上面所要尋找的。可是他想起了文燕,他的眼淚就流了下來。他想再看一眼文燕,在這個時候,他才知道他是多麼深刻地愛著這個他只吻過一次的嚴肅的姑娘。他知道文燕是無論如何見不到了,他很後悔,他應該和文燕一起把文秀救出來,他不應該在這個時候那樣嚴重地傷害她,他想對她說一聲對不起都不可能了。他對人們說:“你們打死我吧,可是我求你們,把我打死之後,你們無論如何把我手裡的相機和膠卷交給市裡的領導,同志們,不是地震台對不起唐山,是我周海光對不起唐山,如今,就讓我用這一腔子血贖一贖這天大的罪業吧。”他閉上了眼睛,等著那最後著時刻。 他突然聽到了文燕的聲音。 他聽到文燕對人們高聲叫著:“你們給我住手!” 他睜開眼睛,竟然真是文燕站在他的面前,不,是擋在他的面前,用她的身體擋著逼過來的人們。人們的在她的面前停住了腳步,即使是在一片廣漠的廢墟之上,一個美麗的姑娘,一個渾身沾滿灰土和血跡,一個同樣被地震蹂躪的姑娘,也同樣會使人們心疼。 文燕流著眼淚說:“我的叔叔伯伯,我的兄弟姐妹們,你們不必打死他,你們打死他又有什麼用處?他也是險些讓地震砸死的,他剛剛由廢墟的下面讓人扒出來。他是由地震台裡扒出來的,他沒有衣服,是我給他揀了這麼一件衣服,他只是一個記者,他如今在做我們明天的事情,他要給將來研究地震的人們留下完整的原始資料,他是為了明天更多的人們免受地震之苦啊。退一步說,就算他是地震台的,他也沒有死罪啊。他也不願意有這麼一場地震啊。他們是沒有預測出這一場地震,可這怨他們麼?在全世界,地震的預測都是一個新興的學科,沒有哪一個國家能夠成功地預測地震,如果大家不願意將來再發生這樣的慘劇,就把他留下來吧,讓他為將來的研究作一點貢獻,這不比打死他更好麼?” 人們沉默了,人們本來也沒有十分的必要打死周海光,只是因為人們的憤怒無處發洩,人們才把所有的憤怒髮洩到他的身上,既然這個姑娘如此說了,人們也就沒有必要非打死他不可,砸死的人已經夠多了,誰又願意再去殺死一個沒有被地震砸死的人呢? 可是黑子還在人群的後面喊:“別聽她的,打死他。”他說得有些不倫不類,可是他說的是他的真心話,他是真心希望人們打死周海光,因為當初若是沒有他的愛管閒事,他何至於被關到監牢裡去呢,周海光沒被砸死就該不被打死麼?他黑子還險些被砸死呢,警察會因為他沒砸死就不再逮他麼?不公平,他覺得文燕的說法簡直荒謬絕倫。文燕看到了這個不倫不類的警察,她覺得這警察好面熟,覺得他不像一個警察,她脫口說了出來。她說:“我看你怎麼這麼面熟呢?你真是一個警察麼?你怎麼連帽子都戴不正呢?”黑子聽她這麼說,心裡立刻就慌了,他轉身要走。 文燕喊道:“他不是警察,他是一個假警察。” 黑子一听就感覺露餡了,他怎麼會忘了自己的身份呢?他撒腿便跑。他一跑,文燕對他的懷疑徹底證實了。文燕證實著喊:“他是一個假警察,他是一個死刑犯,叫黑子!大家逮住他。”人們沒心事去逮一個跑得比兔子還快的假警察,人們還有許多要緊的事情要做,既然這個姑娘說了話,不把這個地震台的傢伙打死也就行了,人們赦免一個人和判決一個人同樣輕而易舉,這也許就是在失去控制系統和法律約束的廢墟上面民間法庭的特點。 人們散去了,繼續他們艱難的工作。不知有多少親人在等著他們挽救性命呢。 周海光見到人們散去,突然倒下了,剛才那一頓打委實重了些,他實在挺不住了。當面對死亡的時候,他有足夠的力量迎接死亡,當死亡由他的面前消失時,他卻沒有力量支持生存了,也許恰恰就是在這個時候,死亡就真的來臨了。 文燕把他抱住,他的頭上被打開一個大口子,流淌的鮮血把頭髮膠結起來,他的眼睛腫成了一條縫,他的臉也像紫茄子一樣,滿是灰塵,灰塵裡面混著血。他的衣服撕成了一條條的,裸露的身體也流著血,不知由哪裡流出來的血。 文燕大聲叫著海光,可是海光沒有聲音。 文燕無奈地四處看著,廢墟上的人不少,可是人們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沒有人可以幫助她。 文燕咬咬牙,背起周海光,艱難地走下廢墟。沒走多遠,她就支持不住了,幸虧碰上給她送藥的藥品倉庫的人們,他們不知由哪裡弄來一輛130汽車,他們看到文燕,把文燕和海光都弄到了車上。文燕走了藥品倉庫和醫療器械倉庫,這兩地方果然都有人站上了崗,倉庫雖然塌了,下面的東西卻沒有被搶,文燕說明了來意,他們很痛快地組織人扒開倉庫,而且主動提出由他們把藥品器械給文燕送去,文燕後來才知道,她這個醫院,是當時這一片廣大的廢墟上唯一的一家運轉的醫院。 文燕給海光包紮了傷口,又給他灌進一瓶葡萄糖溶液,海光便醒了,醒了的海光木呆呆地看著文燕,不相信這是真的。文燕看著他一陣心酸,這個男人在兩個小時之前那麼絕情地走了,如今,她又把他背了回來。這兩個小時之內,她沒有功夫想一想文秀,可是當她看到海光醒了,她便馬上想起文秀來。想起文秀,她便落了淚。海光顫抖著聲音問:“文秀怎麼樣?可扒出來了?”海光終於問了一句,問得文燕有些寬慰,他到底還惦記著文秀,惦記著文秀,也便是惦記著她了。文燕擔心地說:“不知道,何大媽帶著人在扒她們。” “哦……”海光長出了一口氣,沒說什麼。文燕一想起文秀,就再也放不下了,可是她不能抽出身來去看一看,即使能夠抽出身來,她也不敢說出口,這個時候人們都紅了眼,人們都死了親人,許多人的親人都在廢墟的下面埋著,在那裡喘息呼喊,在掙扎中絕望,在絕望中掙扎,可是他們首先到醫院來了,他們沒有忘記自己的職責,他們捨命地救治著那些素不相識的人們,在這個時候如果誰提出到家裡看一看自己的親人,那無異於自己宣布自己是人類之中的敗類,在這個時候沒有血緣,只有人對人的親情。可是,那樣一種難以割捨的親情豈是輕易放得下的。此時文燕只盼著海光說出一句話,他只要說,他去幫著何大媽把文秀扒出來,她便可以原諒他的一切過失,她也不會讓他去的,他的身體這個樣子,她是絕對不會讓他去的,她盼的只是他的一句話,一句話,便可以使她的心靈稍許得些安慰。 “何亮的事,可告訴何大媽了?”海光說出來的是另外的話。文燕眼睛紅了:“沒有,我不忍心。”海光沉默了一會說:“也好,等以後吧。”然後就抹了一下問燕的頭髮:“文燕,生我的氣麼?”他終於說出了文燕想听的話。 “生你什麼氣呢?”文燕扭過了頭。可她的心裡卻有些甜蜜,在這一片充滿死亡的廢墟上,能夠聽到這樣一句關切的話,能夠有人注意你是否生氣,已經是一種奢侈了。海光有些遺憾地說:“我沒有幫你把文秀扒出來,我應該……”他把話頓住了。文燕盼著他把話說完,盼著他說出,他現在就去把文秀扒出來。那麼,周海光還是天下第一的好男人,她還會像以往那樣愛他,尤其在這個時候,她的心更需要一種依托,依託於一個男人的堅強的胸膛。可是周海光恰恰又是不會虛言假套的人,他以為既然何大媽領著人去扒文秀了,他去不去的毫無意義,憑他的身體,他去了也幫不上多少忙,他便站了起來。 “你……幹啥去?”文燕的心裡一陣激動,也跟著站了起來。 “去干我的事情。”海光說著,身子有些搖晃,文燕不由得扶住他。 “你……還去拍照?” “嗯。” 文燕的心一下子冷了,她沒說什麼。 海光看著她,想說什麼,又不知該由哪頭說。 “文燕,謝謝你又救了我,你……不生氣吧?” 文燕扭過了頭,眼淚大顆地滾下來。 “你不願意我走?” 海光見文燕哭了,不知怎麼著才好,平時的口才都不知哪裡去了,自己都不知道說了啥。 “我是誰?我有什麼權利願意不願意的,你愛幹什麼,就去幹什麼吧。”文燕抽咽著說。 “文燕,你聽我說……” “不要說了,你去吧。”文燕轉身要走。 海光拉住了她:“文燕,我知道你如今想的是什麼,我也知道,在這個時候,我應該去救文秀,可是,你可聽到了何亮臨死前說的話麼?他是要我把地震的資料留下來,你也看見了,人們對地震台的恨到了什麼程度,為了何亮,我也要把這件事情作好,讓今後的人們有一個原始的資料。經過剛才這場生死,我更認識到了,這不僅是地震研究的事情,不僅是自然科學的事情,這還涉及到政治、經濟、治安、道德。涉及社會學甚至生物學,這是一件大事情,我們應該給將來留下點什麼,如果在這個方面唐山給世人留下的也是一片廢墟,那唐山人就說不過去了。”“僅僅是這些嗎?”文燕看著她,話說得冷冷的。海光愣住了:“你說,還能有什麼呢?”文燕說:“我沒那麼高尚,還為了贖罪,為了自己心裡的寬慰,為了一種心理的平衡。” “這……我沒想這麼多。”實際上海光確實是這麼想過的,可是他嘴上不願意承認。 “哼,崇高的背後是不是有些自私?”文燕明明知道她的話會很深地刺激海光,可是她還是要說,她也不僅是對著海光說,這半天以來她碰到的事情太多了,她也有一肚子的火氣沒處去撒。她便朝著周海光撒出來了,在她的心裡,還是把周海光當作一個很知近的人,要不她為何不向別的人去撒呢?當她意識到這種潛意識裡的東西,她的心又軟了下來,海光剛挨了一頓打,他……受得了麼?她不由得偷偷看了海光一眼。周海光卻氣得說不出話來,他想大大地發一次火,可是他知道無論如何他是不能向文燕發火的,文燕心裡的苦他知道,他氣得是文燕為什麼不知道他心裡的苦。 “既然你不理解我,那就讓歷史來理解我吧。不管你怎麼說,人們怎麼說,我還是要干我自己的事。” 周海光說完,氣沖沖地走了,走了兩步他又折了回來,他把懷裡的座鐘塞進文燕的懷裡:“請你為我保存好。很現實地保存它,為了歷史。” “你……” 文燕說不出話來,這一回海光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你給我站住。”文燕大叫起來。 周海光站住,看著文燕。 文燕把一件醫院的白大褂扔給他:“換上。” 周海光默默地換下地震台的衣服,對文燕苦笑一下,走了。 “燕姐,快來。”有護士叫文燕,她把座鐘放在給輕傷員塗藥的桌子上,對桌子後的護士說:“把它保存好。”便匆匆地走向手術台。 向國華在市委機關的門前,還是穿著那一條絨褲,正在口授唐山市抗震救災指揮部第一號動員令。會議結束的片刻,向國華想起兒子,神情依舊黯然,然而轉眼的功夫這種黯然的神情便消失了。 “走啊,進咱們的指揮部看一看。”向書記帶頭進了公交車。他還沒有在公交車裡坐穩,就有一個小伙子跌跌撞撞地跑上了公交車,他口口聲聲說要找市委向書記,向國華問他有什麼事情,他說他是陡河水庫的,他前來報告領導,陡河水庫的大壩裂開了很大的口子,眼看就要崩潰,他請領導趕快想辦法,向國華聽了臉都白了,自從由地底下讓人扒出來,他還沒有變過顏色,他始終提醒自己要保持鎮定的情緒,只有自己保持鎮定,才能穩周圍的同志們保持鎮定,可是如今他也無法保持鎮定了。 “小伙子,先別急,說說具體情況。”向國華不讓別人急,他的額頭卻先淌下汗來,周圍的同志們也都變了臉色。 小伙子急切地說:“大壩下陷一米,主壩縱向開裂一千五百米,橫向斷裂——隔五六米就是一處。”小伙子由於緊張,說話有些結巴。 向書記問:“你們水庫的領導情況怎麼樣?” 小小伙子沮喪地說:“在庫裡值班的,都砸死了,在家裡的,沒見上來,只怕也好不到哪裡去,我是在洩洪閘值班的,我們那是一個簡易的小房子,我和張大爺才沒砸死在那兒。” “水庫上現在一共有多少人?” “就我們兩個人。” “兩個人……” 向國華沒有說話,他愣愣地站著,手指輕輕叩擊著車座的扶手。 一車的人都看著他,誰也不說話。 “這個水庫水位高出唐山市十二米,三千六百萬立方的儲量……”向國華自言自語。馬上不說話了,心揪得緊緊的,如果大壩垮掉,大水狂洩,不但壓在廢墟下的人一個也活不了,壓在礦井下的礦工一個也跑不了,就是如今在地面上的人們,就連他們自己,也一個也別想活了,唐山市將是一片汪洋。組織撤離?這麼一種亂糟糟的局面,怎麼組織?即使能夠組織,廢墟下的人怎麼辦?礦井下的一萬多名礦工怎麼辦?向國華的腦子裡閃電似地思考著,他想不出一個完善的辦法,但是目前的情況下,想不出辦法他也要想。也許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盡快提起洩洪閘,把水放出去,減輕大壩的壓力,可是如果大壩在水放出去之前就垮掉呢,那就只有天知道了,莫非老天爺真的要讓唐山寸草不留麼?靳東怔的腦子裡頭一次出現對於那冥冥之中不可知的命運產生了一種恐懼,可是現實又不給他時間來恐懼,現實要他盡快做出決定。他掃了一眼周圍的人,他的周圍只有十幾個人,能派出去的都已派了出去,這十幾個人又都是機關幹部,派到大壩上也未必能頂多大事。 “必須馬上打開洩洪閘,放水,無論如何,要保住大壩。”他還是果斷地做出了決定,“可是,我手裡如今一個兵也沒有。”他掃了一眼周圍的同志。 幾個乾部同時說了話:“向書記,我去。”他們明知這是去送死了,可是他們說得都很鎮定,沒有什麼大的情緒起伏,就像平時到哪個基層單位跑一個文字材料一樣。 可是向國華知道,這幾個人到了那裡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的。他握住了那個小伙子的手:“同志,我感謝你,我代表唐山人感謝你,你在這麼一種形勢下沒有忘記自己的職責。你馬上回去,要看好大壩,嚴防壞人的破壞,我會馬上想辦法派人到大壩上去。” 小伙子急匆匆地走了。 “老方去搬救兵,怎麼一點消息也沒有呢?”向國華自言自語,他想,如果哪個廠礦能夠拉出一支民兵隊伍就好了。他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出來了。 向書記看見了唐山市出現了第一輛宣傳車。 一位老同志開著車,黎明站在車上,用硬紙板捲成一個喇叭,不停地朗讀著唐山抗震救災指揮部的第一號動員令。當一個姑娘的清脆聲音在這一片廣大的廢墟上面響起時,就意味著一種控制系統開始運行了,一種秩序開始建立了,被大地震打亂的一切系統開始重新組和。混亂的市民們由這聲音想到了希望,想到了不久之後就會源源而來的支援的隊伍,源源而來的藥品和食物。 車輛越來越多了,唐山各個縣區的人們開始進入唐山,他們雖然同樣遭了災,他們的親人雖然同樣被埋在了地下,這些縣區的領導們由倒塌的房屋裡出來,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自己是地震的中心,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唐山,他們向唐山求援,電話打不通,他們坐車,甚至步行來到唐山,可是他們到了唐山之後,他們震驚了,唐山比他們更慘,他們揮淚趕了回去,趕了回去,就組織起他們能夠組織的一切力量趕赴唐山,支援唐山。這是在沒有統一指揮下的統一行動。 在這些從各個不同的方向趕赴唐山的隊伍中,有一支解放軍的隊伍,一支百多人的隊伍,也乘著汽車向唐山急馳。市委常委方明跑了幾個唐山附近的解放軍部隊駐地,但是唐山附近的部隊無一不是損失慘重,方明實在不好意思再提出什麼要求,他截了一輛車,來到一個與唐山毗鄰的外地區部隊,這裡雖然也受到地震波及,但損失不算大,只是部隊都出外拉練了,家裡只有幾百人的留守部隊,而且沒有主要首長,最高領導是一位王連長,王連長是唐山人,他雖說馬上就要飛到唐山搶險,可是他不能當這個家,他把一位剛剛退休還沒有離隊的李參謀長找來,李參謀長聽到方明的述說,二話沒說,把部隊拉起來就趕奔唐山而來,就在他們要接近唐山的時候,他們也接到了上級趕赴唐山支援的命令,中央軍委命令他們邊前進便收攏,不惜一切代價,火速支援唐山。中央已經得到唐山的報告,開灤煤礦的救護車最早開進了中南海,中南海裡的電波傳遍全國各地,一場全國規模的大救援已經開始了。 可是唐山還不知道,唐山人還在各自為戰。 唐山市建國路,這個全市最繁華的交叉路口,如今也是全市最混亂的街道,路兩旁的廢墟上,擺滿了死者和傷者,有的頭顱破裂,有的雙腿砸爛,有的身體被壓扁。一個女人被鋼筋戳透了胸膛,一個男人的的大腿夾在樓板之間,人的腦袋朝下吊著,血一滴一滴滴淌著。一個孕婦已經斷了氣,可是赤裸的下身還在流著血。人們對這樣恐怖的場面已經不足為怪了,他們仍然在廢墟上忙碌著,扒出更多的死人和活人。兩個四五歲的小孩子,一對一口地分食著一瓶山楂罐頭,吃一口,便木然地看著周圍的一切,他們的身邊沒有大人。 黎明的宣傳車走到了這裡,這裡的路中心,居然有一個交通警察在指揮交通。他站在馬路當中圓形指揮台上,只穿一件三角褲衩,幾近赤裸的身上是血,是傷,是土,是煤煙,只有一頂閃動著警徽的大沿帽,證實著他交通警察的身份。見到黎明的宣傳車開過來,這位警察舉手行了一個莊嚴的敬禮。 見多了死者和傷者的黎明,被這個警察感動得流下淚來,她高喊著:親愛的同志,唐山市抗震救災指揮部向你致敬。還有一個人也流了淚,那便是周海光,他舉起相機拍下了這位警察,他緊接著也拍下了車上的黎明。一種莊嚴神聖的命運感在他的心頭越發清晰了,他正置身於一個千載難遇的嚴重時刻,在這個嚴重的時刻,人們用鮮血和生命創造著一段慘烈的歷史,而他則是這一段歷史的攝影師和書記官,歷史將因他而永存,他也因了歷史而不朽。兒時的志願終於有了實現的契機,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宿命。 在一家銀行前,同樣渾身是傷的銀行工作人員持搶在廢墟前站崗,不知是怎麼搞的,他們的周身骯髒不堪,他們也同樣幾近赤裸,可他們手裡的半自動步槍卻像嶄新的一樣,就連子彈帶也完好無損地佩在他們赤裸的身上。見到宣傳車開過來,他們昂頭立正,行了一個極其標準的持搶禮。周海光同樣拍下了這個鏡頭。周海光關上鏡頭蓋,也走向了宣傳車。焦急地問:“同志,指揮部在哪裡?” 廣播員說:“就在市委門前,一輛紅色的公交車裡。” 周海光朝著市委走去。走了幾步,海光看見由西山口開到了地區招待所一帶,就在這裡,她看到了幾輛站滿解放軍的汽車開進了唐山。有人高喊了一聲:“解放軍來了。解放軍來了。同志們,黨和毛主席派親人解放軍救我們來了。”廢墟上面的市民們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馬路上的市民們一齊擁了過去。 周海光踏進公交車,第一眼看到向國華,一時說不出話來,僅僅隔了一個夜晚,向國華就變了一個人,在這樣一場大的變動面前,人都會變的,這倒沒有什麼驚奇,讓他說不出話來的是他想起了唐生,想起唐生就是眼前這位市委第一書記的唯一的兒子,他的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想自己是不是應該留在廢墟上把文秀和唐生救出來,可是這個念頭一閃就讓他強壓下去了,這個念頭一直在他的心裡忽隱忽現,每當這個念頭出現,他就把他強壓下去,他不敢讓這個念頭在心裡多停留一秒鐘,他怕它會毀了他的決心。可是當他把這個念頭壓下去,另一個念頭就湧了上來,他要不要告訴向國華唐生還在地底下壓著,他有些後悔不該到這裡來。向國華看到了周海光,他很艱澀地苦笑了一下說:“你這個秀才沒死啊,我這裡正缺一個筆桿子,你就留在我這兒吧,還有幾個通告要起草呢。”海光遲疑了一下說:“向書記,何亮死了。”向書記很久沒說話,痛惜地搖了搖頭。海光晃了晃照相機,慢慢地說:“向書記,我幹得是這個,我應該給歷史留下一些資料,這也是地震台的何亮臨死前的囑託。”他說了這麼一句話就不再說了,可周海光知道他此刻心裡想得是什麼,他也不便說出口,甚至不敢去想它,在這個時候,不是想這個問題的時候。 向書記看了看他說:“你想得也對,我們應該給歷史留下一些原始的資料,豈止是給歷史呢,也是給我們自己留下一個影集,過後,我們還要研究這個地震,研究地震給社會帶來的方方面面,你去幹吧,我這裡的困難我來克服,這也叫自己的夢自己圓啊。” 向國華把人全派出去了,去組織人力支援大壩。雖然又有幾個機關幹部前來報到,可是各個局的領導各大廠礦的領導們紛紛向他報到,匯報,請求任務,尤其是公安局的領導,他們已經把能夠集中起來的民警都撒了下去維持秩序,但是公安局損失慘重,人手明顯不夠,他們要求市裡出一個通告,把各級民兵組織迅速恢復起來幫助公安局維持秩序,對於罪犯如何懲處,也應該有一個規定,他的工作可是更忙了,他是真想把周海光留下來應急。 周海光看出了向書記的意思,就再沒說什麼,這個時候方明帶著李參謀長上了公交車,向國華看到解放軍,真像見了及時雨一樣,來不及寒喧,他就拉著李參謀長的手說:“目前陡河水庫大壩告急,我這裡正沒人可派,你們先去大壩,無論如何要把水放出去,否則唐山就徹底完了。” 李參謀長轉身就要走,向國華卻把他拉住了,他說馬上就會有部隊陸續來唐山,他要李參謀長幫著他先搞一個大體的兵力配置。李參謀長答應了,解放軍便由王連長帶隊,可是地方要有一個帶路的,向國華看一眼面前的幾個人,還沒有說話,周海光就說:“向書記,那一帶我熟,我去吧。” “好,就是你了。出發。”向國華果斷地一揮手,周海光舉起相機把他和李參謀長攝進了鏡頭,然後便下了車,可是下車後他又回來了,站在公交車的腳踏板上,對向國華說:“向書記,唐生壓在路南區復興路的銀行下面,他和文秀在一起。”向國華一愣,剛要說什麼,周海光已經跑到士兵們前面。 向國華追出來,扶著腳踏板上的扶手,他這才發現這些士兵們沒有車,他們已經開始跑步前進,他大聲喊了一句:“周海光,那邊有三輛卡車,是我由運輸公司調來的,你們坐車去。” 周海光領著士兵們朝卡車奔去,向國華扶著車門扶手看著他們,他似乎還想問周海光什麼話,可是要問什麼呢?問唐生的情況究竟怎麼樣麼?怎麼問呢?他還沒有想出應該怎麼問,車裡的李參謀長在叫他:“老靳。”他扭過頭來,李參謀長把隨身帶來的袖珍半導體收音機舉到他的面前。那裡面傳出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聲音,正在廣播中共中央、國務院致唐山災區人民的慰問電。向國華靜靜地聽著,兩行熱淚流了下來。 他把李參謀長的手緊緊握住了。向書記看著海光遠去,馬上又想到兒子靳唐生和文秀姑娘,這兩個孩子要是去北戴河就好了,就會躲過這場劫難的。他這個時候,才知道什麼叫悔青了腸子!他的心裡在流血。大壩岌岌可危。 只根據那個小伙子的敘述,也許得到的只是一種抽象的危險,一種數字組成的危機,可是一旦站到大壩的頂上,那種危險就是看得見摸得著非常直觀的東西了。它讓你馬上想到自身,想到自己在一種巨大的壓力之下頃刻之間就會粉身碎骨。 大壩整體下陷了幾乎有一米,一條縱向的大裂縫幾乎把整個大壩劈成兩半,周海光無法精確確定它的長度,但是看上去起碼在一千五百米以上,裂縫最寬的地方足有一米,深不可測。它的兩旁還有數不清的橫向的裂縫,歪七扭八地向兩邊蔓延,就像一隻巨大的蚰蜒趴在大壩的頂上,它好像在動,在爬行,每前進一步,就把大壩豁開更大的口子,蔓延著恐怖的黑色的氣息。 水,水庫裡的水濁浪滔天,一波一波地湧過來,惡狠狠撞向大壩,撞得披頭散發而退,退回去,又聳聳身子,更兇猛地嗚嗚怪叫著撲上來。大壩在水的撞擊下哆嗦著,顫抖著,似乎馬上就會垮掉,垮成一堆和城裡的樓房一樣的廢墟。至柔者水,至堅者水,這平日里的一片明鏡似的碧波,如今在大地震的鼓動下,也要乘危而上,顯一顯它暴戾兇殘的一面。周海光的第一念頭是,水庫的上游正在下雨,下著暴雨,因而水庫的水比平時大了許多。他想到眼下唐山異常悶熱的天氣,只怕也在醞釀著一場暴雨,如果唐山再下一場大雨,這水庫必垮無疑。人或為魚鱉,這就是唐山眼下面臨的命運,是每個在地震的狂暴下逃生的唐山人的命運。 而此時,正有不知多少附近的百姓攜兒挈女,在大壩上通過,逃往遠方。大壩上湧動著人的河流。 他拍下了這搖搖欲墜的大壩,拍下了這濁浪滔天的大水。拍下了逃難的人們。 此時王連長已經把幾個戰士撒出去,在大壩的兩頭放上了崗哨,其餘的士兵勸導著人們迅速離開大壩,他們幫著人們提著包裹,攙著傷員,背著老人和孩子,他們還要不斷回答人們的詢問,大壩究竟有沒有危險?大壩會不會垮掉。儘管這些士兵們也不知道大壩是否會垮掉,他們到現在也不知到如何保住這座大壩,但他們還是要極其堅定地回答人們,大壩不會垮掉,大壩一定能夠保住。 大壩上的人群漸漸少了,可是大壩的無數縫隙裡突然同時冒出水來,水是熱的,象溫泉,冒著慘白的蒸汽,大壩上一時便如白雲繚繞,白雲漸漸籠罩了大壩。 王連長和海光站在一起,看著這突起的情況,一籌莫展,海光揀起一粒石子扔進縫隙,小小的石子立即被強大的氣體推了出來,迸落在大壩上,骨嚕嚕地滾著。 看閘的小伙子走了過來,王連長問他怎麼辦,他說只有把閘門打開,可是如今電廠垮了,線路全部毀了,沒有電,若要打開閘門,只有靠人工啟動。人工啟動的裝置設在絞車房裡,絞車房豎在溢洪道的上方,孤零零地高懸著,像一個鳥巢,在這樣大的地震面前,它竟然沒有倒塌。 王連長看著那孤懸的絞車房,一揮手:“給我上。” 他帶頭衝了進去,幾個戰士也跟著衝了進去。周海光也緊跟著王連長衝了進去。絞車房里地方很小,容不下太多的人,王連長把戰士分了班,四個人一班,倒換著推動那絞車,其餘的都撤到外面去,防備突然到來的餘震。 絞車的輪盤有四個把,四個把上又套上四根鋼管,戰士們吃力地推動著絞盤,粗大的鋼絲繩一點一點地纏上絞盤,一點一點地把四個人的力量傳遞到各種各樣的齒輪上面去,四十多噸重的巨大閘門,就這樣緩慢地一毫米一毫米地上升。戰士們可說得上鋼筋鐵骨,可就是這些鋼筋鐵骨的戰士,也覺得十分吃力,不到十分鐘,就一個個大汗淋漓,難以支持,他們不得不十分鐘就換一班。 天氣越來越悶熱,悶熱的天氣象是要把人們體內最後一滴汗水榨出來。烏雲已經遮蓋了天空,遠處隱隱約約傳來滾滾的雷聲,一場暴雨馬上就要來臨。水庫裡的水受到暴雨的鼓勵,更為凶猛地衝擊著大壩,大壩的每一根筋骨都在鬆動,在錯位,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像是痛苦的呻吟。閘門已經緩緩地提升起一個很小的縫隙,水在強大的壓力之下猛竄出來,像一面巨大的利刃一樣,朝著天空鋪展開來,一根木棒由閘頂落了下去,立刻被這巨大大的利刃切成兩半,高高地拋向空中。站在閘頂的王連長看著滿天的烏雲,看著越發兇猛的水波,看著腳下緩慢提升的閘門,緩慢得用肉眼看不出進度,他皺起了眉頭。 “連長,乾脆,用炸藥把閘門炸開算了。”一個戰士提議。 “廢話,那樣大壩也倒了。” “可我們總不能一棵樹上吊死人啊。” 戰士的話倒把王連長提醒了,他舉起望遠鏡朝遠處望著。 “那邊有沒有壩?” 他指的是遠方綠色的山巒。 “沒有,都是山,可兩山之間有一個山澗。”海光回答著。 “一排長,你帶上炸藥,馬上到那邊去,看有沒有可能炸開一個缺口,把水放出去。” “是。”一位排長答應一聲,轉身要走。 “慢著,一定要聽我的信號再行動,如果實在危急,我打三槍,你就炸。” “是。”一排長帶著幾個戰士走了。 “走。”王連長說著走向絞車房,周海光緊跟著他。海光知道,要在堅固的山體炸開一個豁口談何容易,王連長是急得沒辦法的辦法,看起來最好的辦法還是在這絞車房裡,要盡快把閘門提起來,可是這個速度,若是大水等不及了,它要破壩而出呢?或是大雨馬上下來,大壩不能堅持了呢?只有看上蒼的態度了,上蒼若是不想把唐山徹底毀掉,這水,就不應該漫出來。周海光此時是當真希望在某個地方有一位無比慈善的上帝或者天老爺什麼的來保佑一下唐山。 絞車幾乎是停了下來,有兩個戰士實在支持不住了,他們都把軍裝脫了,只穿著一件短褲,他們的身上像水洗得一樣,汗水嘩嘩地淌著,兩個戰士咬著牙用整個身軀頂著絞盤,但是很明顯,沒有使上多少勁,高溫和強體力的勞作使他們虛脫,他們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他們是用了最後的力量強頂著絞盤,他們怕的是絞盤往回一轉,那就前功盡棄了,全部絞盤的重量此時是靠另外兩名戰士支撐著,這兩名戰士也已異常吃力,連號子也喊不出來了。 絞盤不動,甚至在微微地後退。 王連長一進來就發現了不對頭,他撲過去替下了一個戰士,周海光也把另一個戰士替了下來,兩個戰士搖搖晃晃走了兩步,就倒在地上不動了。此時誰也顧不了他們了,王連長咬著牙大喊著:“給我用力。用力。嗨……嗨……”周海光也大喊著:“嗨……嗨……” 另兩個戰士也受了鼓舞,嗨嗨地喊起號子。 絞盤又開始轉動。 閘門在一點一點地提升。 周海光忘了他的相機,忘了把這個場面攝入鏡頭,他只是嗨嗨地喊著號子,一點一點地推動絞盤轉動。歷史被遺忘,過去被遺忘,他的腦子了只有現實,他知道眼下每往前走一步,唐山就離滅頂之災遠一步,他在推動已成一片廢墟的唐山走向安全。一陣強烈的餘震發生了,大地像複習功課一樣又一次強烈地抖動起來。 大壩在搖晃。絞車房在搖晃。小小的絞車房像是再也受不了這種無止無休的折磨,馬上就要散了架。水庫裡的水也像開了鍋一樣翻騰著,激盪著,顛簸著,向著搖搖欲墜的大壩撞擊,撞擊。 外面傳來戰士們的喊聲。推動絞車的人誰也不敢撒手,誰也不敢稍微地鬆一把勁,他們在劇烈的搖晃中仍然往前推著,他們沒有退路可走,他們一鬆手,整個閘門就要重新落下,後果不堪想像。 一條鋼套管突然折斷,握著鋼套管的戰士隨著半截套管栽了出去,另半截套管飛了起來,朝著海光打去,但是海光不敢躲避,他只有把眼一閉,等著命運安排。他身後的王連長來不及喊一聲,朝海光撲去,半截鋼管一下打在王連長的背上,王連長倒下了,絞盤上只有海光和另一個戰士,絞盤往後退了一下,但是他們咬咬牙,又往前推了一步,就是這一步,王連長的一胳膊絞進了鋼絲繩,纏上了絞盤。那個栽出去的戰士也已撲了過來,推起了絞盤,但是他們都不知應該怎麼辦了,海光大喊著:“退,往後退……”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王連長便大喊起來:“誰敢往後退一步,老子當場槍斃了他。” “可是你的胳膊……” “別管我的胳膊,給我往前推,推,懂麼?誰退半步,軍法從事。” 外面的戰士也衝了進來,他們直撲向絞盤,他們也知道,只要絞盤一往後退,那就再也收不住,非退到底不可,可是他們同樣知道,只要再把繳盤往前推一圈,他們連長的胳膊就說什麼也保不住了。他們和海光等人一起握著絞盤,卻不知是退還是進。 “快,推,給我往前推,閘門落下去,整個唐山誰也跑不了,我們也誰都跑不了,渾蛋們,還愣著幹啥?給我推。” 戰士們都閉上了眼睛。 海光明白了,他看了一眼腳下的王連長,咬咬牙,也閉上了眼睛。 一聲驚天動地的號子喊起來。 絞盤往前移動,王連長淒慘地大叫了一聲,一條斷落的胳膊由絞盤上滾落,落在周海光的腳下,一個血淋淋的東西滾在地上。海光閉上了眼睛。汽車風馳電掣般疾馳著,海光坐在車箱裡,他的身旁躺著王連長,王連長斷了的胳膊已經用電線緊緊扎了起來,可是隨著汽車的顛簸,還是有血不斷地流出來,海光雙手緊攥著他的斷肢,他知道,目前最要緊的是把血止住,可是他只有一雙手,他只能用這雙手來止血。 閘門已經提起了多一半,水似江河,滔滔滾滾地往下游傾瀉著,唐山保住了,目前要緊的是保住王連長。保住王連長只有一條路,就是文燕的醫院。 汽車朝著文燕的醫院疾馳。 隨著汽車的每一次顛簸,王連長就發出一聲呻吟,此時海光倒希望他昏死過去,以免受這種痛苦,可是偏偏在這個時候他的神智是清醒的,疼痛不讓他昏迷,海光只好沒話找話地和他說些什麼,以轉移他的注意力。海光問:“您是唐山人?” “唐山人。” “唐山還有親人麼?” “有,有一個妹妹。” “她在哪里工作?” “在小街派出所。” “叫什麼名字?” “叫王素雲。” 海光忽然明白了,原來王連長你是素雲的哥哥。他說他與素雲很熟。 “我這個妹妹,是我唯一的親人了。也沒能到家裡看看,就是死了,在陰間遇到我的父母,他們也饒不過我。”王連長喃喃地說了這麼一句,就是一陣沉默,呀咬得緊緊的。 海光也是一陣沉默,他沒想到這位堪稱英雄的解放軍連長,也會說出這種話來。自打離開銀行那一座倒塌的樓房,就時時咬嚙著他的一個心思又浮了上來,浮到意識的表面,來對他的心靈進行拷打:在這個時候,他究竟是應該拿著他的相機在這廣大的廢墟上拍照呢,還是應該把壓在樓下的親人救出來?把文秀救出來,把唐生救出來,把素雲和小妹也救出來,究竟是現實的生命重要些,還是生命的歷史重要些?在理智上他可以為自己的行為作出種種辯解,可是在感情上就難以說得清了,見到向國華的時候,這種亂七八糟的思緒曾經浮上來過,可是迅速被大壩的事情壓下去了,如今大壩保住了,他又見到了素雲的哥哥,這種思緒又來折磨他了,他想自己的大腦可能出了毛病,進去了一個魔鬼,這個魔鬼要時時地顯露一下,顯露自己的存在,它的存在就是和良心搗亂。 汽車已經駛入市區,車速明顯慢了下來,馬路上比原來更擁擠,司機焦急地鳴著喇叭,可是在這個時候你就是把喇叭按破了,也沒人想起來給你讓路,誰都有急事。海光看著擁擠的人們,這些人都在忙著搶救生命,互不相識的人們也在互相救援,多少人放棄了搶救親人的機會去救別的人們,多少人放下了自己的親人去幹自己的工作,比如馬路當中站著的那位交通警察,他的家裡就沒有親人麼?可是他來這里站崗了,他在這里站崗,才使得混亂的交通有了一點秩序,他的心裡有魔鬼麼?海光這樣想著,他覺得自己很崇高,自己不必為了良心和自己過不去,良心有時候是很不可靠的東西,它往往把一些事情搞得很崇高,同時又從崇高的背後擠出許多卑微來,這是一柄雙刃劍,也許它本身就是魔鬼。可是當他這麼想著,他心裡的魔鬼對他發出了一個冷笑,這一下冷笑讓他冷到了骨髓裡面,在這悶熱的天氣裡,他打了一個冷戰。見到文燕的時候是不是還會這樣的冷戰呢?這樣一想他就覺得混身更冷起來。他實在放不下文燕,一個女人,孤零零的,在這種時候,正是需要男人的時候,可是他卻從她的身邊走開了,她不僅要拯救自己的妹妹,還要拯救更多的人,還要挑起一個殘破的醫院,她的心裡會怎樣呢?汽車猛然剎了一下車,車箱一咣當,王連長哎呦一聲,但他很快忍住了。 這個時候最要緊的是盡快把王連長送到醫院去,保住他的生命。他緊緊地攥住王連長的斷臂,不由地喊出一聲:“快。” 文秀和唐生砸在了一起。 據說在被地震毀掉的龐培古城遺址,挖掘出來的人的遺骸,女人都做蜷曲狀,而男人都做抗爭狀,文秀不知道由哪本書裡看到過這種記述,只知道當時她對這種記述不以為然,可是今天,當她知道遭遇了地震,當她被深深地埋在地震廢墟的下面,她覺得這種記述也許有些道理。 因為她實在是太害怕了。幸虧有床板隔著,使她有了一個小小空間,她的身子可以在極小的範圍里活動,手臂可以伸張,她試著在自己的周圍摸索著,周圍都是非常陌生的東西,是水泥,鋼筋,還有亂七八糟的木板磚頭,都是非常堅硬的東西,而且都有楞有角,一不小心手就會被紮傷,她的手上胳膊上已經不知到被紮傷了多少處了。她是徹底被禁錮了,被禁錮在一片犬牙交錯的堅硬之中。 在這個時候,只有蜷索起來一動不動,才是最安全的。由此她也理解了龐培古城裡那些蜷縮著死去的女人。她的背上好像被重重砸了一下,可是眼下並不覺得痛,還有地下的悶熱,窒息,還有各種各樣小物件的擠壓硌痛,她都不覺得,她好像重新進入了母親的子宮,她只想出去,想出去呼吸一口外面的空氣,可是她找不到通道,每一次試圖打開一條通道的嘗試都被那些堅硬的物件擊退了。頭上隱隱約約傳來硬物的撞擊聲,很遙遠,她知道那可能是有人在扒她們,她唯一的通道就是自己的頭頂上面,她盼著他們快些,快些把她弄出去。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埋得有多深,她只知道不斷發生的餘震使她的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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