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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極度死亡

唐山絕戀 王家惠 17231 2018-03-18
文燕鬆開了緊摟著樹的手臂,她呆呆地站在樹下,她還沒有明白眼前發生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只知道看到了詭異的光和色彩,聽到了地獄一般的聲音,感覺了使人魂飛魄散的震撼。她不知道這一切是從哪裡來的,又到哪裡去了。直到她聽到人們的呼喊,聽到嬰兒的啼哭和女人的呼叫,她才明白了,這是地震,是何亮預言的地震,是周海光斷然否定的地震,在這個時候她沒有時間去評判誰是誰非,她只想到了周海光和何亮,她看到眼前的地震台已經成為平地,平地上堆積著大堆的瓦礫,她意識到周海光和何亮就在這大堆的瓦礫下面,她跑向瓦礫堆積的廢墟,她大聲喊著:“海光,何亮,你們在哪兒啊?”她跑到廢墟跟前,大聲地喊著。 周海光沒有聽到文燕的喊聲,但是他甦醒過來,他聽到何亮在喊他:“周海光,你是不是還活著,你應一聲啊。”

聽到何亮的喊聲,周海光的心猛地抽搐起來,他的腦子裡出現的第一個念頭是這場事故也許與他有關。若是聽了何亮的分析,也許這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此時他還不知道外面是什麼情景,可是他感覺到損失是不會小的,他不知道自己將怎樣應付未來的局面,作為一個記者,他將怎樣報導這一場地震呢?可是他不能不答應何亮,他聽出何亮的喊聲裡帶了哭腔,他也欣喜何亮還活著,他張了張嘴,還沒有喊出聲音,嘴就被灰塵糊住了,大股的灰塵嗆進他的嘴裡,嗆得他不住地咳嗽。 何亮聽到了海光的咳嗽,他欣喜地大叫:“海光,你還活著?我聽到了,你還活著,你別動,我這就去救你。”海光聲音微弱地說:“何亮,你也還活著麼?”何亮喊:“這是什麼時候,你還說這種話?現在首要的是,我們要出去,要趕快去收集數據。你能動麼?”

周海光試圖活動一下身體,可是身體的任何部位都不能動彈。 何亮喊:“你別急,我馬上就能出去了,我去扒你。” 周海光聽到何亮在活動著他的身體,聽到他挪動著身邊的瓦礫。 過了一會,他忽然聽到了文燕焦急的呼喊。他的眼淚流了下來,他不知道為什麼一聽到文燕的呼喊他會哭,是因為文燕的倖存高興麼?是為自己的失誤愧悔麼?還是像落水的孩子聽到了親人的呼叫,那樣一種難以言說的心情,他說不清,許多年之後,當他回憶起流淚的那一瞬,他也仍然說不清。他張開嘴大聲地喊著文燕,那聲音極大極大,可是他被埋得太深了,文燕根本沒有聽見他的呼叫,他倒是聽見何亮在喊著文燕。 “文燕,我是何亮,你還活著麼?外面怎麼樣?倒了多少房子?”

“何亮,你還活著?你在哪兒啊?” 文燕在廢墟上面小心翼翼走著,她尋著聲音找著何亮的所在。 “文燕,海光也活著,他就在那邊,你先去救他吧,他八成兒砸著了。” “何亮,你別住嘴,你喊,我好知道你在哪兒。” “文燕,你如今就在我的頭頂上,你跺跺腳。” 文燕在一塊預製板上跺了跺腳,濺起一片煙塵。 “對了,就是這裡。海光就在我左邊五步遠的地方,你往左走五步,就是他了。” “何亮,你能動麼?” “能。” “我先把你扒出來吧,咱倆再一起扒海光。”文燕扒動著何亮頭上的水泥塊。 這個美麗嬌弱的女子此時不知哪裡來的這樣大的力氣,一個人就掀起了一塊碎裂的水泥蓋板,水泥蓋板一掀開,何亮就直起了腰,多虧在那一瞬間周海光及時地把何亮推到門口,是門框擋住了落下來的屋頂,使得何亮頭頂上面壓得東西比海光少得多。

何亮站立起來。 “何亮。”文燕喊著。 “文燕。”何亮哽咽了。 只有這短短的一聲呼喚,再沒有別的問候,也來不及有任何別的語言,何亮就走到海光的頭上,何亮說:“就在這裡,來。”他們一起扒起來。海光聽到了,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他大聲地呼叫著:“文燕。文燕。文燕。”文燕也聽到了海光的呼叫,她也大聲地呼叫著:“海光。海光。海光。” 何亮埋頭掀起一塊預製板。 “海光,你別喊了,省點力氣吧。來,文燕,幫我一把。”文燕幫何亮掀起預製板,掀到一邊去。預製板的下面還是預製板。這些預製板大部斷裂了,斷裂的預製板仍然被虯曲的鋼筋勾連著,由鋼筋勾連的預製板又相互勾連,形成一面死亡之網,周海光就被罩在這面死亡之網的下面。隔著鋼筋,文燕看見了海光,他就在虯曲的鋼筋下面,被死死地壓住。

“海光……”文燕哭了。 周海光伸出了一隻手。 “文燕,你沒礙著麼?” “沒有。你身上怎麼樣?” “大約是沒事的,我沒覺疼麼。”海光故做輕鬆地說。 文燕伸出她的手去,緊緊攥住海光的手。 “躲開。”旁邊的何亮大吼一聲,一把將文燕推開。 大地又開始晃動,一陣強烈的餘震突然來了,海光頭上的一塊預製板在強烈的震動下滑落下來,正好滑過文燕蹲著的地方,擦著海光的胳膊滑落。若不是何亮把文燕推開,只怕文燕也要被預製板壓在下面。 文燕愣愣地看著何亮。 “文燕,你沒事吧?”海光在下面焦急地問著。 “我沒事。”文燕回答著,又爬回海光身邊。 何亮大聲地吼道:“還不快扒呢,這是婆婆媽媽的時候麼?這樣大的地震,餘震將是很多的,耽誤一會兒就不知是個什麼結果。”何亮這個平時不問世事的呆子,這個在日常生活中的笨者,如今卻很有大將風度,指揮起文燕來彷彿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般自然。文燕再也不說話,和何亮一起撲向那些虯曲的鋼筋,他們扭著,掰著,彎著,把那些鋼筋一根根地葳成彎,在鋼筋織成的網中撕出一個洞口來,他們的手滴著血,他們的血滴在鋼筋上面,滴在鋼筋下面的海光的臉上,滾燙。海光終於由洞裡探出頭來,何亮和文燕在外面拽他,他自己也掙扎著往外掙脫,但是他的肩膀還是卡在鋼筋的中間不能出來。何亮與文燕使勁地掰他周圍的鋼筋。

這時又一陣強烈的餘震發生了,海光頭上的預製板往下滾落,這回不是一隻,而是整個廢墟上的預製板往下滑,一塊疊著一塊,一塊推著一塊,如山體滑坡一樣往下滑動,朝著已經露出廢墟的海光的頭上滑動。文燕啊地一聲尖叫,她看見了滑動的一塊塊預製板,她看見預製板正向她和何亮、海光滑來,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像剛才何亮那樣,抱起何亮滾到一邊去,他們是可以躲過去的,可是海光就要死在那預製板的下面,他的頭顱要被預製板生生切下來。若是不這樣作呢?不這樣作還會有什麼更好的辦法麼?不這樣作只有三個人一起死掉。文燕來不及多想什麼了,她向何亮撲過去,可是沒容她動,何亮已經撲了過去,撲向那滑落的預製板,他用他的雙手把那滑落的預製板擋住,他用全身的力氣抵擋著巨大的下滑之力。他大喊著:“文燕你快著些,把海光給我弄出來,你快著些,我堅持不了多大會子。”

文燕瘋了,她的嬌嫩的手此時比一把老虎鉗的力氣還要大,她三把兩把又扭斷了一根鋼筋,海光的肩膀能夠動了,海光一使勁,由洞裡鑽了出來。他拉著文燕的手鑽出了洞子,他們來不及說一句話,就听何亮大叫了一聲:“躲開……” 周海光本能地抱起文燕,滾到一邊去。 不知有多少預製板一下子滑落下來。 周海光和文燕坐在地上,眼看著那些預製板滑落下來,他們眼看著何亮的身子讓預製板活生生地切成兩半,他的下半身埋在預製板的下面,上半身被預製板推動著往下滑落,他的嘴仍然張著,似乎還有什麼話要說,可是他再也說不出來,當他的上半截身子由文燕和海光的身邊滑過時,他好像說了一句什麼,雖然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但文燕堅信他的確說了一句什麼,雖然她沒有聽清楚他究竟說了句什麼,可是她的心裡從此就深深地刻上了何亮的聲音,只要當她要有什麼大的決定了,她就會想起何亮的話,似乎何亮說的就是這件事。

周海光也堅信他聽見何亮對他說了一句什麼,就在他的身子被滾滾滑落的預製板推動著滑過他的面前時,他分明看見何亮嘴巴張開了,眼睛看著他,對他說了一句話,他沒有聽清楚他說了些什麼,但是他確實是說了一句什麼,他此時還不知道,從此他要費盡一生的心力去揣摩何亮究竟說了一句什麼話。 預製板滑落到底,停住了,何亮的半截身子仆倒在地,周海光和文燕同時撲了過去,撲到何亮的身邊,他們又同時停住了腳步,他們沒有勇氣去翻過何亮的半截身子,看一眼他的面容,他們在他的的面前呆立著。周海光站直身子,朝四周看著,四周是一片廢墟,廢墟的周圍是活動的人們,活動的人們正把一具具死屍由廢墟中抬出來,放在廢墟的四周。他把眼光盡量放遠,在目光所及的地方也是一片廢墟,唐山完了。雖然他在地底壓著的時候,憑他的感覺已經知道它將造成的巨大的損失,但是他沒有想到會是這樣慘,這種景像是他在任何資料裡都沒有看到過的。一種巨大的悲涼使他的全身發抖,他像是孤身一人,向著一個無底的深淵沉沒,深淵裡的水是冰冷的,冷得深入骨髓,深淵裡是黑暗的,沒有一點光線,深淵裡是孤寂的,沒有一點聲音,他像一粒鉛墜一樣照直地向著深淵的底部沉去,他想喊叫,他奇怪,剛才在地下埋著時候,他能夠喊出聲來,可是如今他連一點聲音都喊不出來,深淵裡不比在水泥預製板的底下,預製板的底下還有空氣,深淵裡連空氣都沒有,他要窒息了,一種巨大的恐怖使他顫抖,他想抓住一點什麼,哪怕是一根稻草,他伸出手去,他把文燕緊緊攬在懷裡,就像在冷酷黑寂的深淵之上抱住一根浮木,他感到一種堅實,一種倚靠。可是文燕卻突然抓住他的衣領,瘋狂一般搖憾著,怒吼著。

“你看看吧,看看何亮,看看這大唐山,你還有什麼臉面活在這塊土地上?這都是你造的孽,都是你造的孽。” 海光不言,不語,不動,任她搖憾著。 文燕滿臉淚痕,聲音嘶啞,她的手上滿是鮮血,為了救出海光流的血,手上的血染在海光的衣服上面。 “你說話呀,你為什麼不說話,你說,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用你的生命都難以洗刷你的罪惡。” 文燕狂呼亂叫著,舉舉起手來,她想狠狠打海光兩個嘴巴,可是當她看到周圍一片廣袤的廢墟時,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廣袤的廢墟之上,只有她和海光兩個人,他們就像在一片汪洋大海當中的孤島上面,沒有燈塔,沒有船隻,沒有一個人影,她感到一種極其恐怖的孤獨,她的手慢慢落下來,輕撫著海光的臉,她說:“光,別怨我,我實在無法接受何亮的死。”海光看著她,不說話,把他的手高高地舉起來,狠狠打在自己的臉上,海光的臉上於是也有了文燕的鮮血。

文燕哭了:“不,我不是怨你。” 她輕輕摟住了海光。 海光反倒清醒了,他知道自己沒在深淵中沉沒,他是站在廢墟之上,他的腳下是何亮的半截身子,他的面前是他的文燕,文燕對著他流淚,他突然跪在廢墟之上,哇哇痛哭起來,對著何亮的屍身哭泣,對著一片廢墟的唐山哭泣。他什麼也不想,什麼也想不起來,他只是想哭,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由心底奔湧出來,化作哭聲,化作眼淚,向著一片廢墟的大唐山揮灑。 文燕看著跪在地上大哭的周海光,一種可憐的心情由心底上升,就像一個母親看著做錯事的孩子哭泣。她扶起海光,大聲地說:“現在不是哭的時候,現在我們要幹許多事,我們快去看一看文秀和唐生吧,真不知道她們怎麼樣了。” 文燕的話徹底提醒了海光,他站了起來,對著何亮的屍身說:“好兄弟,等一會兒,我來埋你。” 他拉住文燕的手,和她轉身走開去。可是當他轉身的時候,發現離他不遠的地方,孤零零地站著一張桌子,這張桌子雖然四條腿被埋在碎石爛磚當中,可是大半個桌子卻完整地挺立著,桌面上安然擺放著他的相機,他無論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揉眼,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直到他摸到了桌子,抓到了自己的相機,他才敢相信這是事實,桌子上面還擺放著偉大領袖的半身瓷像,也是完好無損,甚至瓷像前放著的何亮喝水的罐頭瓶子,也安然地放在那裡,罐頭瓶子的外面還包著玻璃絲編的套子,碧綠的底子上面怒放著一枝鮮紅的梅花,那還是文燕編了送給何亮的呢。大地震製造了許多意外的災難,可也製造了許多意外的奇蹟,這一隻小小桌子的遭遇就是人們難以想像的。周海光把相機抓在手裡,他豁然清醒了,他感覺到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催促他去乾一種宿命的事業。他好像聽清楚了何亮臨死前對他喊得什麼,那就是一定要把這場地震的資料留下來。 他把相機挎在脖子上,拉起文燕,可是文燕甩開了他的手,由廢墟中拽出一件衣服遞給他,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衣服在地下掙扎時全部都撕成了條條,留在犬牙交錯的鋼筋上面了,他現在幾乎是光著身子,他來不及有什麼害羞的表示,很快把衣服穿上了,這是一件粗藍布的袍子,是地震台的人們在實驗室裡穿的工作服,上面還印著地震台的台名。他把這袍子套在身上,和文燕一起艱難地在大片的廢墟上面走著。 市委書記向國華被壓在廢墟里。 這一晚住在家裡,因為這一天的晚上出奇地熱,也因為唐生的事情鬧得他煩躁不堪,他渾身上下脫得一絲不掛,獨自躺在客廳裡的竹躺椅上邊搖蒲扇邊看文件,看著看著便睡著了,剛睡著就發生了地震。他畢竟是在戰爭年代滾過來的人,大地猛烈震動的一剎那,他便由躺椅上滾到了牆角的桌子下面,他住的是市委機關後院的平房,房子是早年間蓋的,紅瓦木樑,一隻桌子足以搪住,所以他只是壓在了下面,卻沒有受傷。機關里活著同志們把他和他的老伴兒一起扒了出來,他的老伴兒卻當場砸死了。他沒有悲傷,但在一剎間想到了兒子唐生和文秀,他們怎麼樣了呢?不容他多想。面對著機關大院一片碎磚爛瓦,面對著不斷被扒出廢墟的屍體,他好像又回到了戰爭年代,他看見了對面的敵人,看見了同伴的屍體,他聽見了身後響起衝鋒的號聲,他有了一種亢奮,一種本能的衝鋒的激情。他知道在這個城市裡,他是最高的首腦,他若是亂了方寸。就一切全亂了,因此他比別人多了許多鎮靜。他由廢墟里站起來後,第一句話就問:“機關壓在裡面多少人?” “正在自救,沒有統一的指揮,根本沒法統計。” 一位活著的常委說,他邊說邊由廢墟里邊揀出一條絨褲,扔給向國華,向國華這才發現自己竟是一絲不掛,他把絨褲套上,雖說熱些,畢竟尚能遮羞,他的上身仍然光著。他一邊繫著絨褲上的褲帶,一邊問:“你不是住在路南區麼?那裡情況怎麼樣?” “全平了,一路上沒看見一間完整的建築。” “你住在武裝部啊,那裡怎麼樣?” “一樣,全平了。”另一位常委答道。 向國華沉默一會兒。 “這就是說,從南到北,這麼大一個唐山市,全平了?” 沒有人回答他,他只聽到幾聲嘆息。這時幾位機關幹部抬著宣傳部的黃部長走過來,一個機關幹部走過來對向國華說:“向書記,黃部長怕是不行了,他聽說您出來了,非要見您一面。”向國華走到躺在一塊床板上的黃部長身旁,他也不知砸了哪裡,只是渾身是血,是傷,他閉著眼,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胸脯隨著呼吸大幅度地起伏著。 “老黃,我是向國華,你怎麼樣?” 黃部長睜開眼,看見向國華,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東征同志……慘哪……慘哪……” “老黃,不要這樣,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呢,咱完不了,你好好養傷吧,工作有我們呢。” “東征同志,我只有一個建議……把地震台的……都給我槍斃……” 黃部長說完就閉上了眼睛。向國華無言地擺擺手,人們把黃部長抬走了。向國華看一眼身邊的兩位常委,算他,目前市委班子還有三個人,別的人還不知下落,他對兩位常委說:“老方,老李,如今市委還有咱們三個,不算少啊,咱得成立個指揮部,把全市各個系統統一到抗震救災這個主題上來。” 兩位常委點點頭。 “全票通過,咱去找一個辦公地點。” 向國華帶頭朝機關的大門走去,一個光著膀子的市委書記,帶著兩名常委,兩名常委也只穿著短褲,走向他們也不知在哪裡的市委辦公地點。 凡是活著的機關幹部都看到了他們的書記,凡是看到了他們的書記的機關幹部都聚攏過來,他們跟在向國華的後面,朝著大門走去。 市委機關的大門也震塌了,市委的紅色牌子壓在一堆碎磚爛瓦當中,只露出一個角。向國華走過去要把牌子抽出來,可牌子紋絲不動,幾個機關幹部趕過來,把牌子抽了出來。幾個機關幹部扶著牌子發楞,一堵牆都沒有,連個掛牌子的地方都沒有。向書記輕輕地說:“你們把它戳在那兒。” 人們順著向國華的手看去,他們驚訝地發現在這一片廢墟上竟然還有完好無損的建築,那就是在那個時代每個機關門前都能看到的毛主席的塑像,偉大領袖依然在曦微的晨光中挺身站立作揮手狀,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在唐山市的一片廢墟之上,在所有建築全部倒塌之後,幾乎全市的毛主席的塑像都沒有倒塌,就連幾十米高的語錄牌都沒有倒塌。他們只是趕過去把中共唐山市委的紅色牌子戳在塑像的底座前。向國華環視一下周圍的干部,語調嚴肅地說:“同志們,我宣布,唐山市抗震救災指揮部正式成立了。主任,向國華,副主任,方明,李長海。”沒有掌聲,沒有歡呼,也沒有慣常的竊竊議論,幾十個大部裸露著身體的干部無言地等待他的下文。 “第一件事,老李,你不管想什麼辦法,用什麼工具,盡快向黨中央,向河北省委報告災情,越快約好。” “我這就去,來兩個人。” 兩個乾部跟著老李走了。 “第二件,老方,你帶兩個人到唐山市附近的解放軍部隊去搬救兵,越快越好,越多越好,請他們來幫助我們救災。到這個時候,就想我們的子弟兵了。” “我這就走。” 幹部們紛紛報著名,向國華看著他的這些屬下,心裡一陣發酸,這些人有的他叫得出名字,有的他根本沒有印象,他們都是在機關值班的,大地震他們沒死,他們把機關的人能扒的都扒了出來,可他們不知道家裡究竟如何了,他們的家裡都有父母老婆孩子,可他們沒有一個人提出去家裡看看,他作為市委書記本應該讓他們到各自的家裡看一看,也許他們的親人此刻就埋在那時時遭遇死亡的廢墟下面,也許他們早一點回家,就會挽救幾個人的生命,可是此刻他不能這麼作。他只是大聲地說:“我相信,我們的干部隊伍是靠得住的,是經得住考驗的,他們知道市委還在,會很快向市委靠攏的。” 幾個乾部分頭走了。 向國華繼續著他的部署:“第四件事,留下來的同志,組織起來,統一指揮,繼續機關的自救,凡是能扒出來的,一定要扒出來,不論是受傷的還是沒受傷的,一律到我這裡集中。” 向國華指定了機關自救的負責人,幹部們又去尋找埋在廢墟下的同志們,而此時,也不斷有住在家裡的機關同志跑到機關,向向國華報到,向國華迅速在自己身邊組織了一個小型的辦事班子。 天光微明。太陽在一片廢墟中艱難地拱動,在廢墟的重壓之下,它緩緩地抬起頭來,它還來不及站起身來,就噴出一大口血,大口的鮮血把東邊的天際染成一片慘紅,地震後唐山的第一個黎明是血色的。人聲嘈雜。人流湧過來。人流湧過市委的門前,湧過向國華的身邊,這些剛剛由廢墟里爬出來的人們,這些剛剛把親人由廢墟里扒出來的人們,此時要去尋找自己住在全市各個角落的親人們,住在南邊的往北邊走,住在北邊的往南邊走,交彙的人流中,時時走來幾個市委機關的干部,有拄著棍子的,有吊著胳膊的,有纏著繃帶的,他們來向向國華報到。向國華看著這些同志們不知要對他們說什麼好,這個時候說什麼也是多餘的,他只說了一句:“抗上牌子,跟我走。” 幾個乾部抗上市委的牌子,跟著向國華來到馬路的邊上,他們把牌子戳在廢墟上面,由兩個人扶著。向國華面對馬路上面來往的人流,大聲地喊起來:“同志們,我親愛的同志們,我是中共唐山市委書記向國華,請你們轉告你們的親人和同志,中共唐山市委還在,中共唐山市委仍在工作,唐山市抗震救災指揮部已經成立了,唐山市抗震救災指揮部的辦公地點就在唐山市委。” 幾個市委各部的老同志也跟著喊起來:“同志們,中共唐山市委還在,唐山市抗震救災指揮部已經成立了,唐山市抗震救災指揮部的辦公地點就在唐山市委。” 向國華大聲地向這些拄著棍子,吊著胳膊,纏著繃帶的老同志們喊道:“喊得好,我們眼下就是報紙,是廣播,是電台,要盡快把消息傳遞出去。” 人流在市區的主要幹道上湧動。在血色的黎明之中,馬路上的人也越來越多了,開始還是尋找親人的人們,逐漸地,人們開始用車推著,用自行車馱著,用門板抬著,甚至用脊梁背著他們的親人,他們那些受了傷的,剛剛由廢墟的下面扒出來的親人,那些大腿露著白慘慘的骨頭,頭部裂著血淋淋的口子,那些腸子拖在肚皮外面的親人們,那些胡亂用背心,床單,用布衫包紮起傷口的親人們,在馬路上面擁擠著,徒勞地尋找著醫院,醫生和藥品。好多人就在這尋找的過程當中不聲不響的死去,死去了,他們的親人還在背著他或她在人流裡擁擠,尋找醫院、醫生和藥品。一些汽車開起來了,開車的大柢不是車的主人,汽車停在那裡,隨便哪個會開車的爺們砸開車窗爬進去,用隨便一把鑰匙把車捅開,把他們的親人放在車上,於是便有數不清的人們擠過來,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也把他們受了傷的親人放在車上,他們自己也擠了上去,直到車子再也盛不下了,才歪歪扭扭地開起來,開到外縣去尋找醫院、醫生和藥品。 這些人們大柢沒穿什麼衣服,穿著衣服的,也大柢千奇百怪,有的姑娘把一條內褲的褲襠捅破,頭由那裡面伸出來,胳膊由褲腿裡伸出來,就是一件很好的上衣。瘦骨磷峋的老大爺光著上身,腰間是一條粉紅色的裙子,腳上卻穿著很時髦的翻毛皮鞋。大肚皮的漢子穿著莊重的呢質中山裝,腳上卻是一雙木質的趿拉板兒,那是只有澡堂子裡才有的東西。八路軍、新四軍、中國人民志願軍的服裝隨處可見,而“日軍”、“國軍”也在這裡招搖過世,這是各個劇團和文藝宣傳隊的服裝。一切都埋在了廢墟的下面,人們隨便揀起一件衣服就穿在身上,就急著去尋找親人,尋找醫藥,去逃命。 馬路也並不好走,倒塌的建築佔去了馬路兩邊的大部,倒塌的建築的邊緣擺滿了死了的人們和受傷的人們,傷者和死者並排著擺在一起,馬路中間只夠一輛汽車通行,而這狹窄的空間又擠滿了人,無路可走的人們就由傷者和死者的空隙跨過去。焦急的汽車就在這毫無秩序可言的馬路上踟躇,汽車的喇叭聲使焦躁的人們更加焦躁,亂轟轟的叫罵聲響成一片。 復興路是縱貫路南區的干道,路南區又是地震的中心所在,因之這一帶就比其他地方更慘,不但看不到一座完整的建築,哪怕是倒塌了一半的建築都看不到,連一座殘破的牆都看不到,整個路南區成為一片起伏顛連的曠野,一片由碎石亂瓦堆成的曠野,曠野上到處是人,人們在扒著自己的親人。文燕和海光是憑著一棵老椿樹才找到他們的家的小街。銀行的所在沒有人,說明銀行里的人一個也沒有出來,銀行的家屬樓的廢墟上面也沒有人,家屬樓裡的人也一個沒有出來,只有馬路對面的一溜住宅上面有人在活動。文燕在廢墟上面喊著:“文秀……唐生……” 沒有回應。 她又喊著:“素雲……小妹……” 仍然沒有回應。她的眼淚流了下來。她眼淚汪汪地望一望周海光,眼下只有周海光這麼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是她唯一的依靠,她說:“海光,咱可怎麼扒他們呀?” “來。”周海光二話沒說,就俯身掀起了一塊水泥板。 文燕也幫著他。再也沒有說話的必要了。 可是他們扒了一會兒就沒有了力氣,剛才在地震台他們的力氣已經用得差不多了,他們一同停了下來,喘息著,周海光的眼睛向著對面看去,漸漸地,他的目光中露出一絲絲激動,他舉起了相機。他大聲地對文燕說著:“文燕,你看,這座城市,它死不了。” 馬路對面的廢墟上有一個姑娘。那是一個極其美麗也極其愛美的姑娘,這一帶幾乎沒有人不認識她,她是一位小學教師,在那個綠、藍、灰領導服裝潮流的時代,她竟然敢於穿著雪白的連衣裙,雪白的涼皮鞋,飄逸的頭髮上面箍一條雪白的髮帶,神采奕奕地在大街上走,她是模仿《青春之歌》裡林道靜的裝束。為此,她招來眾多非議和毫無來由的流言,為此街道上那些野蠻的半大小子們跟在她的後面起哄,給她起了難聽的外號,為此,她的領導甚至幾次考慮她是否適合作教師的工作,原因只是她太愛打扮,而愛打扮會給孩子們帶來很壞的影響。她為了美付出了很大代價,可是她卻若無其事,我行我素。如今她被壓在廢墟的上面,只有胸部以上露在廢墟的頂上,這一帶的房屋的屋頂都是早年間用鍋爐裡燒出來的爐渣摻和著石灰鑄就的,堅實的程度比鋼骨水泥毫不遜色,大地震把這堅實的屋頂震塌,大塊的屋頂層層堆積,把她的下半身壓在下面,若是沒有特殊的工具,是很難把她扒出來的。人們都在撿好扒的先扒,人們還顧不到她,她的身邊只有她年邁的媽媽守著她。她的上身只戴著一付乳罩,她的母親把一件雪白的絲綢睡衣披在她的身上,那是同院的人們由附近的紡織品倉庫裡拿來的,睡衣的帶子無法系上,她的雙手揪著睡衣的兩襟,她的下身早已失去知覺,可是她的眼睛還是那麼靈動,她說,她的頭髮一定很亂,她要她的母親為她梳一梳頭髮。她的母親以指作梳,為她梳理著頭髮,她便四下看著,靈動的眼睛裡流溢著神采,她期待著人們把那些好扒的人扒出來後,再來把她扒出來。 海光對準她舉起了相機,就連文燕也被這姑娘的美麗驚呆了,在這一片亂糟糟的廢墟之上,她簡直是一尊雕像,一尊美麗女神的雕像,可是眼下文燕沒有心情去欣賞什麼雕像,她最惦記的是壓在地下的妹妹,她憤怒了,她不理解海光在這個時候還有心情去欣賞什麼美,她要製止海光,可是沒等她走到海光身邊,大地又一次猛烈地抖動起來,一次餘震發生了,廢墟上的人們站不住,紛紛趴了下來,文燕也一下坐在地上,那個姑娘的母親發出一聲驚叫,在強烈的震動下,壓住姑娘的焦子屋頂又一次緊縮,靠攏,巨大的力量壓向姑娘,姑娘沒有發出一聲尖叫,就低下了頭,一口鮮血噴湧而出,染紅了雪白的睡衣,飄逸的長發甩過來,蓋住了那片鮮血。 海光在劇烈的顫動中按下了快門。 按下快門他就摔倒了,他坐在廢墟上面,仍就呆呆地看著馬路對面的姑娘,看著姑娘的母親摟著姑娘撕心裂肺地大哭,他的眼睛裡汪著淚水。 文燕也被姑娘的突然死亡驚呆了,若是在平日,她沒準兒會撲到姑娘的身邊,比她的母親哭得還要厲害,可是短短幾個小時的經歷已經使她見慣了死亡,雖然生與死只是短短幾秒鐘的事情,雖然美的毀滅是在人們的眼皮地下發生的,她也來不及去激動,想到的是同樣美麗的她的妹妹,她的美麗的妹妹仍然壓在這無邊的墳墓下面,她要把她救出來,她所要做的不是痛惜死亡,而是挽救生命。她走到海光身邊,對他說:“來吧,我們快扒文秀。” 海光看了一眼身邊高高的水泥預製板堆起的小山,搖搖頭:“以我們兩個人,是扒不出來的。” “可是我們也不能眼看她死去。” “我們看的死亡已經不少了,眼下不就是一個例子麼?” “可我們總不能看著他們不管啊?你若是太累,就歇一會兒,我先來……”文燕站起身來。 周海光也站起身來,忽然想起了什麼事情,猶豫地說:“文燕,對不起,我不能在這裡扒文秀了。” 文燕驚訝地看著他,在唐山他是一個孤兒,文秀是他最近的親人了。她問:“你要幹什麼?” “我要去拍照。”海光看著她說。 “什麼?在這個時候拍照?”文燕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這個時候,正是需要我的時候。我要把這場大地震記錄下來,我要為歷史留下真實的記憶。” 文燕很生氣了:“歷史,歷史是將來的事情,可眼下你這就是見死不救,你看看這座城市裡邊哪一個人不是再搶救生命,有哪一個人像你這樣舉著相機?你也不嫌害臊麼?”海光倔強地說:“正是因為沒有人拿起相機,才需要我拿起相機,如果連我也忘了這件事情,這座城市,它就對不起歷史,對不起子孫後代。”他說著便要走了。文燕對他極為不解,近似哀求地說:“海光,你要拍照,我不管你,可你先幫我把文秀扒出來,你再去拍照,行不?”海光還是不依:“這是轉瞬即逝的事情,耽誤了,就永遠失去了,文燕,你可聽見何亮臨死前說的是什麼麼?他要我把這場地震的資料留下來,留給後人去研究,我們這一代不能製服地震,我們的下一代可以利用我們的資料製服地震。文燕,當死亡成為普遍事實的時候,死亡就不那麼重要了,重要的是記錄死亡,避免更大的死亡。” 文燕哭了,她萬沒想到在這個時候,周海光會這樣,會見死不救,會把她一個人丟在這埋葬著無數親人的廣袤的墳墓之上,而去照顧他的歷史。她不理解歷史在此時是個什麼東西,佔有何等價值,她只知道此刻如果耽誤一分鐘,她的妹妹,她的和她從小相依為命長大的妹妹,就會死亡。若是在平時,面對周海光的令人驚訝的絕情,她也許會憤怒,會大罵,甚至會狠狠地打他,儘管長這麼大她也不曾動手打過誰,但是她相信她會的,但是此時不行,此時她的身邊只有這麼一個男人,只有這個男人可以幫助她把她的妹妹從墳墓裡解救出來。她的眼淚撲簌簌地滾落,她強忍著憤怒,給周海光跪下了:“海光,我求你,就算我求你,成么,你幫我把我的妹妹扒出來,我的父母早就死了,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親人,我不能沒有她。我的好人,我求你,幫幫我。”她的雙手抱著海光的大腿,她的臉埋在海光的大腿上,嗚嗚地哭著,眼淚打濕了海光身上的粗藍布袍子。 海光的心裡也在發生地震,一種比地震更強烈的震撼。當他意外地從那面奇蹟般露出地面的桌子上抓起自己的相機時,他自以為清醒了,實際上他是從一種迷惑墮入了另一種迷惑。巨大的震撼造成巨大的眩暈,心靈如茫茫濃霧中的豹子,邁著柔韌的腳步盤旋。豈止文燕,他自己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別的親人麼?他只有文燕,如果他此時轉身走去,他便永遠地失去文燕了,他便沒有了唯一的親人,茫茫人海之中,他孤零零地一個,面對的是一片陌生的廢墟。尤其在這個時刻,他更需要和文燕在一起,和文燕一起承擔所有的災難。然而他不能,他清楚地知道此刻自己的使命,他已經錯了一次,他不能再錯第二次。他已經對不起這座城市,他不能再對不起這座城市。對於殘酷現實的愧疚,使他更對歷史有了一種責任感。冥冥之中,他覺得有一種聲音在召喚他,有一種巨大的壓力,朝他的心靈擠壓,這壓力超過了文燕的眼淚,超過了對文秀的喜愛,超過了人世間的是是非非,甚至,超過了今天。他無法抗拒這個巨大的壓力。他俯下身來,扶起文燕,伸手拭著她面上的淚水,文燕以為他要留下來了,以為他為她的摯情所感,仰頭看著他。 “文燕,理解我,如果你不能理解我,那就恨我,如今,我屬於這座城市,我要讓世界理解這座城市。”海光說罷,咬了咬牙,轉身就走,走得搖搖晃晃,頭也不回,好像他怕一回頭便會改變主意。 文燕呆呆地看著遠去的海光,半晌,她才明白眼前發生了什麼,她朝著海光遠去的身子大叫:“周海光,我將永生永世記著你。我將永生永世恨你,恨你。恨你。”她淚流滿面地彎下身子,在廢墟上搬起一塊碎裂的水泥預製板,遠遠地扔出去,她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的這樣大的力氣,她邊搬著,邊喊著:“文秀,你答應我一聲啊。文秀,姐來了,姐來救你,你可是活著麼?你答應姐一聲啊。姐誰也不靠,姐讓所有的人都滾開,姐一個人也能把你救出來,我的好妹妹啊,你可聽見了?你答應姐一聲啊……” 可是沒有一點迴聲,一點迴聲也沒有,好像人真的死了。 她又喊唐生,喊素雲,喊小妹,喊這一座樓裡她叫得上名字的所有的人。 可是仍然沒有迴聲,好像所有的人都死了。越是沒有迴聲,她越是害怕,越是害怕,她手下的力氣越大,她希望她們活著,她希望文秀活著,希望所有的人活,周海光的絕情使她憤怒,憤怒使她堅強,她要親手救出妹妹,救出唐生,救出所有的人,當失去任何依靠之後,她才真正知道自己的力量,她才徹底相信自己的力量。 太陽越升越高,陽光濃烈,濃烈的陽光肆無忌憚地撒在這大片的無遮無攔的廢墟之上,廢墟裊起微微的青煙和水氣,一種蒸騰的血腥的氣息便籠罩了廣大的廢墟,廣大的廢墟便成了一個血腥的蒸籠。文燕的汗水濕透了衣衫,濕透的衣衫又被濃烈的陽光曬乾,不一會兒汗水又濕透了衣衫,衣衫又被陽光曬乾,以後就沒有汗水了,衣衫粘粘地粘在身上,和皮膚成為一體。 文燕實在支持不住了,她倒在廢墟之上,她站不起來,她爬著,機械地揀起碎小的磚頭扔開,她的嘴裡仍在喃喃地喊著:“好妹妹,你答應姐一聲兒啊……” 可是連她自己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了,嘴裡也是粘粘的,一點唾液也沒有了,舌頭似乎和牙膛粘在了一起。她感覺自己和廢墟也粘在了一起,成為了一體,她真想和廢墟成為一體呢,那就是說,她和妹妹成為了一體。 這個時候何大媽由馬路的對面趕過來了,她帶著一群漢子和女人趕了過來。這個老太太命大,她的那座小屋的牆是朝著四面倒的,屋頂落在了別人家的屋頂上面,她一個人睡在炕上,一下子就看見了漫天的星星,看見滿天的星星迅即被沖天的煙塵吞沒,她完好無損,甚至有時間穿上衣服,才離開那已見了天日的炕頭,下了炕,她便站在別人家的房頂上了。她的腳下踩著鄰居一家。 何大媽迅速把院子裡沒有埋在下邊的人組織起來,把全院的埋在下邊的人,不管是活的還是死的,都扒了出來,然後她帶著這一院子的人們去搶救別的院子,很快,在她的統帥下組成了一支力量不小的搶救隊伍,她帶領著這一支隊伍把馬路對面一溜住宅的人們都搶救出來以後,就趕到了文燕這裡,她早已看見這邊只有文燕一個人。 “文燕,我那閨女……”何大媽一聲叫喊,驚得文燕抬起頭來,看見何大媽,她的早已乾枯的眼睛又湧出了眼淚。 “何大媽……”文燕停下手,搖搖晃晃站了起來,何大媽不等她站穩就把她扶住了。 “都是誰在下邊?” “文秀,唐生,八成素雲和小妹也在下邊呢,可我怎麼招呼她們,也沒有迴聲兒。” “你可看見了我那亮兒?”何大媽這一問,文燕才想起,她如今面對的是何亮的母親,她一下愣了,她不知道怎樣和何大媽說,她也不知道這位剛強的大媽聽到自己的愛子死的信息會是一種什麼結果,見得鮮血,卻見不得眼淚,文燕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她不知是受了誰的提醒,艱難地搖了搖頭。何大媽沒說話,轉頭對她的隊伍說:“男的都留下來扒人,女的,去幾個找水,找糧食,預備做飯,剩下的在咱那原地先搭小棚子,把受傷的抬進去。” 人們很聽她的話,女人們按她的吩咐去了,男的則動手去撬那巨大的水泥預製板,他們一邊撬一邊咒罵著當初這水泥預製板的設計者,怎麼設計出這麼一種缺德的東西,而且叫什麼不好,偏叫這麼一個名字,在唐山,這種預製板原本是叫“大蓋板”的,這不,應驗了,果真全蓋上了。 在這個時候任何感謝都是蒼白的,在這個時候語言也已失去大半的效力,這個時候只有行動,只有強壯的身體才是最有力的語言。文燕面對這些幫著自己搶救親人的漢子們,什麼也說不出來,她只有比別人更賣力地去對付那些“大蓋板”。可是何大媽把她攔住了,何大媽要她離開這裡,要她去醫院,她說眼下正有多少人沒頭蒼蠅似地找醫院呢,如果醫院能在廢墟上面立起來,不知有多少人會因此得救。 何大媽的話如驚雷一般把文燕轟醒了,她此刻才想起自己是一個醫生,她甚至在心的深處為自己此刻才想起自己是醫生感到慚愧。她想起了醫院裡那些無助的孩子,想起那些臨產的婦女,她恨自己怎麼昏了頭,在這樣嚴峻的時刻忘記了她們。可是她又實在不能離開這裡,這裡有她的妹妹,她不能放下妹妹走開,如是那樣,她也對不起死去的父母。 何大媽看出了她的心思,何大媽的脾氣上來了,何大媽的脾氣上來可是抵得上一頭老豹子,她朝著文燕大聲地嚷著:“文燕,我讓你馬上到醫院去,你若是信得過我這個老婆子,你就把這裡交給我,無論文秀是死是活,我都要把她扒出來,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我要對得住你這一片心。可我也把話說明白,這麼大的一場地震,誰家沒攤上一個兩個的,都像你這樣,人們還有救麼?我的兒子還沒有下落呢,我的老伴兒在礦上值班,我還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呢,我若是像你這樣只顧著自己的家里人,這一大攤子誰來管?誰來幫你救你的妹妹?你知道現在有多少人盼著大夫,盼著藥麼?你們這些小知識分子,平時說起來一套一套的,就是到了關鍵時刻頂不住,搖擺性。不如我們這勞苦大眾。” 何大媽當了多年的街道幹部,零零碎碎的政治名詞已經收集了不少,時不時地就要展覽出來。在平時,文燕也許會反感,可此刻她只感到自己的渺小可卑,在這位沒有文化的老大媽面前,她顯出了自己的小,她想起了何亮,更讓她的心裡難受,他甚至想起了海光,也許周海光也有她的道理,此時自己不也面臨一個艱難的選擇麼?她什麼也不能說了,她一低頭說:“大媽,我聽您的,我……去” 文燕搖搖晃晃地走,何大媽又把她拽住了,她讓一個半大小子跑到馬路對面,拿來半個茄子,這是剛才人們由地裡扒出來的,誰也捨不得吃,留著救急,剛才已經給一個嚴重失血的傷員吃了一半,這一半,何大媽讓文燕吃了下去,文燕並不知道這是幾十個正在列日酷暑中勞作的人們唯一的解渴之物,她也確實又飢又渴,尤其是渴,讓她的腹中像著了火,火燒火燎地疼,她接過半個茄子,幾口便吃了,吃了下去,便覺精神好了許多。何大媽推推她:“閨女,去吧,咱這裡多少街坊,都等著往醫院送呢。” 文燕跌跌撞撞地走了,她走得很急,連頭都沒有回。想起海光的樣子,她狠狠地咬住嘴唇,慢慢地,她感到齒唇間淌出一絲腥氣。 濃烈的陽光如雨如霧,劈頭蓋臉地撒下來,撒向廣闊的原野。樹葉紋絲不動。小草低下了頭。玉米葉子捲曲了。連聒噪的蟬聲都聽不見了,連紡織娘的叫聲都聽不見了。連蟈蟈的叫聲都聽不見了。酷熱中的原野是寂靜的,寂靜的原野此時卻是無比嘈雜。唐山市郊外的公路成了人的河流。 光著脊樑的小伙子推著自行車,自行車的後架上坐著他們年邁的母親或者受傷的親人。挺著大肚子的男人光著腳走得大汗淋漓,他的手裡搖著一柄芭蕉扇。美麗的少婦把門簾纏在胸前,胸前便有了青山綠水和怒放的紅梅。人挨人,人擠人,數不清的人們在窄窄的河床中緩緩流動。汽車在人流裡焦急地按著喇叭,汽車的喇叭聲此伏彼起,於是引來無處躲避的人們此伏彼起的罵聲。許多汽車熄了火,車上的人們跳下來,把熄火的汽車推到路溝裡,然後攙著架著抬著他們受傷的親人加入人的河流。路兩邊的道溝里便有了許多翻倒的汽車和被人們拋棄的死者的屍體。每當路的兩邊出現碧綠的玉米地,這緩緩流動的河流便迅即散開,散成一個巨大的扇面,在玉米地裡推進,於是玉米地里便響起噼劈啪啪的響聲,這響聲驚天動地,勢不可當,飢渴的人們把沒有成熟的玉米填進嘴裡,把玉米的秸稈折斷咬嚼著甜甜的汁液。於是天地之間便出現了一種聞所未聞的聲響,人類的咀嚼之聲,竟也如蝗蟲一般驚天動地。 災難打擊下的城市是流言四起的城市,災難打擊下的人們已經難以分辯想像和事實。人們傳說,陡河水庫的大壩已經出現致命的裂口,馬上就要坍塌,陡河水庫是唐山市唯一的供水水庫,水面比唐山市高出十幾米,一旦坍塌,唐山市將是一片汪洋。 人們傳說,路南區已經全部塌陷,因為路南區的地底下全部是開灤煤礦上百年間陸續廢棄的巷道,如今這些廢棄的巷道塌陷了,正個路南區成為一片黑水,唯一懸在水面的是鐵路的路軌,懸空的路軌上面是呼救的生靈。 於是人們驚慌了,紛紛向城外湧去,湧向原野,湧向鄉村,去尋找安全,尋找水,尋找糧食。 於是便有了這湧動的人流。人們誰也沒有註意到,在這花花綠綠的人流裡,居然有一個著裝十分整齊的警察,十分悠閒地在人流裡走著,他不是走向鄉村,而是走向城市,他逆著人流走。他不時地拐出人流,走到路邊任何一個沒人看管的死屍身邊,由死屍的胳膊上面摘下一塊手錶戴在手腕上。沒人注意他的舉動,也沒人注意他的存在,然而他畢竟存在著,他好像還很快活。 他是死刑犯黑子。 地震剛剛發生的時候,黑子與老米砸在了一處。黑子推了一把老米,老米沒有動。莫非死了麼?他心裡想,又推了一把老米,老米終於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流血的胳膊也動了一下。黑子帶著手銬和腳鐐,行動不便,但他用捏合的兩手夾起一塊鋼磚,朝老米的腦袋狠狠砸著,砸出的血濺到黑子三臉上。老米慢慢不動了。黑子叫了幾聲老米,確認他的確是死了,他由老米的身上取下鑰匙,坐起來,十分緊張地試著打開自己的腳鐐。他把鐐銬給老米的屍體戴上,還麻利地換下自己的衣服。他站了起來,在一片廢墟中站了起來,此時的監獄已經全部倒塌,只有院中的天橋奇蹟般地仍然挺立著。沒死的犯人們都站了起來,他們不知該怎麼辦,甚至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們亂七八糟地喊叫著:“原子彈,這是原子彈。”一個犯人驚恐地叫著:“什麼原子彈?我看你是混蛋。這是地震,知道麼?地震。”黑子聽見一個犯人“別處不知怎麼樣了,莫非都平了麼?”有人說:“還有比監獄更結實的房子麼?監獄既然平了,別處自然就都平了。”一個受傷的人說:“咱怎麼著?”黑子在暗處吼了一句:“跑啊,既是天塌地陷了,咱還在這裡等死麼?” 這句話提醒了所有活著犯人,所有活著的犯人都同時意識到老天給他們提供了走出監獄的機會,他們亂七八糟地跑起來。 這時由天上傳來一聲怒吼:“站住!” 犯人們驚呆了,既然老天給了他們逃跑的機會,為什麼又要他們站住呢?他們畢竟是犯人,他們已經習慣於看守的吆喝,雖然他們還沒有鬧清楚這一聲吆喝是由哪裡來的,是誰喊的,但是他們都站住了,他們不約而同地朝天上看去,他們驚訝地發現看守值班的天橋竟然沒有垮下來,一個全副武裝的看守正昂然站在天橋之上,雖然天橋也是搖搖欲墜,這位年輕的看守就像沒看見一樣,他只盯著地面,盯著地面上的犯人。 “都給我蹲下,誰站起來我打死誰。”年輕的看守發出了威嚴的命令。隨著命令,看守向天空射出一串子彈。子彈比命令還要威嚴百倍,犯人們聽話地蹲下了,但是又一陣強烈的震動來了,天橋在震動中轟然倒下來,那位年輕的看守在全體犯人的注視下隨著天橋落下來,落在一片瓦礫之中,他的頭重重地摔在瓦礫之上,再也沒有一點聲音。犯人們仍舊不敢動一動。狹路相逢勇者勝,這個時候,黑子與同夥眼鏡繞路逃出監獄。 黑子變成了警察。他在人流里大搖大擺地走著,僥倖的心理使他格外激動。他沒有親人可去尋找,他想找那個女警察素雲報仇。報了仇之後,他倒是想起了一句老古語,叫作“地動山搖,花子撂瓢”,他還是要發一筆財。他果真發現地震後的唐山竟然遍地是財寶,只是太零碎,太不集中,就像收藏家要搞主題收藏一樣,他把主題集中到手錶的上面,他在死屍的胳膊上摘下手錶,在傷者的胳膊上摘下手錶,他很快便成了各種手錶的大藏家,兩隻胳膊上面戴滿了手錶,由手腕一直戴到腋下,他長這麼大也沒有戴過一塊手錶,如今他的手錶卻戴不過來了,他感覺兩隻胳膊血脈不通,發麻發脹,他怕把兩隻胳膊勒成殘廢,可是他又不知道除了胳膊還有什麼地方可以收藏手錶。何況路邊還有那麼多的手錶等待他去收穫,他就是再長出一百條胳膊來,也不夠用。他尋思著如何再長出一百條胳膊來,他迅速地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於是他也發現了自己的無能。 越走越接近市裡,黑子也越來越感到興奮,興奮當中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依他的思維能力也無法深究這緊張的來源。直至他看到兩個人,他才明白這緊張的來源。那是兩個鄉下人,渾身上下都是黑的,瘦瘦的,他們被人用鉛絲擰在電線桿子上面,上身是赤裸的,赤裸的上身滿是傷痕,血由傷口裡流出來,流成彎彎曲曲的血道子,佈滿上身,在陽光的曝曬下,凝固了,乾燥了,變成褐色的條紋,他們的上身就像穿了一件條紋的衣服。他們的腦袋耷拉到胸口,一動不動,大約是死了,無數的蒼蠅落在他們身上,他們的身上便呈現奇異的綠色,閃著亮晶晶的光。黑子好奇地走近他們,嗡地一聲,足有幾萬隻蒼蠅騰空而起,繞著黑子和那兩個人盤旋飛舞,好像在等待黑子走開,它們好繼續嗜血的聚餐。黑子在蒼蠅飛起之後才看清他們的身體,他驚訝地發現,這兩個人的胳膊上和腰帶上竟然和他一樣戴滿了手錶,各種各樣的手錶依舊嘀嘀噠噠地走著。 這是兩個和黑子一樣,想趁著地震跑到城裡發一筆財的,可是他們的命運欠佳,他們讓人逮住了,被綁在電線桿子上面,綁上了,就再沒人管他們,他們是給毒辣的太陽活活曬死的,數不清的表針精確地指示著他們到達地獄的時間。 黑子驚訝之餘不由慨嘆,這兩個哥們好命苦。慨嘆之餘他又有些鄙視,到底是鄉巴佬,眼睛裡只有這麼幾塊破表。鄙視之後他便警醒了,他自己不也和這兩個鄉巴佬一樣,胳膊上面戴滿了手錶嗎?自己的眼睛不也是只盯住了這麼幾塊破表麼?他感到了自降身份的恥辱。他跑到一個沒人的地方把兩隻胳膊上的手錶都摘下來扔進了一條水溝,他痛恨自己的小家子氣,他怎麼會單單看上了這不值錢的破手錶。 他想應該發一注大財,大到他這一輩子也吃不完,因而他繼續尋找,尋找著那一注不知在什麼地方等著他的大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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