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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沒有公開的神秘“內參”

唐山絕戀 王家惠 18744 2018-03-18
太陽很明亮。但是文秀眼中的太陽卻是黑色的。 文秀醒過來了,她發現自己赤身裸體地躺在地板上,她不知道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她繼而發現身子下面有點點的血跡,她覺得有些疼。她忽然想起剛才發生的一切,險些又昏了過去,她不知道自己怎麼穿上的衣服,怎麼走到了這裡。這裡是哪裡呢?她也不知道。腳下是兩根鋼軌,她知道這是鐵路,她為什麼會走到這裡,她不知道。 迎面一聲長嘯,是一列火車開了過來,在她的對面開了過來,她迎著火車走過去,在火車的長嘯聲中,在呼呼隆隆火車車輪的滾動聲中,她終於明白了自己是來幹什麼。她要坐上這一列火車去遠方,一個很遠的地方,那裡純淨明亮沒有任何陰影,連人都沒有影子,人只是一團純淨的光。

火車臨近了,她站住了。 女人就是一片樹葉,就要迎風歌唱,因為秋風一吼,她脆弱得說落就落了。文秀掠一下頭髮,她的長發在風中飄拂,象黑色的火焰在燒,長發把風也漂成了黑色的,把太陽也漂成了黑色的,火車和鋼軌也是黑色的,她在一團黑色中凝著黑色的眸子,黑色的眸子中淌下兩滴淚水,唯有這淚水是透明的,晶瑩如露如珠,在晶瑩清澈的淚光中看一片黑色的世界,整個世界便溫潤凝重,如一團黑色的雨雲,而她,就在這一團溫潤中融解了,融解成一個遙遠的微笑。她好像聽到有誰在呼喚她,她想那一定是媽媽,她朝著媽媽走去,在媽媽的懷抱裡,女兒永遠是純淨的,純淨如露如淚滴。她的身子騰空飛了起來,她在一片迷朦中終於躺進了媽媽的懷抱,媽媽的懷抱是那麼溫暖安全,她緊緊地摟住媽媽,生怕再一次失去她。

這個時候,唐生在尋找她。唐生看見了迎著火車走去的文秀。他撲過去,把她救下了。 文秀慢慢地睜開眼,她發現是一個男人抱著她,她猛然一驚,嫌惡地推開他,可是他卻更緊地把她抱住。抱著她的是唐生,唐生的旁邊是她的姐姐文燕和海光。文秀瘋了似地朝唐生喊:“你走,你走開,你們都走開!”她大叫著,使勁掙扎著,但是她無法掙脫唐生的手臂,她哭了,淚水如雨。 晚上唐生沒有回來,向國華回到家裡,覺得很煩,妻子嘮嘮叨叨地和他說了些什麼,他也沒聽清。他的妻子不是那種愛嘮叨的女人,在家務事上甚至比他還粗心。但她是一個廠子的黨委書記,難免利用了這種方便的條件把工作上的事情帶到家裡來說,今天她說的大約是她的廠裡學開灤,也給工人發了大被面,可是馬上就有大字報出來,說她搞物質刺激,是“右傾翻案風”的表現,她不理解,為什麼開灤能搞,她就搞不得。

向國華沒有理她,獨自看著報紙,等著妻子把飯端上來。 明天就要開專家論證會了,他今天把何亮叫來,問了一下專家們的情況,何亮卻說專家們的意見很不一致,具體如何還不清楚,要到明天的會上再看。而前天卻發生了銀行搶劫案和入室強奸案,今天公安局向他匯報,這兩個案子都是一人所為,已經摸清了作案人,準備立即拘捕。他很震驚,這是一個什麼人呢?為什麼有這樣大的膽子,在銀行搶了錢之後又去強姦,如果不是瘋了,就實在讓人難以索解,他還沒碰上過這樣的案子,更何況受害者又是他那個寶貝兒子的女朋友。兒子已經兩天沒有回家了,不知他現在幹什麼,他知道老伴兒地起根兒就不同意這們親事,老伴兒是十五歲就參加革命的老同志,沒什麼文化,天生就討厭那些蹦蹦跳跳的女演員們,以她的水準,她很難搞清楚她們什麼時候在演戲,什麼時候在生活,她不願意有一個她始終搞不清楚的女演員作她的兒媳婦。而且,兒子才二十歲,在這個歲數就談戀愛,屬於早戀。最不能讓她接受的是,這個姑娘比兒子大了四歲,她因此懷疑那個姑娘是不是太有心計了,不是看上了兒子,而是看上了兒子的家庭。

在這個問題上面向國華和老伴是大體一致的,年紀還在其次,他最討厭那些女演員們她們動不動就往領導家裡跑,劇團裡稍有風吹草動,就一直吹到上面來,弄得不好還會鬧出些桃色新聞來,使一些很好的同志鬧得灰頭土臉抬不起頭來。所以對於文秀和唐生的事情他一直沒有表態,這一回,會發生什麼事,兒子會是什麼態度,老伴兒會是什麼態度,他的心裡實在沒底,就連他應該怎麼辦,他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難度絲毫不亞於地震的預測。怕什麼來什麼,正當他不知怎麼辦才好的時候,那天晚上,唐生回來了,他的身後跟著文秀,一進來,唐生就說:“這是爸。” 文秀朝向國華鞠了一個躬,叫了一句什麼。 向國華沒有聽清,他只好站起來伸出手臂,示意她坐。

老伴兒由廚房裡端著菜走出來,唐生又說:“這是媽。” 文秀又鞠了一躬,接過了老伴兒手裡的菜盤子。唐生的介紹讓向國華大吃一驚,這個混賬東西在“爸”、“媽”的前邊連個“我”字都沒帶,明顯是有強加於人的態勢。老伴兒也是鬧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只是用圍裙擦著手,端詳著眼前的文秀。這姑娘確實生得清秀佼好,瓜子臉,細長的眼睛,長睫毛,一眨眼睛就透出靈動,薄薄的嘴唇緊抿著,左邊腮上便現出一個酒窩兒,只是有些倉白憔悴,像是剛剛生過一場大病。見唐生的母親端詳她,她低下了頭,由兩腮到脖頸一直紅下去。 唐生對於母親這樣毫無顧忌地端詳文秀不太滿意,好像在商店裡挑選一件衣服似的。他拉文秀坐在飯桌邊,又把母親和父親也按到了椅子上,他直接了當地說:“爸,媽,我們想結婚。”向國華和他的老伴兒都驚呆了,尤其是老伴兒,氣騰地一下就上來了,她還不知道文秀出的事情,但她早就對兒子講過,她不同意這門親事,如今兒子卻來下最後通牒了,而且是當著這個姑娘的面,她的脾氣歷來是直筒筒的,她不能不說話了。

“你怎麼不和我們商量一下呢?” “這不是在和你們商量麼?” “有這麼商量事情的麼?” “這樣商量才好,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陰謀詭計。” “你這不是商量,是逼我們表態。” “怎麼理解都可以,你們就表個態有什麼?” “如果我們不同意呢?” “那我們也結婚。” “既是這樣,你為什麼還來問我們?” “省得你們說我目無領導。” “那你乾脆就……” 她想說你們乾脆自己決定算了,還來問我們幹什麼?可是她沒敢說出口,她想唐生這東西也許要的就是她這句話,這小子小心眼子是滿多的,只要她這句話說出口,他就真敢結婚,到時候做父母的能有什麼辦法,總不能為了兒子的婚事不認兒子吧?她求援似地看著向國華。向國華也看到了兒子的陰謀詭計,他嘴裡說不搞陰謀詭計,卻明明在搞陰謀詭計,純粹的打著紅旗反紅旗。他倒是很佩服兒子的手段和心胸,在文秀這個時候,他如此決絕地要結婚,說明他是個有良心的,不是那種市井小人。若是換了別人的兒子,他會當即表揚他一番,可這是他的兒子,他的兒子要娶一個被人強奸了的姑娘,即使這個姑娘再好,再無辜,他的心裡也是過不去。他想說讓他們再考慮考慮,可看兒子這個意思,是不讓他們有考慮的時間了,他若說不同意呢?他這個市委書記是不是太失水準了,哪還像個市委書記呢?事情傳揚出去,還怎麼和人講話呢?他沉默著,半晌,說了句:“文秀頭一次到家來,是客人,先吃飯。吃飯。”他身先士卒地端起了飯碗。

老伴兒不知道向國華心裡想的什麼,她很不滿意向國華這種含含糊糊的態度,可是她也沒有什麼好的辦法,她已知道自己剛才的態度不很冷靜,人家姑娘頭一次到家裡來,總不能過於地傷害了姑娘的自尊,她夾起一箸菜,送到文秀的碗裡:“吃吧,先吃飯。”她讓得很真誠。文秀看一眼這位還屬於未知數的婆母,迅速地低下頭,一滴眼淚,落在飯碗裡。唐生見不得文秀的眼淚,這兩天他一直守在文秀的身邊,和他在一起的還有文燕和海光,他們象守護危重病人一樣看護著文秀,直到勸得她吃下第一口飯,他們才鬆了一口氣。周海光悄悄把他拉到沒人的地方,異常鄭重地問他,他到底想怎麼辦。他沒有猶豫,他說過去他愛文秀,現在他仍然愛文秀,他只想盡快逮住那個作惡的惡棍,親手殺了他,別的,他都沒有想。海光一下子把他抱住了。海光說即是這樣,他就應該把他的想法和文秀好好談一談,現在能夠救文秀的只有他了。

他便對文秀談了,他說人的尊嚴不在於外界對你怎樣評價,而在於你自己對自己的評價,你對自己的估價,才是你的真正內核。他沒有勸文秀,只是告訴她,人的心靈是不可以玷污的,能夠玷污心靈的,只有心靈自己,如果她從內心深處承認自己是清純的,承認自己的一貫價值,那麼就應該敢於和他一起爭取一種嶄新的生活。 太陽超常升起來,一切都沒有改變,需要改變的只是我們的目光,我們怎樣看世界,世界便是怎樣的。 文秀兩天來頭一次對她抬起了眼睛,在這個時候,只有他的話,才真正使她抬起了眼睛,她淚眼汪汪地看著他,不說話,撲進他的懷裡,大哭了。她已經沒有了選擇的餘地,由於她的自殺和周海光的報案,她的事情已是盡人皆知,不僅這兩天文燕和周海光沒離開過她,就是何大媽也是經常在她的身邊守著,素雲則咬著牙說,她一定親手把那個惡棍逮住,為文秀洗雪這個恥辱。可是他們也都知道,文秀這一下子就像白布掉到了染缸裡,再怎麼洗也洗不淨了,即使出售也是要削價處理了。文秀自己當然比他們多了更切身的痛苦。當她哭,鬧,要死要活的時候,她也時時注意著唐生的態度,只要唐生表示出相當的冷淡,她相信自己還會去死。可是如今唐生竟是這樣的態度,就不能不令她感動,同時感到了這位小弟弟具有他偉岸的一面。她便和他一起來到了他的家裡。可是面對他父母的尷尬,文秀無法掩去內心的屈辱,這是一種比遭到惡棍的凌辱還強烈的屈辱感覺,因為她分明感覺到自己是給一個好端端的家庭帶來煩惱,甚至帶來屈辱。是她屈辱的到來給這個家庭帶來屈辱,而這種局面是可以改變的,只要她走開,一切都沒有了。她不想讓這種屈辱侵蝕這個美好的家庭。她站了起來,低低地說:“伯父伯母,你們吃吧,我不餓……我……走了……”

她沒有抬頭,轉身走了出去。 唐生叫著她:“文秀……” 她沒有答應。 向國華和老伴兒也叫著她,她仍然沒有回頭。 唐生對父親和母親說:“爸,媽,我還是要和你們說,我要結婚,我要和她結婚。” 他拼命地追了出去。 坐在唐山市委招待所的會議室裡,周海光有如坐針氈的感覺。他是奉命來採訪這次至關重要的會議的,實際上這次採訪從三天前就開始了,三天前全國各地的地震專家們來到唐山,馬不停蹄地到唐山各個地震觀測點去考察,周海光夜里和文燕一起看著文秀,白天和專家們一起到各個觀測點去轉,實在把他累得壞了。更夠人受的是這兩天的考察,周海光明顯感覺到專家們當中的觀點是極其對立的,他們在開灤井下,在中學裡,在農村大隊,反復向那些業餘的觀測人員詢問著同樣的問題:這是怎麼了?天真要蹋嗎,地真要陷嗎?

專家們的反复提問自有他們的用意,也自有他們的疑惑,因為這三天以來,一切地震的前兆現象突然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踪。 地電正常。 地磁正常。 水化學正常。 一切測量手段的結果都在正常值範圍之內。 自然界的異常也都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踪,似乎所有的動物也都安定下來,連井水都是波瀾不驚。這種現象讓那些專家們摸不著頭腦。儘管何亮仍然堅持唐山近日內必有大震,但他也無法圓滿地解釋這種所有前兆突然消失的現象。 海光沒有想到,會議緊張進行的時候,警察素雲在追捕逃犯黑子。 黑子沒命地奔跑著,像一隻兔子。他沒想到今天會碰到素雲,就像素雲沒想到會碰到他。實際上素雲追捕了他好幾天了。這幾天雖然公安部門在各個車站路口都設了卡子,在黑子的家附近也派人蹲坑,可是根本沒見著黑子的踪影,他根本沒跑,他也不知道該往哪裡跑,雖然他有些害怕,但是他以為這也用不著跑,他只是躲在一個哥們儿的家裡,用他搶來的錢喝了幾天酒,他等著天塌地陷的那一天,到了那一天,沒准他還會發一筆橫財,還會遇到一個女人,一個像文秀那那樣漂亮的女人,這幾天他閉上眼睛就想起文秀,那個女人簡直太好,他很後悔那一天太過膽小,沒有玩夠,他很久地玩味著那短暫的迷濛的沉淪。他奇怪天怎麼還在頭頂懸著,而地也沒有任何動靜。他實在待不住了,偷偷地溜出朋友的家,想到外面看一看,看一看他是不是可以出來走一走了,可是沒出來多大一會兒他就碰上了素雲,他認識素雲,素雲也認識他,他的家也在素雲的管片,見著他,素雲就追了過來,他便沒命地跑起來。他跑到矸子山上,這是一個巨大的山體,卻是人工堆起來的,開灤煤礦的洗煤廠每天把洗出來的矸石堆在這裡,天長日久,就成了一個巨大的山體,山上除了偶爾有幾蔟野草,什麼也沒有,黑子在山上跑著,連個藏身之地也沒有,可是素雲卻在後面緊追不捨,他跑到一塊巨大的煤石後面躲了起來。 素雲追了過來。 她見到黑子就追了過來,來不及叫人,她也忘了這樣會有什麼危險,她只是喊著,讓黑子站住。黑子不見了,素雲尋找著,她來到黑子躲藏的巨石後面,黑子搬起一塊石頭,朝素雲的頭上砸去,素雲機警地一躲,黑子砸空了,石頭順著山坡滾了下去。素雲朝黑子撲過去,她們扭打在一起。這又是一個女人,一個也很漂亮的女人,可是這個女人卻穿著警裝,身上帶著手銬和手搶,她是來逮他,把他送到監獄裡去,因此黑子便沒有了那一種對於女人的衝動,他只想把這個女人甩開,跑掉。他緊緊地摟住素雲,他們一起在山坡上滾著,突然,素雲的身子一空,她掉進了一個懸崖的下邊,黑子鬆開了她,她也鬆開了黑子,她一個人朝懸崖的下邊落了下去。幸虧一截橫伸出來的枕木把她攔了一下,她的身子在枕木上面橫擔了一下,又落下枕木,她的雙手搬住枕木,整個身子便懸了空。黑子站了起來,他看見橫空待著的素雲,他以為這是老天爺在幫助他,他大罵著:“臭娘們儿!就你他媽的跟老子過不去,老子給你點顏色瞧瞧!” 素雲吼著:“黑子,你跟我走!” 黑子舉著一塊石頭,就要朝她的頭頂上砸:“我可不跟你去死!我不砸你的腦袋,就砸你這隻白淨的手!讓你嚐嚐摔死的滋味。”素雲絕望地喊:“你住手!” “這就由不得你啦!女警察!我認識你,你叫王素雲,你丈夫死了,還有一個六歲的小女孩,由你帶養!對吧?”黑子對於素雲的這種處境很表欣賞,語氣中有些調侃。他舉著石頭,卻不馬上砸下去,他忽發奇想地要看一看這個女警察如何向她求饒。素雲問他:“你說,銀行是不是你搶的?” “是,又咋樣?” “文秀是不是你給糟蹋的?” “是!” “你不要罪上加罪!” “你求老子啦?” 素雲閉上眼:“你下手吧!” “有種!老子佩服!” 素雲吼著:“你快下手哇!” 黑子嘿嘿笑著,往她跟前湊了湊。他說:“我還真有點捨不得把你砸死呢,可誰讓你要逮我呢?” 他舉起了石頭,呲了一下黃牙。 素雲眼看著黑子舉起了石頭,可是她卻無處可躲,她的身子使勁一顫,枕木活動了,枕木撬動了鬆脆的煤矸石,黑子腳下的煤矸石塌落下來,黑子和素雲一起滾到了懸崖的下邊,素雲撲到他的身上,給他戴上了手銬。然後坐在黑子的身邊喘息著。 “姑奶奶,我算是服你啦!求求你,別抓我,別抓我!”黑子臉朝著地下,手被素雲倒被著銬了起來,他不能動,無奈地哀求著。素雲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她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黑子惡狠狠地盯著她的臉:“老子要是活著出來,滅你全家!”他由素雲的輕蔑中看到了絕望,無可奈何地威脅著。素雲一點都沒膽怯:“你罪大惡極,你死定了!”素雲把他拽了起來,搡著他走出煤石堆成的巨大的山體。 黑子突然扭回頭,怪怪地朝她一笑,笑出一口黃牙。 素雲狠狠踢了他一腳。 黑子被捉之後,素雲及時通知了海光,讓他採訪報導。這個時候,海光想採訪這個地震會議,卻沒能得到批准。他一偷偷溜進會議室的。 何亮的發言使會場沸騰了,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大多數專家引用海城的經驗,認為在沒有任何前兆的情況下就報七級以上大震是荒唐的,而何亮堅持認為海城的經驗未必就是包醫百病的靈丹妙藥,大自然是複雜的,地震預測又是一門新興的科學,我們應該勇於正視新的情況,研究新的問題。但是這個問題畢竟太大,多數專家表示對他們的意見不敢苟同,最後,何亮又一次拍案而起,他說:“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必須抱有對唐山市百萬人口的責任感,我們當然不希望發生地震,可是我們必須立足於有地震,有大震,現在就應下手組織防備,稍有疏忽,就是對人民的犯罪。是犯罪。”他的話激怒了一些專家,他們說在坐的誰又是對人民沒有責任感的呢?哪一個搞地震預測的希望漏報一次大震?但是道義上的憤怒與同情不能作為研究問題的出發點,我們需要的是冷靜的科學的精神。 會議未能作出結論,向國華只好建議暫時休會,把問題拿到市委常委會上討論,讓何亮列席會議,周海光因為要報導會議情況,也列席了會議。常委們的意見也是極其激烈的,他們更相信專家們的意見,更相信海城經驗提供的可靠根據。何亮仍然據理力爭。向國華一直冷靜地聽著人們的發言,一聲不吭,但是有的常委坐不住了,他們要何亮注意自己的態度,注意對專家們的尊重,他們舉出一些地方誤報大震引起一系列社會問題的教訓,舉出本市由於謠言四起,刑事犯罪案件明顯增多升級的教訓。也有人提出,“這是用什麼眼光看問題的問題。階級鬥爭,我們什麼時候也不能忘了階級鬥爭,為什麼我市的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運動阻力重重?有人用生產壓革命,有人用地震壓革命,這是為什麼?這單單是一個兩個地震工作者的觀點問題嗎?市委常委內部是不是有人搞小動作?” 向國華沉默著,會場也靜下來,彷彿一根白髮掉在地上,也會激起驚雷般的響聲。 向國華呷了一口茶,緩緩地說:“既然常委會上一時難以統一,那麼我決定,第一,地震會議延長幾天,請專家們幫助唐山市的地震工作者觀察幾天,如果發現問題,馬上商量對策。第二,在正式的結論沒有作出之前,報紙廣播要作正面的宣傳。這麼大規模的地震會議在唐山市召開,本身就是一個宣傳了,最近已經有市民把電話打到市委的辦公室來,問有沒有地震,無論如何我們不能引起群眾的恐慌情緒。第三,要從重從快大張旗鼓地打擊一批刑事犯罪分子,震懾階級敵人的氣焰,穩定社會秩序。防止一切可能發生的問題。” 散會了,何亮與周海光一起走出會場,何亮仍然很激動,他抓住周海光的胳膊說:“海光,如今只有靠你了。你有沒有辦法把地震的消息發佈出去?” 周海光心裡一愣,他知道這是絕對辦不到的,新聞紀律不允許,最要命的是,通過這幾天的會議,他也被那些專家們說服了,他不相信僅僅何亮一個人就能把所有專家的意見否定,畢竟唐山市的觀測手段都是土法上馬的,人員也大部分是業餘,他相信科學,更相信自己的判斷,儘管何亮是他的老朋友,他也不能違背自己的信念。海光看著何亮,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海光急切地說:“現在對於我來說地震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何亮一愣問:“還有什麼事情比這個重要么?” 海光看了看他說:“是文秀,文秀怎麼辦,她又是兩天沒吃東西了。” “文秀怎麼了?”何亮一臉的茫然。 海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除了地底下,你就一點也不關心人間的事情麼?” 何亮急紅了眼睛:“快說,文秀她到底怎麼啦?” 海光為剛才的話有點後悔,支吾著說:“你……跟你真是說不清。”說完跳上自行車就走。 何亮愣了愣,拽住他的胳膊:“你小子神神鬼鬼的,到底出什麼事啦?” 海光說:“沒什麼,你別問了。我要快把報導寫出來。” 何亮問:“你打算怎麼寫?”海光說:“當然是正面報導。” “你至少應該把我的觀點寫進去……”何亮在他的後面喊著。 可是周海光已經走遠了。海光去找素雲,他要採訪黑子,還要把這個消息告訴文燕和文秀。 過了幾天,黑子就搖被槍斃了,當時的特殊背景,牆壁黑子的判決是神速的。海光又來採訪黑子,黑子坐在單身牢房裡,盯著眼前的飯菜發呆。菜是好菜,一個溜腰花,一個清炒肉,油都很大,再有就是大米稀飯和饅頭。看守老米看著他,生氣地問:“怎麼不吃啊?”黑子賴賴地喊:“我要酒,我要喝酒。”黑子抬起頭來,對老米嚷著。獄警老米罵著:“別逮著鍋台就上炕了,這就不錯了,還要酒?你以為你是要入洞房麼?”黑子大聲吼著:“怎麼,人死了連口酒都不給喝麼?”老米瞪了他一眼:“對不起,沒這個規定。你還有什麼話要說?”黑子眼睛裡冒出一縷凶光,使勁嚷著:“那個王素雲為什麼不來?我要見她。”老米倔倔地說:“人家是警察,只管逮,管不著你眼下這段兒!再說她也不想見你,再說了,你要見人家是個什麼意思?”黑子說:“我要好好看看她,記住了她,下輩子我要找她。我不明白,她為什麼和我過不去。”老米說:“就你幹的那事,哪個警察都會和你過不去。你怎麼不想想讓你糟蹋的那個女兵呢?怎麼不想想讓你打傷的那個銀行出納呢?” 黑子被噎住了。他腦子裡又閃了一下文秀的身影。 黑子有些後悔了,看看窗外,雖說已經是下午六點多了,天還沒有黑的意思,牢房裡很熱,這一天格外地熱,他想那個瞎子是把他坑慘了。他明天就要讓人槍斃了,在臨死時候,他才知道那些錢還有那個女人給他帶來快樂都是那麼短暫,而死亡卻是長久的,他不清楚自己是否還能夠投胎轉世,若是不能,豈不一下什麼都完了?他落了兩滴淚。老米說:“後悔了吧,人到了這個時候後悔就晚了,可也比到死不知悔改強。明天你就該走了,我也不想讓你不高興,還是多吃一點吧,不夠的話我再給你弄去。”老米說得很親切,可是這親切卻使黑子對人世更增留戀,有留戀,便有痛苦。他想既然已經到了這個份上,再痛苦也是不管用了,倒顯得窩囊,還不如大吃大嚼一頓呢。這個時候應該英勇。 “哼,老子既然他媽的敢干,就不後悔!”他抓起一個饅頭,狠狠咬了一口。 周海光走進來想跟黑子說幾句話,黑子不理睬他。海光擺弄著他的相機,給黑子拍了一張照片。明天是全市的公判大會,那個糟蹋的文秀的惡棍就要被押赴刑場,他雖說不跑政法這條線,可是他自告奮勇要去採訪公判大會,他要親手拍下那個惡棍臨死前的醜態。 這個時候,海光突然接到向國華的電話。向國華在電話裡說,唐生和文秀在沒有辦理結婚手續的情況下要到外地旅行結婚,這是絕對不能允許的,他請周海光和楊文燕一起到火車站把他們追回來,耐心地做些思想工作,一切事情都是可以商量的,因為他的身份,他自己不適宜去做這個事,而他也不願讓老伴儿知道這件事,老伴兒是個急性子,怕的是說不好還會鬧出別的意外。他聽得出向國華的心情很不好。 周海光急忙就去醫院找到了楊文燕。 楊文燕今晚在醫院值班,她聽了周海光的話也很吃驚,萬沒想到文秀和唐生會突然襲擊,要知道這是可以開除工職的行為啊,他和周海光急急奔了火車站。 火車站的候車室裡,文秀和唐生並排著坐在長椅上,還有半個小時火車就剪票了,上了火車,就意味著他們便結了婚,雖說沒有結婚的手續,沒有送行的親友,他們的心情還是有些緊張。從向國華的家裡出來,唐生追上了她,和她說著話,可是她卻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走。到了家裡,她還是那個樣子,沒有眼淚,也沒有話,只是默默地坐著,唐生急了,流下淚來,她才對他說,他們的關係就算斷了吧,其實他們本來也沒有什麼關係,她原本就沒有答應過唐生什麼。她不想因為自己給唐生一家帶來不愉快。她也不需要憐憫和同情,既然上天給了她這樣的命運,她就會好好活下去,她請唐生放心,文秀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腦子裡一片空白。 可是她越是這樣說,唐生越是著急,最後,唐生說,若是她愛他,或者,她理解他對他的愛,他們馬上就走,到北戴河海濱去旅行結婚。文秀不由的笑了:“真是一個孩子,結婚那麼容易麼?要好多手續呢。”唐生毫不在乎地說:“什麼手續不手續,不就是一張紙麼?”文秀搖著腦袋說:“一張紙就很重要,沒有那張紙,就是非法的,就要受到處理。”唐生堅定地說:“我不怕,秀姐,我不怕,你也不要怕,只要咱倆結了婚,不怕我的父母不同意,只要他們同意了,就憑我父親這麼一個市委書記放在那裡,我看誰敢碰一碰咱們。”文秀吃驚地看著唐生,半晌沒有說出話來。唐生說:“秀姐,你不相信我的話?”文秀海是搖頭:“不,我是奇怪,自從我認識你,這是你第一次拿你爸爸的官位說事。”唐生急了:“我這也是急的,只是為了你。”文秀又不說話了。唐生哀求著:“秀姐,你還不相信我麼?”唐生走近他,小心翼翼地看著她。文秀想了想說:“這是一件大事情,我要考慮。”唐生期盼地問:“什麼時候告訴我?”文秀說到時候我會告訴你。 文秀再也不說話了,她很為唐生對自己的一片真情感動,人生有這麼一個人愛著你,為了你可以豁出一切去,還有什麼可以猶豫的呢?儘管他是一個小弟弟一樣的男人,可是……三天之後,文秀終於答應了唐生。唐生果真把一切都準備好了,臨走,他給向國華留下一個字條,告訴他他們去結婚了,把字條留給市委機關的門衛,囑咐他到了十點鐘交給市委辦公室就行了。 十點鐘火車就要開了。 只是因為向國華到外面開會早回來一會兒,門衛把紙條直接交給了他,他才得以在火車開車之前知道這個事情。文秀看一看候車室裡的大掛鐘,還有二十分鐘就要剪票了,性急的旅客已經開始到剪票口排隊,她忽然落下淚來。這樣和私奔一樣的婚禮,這樣沒有一個親友沒有一點儀式的婚禮,讓她的心裡很難接受,可是目前的自己還能祈望更好的婚禮麼?也許這已經是命運對自己的寬赦了。看見文秀落淚,唐生也不禁傷感,他是怕父親母親為他生氣,為他著急,可他又怕文秀中途變了卦。 “秀姐,你怎麼了?” “沒怎麼。” “你為什麼哭呢?” “我……我也說不清楚。” “秀姐,咱不哭,咱都不哭。”唐生說著自己也有些哽咽了,他悄悄地拉住了文秀的手。 “嗯,不哭,可我總覺得這麼做是否合適。” “火車就要開了,想這些也沒有用了。” “唐生,你還年輕,你再考慮考慮吧。” “不,我沒什麼再考慮的,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想。”唐生說著站了起來。文秀相信唐生的真情,因為她現在的條件必定更差了。唐生這樣的話,對於一個剛剛活過來的她來說無疑是溫暖而甜蜜的,雖然這種甜蜜浸透著苦澀,但唐生大男孩般的熱情還是給予了她說不出來的安慰。沒有唐生,自己被黑子摧殘之後的日子怎麼過?唐生救了她。她感激這個癡情的小弟弟。唐生顯得很興奮,他只把生米做成熟飯,逼迫家裡像他一樣熱情地接納文秀。他從上衣兜里掏出火車票看了看:“秀姐,咱該進站了,咱走。”他努力做出一付大丈夫的樣子,拉起了文秀。文秀小鳥依人的樣子標誌著她已徹底擺脫了痛苦,恢復了常態。當他們就邁步的時候,他們看到周海光和楊文燕站在他們的面前,都吃了一驚,隨後是難言的興奮。文秀微笑地說:“姐姐姐夫,你們是來送我們麼?”海光大聲地說:“不,是來接你們回去。”唐生說:“那就不必了,我們該走了。”說著要拉著文秀走,可是文秀邁不動她的腿,她看見了姐姐的眼睛,姐姐的眼睛裡面滴著淚水,她低下了頭。文秀檻了看文燕:“姐姐,別生我的氣,我也是沒有辦法。”文燕氣得哭了:“秀兒,姐姐不是生你的氣,姐姐是為你難過。”看見文燕哭了,文秀也受到了感染:“姐姐,我也難過。” “秀兒,這我知道,可我問你,你們這樣作了,還讓靳伯伯在唐山待麼?他還怎麼去教育人家?而且,為了自己,讓一個很好的家庭產生裂痕,不知道你的心裡是不是下得去,姐姐的心裡反正下不去。秀兒,咱回去,姐姐替你們想辦法,咱不能這麼做,這太幼稚了。”海光急切地勸告著:“唐生,我一直拿你當作小弟弟看的,你聽我一句話,不要這麼任性,要替靳伯伯想一想,替你的家庭想一想。”唐生顯得不耐煩,後來是難言的氣憤:“可是誰替我們想一想呢?誰替文秀姐姐想一想呢?人們把世俗的事情想得太多了,就是不會為一個人的心靈,命運想一想,為一個人的尊嚴想一想。”海光苦口婆心地說:“你這樣說未免太偏激,誰沒為你們想過呢?向書記已經說了,只要你們回去,一切事情都是可以商量的。你們這麼做,明天整個唐山市就都知道了,你也應該為別人,為你的父母想一想吧?他們這麼大的年紀,是不是受得了這種刺激,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這你想過麼?他們也是人,是老人,他們也有他們的心靈、情感、尊嚴,這你想過麼?”他說得很嚴肅。唐生問:“我父親真的這麼說過麼?” “他親自給我打的電話,要不我怎麼會知道你們到了這裡呢?還是回去吧,一切事情,我和文燕去和向書記說,即使你不相信你的父親母親是通情達禮的,我也相信,我相信這麼多年他們在唐山市建立起來的威信不是憑空的,那是有一種人格的力量在裡邊的。” 唐生不說話了,扭頭看著文秀。 文秀正伏在姐姐的肩膀上哭泣。 剪票的鈴聲響了。擴音器里傳出請旅客進站的廣播聲。 “秀姐……”唐生叫了一聲。 文秀慢慢走過來,從唐生的手裡拿過車票,放進了他的上衣口袋。 這個晚上,唐生沒有回自己的家,他要和文秀在一起。把他們安頓好以後,海光和楊文燕在泡桐樹的葉子下慢慢走著,柔和的路燈的光亮透過濃密的泡桐樹的葉子,星星點點地撒在他們身上。馬路上沒有任何車輛行人,偶爾有一兩個清潔工用大掃帚掃著馬路,刷刷的掃帚聲更增添夜的寧靜。天心一輪明月,清輝如水般灑下來,與馬路的燈光相交融,使城市顯得朦朧,朦朧中透著嬌媚。文燕為難地說:“他們到底回來了,可是以後怎麼辦呢?”海光說:“我看,最好我們兩個一起去找向書記,把這個事情和他徹底說開,成與不成,都需有一個絕斷,這麼下去早晚還要出事的。”文燕淡淡地說:“誰說不是呢,可是……別說出了這種事情,就是沒有這種事情,他倆的年齡相差太大了,就是結了婚,也未必長久。”海光說:“看起來唐生還是鐵了心了。” “他還小呢,等到了一定的年齡,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目前也只好如此了,文秀是這種狀況……” “平心說,就是目前這種狀況,也不應該這麼草率,就是文秀,也未必就真的想嫁給唐生,她也是沒了辦法,可我們得為她的將來著想,到了一定的年齡,她會難以滿足他……我怕他們的愛情會是一場悲劇。” 文燕覺得自己說得走了嘴,臉一熱,偷偷看一看周海光,他沒有什麼反應,才放了心。 “任何事情都兩種可能,樂觀的人看到好的一面,悲觀的人看到壞的一面。其實就是好與壞也沒有一個絕對的標準,全看人怎麼看它。” “話是這麼說,可如今父母死了,我就不得不替她發愁,有時候,我覺得很孤獨。”文燕說著眼圈一酸。 周海光看著天上的月亮,沒說話。 “你在想什麼呢?”文燕輕輕地問。 “我想起了一首兒歌。” 文燕問:“什麼兒歌?” 海光眨了一下眼睛,輕輕地哼唱著:“月亮走,我也走,我和月亮手拉手。星星哭,我不哭,我給星星蓋瓦屋。” “虧你在這個時候還想起這些。” “我也應該給你蓋一所瓦屋了。” 周海光說著站住了,楊文燕也站住了。他們互相凝視著,楊文燕把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的話你聽得懂吧。”海光說。 “不懂。”文燕故意地說。 “快一些吧,但願我們的愛情不會是遊戲。”海光沒有笑,一本正經地說。 “遊戲?那就看你怎樣對我了。”文燕抬起頭來看著海光。 “你在考驗我?”周海光摟住文燕,想吻她一下,卻被她輕輕推開了。 周海光這才發現他們已經來到了醫院的門口。周海光送楊文燕進了她的值班室,他在值班室給向國華家掛了點話,告訴向國華唐生和文燕都回來了,住在文燕的家裡,他還說能否抽出一點時間,他和文燕把唐生和文秀的事情談一談,向國華長出了一口氣,他說可以抽出時間和他們談一談。周海光放下電話,剛要走,點電話鈴又響起來,是何亮打來的,他讓周海光馬上到他那裡去一趟。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有什麼事情明天說不行麼?” “不行,必須今天說。你馬上來。”何亮說完就把電話放下了。 “他是真瘋了。”周海光對楊文燕說。 “是何亮?” “除了他還有誰?” “什麼事?” “誰知道啊,沒準兒又是地震的事情,這個瘋子” “也許他說得有道理,我很了解他,他幹事情是很認真的。” “正因為認真,才導致變態。” “也許未必,你應該把他的觀點單獨寫一個內參,讓領導們注意一下。” “向書記和幾個常委都參加會議了,還用寫內參麼?” “你畢竟不是地震工作者,還是多聽一聽不同的意見好些,我這些日子也覺得有些心神不安的。” “這就更可笑了,別那麼疑神疑鬼的吧,我走了,去聽聽我這位瘋老弟又有什麼高見。” 周海光說著走了出去。 祥和的氣氛籠罩著美麗的唐山,災難是在不知不覺間降臨的。 海光來到指針地震台看何亮,他從何亮的臉上看到了驚恐不安的東西。何亮見到他就大喊大叫:“我們腳下這塊土地肯定瘋了。瘋了。瘋了。”周海光默默地看著何亮對他大喊大叫,看著他激怒地把大疊的地震預測資料扔得滿屋子像下雪。若不是他和何亮有著長期的交往,他會毫不猶豫地說,不是我們腳下這塊土地瘋了,而是他何亮瘋了。因為他了解他,他才沒有這樣說,他知道他不瘋就是這個樣子,若是果真瘋了,興許會安定許多。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個魔鬼,他要毀滅這百萬生靈,就像酣睡的時候輕輕地翻一個身。”何亮繼續著他的大叫。周海光坐在何亮的床鋪上,把脖子上的相機摘下來放在旁邊的桌子上,那起一個喝水用的罐頭瓶子,那裡面有半杯水,他喝了下去,然後把玩著一枝塑料蘸水鋼筆,仍舊靜靜地聽著何亮叫嚷,一言不發,他不知為什麼想起了樣板戲裡一句土匪的接頭暗號: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他奇怪自己為什麼會想起這麼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不由微微一笑。何亮瞪了瞪他:“你還笑得出來麼?這是什麼時候,你居然笑得出來?你應該說話,你是一名記者,你有說話的權力,可你看看你說得這是什麼話?你怕丟了你這個露水似的前程麼?唐山市百萬人口的性命就不如你這露水似的前程重要么?你無恥。”他手裡抖動著一張報紙,上面登載著周海光寫的關於地震會議的報導。 “你不要侮辱我的人格。我們討論的是科學,不是別的什麼。” 周海光被何亮的刺激性語言激怒了。 “你還知道什麼是科學麼?你若是還懂得什麼是科學,你就不應該這麼寫。” “這是實際的情況。” “這根本不是實際的情況,實際的情況是,還有我的意見在,地震會議上不只是一種聲音。你至少應該把我的意見寫進去。” “我說過,我寫的是正面報導,不是內參。” “我不管你寫得是什麼,反正你不應該這麼寫。你不是想當一個名記者麼?在這樣的大事面前你沒有一點判斷力,你當得什麼破記者。” “我提醒你,全國性的專家研討會已經開過,大家的意見是一致的,反對意見只有你一個人,而你面對的,是絕對的多數。若是認為科學的真理只掌握在你一個人的手裡,未免過於狂妄。” “因此你就不相信我這個少數派的觀點,只是為了讓人看上去不那麼狂妄?我再一次告訴你,這個大多數的意見是錯誤的,唐山必有大震,我有這個預感。” “在科學研究的領域,沒有給預感留下席位。我們畢竟不是在算命,你若是堅持你的觀點,就拿出論據來,世界上可有這種先例,當全部地震的前兆消失以後,還會有大震?” “你也要知道,地震預測本身就是一門年輕的科學,它沒有更多的先例可循,它更需要探索。” “也正因為如此,才更需要冷靜。” “你說我不冷靜麼?” “你就是不冷靜。” 周海光一拍桌子,震得喝水的罐頭瓶子直晃,他趕緊扶住它。 他的激怒的態度倒讓何亮冷靜了下來,他看著周海光,忽然落下淚來。 “海光,咱倆是多年的好朋友,你真這麼看我?” “至少現在是如此。” “我找你來,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怎麼辦,這幾天還是那個樣子,地震的全部預兆都消失了,也沒有可感前震,我在理論上沒法解釋這種現象,可是我的預感告訴我,唐山近期必有大震。剛才向書記還打來電話,問我到底有沒有發生萬一的可能,我無法說有還是沒有,因為我無法說出為什麼有,我可以對你說我有這個預感,可是我不能對市委的領導說我有預感,這需要分析,需要理論的論證。我害怕的是,這可能是一種我們沒有碰到過的新的情況,我怕這種情況要等到唐山發生猝不及防的地震,才會被人們認識,那是要用許多血和生命來換的。所以我找你來,是要和你商量,要不要在近期內把我的想法再向市委陳述一次。在你進來之前,我是看了你寫的那篇報導,才一時的不冷靜,海光,你總說我太不關心地面上的東西,太不關心人世間的東西,你哪裡知道我的心裡有多麼害怕,害怕由於我的工作給人們帶來難以想像的災難。”何亮說著,竟然哇哇大哭起來,他邊哭邊喊著:“你告訴我,應該怎麼辦?” 周海光無言地把他拉到床鋪上坐下,他想勸勸他,是不是先休息幾天,他一年多來攪在這個地震的預測當中,有些走火入魔了,可是他不知道話應該由哪頭說。海光不想再跟何亮爭論了,他想跟文燕說說話。文燕此時此刻幹什麼呢? 楊文燕在值班室裡怎麼也坐不住,她想睡一會兒,可是腦子裡象倒海翻江一樣,各種各樣的思緒攪在一起,理不出一個頭緒來。文秀的事情,還不知道是一個什麼結果,即使向國華和他的老伴兒同意了這門婚事,她們的將來會好麼?周海光說應該給她搭一個瓦屋了,他們的婚事怎麼辦?他說但願我們的愛不是一個悲劇,這話聽起來總像一種讖語。她索性走了出去,在闃無一人的馬路上走,不知不覺走到自己的家門口,她想去看一看文秀和唐生,和他們坐一會兒,好好地談一談,可是她看見窗戶裡沒有燈光,他們一定睡了,她有些後悔今晚讓他們單獨住在家裡,她擔心她們發生什麼事情,他們畢竟還沒有結婚,可是又一想這種擔心在這種情況下是多餘的,看起來不管怎麼樣他們都是一定要結婚的了。她又往回走,走到醫院,但是她不想進去,她不知道周海光和何亮會說些什麼,她想和他坐一會兒,她想問問他,明天的公判大會,她要不要去,如果文秀知道了也要去怎麼辦,她也許還想問他些別的什麼事情,可是她一時想不起來,也許她什麼事情也不想問他,只是想和他待一會兒,待一會兒也是好的呀,也比自己這麼樣的胡思亂想的好受些。 她由車棚裡搬出自行車,向著地震台騎去。 天氣雖仍然悶熱,但騎在車上畢竟有絲絲的涼風順著臉頰飄來,有些涼爽,月光有些淡了下去,星星便明亮起來,一顆一顆,安祥地眨著眼睛。街上很靜,聽得見自行車胎壓在柏油路面上的沙沙聲,遠遠近近,有夏蟲的鳴叫此起彼伏。臨近地震台,她的腦子便不那麼亂了,不亂了,反而不想去了,她清楚了自己其實什麼也不想問周海光,其實她只是想他了,只是想和他待一會兒,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在地震台的樓前,她下了車,猶豫著是進去還是不進去。 最後她還是決定不進去了,這個時候到這裡來找周海光,儘管自己已經編造了許多理由,還是怕惹人笑話,她把車子掉了頭,想回去。 可是這個時候,突然有一種奇怪的聲音由遙遠的天的盡頭滾滾而來,使她立時有一種心驚膽戰的感覺,她不敢跨上車去,驚恐地四下望著。 魔鬼終於發作了! 這是一陣令人心悸的天地合奏的轟鳴,就像茫茫曠野之上,濃重的烏雲層層疊疊地堆積,層層疊疊地壓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在遙遠的烏雲的背後,沉悶的雷聲一波一波緩慢沉重地滾過來,震得大地蔌蔌地抖動。就像無數列火車同時朝著一個方向開來,車輪的軋軋聲,汽笛的鳴叫聲,車輪碾過鋼軌的接縫處咣咣噹噹的嚎叫聲,亂七八糟地攪在一起,攪成一種震人心魄的詭異的聲音,使人辨不清方向,分不出上下,好像天地都在同時旋轉,天地成了一個巨大的攪拌機在旋轉,天地萬物都在這巨大的攪拌機裡面摩擦碰撞,發出各種各樣痛苦的呻吟,各種各樣痛苦的呻吟又攪在一起,攪成一個聲音,一種呻吟哭嚎的大雜燴。就像驚雷閃電之中,狂風挾著暴雨粗野地抽打著大地,狂暴的山洪由各個山嶺怒捲而下,漫無涯徑,山嶺在洪水的沖刷下浸泡下鬆軟了,酥脆了,頹然垮下,岩石和泥土與洪水混合,混合成粘稠的流體,象巨獸的群體,沿傾斜的山體奔擁而下。在使人心悸莫名的轟然聲響之中,一片耀眼的白色光芒由地下直射而出,天地之間剎那之間亮如白晝,不,這是一片比白晝還要明亮無數倍的光芒,就像白色的太陽一下子由地層深處鑽出來,在廣大的地面上滾動,滾到哪裡,哪裡就是一片耀眼的光芒,這光芒是那麼明亮,亮得天地萬物都失了形狀,失了色彩,失了方位,天地萬物都消失在這耀眼的光芒之中,在這光芒中肢解,消融,頃刻間灰飛煙滅,無影無踪,因而這光明便有了和黑暗相同的效果。在這一片純粹的白色之中,忽然又有了一片桔紅,一條火蛇似的光帶,由唐山市的西南方向蜿蜒著,扭動著,戰栗著,穿透無邊的暗夜,疾馳至被一片白色吞噬的唐山上空,穿透那一片純淨的白色,一頭扎了進來,在一片白色中穿遊攪動,就像一條水蛇在一片浩瀚的水面上疾馳。好像不甘落後似的,由西北方向又有一片奇異的光芒排山倒海而來,它不像那一條桔紅一樣呈光束狀穿遊而來,而是如千軍萬馬,列成廣袤的方陣,齊頭並進,勢不可當。這是一片各種色彩的混合,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俱全,甚至有平時絕難在大自然中看到的銀白色、白紫色。肢解消融了天地萬物的那一片白色頃刻間也被肢解消融了,各種色彩在一片光明之中爭先恐後地現形,吼叫,舞蹈,擁抱,混融,分離,唐山就像一座舞台,宇宙間各種色彩都來這里手舞足蹈,亂跳亂叫,炫耀身姿,恐嚇對手。 一陣黑色的旋風突然間拔地而起,如扶搖,如羊角,如一個身披黑袍的女魔,被歲月沉埋的仇恨催動著,發出淒厲的尖叫,瘋狂地扭動著腰肢,直向天庭衝擊,黑色的袍子黑色的散發在瘋狂的扭動旋轉之中散開如一片充滿恐怖氣息的黑色的裹屍布,頓時把那些千奇百怪的顏色與光芒盡皆覆蓋,天地之間頓時被一片從未見過的黑暗籠罩,整個大地沉入暗無天日的深淵,沉入冷寂千年的海底,在深淵中迴旋,在冷寂中抽搐。 大地像一隻巨獸經不住這種殘酷的折磨,哀號著,顫栗著,痙攣著,收縮著自己的身軀,它吱吱咯咯地磨著牙齒,它充滿敵意地積蓄著四肢的力量,它憤怒地拱起自己的脊背,它在忍無可忍之際聳身一躍,作出自己的致命的反擊。 大地抖動起來了。 大地的骨骼在錯位,堅厚的地幔之下,難以想像的巨大的岩層被撕裂,被挪動,被扭曲,大地痛苦萬狀地猛然一跳,大地的血脈賁張,熾熱的岩漿洶湧澎湃,蒼海橫流一般在巨大的岩石間滾動,平時堅厚的大地此時如水般柔軟,在巨大的能量鼓動下如海浪一樣奔湧咆哮,起伏顛連。波峰浪谷之間,地面的一切建築都成了兒童搭的積木,成了大海怒濤中的落葉,顛簸著,觳觫著,起伏著,甚至來不及發出驚恐的尖叫,就被顛翻了,沉沒了,塌落了,不論是高大的樓房還是低矮的平房,不論是新矗立起來的煙囪還是有著百年曆史的車間,在這個時候都顯得那麼渺小脆弱不堪一擊,都是那麼樣來不及呻吟就頹然倒下了。 楊文燕在這劇烈的震動當中在地面根本站不住。 她扔掉自行車,驚恐萬狀地緊緊抱住路邊一棵粗大的垂柳,粗大的垂柳此時也失了它的粗大,此時的大樹象所有的樹木一樣成了狂風中的小草,像大海怒濤中的桅杆,搖擺著,扭曲著,一會兒樹冠狂掃著地面,一會兒昂起頭來,萬千枝條象瘋狂的女人甩著滿頭亂發,文燕就像附在樹上的一隻寒蟬,隨著樹的起伏起伏,隨著樹的搖擺搖擺,她看到大地柔軟的皮膚被撕裂,被劃傷,數不清的裂縫,毫無規則地出現了,巨大的裂縫裡湧出黑色的水和流沙,那是大地的血液在湧動,裂縫如驚蛇一般在大地遊走,直向她的腳下游來,她驚恐萬狀地發出一聲尖叫,但是她根本聽不見自己的叫聲,也許她壓根就沒有發出過一點聲音,因為此刻除了大地的怒吼,世界上再也不可能發出任何聲音了。她從來沒有感到生命如此渺小。 地震台裡,何亮和周海光也不由驚恐地大叫起來,何亮雖然是專業的地震預測人員,可他也從沒經歷過這樣的地震,他雖然也知道一些防震的知識,甚至編寫過防震的宣傳品,曾經給人講解防震的常識,但那充其量也不過是把桌子放在床頭,用棉被裹住身體等等,中國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地震,中國的地震工作者也沒有這方面的知識,只是在那恐怖的瞬間,何亮明確地看到了地震的震波如何像大海的波濤一樣湧動,他大喊著:“震波,波長五十米,波高一米,波向偏東。” 周海光撲過去,把他狠狠地推向門口,他像任何普通人一樣,在危難來臨時首先想到的是逃生的門。就在這時,屋頂整塊地垮了下來,周海光被壓在沉重的樓板下面。 何亮也被壓在門前。 何亮高聲喊著:“海光,海光。” 可是周海光沒有聲音,他被砸昏了。 唐山火車站,候車大廳的高大屋頂整個壓了下來,所有侯車的旅客來不及躲避奔跑,就被壓在了下面,一對躲在角落裡偷偷親吻的年輕戀人,還沒來得及由火熱的激情裡回過神來,就被砸死了,至死他們的嘴唇也沒有分開。 銀行的大樓狂怒般跳了幾下,也轟然倒下。 素雲在劇烈的震動中驚醒了,她本能地去摸身邊的小妹,可是小妹在第一次的震動中就被甩到了床下,甩到桌子的旁邊,桌子擋住了垮下來的屋頂,桌子救了她,可是她的頭上也被撕開一個很大的口子,血,嘩嘩地淌下來,她不知道疼,她只知道害怕,她像一隻小獸一樣喊出了一聲媽媽。素雲聽到了女兒的喊叫,她要尋聲去救自己的女兒,可是整個大樓倒塌了,她被砸在了床的下面。 文秀也被壓在了床下,幸虧床腿擋住了落下的樓板,給她留下一個狹小的空間,狹小得僅能容下她的身子,她一動不能動,就像被活埋在那裡。周海光和楊文燕走了之後,屋子裡只剩了唐生和文秀兩個人。兩個人都沒有什麼話說。 “咱早睡吧,我也困了。”文秀有些失望。唐生曾經說:“你困了,就睡,可我睡哪兒呢?”文秀指了指房子:“隔壁是現成的床,你就睡那兒。”唐生說:“那……我就睡了。”唐生說著走出文秀的屋子,文秀送了出去。 “秀姐……”唐生站住,回頭看著她,眼睛裡有很多話。文秀意識到什麼,渾身一顫,也不說話,她期待著唐生說一句什麼。文秀答應著,也不動。唐生卻一轉身走了。文秀有些失望地輕輕嘆了一口氣。她倒有些希望這個時候唐生不顧一切地撲過來,把她摟進懷裡,吻她,甚至把她抱進屋裡,放在床上。她當然會拒絕他,可她會在拒絕中享受一種說不出的安慰。可是唐生沒有這麼做,她分明從他的眼睛中看出了他想這麼做。 “他還是太小了。”她在心裡對自己說著,輕輕掩上門,走到窗前,獨自看著天上的月亮,心裡有一種沒著沒落的感覺,像在半天裡懸著。她想把唐生叫過來,和她一起在窗前看著月亮,一直看到天亮。她輕輕走出門去,卻聽到唐生的屋裡已經傳出輕微的鼾聲。她又走回屋裡,對著窗外的月亮,掉下兩滴淚來,不知道為什麼落淚,只是想落,她依在床上,讓自己的思緒朝著月亮飛去。 唐生是機敏的,當第一次震動來臨時,他本能地一越而起,他到了窗前,只差一秒鐘,他就可以越出窗外,可是大地震來得更迅速,大地震不給他這一秒鐘,落下的樓板把他砸倒在窗前,他的雙腿被砸在巨大的樓板下面,幸好他的上身還露在外面,他的頭上幾塊樓板交叉著摞在一起,給他的上身留下一個活動的空間,他的上身還能動,他大聲喊著文秀。可是濃重的塵埃立刻嗆得他再也張不開口。 在監獄裡,黑子和老米壓在了一起。 他們本來是隔著一道鐵門的,黑子坐監,老米值班,可是當牢房整個倒塌之後,他們就沒有了分隔,他們竟然壓在了一起。黑子懵懵懂懂地推一推老米,老米沒有動,黑子試著拱動自己的身體,他居然還能動,他伸伸胳膊腿,胳膊腿似乎也完好無損。他意識到這是真的地震了,驚恐之後,他竟然有了一種喜悅。 聲音沒有了。 光線沒有了。 建築沒有了。 在短短的幾秒鐘之內成了一片平地,一片廢墟,一片廣漠的沉沉暗夜。 黑色的煙塵沖天而起,如雲,如霧,濤濤滾滾,無聲地向高遠的天際漫延,唐山被包裹在無邊無際的煙塵之中,星星消失了,月亮消失了,在那一瞬間,唐山成了宇宙間一個新的黑洞,一切信息都被吞沒了,一切光線都被吞沒了,所有的只是一片達至極點的靜寂。是一聲淒厲的狼嚎撕裂了這死一樣的靜寂,緊接著是無數聲狼群的嗥叫,那是動物園裡的狼們由倒塌的圈欄裡逃出來,逃到鳳凰山頂,對著腳下一片靜寂一片黑暗,發出驚恐的呼喚,在狼群的身邊,是豹子,是狐狸,是猴子,是梅花鹿,這些平時見面就要廝殺吞噬的動物們此時如羊群般相偎相擁,隨著狼們的嗥叫發出它們的呻吟。 過了一會,在那無邊的廢墟的下面傳出嬰兒的啼哭,傳出女人的驚叫,傳出粗狀的男人的大吼,傳出一切人類的聲音,這一切聲音交織在一起,使這個死亡的城市又有了活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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