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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絕戀

唐山絕戀

王家惠

  • 當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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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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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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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甜蜜的眼睛像傷口一樣睜開

唐山絕戀 王家惠 17968 2018-03-18
初戀是甜蜜的,初吻卻充滿恐懼。 面對美麗的唐山姑娘楊文燕,周海光在體味初戀的感覺,實際上他們的戀愛已經過了初吻的階段,卻還在醞釀初吻時的激情。如火的激情,在那個特殊年代裡始終被堤壩封鎖著,當理智的堤壩窣窣顫抖著將要垮塌的時候,那遲來的怒潮便一發不可收了。 “文燕,你真美!”海光趴在報社宿舍裡的單人床上,上半身赤裸著,臂膀結實而渾厚,皮膚閃著微微的光亮,通體紅潤健壯。他深情地擁抱著文燕,心裡不安地蠢蠢欲動了。楊文燕眉目如畫的面孔,卻是有著令他不敢久看的美艷。 天氣悶熱無比,文燕朝他笑出一口白牙,用手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她穿著很樸素,妹妹文秀給她的綠軍褲,淡黃色的短袖衫,文燕好像剛剛在醫院洗過澡,黑髮濕潤,很緊地束在腦後,滿臉都是濕潤的新鮮。她白皙的手在他的腰上、背上、頸上疾徐有致地揉、捏、打、捶。他的周身便有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舒適暢快一種無以名狀的似水柔情與如火的慾望相撞擊的狀態。他的全部感覺都跟著楊文燕的手在起伏,顫動,楊文燕柔軟的雙手正把他心中的堤壩大塊大塊地撞塌下來,慾望的怒潮一浪高過一浪地掀動,眼看不能自製了。

“我該走了!”這個時刻是女人停住了,文燕停下了自己的雙手,她坐在單人床邊的一張凳子上面,大約有些害怕了,微微地嬌喘著,端起茶杯來呷了一口茶。 “文燕,我不讓不走!”周海光還迷迷糊糊地趴在床上,極力忍耐著心地享受著值得紀念的甜蜜。你怎麼還不起來呢?楊文燕輕輕地說。周海光迷迷糊糊地抬起頭來,驚訝地問她這就完了嗎?文燕嬌媚地擰著身子微笑著說:“你還要怎麼樣?我們還沒結婚啊!” 周海光坐了起來,雙腿搭在床下,痴迷地看著楊文燕。楊文燕放下杯子,看了一眼周海光,她馬上便讓周海光冒著火的目光震攝了,臉上一紅,垂下了好看的眼瞼。 “那麼看我做什麼?”她說,聲音低低的,有好些嬌羞。海光說:“你好看啊。”“又瞎說了。”楊文燕不笑,不怒,永遠無法捉摸,她的頭更低了。周海光抓住了楊文燕的雙手,他感覺她的雙手在微微地顫動,他的雙手便也微微地顫動起來。他的目光在楊文燕的臉上扶摸著,撫摸著她的細膩光滑的額頭,她的低垂的長長的睫毛,她的細長的眼睛,她的修直的鼻樑,她的薄薄的嘴唇,還有她的泛著嬌紅的臉頰。

不論多麼挑剔的人,見到楊文燕,也不得不承認她是很少見到的端莊美麗的姑娘,她每時每刻都那麼本真、自然,她的一笑一顰,一動一靜,海光都滿心喜歡,更別說那些男人,無論什麼男人見到她都會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不敢仰視。周海光雖說和她已經有了一年多的戀愛的歷史,可是他們之間肌膚的接觸也僅有今天這麼一次,他甚至沒有拉過她的手,只是偶爾,當他們在昏黃的路燈下漫步時,在寂無人聲的街道上,在濃密的泡桐樹的枝葉下,他的手背會偶爾擦著她的手背,雖然僅是短得如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也會使他感覺一股電流通過全身,每一根神經的末梢都會顫抖起來。他們當然都會迅速地把手離開,但只是這偶爾的接觸,也會使周海光幾天裡面沉浸在無邊無際的遐想當中。他曾無數次地想過自己哪一天跪在她的面前,吻她腳下的塵土,卻從沒敢想過哪一天會吻她的嘴唇。在他的眼中心中,楊文燕就是一個人間難覓的女神,任何一點稍涉狹邪的想法都是對她的不能容忍的褻瀆。

窗外是濃密的柳樹的枝條,在強烈的陽光下低垂著,象綠色的火焰,濃密的柳枝的深處,有無數知了鳴唱著,更顯得室內幽靜。周海光不由自主地把楊文燕往自己的跟前拉著,他的心中充滿著恐懼,他要吻一下楊文燕的臉,可是又怕她會因此對自己生了惡感,甚至會當場給自己難堪,可是那種在心底湧動的怒潮又使他難以壓下這個使自己感到害怕的念頭,他突然在楊文燕的臉頰上印上自己的嘴唇,然後就迅速離開了,他背過臉去,努力不看楊文燕的臉,他的心裡默念著,只要楊文燕稍微有不快的表示,他便請求她的饒恕。他偷看著她,她沒有動,只是把她的頭垂得更低。 文燕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結實的肩膀和寬厚的胸脯。海光心動了,說她真是個小妖精,她的美貌、天真、嬌媚和溫順,還有一時的憂鬱和沈默,彷彿對他都是一個信號,一種呼喚,一種默許。周海光一下子把楊文燕擁在懷裡,把他的唇緊緊貼在楊文燕的唇上,楊文燕在他的熱烈的擁吻下抬起頭來,閉上了眼睛,有兩滴眼淚由緊閉的眼睛裡流下來。眼淚使周海光的心裡一顫:她不願意麼?她感覺難過麼?可是這種疑問僅只在他的心裡一閃,他還沒有做出決定假如她不願意,她感覺難過,他該怎麼辦,楊文燕已經把她的柔軟的舌頭伸進了他的嘴裡,他發狂一般吮吸著她的舌頭,世界的一切就都消失了。他已經離不開她了,如果文燕突然不理睬他了,他就會為她而跳樓。

在周海光的眼裡,一九七六年七月的唐山是火熱的,天氣熱得異常,一直燒到了心裡。各行各業都在大干一百天向國慶獻厚禮,報喜的鑼鼓終日在街道上響著,機關幹部輪流著到生產第一線去參加勞動。搞得最好的是開灤煤礦,這是一個被譽為“特別能戰鬥”的單位,他們的膽子因而也更大一些,雖說不得不取消了獎金,可加班的補助卻是悄悄地提高了,每一個長班下來都要評選一次生產能手,生產能手要披紅戴花敲鑼打鼓,由領導親自送到家裡,隨之而來的還有立功喜報和胸前的那朵大紅花,別小看那一朵大紅花,拆下來正好是一條綢緞的被面,在那個年月,這可是不小的獎勵,四條新里新面的被子就可以娶媳婦了,更何況那時這是要票兒的東西。 周海光是和何大媽等女人一起下過煤井,他脖子上掛著他心愛的相機,跟隨著婦女們的足跡到井下採訪,他和那些婦女們一樣,最後是由兩名工人架著走上礦井的,可是他拍的照片和寫的文字報導在他所在的《唐山勞動日報》刊出後,何大媽的所作所為立刻成為街道和開灤煤礦共同的經驗,就連市委書記向國華都親自給周海光打來電話,表揚他的報導很好,很及時,為全市的大干快上立了大功。周海光當然為自己的成就感到高興,更令他的高興的卻是他的圖片和文字迅速被《河北日報》和《人民日報》採用,在全省乃至全國產生了很好的反響,他一下子成為報社的“名記”。

從小他暗下決心,長大之後一定要當一名記者,用相機和筆記錄時代的風貌。如今這個理想可以說已經有了實現的開端,他怎能不高興呢?當一名好記者,還不僅僅是他的責任感,還有文燕這樣一個戀人的鼓勵。好女人能夠刺激男人的野心,最好的女人還能撫平男人內心的傷痕。當他看到《人民日報》上面登載的自己的照片和文字時,站在報社的樓頂上,俯視著大唐山,他真有睥睨當世,舍我其誰的感覺。但是這一場採訪的代價也是慘重的,足有一個星期,他走路都困難,渾身酸痛難當,有空就躺在單人宿舍的床上哼哼嘰嘰,所以才使得在婦幼醫院當醫生的楊文燕動了惻隱之心,來給他按摩。也許正因為有了這種成就感和自豪感,他才有勇氣把楊文燕擁在懷裡,狂熱地吻她。

海光是個孤兒,父母早逝,是叔叔把他帶大的。如今叔叔也死了,他已經二十八歲了,在那個提倡晚婚的年月,也已到了結婚的年齡,可是他還沒有吻過任何一位異性,久久蘊積的慾望一旦爆發出來,就難以遏止了。他吻著文燕的嘴唇,吻她的眼睛,吻她的泛著嬌紅的臉頰,文燕的在他的狂吻之下微微嬌喘,輕輕呻吟,眼淚不可遏止地流下來。周海光一邊吻著她,一邊說著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內容的囈語。文燕滿臉羞紅,不成語句地央求著他:“光……別……別這樣……”海光聲音顫抖了:“燕,我的心愛,我的聖母。”周海光的意思是要了她,。文燕真的不懂男女方面的事情,對此很害怕:“別……等結婚那天……我一定給你。”文燕的拒絕也是堅定的,她是一位婦幼醫生,她知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怎麼一回事,她雖然清楚地知道多少男女在婚前的行為甚至超過那種直接的性的交結,但是每一個姑娘都知道很好地保護自己的處女的身份,在那個時代,處女膜是可以決定一個女人的生死的。她在周海光的猛烈的進攻面前既難以自持,又絕望地掙扎著抗拒,可是她的抗拒和掙扎卻使她的身體和周海光的身體更緊地貼在一起。

楊文燕真地哭了。周海光的手沒能突破她的最後的防線。 這時,門突然開了,何亮站在門前,驚慌失措地看著他們,好像做這種事的不是楊文燕和周海光。是他自己,他讓人看見了。周海光和楊文燕都愣住了,他們除了本能地迅速分開,不知道還應該做什麼。 “我……我等你們一會兒……”何亮說著就要扭頭走開。 “回來!”周海光喊了一句。 何亮果真又站住了。他與文燕從小在一起長大,他深深地愛著文燕。可是愛是說不清的,文燕不愛他,愛上了他的朋友周海光。美麗的生活總是成為遙遠的風景,正如漂亮的女人總是成為別人的老婆一樣。 楊文燕滿臉羞紅地拿起她的挎包象逃離災難現場一般低頭跑了出去。 “我什麼也沒看見,我一直是合著眼的。”何亮對走過他身邊的楊文燕撒著謊,很笨拙,楊文燕很尷尬地朝何亮點了點頭。

“文燕……你慢點走。”周海光對楊文燕喊著,楊文燕沒有回頭,身子一閃即逝。 “你這位老兄……嗨……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偏在這個時候來。”周海光無可奈何地對著何亮長嘆了一口氣。何亮依舊扭頭看著遠去文燕的倩影,好久緩不過神來。海光給了他一拳,何亮才回了頭,有些沮喪地問:“什麼時候喝你們的喜酒呢?”海光得意地一笑:“你們問這個?是不是嫉妒我?”何亮感慨地說:“是啊,我嫉妒又有什麼用呢?她是你的,只要你海光在我只有睡覺做夢了。落伍了,爭不過了,就做個夢安慰安慰自己吧!”他的語氣裡帶著一些調侃的意味。海光滿懷感動地說:“別說得那麼淒涼,好不好?憑你這麼優秀的男人,還不跟著一群美麗姑娘嗎?”何亮眼睛一眨,想了想,故意迴避這個問題,轉身焦急地說:“不提文燕了,我找你有要緊的事情呢。”他走進屋子坐在剛才楊文燕坐過的凳子上,一五一十地和周海光說起來。

何亮是地震台的工作人員,在他的眼中,唐山在一九七六年七月的形象則大大打了折扣,簡直是到處冒著火焰與硫磺氣息的地獄。是充滿恐怖與不安的土地。在沿海,一艘遠洋貨輪剛剛啟航,就有數也數不清的各式胡蝶鋪天蓋地而來,這些胡蝶落在船上,立刻把整個貨輪覆蓋了,貨輪成了一艘五彩斑斕的蝶船,船員們想出各種辦法要把它們趕走,可是它們一動不動,它們要乘著貨輪飄洋過海。在波濤洶湧的海底,潛水員被一條金光四射蜿蜒游動的火龍驚得目瞪口呆,那是一個大破迷信的時代,是一個片言可以招禍的時代,可是驚慌失措的潛水員卻不得不如實匯報,他確實在海底看見了一條活蹦亂跳的龍,金光四射的龍,在唐山的沿海底部游動。所過之處幽黑的海底世界立時金光燦爛,礁石,珊瑚,水草,都像籠罩在陽光之下,如神話中的龍王宮殿一般,而所有魚鱉蝦蟹全都蟄伏不動,象朝拜君主。在唐山的近郊,一條機耕路上,出現的景象更是觸目驚心,先是無數的蝎子、蜈蚣、壁虎,等等小的爬蟲類成群結隊地集聚到路上,密密麻麻覆蓋了黃土的路面,它們無聲的順著路面疾走,路面因此成為一條黑色的河流。在這條黑色河流的上方,是鋪天蓋地的蝙蝠,這些只有在黃昏才出來覓食的動物,在明晃晃的陽光之下就大片大片地聚集到一起,驚慌失措地向著遠處飛去,它們的翅膀遮蔽了天空,如烏雲一般給大地造成巨大的陰影。老鼠也出來了,大量的老鼠排成隊伍,大的攜著小的,小的咬著前一個的尾巴,排成望不到頭的隊伍,急惶惶地走,聽不到一絲聲響。老鼠的後面是黃鼠狼,大的背著小的,小的緊緊摟著大的,成百上千,也是聽不到一絲聲響,全都急惶惶地走。在陡河水庫,無數的魚兒莫名其妙地上下跳躍,或者乾脆肚皮朝上仰在水面上隨波漂流。好事的人們弄兩個充滿氣的膠皮軲轆,綁上幾塊木板,到水庫裡捕魚,可那魚不用人捕,自己就往小垡子上跳,倒弄得捕魚人驚惶不已,棄了垡子跑上岸來,望著水面發呆。

工廠堆積的鋼筋會無緣無故地冒出藍色的火花,像是有人在燒電焊。 魚缸裡的熱帶魚會在深夜一個接一個地跳出來,跳到地下,而平時最愛偷魚吃的貓卻嚇得跑出窗外發出一聲聲的慘叫。 一切都亂了,一切都沒了方寸。當然,這種混亂僅限在何亮和海光的圈子裡,眾人是麻痺的,沒有更多的人感覺到,一場大地震就要在唐山豐南一帶爆發了。 何亮的敘述使周海光毛骨聳然,當今人心思安,人們盼著把生產搞上去,讓自己的生活有一個大的改變,作為一名記者,周海光自然而然地被這熱火朝天的局面感動得熱血沸騰,整天抱著他的相機進出於全市各個企業機關,把方方面面成績報導出去。因而當他聽何亮對他說出那一番話時,他的感覺是像進入煤礦深處久已費棄的老巷,陰森森的冷氣由脊梁骨直沖頭頂,若不是何亮是他從小光著屁股長大的朋友,他會懷疑何亮是哪裡冒出來的階級敵人,特意來破壞目前的大好形勢的。 但是他無法不相信他的這個老朋友。當年唐山市根據國務院關於華北地區地震形勢的長期分析成立地震辦公室時,全部人員只有何亮一人,全部設備就是他自己的一輛自行車。他就是騎著這輛破舊的自行車在全市亂跑,居然在一年多的時間裡建立起了一個在全國堪稱完善的地震觀測網絡。他的工作得到上級主管部門和唐山市委的高度讚揚,市委決定招兵買馬成立地震台,台長副台長都是由外單位調來的,作為元老的何亮卻依然故我,仍然是一名技術骨幹,關鍵在於他的個性,在於他那種不善於和人打交道的無可救藥的脾氣,他似乎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到了地底下深不可測的地方,而對於地面上的人與事卻茫然無知。 他的家就在唐山,他卻吃住都在辦公室裡,他似乎不知道食物還有味覺上的分別,有時候就是一碗玉米麵粥,倒進一點醬油,再攪進一塊豬油去,就吃得很美,認為植物動物的都有了,營養很是全面,他時常以自己的這一偉大發現嘲弄那些在油煙子裡埋頭苦幹的美食家們。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雙襪子,一雙襪子不知要穿多少天,直到同事們提出抗議,再也穿不下去了,他便脫下來往床下一扔,再去買一雙新的穿上,等財力不允許他購置新的襪子時,他便爬到床底下在襪子堆裡挑出兩隻來重新穿上。他的母親何大媽是街道的干部,也有自己的工作,無法時常地照料他,只是時不時地來機關在他的床底下掏出一大提包襪子來,拿回家去,泡上滿滿一大盆洗起來,於是他家住的大雜院里便洋溢起濃濃的臭豆腐的氣息,街坊鄰居們便知道何大媽又給兒子洗襪子了。 他把一切心思都放在地震的預測上了,有時候周海光嘲笑他,說他就像賣棺材的盼望死人一樣盼望地震,可是他無法否認他對於地震預測的權威性。 對於何亮說的這些事情,他也聽說過,但是沒有往心裡去,他以為那不過是天氣持續悶熱造成的一種自然現象,也許還加上了市民的誤傳。可是何亮說,就連天氣持續悶熱,也是大震來臨的一個徵兆。周海光不禁一笑,他雖然相信這位老朋友的業務能力,可也隱約覺得這位老兄是不是有些神經過敏,把一切都與地震聯繫了起來,就像一些搞階級鬥爭的專家們把一切都與階級鬥爭聯繫起來一樣。他問何亮,地震預測畢竟是科學,光憑這些偶然的現像說明不了問題,他能不能拿出一些科學的依據。 何亮一下子給他拿出各種報表,一項一項給他解說著,地電異常。地磁異常。水化學分析異常……那些曲裡拐彎的曲線一下子就把周海光鬧蒙了,更何況他也知道,早在兩年前,上級地震部門就以國務院通報的形式對唐山一帶地震的前景作了中長期預報,他覺得自己是被何亮說服了,他服了,就是說,他怕了,他不敢想像目前火熱的唐山在一場地震來臨時會變成什麼樣子,他對何亮說,他在這個時候來找他究竟要他幹什麼。何亮說很簡單,跟他去火車站,去接全國的地震專家,全國的地震專家要在唐山開一個會議,給唐山的地震形勢作最後的論定,這可是一個難得的新聞題材。他想讓周海光盡快把這個消息報導出去,好引起人們的注意。 周海光有一種緊迫,背起相機跟隨何亮去了火車站。 一連好幾天,女警察素雲很煩,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煩?正是這種找不到緣由的煩,才使她更煩。傍晚的時候回到家裡,夜色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樓房裡的燈光很暗。女兒小妹要她醃雞蛋,她想先把雞蛋洗一洗,剛剛把雞蛋找出來,就打了一個,她想也許就因為這個她才煩吧?自從丈夫在車禍中死去,她的生活一下子就下來了,三十出頭的工資,去了房租水電,再拉扯一個孩子,很不容易,因而平時吃雞蛋她都是買磕窩的或者是貼皮的,磕窩的是在運輸過程中磕壞了的,雞蛋不壞,只是要現買現吃,存不得。貼皮的是孵小雞的過程中照出來的壞蛋,難免有吃不得的,但比磕窩的要賤。這兩種雞蛋的共同特點是不要票兒,還賤,可也不好買,幸虧她在派出所當著民警,那些售貨員們還給她面子,時常給她留下一斤二斤。雞蛋票她便都給了同事和鄰居,一來省些錢,二來,她也只有靠這走些人緣兒。可是要吃醃雞蛋,就需買好的了,因而把好的雞蛋打了一個,自然有些可惜。可是她知道光憑這一個雞蛋她不至於這麼煩,女兒是極其懂事的,看著打了一個雞蛋,竟至眼裡帶了淚花兒,囁嚅著說她再也不吃醃雞蛋了,好像雞蛋是她打壞的,看得素雲心裡又疼得慌。她不想醃雞蛋了,她想出去走一走,她的感覺好像今天要出什麼亂子。她把用一根黑鞋帶兒拴著的鑰匙掛在小妹的脖子上,讓她到院子裡去和小伙伴們玩兒,就匆匆走了。 這兩天小街上有些邪性。在她的管片兒有一個瞎子,瞎子這幾天他忽然到處散佈,說唐山要有大難臨頭,唐山要死一斗小米那麼多的人。一斗小米究竟有多少誰也沒數過,總之是極多之數。於是便有人把家裡的副食票全部買了,把養的兔子、雞的全殺了,大吃一番,迎接世界末日。他晚上睡覺不在家裡睡。在馬路牙子上舖一張涼蓆,搖著蒲扇睡,也便有人效法他搬了出來,同樣搖著蒲扇聽他山南海北地“放毒”。街道何大媽不能容忍他這種擾亂人心的行徑,把他送到派出所素雲那裡,請求公安機關處理。 片警素雲卻發了愁,不知該辦他一個什麼罪名,她走出家門的時候就是想找他談一談,嚇他一嚇,讓他老實一些,這個人對於公安機關還是知道怕著一些。素雲感覺要出什麼亂子,也是想到了他的身上。 家屬樓的外面是一條橫慣唐山市南北的大馬路,還是當年日本鬼子在這裡修的,原本當中是水泥板,兩旁是石子路,當中的水泥板恰好走一輛汽車,兩邊的石子路用來走馬車和行人,前幾年徹底翻修了一次,鋪了柏油,修了人行便道,便道上栽了泡桐,這條路便成了唐山市頂漂亮的一條路,銀行的家屬樓在馬路的西邊,旁邊是銀行,馬路的對面是一拉溜的居民院落,解放前原本都是資本家的公館,院牆都很高大,大門不臨街,每一個院落都有一個小胡同,大門統一都開在小胡同里,朝南開。解放後各個大院裡都住進了雜七雜八的居民,何大媽就住在對面的一個大院裡,素雲要找的那個瞎子也住在不遠的一個大院裡。 素雲穿過馬路進了一的大雜院。 這個場面讓海光碰見了,海光跟素雲打了個招呼。 海光要帶著何亮去找市委書記向國華。 這個時候,市委書記向國華站在他的辦公室窗前,望著窗外的唐山城,心續有些煩亂。他卻不斷接到市地震台送來的有關唐山市出現大量地震前兆的報告,前兆是有,臨震的日期卻難以確定,就連地震台的內部也是兩種意見,一種一何亮為代表,主張短期內會有大震,一派則主張短期內不會有大震,兩派的意見對立,論據也都很充分,使他很難決斷。他不得不指示馬上組織一次會議,請全國的地震專家來唐山“會診”,今天專家們就要陸續抵達唐山了,他不知道“會診”的結果會是什麼樣子。如果專家們主張近期內會有大震,他會馬上停下各項工作,組織防震措施,甚至組織全市大撤離,像一年前的海城那樣。如果專家們認為近期內沒有大震,他當然可以安心地抓他的生產。他最怕的結果是專家們也分成兩派,那樣的話他根本不能在兩種意見當中選擇一種,因為他知道科學的問題是無法由行政命令來決定的。他的手裡拿著一隻煙斗,煙斗很精緻,麻櫪癭木的鬥,羚羊角的嘴兒,長期的摩挲,使煙斗裹了一層包漿,明光鋥亮,這是一位常年在地質隊工作的老戰友親手做了送他的,他雖說早已戒了煙,卻喜歡終日把它拿在手裡,時不時地放在嘴裡抽幾口,作為往日抽煙習慣的一點殘餘。 唐山在外國的名氣很響亮,但那不是指的這座城市,而是指的中國。以唐山命名的城市中國祇有這麼一座,那與中國的古稱也沒有什麼關係,起因是原來這裡有一座小山名叫唐山,與唐王征東有關,後來山的名字就成了城市的名字。這裡原本沒有城市,這裡原是一片平原,平原上有陡河流過,有幾座孤峰特立的小山,小山的周圍是參天的古樹,是芊綿的草原,是星星點點的幾個村莊。今天的唐山成為擁有百萬人口的華北工業重鎮。 向國華生在這個城市,長在這個城市,他的父親是開灤煤礦的運煤機車掛鉤工,後來由於掛鉤脫節被兩節車廂活活擠死,他的母親靠著給開灤的高級員司們洗衣服供他上了幾年小學。以後實在上不起,也進了開灤的機修廠作了學徒工,學得是鉗工,當時這可是一個不錯的行當。一九三八年,冀東爆發抗日武裝大暴動,他跟隨著著名的抗日英雄節振國參加了暴動,成為八路軍的戰士。解放以後他便一直在這個城市工作。他對這個城市是有感情的,他當然不願意這樣一座城市會毀於一場地震。如果地震台給他一個明確的說法,他會採取一切措施來保護這個城市和它的人民。 海光和何亮找到了向書記。 地震台沒有一個明確的說法,向書記對於何亮提供給他的關於唐山地震的分析又看不大懂,但他還是努力看了。 何亮繼續對向書記介紹說:“地球上分佈著兩個宏偉的斷裂褶皺帶,一是環太平洋褶皺帶,二是推提斯斷裂褶皺帶,地球上的絕大部分地震都發生在這兩條斷裂帶內。環太平洋斷裂褶皺帶是世界上最大的活動構造帶,中國東部大陸,幾乎完全包羅在環太平洋斷裂褶皺帶的外帶之內。推提斯斷裂褶皺帶的規模與環太平洋帶相當,它有世界上最高的山峰珠穆朗瑪峰。喜馬拉雅山是推提斯帶的南部邊緣,由此向北依次為唐古拉山、崑崙山、天山和阿爾金山。這些山脈都是推提斯帶的分帶,它們在我國西端聚斂,向西一直到地中海,向東則呈扇形展開,與環太平洋的外帶交織成網,使整個中國大陸尤其是中國東部大陸成為支離破碎、構造錯綜複雜、運動頻繁多變的地區。” 向國華和海光靜靜地聽著,感覺如聽天書般茫然。 “華北地處環太平洋帶的外帶,且正處在推提斯帶與環太平洋帶的”丁“字交匯部位,所以使華北地區形成了更加支離破碎、錯綜複雜的構造特點。我國大陸先後經過了五台期、呂梁期、加里東期、華里西期、燕山期、喜山期等六期岩漿活動,對華北地塊有很大影響,這更加劇了華北地塊構造的複雜性、活躍性。在華北地塊的西端,是賀蘭山—六盤山構造帶,北端是陰山—燕山構造帶,東部是海域,南端是秦嶺—大別山構造帶,中部還有太行山前構造帶、華北平原構造帶等,這些深大斷裂互相切割,縱橫交錯,構成了華北地塊地殼的薄弱地帶,是孕積能量的有利場所,故成為大地震孕育、發生的危險地帶。”何亮講述自己的專業可以說是條條是道,可是對待自己的感情卻很呆滯。他是愛文燕的,他從小跟文燕一起長大,他感覺文燕也很喜歡他,不知為什麼,文燕不知不覺地被海光搞到了手裡,他心裡難過的同時,也不免有幾分自卑了。看著向書記跟海光交頭接耳說別的,他就止住了講述。他把一些材料扔給了向書記,還是讓向書記自己看吧。 自公元1000年以來,華北地塊的地震活動分為四個活躍期:第一活動期是1011—1076年;第二活躍期是1290—1368年;第三活躍期是1484—1730年;第四活躍期是1815—今。第四活躍期的地震有主要發生在陰山—燕山南緣構造帶和華北平原構造帶上,如1966年邢台7.3級地震,1967年河間6.3級地震,1969年渤海7.4級地震,1975年海城7.3級地震。 華北,一個危險的區域。 唐山地區位於華北地塊的東北部,恰是陰山—燕山構造帶和華北平原構造帶的交匯部位,地區內部構造有:寧河—昌黎構造帶,丰台—野雞坨構造帶、薊運河構造帶和唐山構造帶,前三個構造帶又都是深達莫霍面的深斷裂帶。經過多期的岩漿活動、造山活動和海進、海退,到了距今約3.2億年的時候,唐山地區變成了較穩定的古陸,由於當時的氣候溫和濕潤,在這塊古陸上長滿了厥類植物和樹木等,構成了茂密的原始森林。後來,由於地殼的再度變遷和氣候的變化,使茂密的森林被毀而堆積埋壓在地下,經過長期的高溫高壓作用,這些原始森林就演變成了現在的煤炭資源。到了距今大約2.2億年左右,唐山地區再次變成汪洋大海。又經過了一億年左右,也就是距今1.3億年至一億年之間,經過了燕山運動以後,大部分地窪區結束了地窪期,形成了地窪褶皺帶,大約在這個時期形成了開平向斜。 向國華不敢想像眼前這座百年曆史的工業重鎮,遭到一場大地震的蹂躪將會是一副什麼樣子?但是理智又不能不讓他想像,這種想像很痛苦,比如眼下的窗外是火辣辣的太陽,是馬路,是人流,是各種車輛的嘈雜,而他的腦子裡卻是一輪慘淡的月亮照著一片廣漠的廢墟,廢墟空曠而冷寂,只有一隻狼孤獨地蹲坐著,向著月亮凝視。這種想像使他不寒而栗。他走到辦公桌前,拿起電話,他告訴地震台有關領導,這次地震會議,他要自始至終參加,而且有關常委也要參加到底。 海光和何亮的到來使向書記提高了警惕。向書記對何亮說:“你們要加緊工作,我們要準確的數字根據,懂嗎?” 何亮點點頭,看了看海光惴惴地走了。 黑子這兩天一顆心像懸在半天雲裡,空空落落,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總想抓住點什麼,卻又什麼也抓不住。有時候莫名其妙地興奮,有時候又莫名其妙地恐慌,有時候想抓住誰狠揍一頓,有時候又想逃到哪裡去。他拉著排子車,光著膀子,排子車上是兩根又粗又長的原木,他故意在馬路的中間走,迎著對面的汽車走,看著汽車無可奈何地給他讓路,他有一種不可一世的感覺。他邊走邊唱樣板戲:“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攏共才十幾個人、七八條槍……”他朝著擦身而過的一位漂亮姑娘高喊:“搶包袱?我還要搶人呢。”姑娘低聲罵了一句:“流氓,”便飛車而去。這個騎車的姑娘是部隊歌舞團舞蹈演員楊文秀,她是文燕的妹妹。 黑子呲出嘴裡的一顆黃牙,罵道:“婊子養的!長得還挺俊的!” 他罵得不是姑娘,是一頭毛驢,那毛驢正在發情期,朝著遠處的一頭母驢啊哧啊哧地大唱情歌,昂頭狂奔,徑直朝他闖來,若不是他緊急剎車,那個蠢東西的腦袋就撞上他的胸脯了。他的排子車一下尾巴著了地,兩根車轅高高翹起來,把他架到了空中,他在半空中兩條腿亂踢一氣,大失風範。趕驢車的是一位老大嫂,毛驢不聽老大嫂的指揮,老大嫂一手拽著韁繩,一手用膠條作的鞭子狂抽毛驢,毛驢任她怎麼抽,依舊昂了頭慷慨高歌,四蹄狂奔,要追了前邊的情人—應該說是情驢才對,害得老大嫂一邊拉扯抽打一邊也大罵:我操你媽的! 黑子笑了,指著老大嫂說:“你有那個能耐嗎?吹什麼你!” 老大嫂把終於把驢拉偏,與黑子擦肩而過,仍舊罵著:“我操你媽的。”這一回她罵得是黑子,黑子卻沒聽出來,他大笑不止的是這位老大嫂竟然想和驢的媽媽發生男女關係,而她卻是個女的。旁邊便有不少的人看了他和老大嫂嘻嘻地笑,黑子也笑,笑著笑著看出了人們的不懷好意,他想回罵兩句,那老大嫂已經被驢拉著走遠了,他只好拽住一個“土流氓”出氣。 那是一個挺白淨的小伙子,戴著綠色的軍帽,壓著背頭底子,穿著花格子襯衫,腳下是白色的網球鞋。他的自行車是大鍊盒前後漲閘的鳳凰牌,車子的鞍座起得高高的,正一條腿支了車子,朝他吹了聲口哨,嘻嘻地笑。黑子撲過去,一拳就封了他的眼,第二拳就把他的鼻子開了,鼻子流下血來,第三拳他便無處下手,那個“土流氓”的身子和車子一起倒了。黑子讓他站起來,他想很徹底地修理修理他,可那個小伙子不知是很聰明還是很窩囊,說什麼也不起來,只是蹲在地上捂了眼睛嗚嗚地哭。 黑子見沒有什麼發揮的餘地,便恨恨地拉車走了。 他最恨的就是這些土流氓,恨他們穿得千奇百怪招搖過市,他們也不過就是有幾個臭錢,有的更是連錢都沒有多少,和他差不多的水平,卻偏要裝出一副業餘華僑的樣子來,專門向女人多的地方橫衝直撞。黑子倒不是有多麼正直,他是氣他們能有的他卻沒有,他因此就恨他們,打了他們,看著他們用嶄新的綠軍帽擦鼻血,他的心裡就有一種快感。 但是今天不行,今天打了也沒有快感,心裡依舊亂七八糟地不那麼豁亮。他因此把木材拉到貨場就不拉了,他想應該到哪個地方去逛一逛,把這顆亂七八糟的心在哪裡放一放。順著王素雲住的複興路往南走遠就是花園街,順著花園街一直往東走,不遠就是郊外了,郊外有一座化工廠,黑子逛到這座化工廠的外邊,在廠外的垃圾堆裡揀到一隻防毒面具,那是化工廠的民兵訓練用的,壞了,就扔了。黑子不知為什麼把它揀了起來,把它揀起來,他便忽然明白自己應該干什麼了。他雖然從不讀書看報,可廣播是聽的,整天拉著排子車在街上走,電線桿子上面的大喇叭不停歇地叫。黑子並不害怕天下大亂,也不害怕死,他只是覺得這麼死了很冤,人世上的快活事情他一件也沒有享受過呢,二十六了,他連一個女人的身子還沒有挨近過,沒有正八經地穿過一件衣服,沒有在正經的飯店裡吃過飯,沒有戴過手錶,沒有坐過火車,沒有走出過唐山市……他沒有經過的事情太多了,他覺得很不公平。 兩天前的一個下午,馬路對面住的瞎子偷偷給黑子算了一卦。 瞎子說天塌地陷將給他帶來絕大的好處,他將得到一個絕色的女人,還將得到數不清的金錢,但是他在得到這些以後也將因而倒大楣。他不怕倒楣,自打他懂事起他就一直在倒楣,自小父母雙亡,靠著爺爺撿破爛兒把他養大,在他還沒有大到足以謀生的時候,爺爺也死了,他不清楚自己是怎麼活過來的。他拉車,業餘時間搞些小偷小摸,就是這樣也不能使他的生活過得更好一些,擔驚受怕,挨打挨罵,有時候忙活半天偷了一個錢包,裡面才有半斤糧票五毛錢,氣得他經常大罵那些挨偷的對象,人混到了這個份上還帶什麼錢包。因此他的腦子里便滿是那他將得到的女人和金錢。也因此在他鬼使神差揀到那個廢棄的防毒面具時,他就有了一個奇妙的主意,這個主意一在腦袋裡出現,他的空落落的心一下子便有了著落,他有了一種行動的慾望。 這個時刻,黑子作出了他一生中最致命的決定。 他又揀起一根鐵棍,便拿了它和防毒面具走到了銀行的門前。他眼看著一個會計出納模樣的人用了一大提包由銀行里取了錢往外走去,他便跟了出來,在銀行的外邊,他戴上了那隻防毒面具,舉起鐵棍,一下把那取錢的人打悶在地上,他揀起那個盛錢的皮包便瘋跑起來。 銀行外的人們被黑子的舉動驚呆了,剎那之間甚至沒人叫喊一聲,那個年月已經不是路不拾遺的年月,可人心仍很古撲,頂多有在商店裡鬧市區掏錢包的小偷小摸出現,入室盜竊的已經很罕見,更別說光天化日之下在銀行門口搶劫了,這是只有在電影小說裡,在萬惡的舊社會才可能出現的事情,黑子的舉動已經大大超越了人們的想像能力,因而人們不知道他們的面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們只看見一個鬼怪似的東西把一個人打倒在地,拿走了提包,他們不知到這是個什麼鬼怪,它要幹什麼,等人們反應過來,齊聲喊了一聲有人搶劫,黑子早已跑遠了,跑進小胡同里拐了幾拐不見了。 是何亮首先發現了黑子的行為,他要趕上去追黑子,卻被周海光拽住了,周海光的反應比他快得多,他在黑子把人打倒的時候就舉起了他的相機,把黑子攝入了鏡頭,他說追是追不上了,可他跑不了,他已經給他留了照,何亮不得不佩服他這位老朋友老同學的職業敏感。可是他又很遺憾,自己沒能親手把那個惡棍捉住。 素雲也剛剛由馬路對面的大院裡出來,她要去找那個瞎子,卻沒找著,瞎子上班了,她走出來,就趕上人們正圍在銀行的門前議論紛紛。被打的人已經讓銀行的人們送了醫院,親眼目睹了那罪惡的一幕的人們正在向沒有看見事情經過的人們敘述著經過。素雲在自己的家門口碰上了這樣的事情,自然是惱火的,她向人們詢問兇手逃跑的方向,她要去追。她便看見了海光,海光說他已經拍下兇手的照片,素雲便請他趕緊洗出來,她要跟著他去洗。何亮說你就是把他拍下來又有什麼用處,那個傢伙是帶著面具的。素雲說臉面拍不下來,身材是錯不了的,聽大家的敘述,那個人對這一帶很熟悉,肯定不是流竄作案,是本地人,是本地人就跑不了他,現在擔心的是他攜款潛逃,因此她要海光先和她去派出所,向領導匯報,在各個路口和車站設下卡子,然後她們一起迅速把相片洗出來。這樣海光便不能去火車站接與會的地震專家們,何亮自己去了。 素雲由派出所裡出來,和周海光一起去沖了膠卷,然後便一起回了家,素雲是來看一下小妹,這件事情一出,她又要忙活幾天了,她要把小妹安排一下,讓她到何大媽的家裡去吃飯,周海光則是要來看一下楊文燕,他怕楊文燕會因了何亮的冒失闖入而因羞生氣,楊文燕和素雲住在一座樓裡,楊文燕的父親在地質隊工作,常年住在大山里面,母親則和素雲的丈夫一起在銀行工作,母親是搭了素雲丈夫的車到地質隊去接父親,半道上翻了車,三人一起死了,因此她們兩家的關係就比別的人近了許多。 素雲來到家裡,發現屋門緊緊鎖著。 周海光也沒有見到楊文燕,她家的門也鎖著,他們一同來到院子子裡來找小妹。院子裡也沒有小妹,他們有些急了,在院子裡喊起來,他們隱約覺得好像有孩子的哭聲,好像有小妹叫他們的聲音,這聲音很遙遠,好像來自地下,他們在院子裡找了一圈,最後走到防空洞的洞口,這是銀行的防空洞,連著家屬院,有兩個洞口,一個是斜的,有一層層的台階,開在銀行的院子裡,有鐵門經常上著鎖,一個是豎的,像一口井,井壁上安著鋼筋的腳蹬,實際上這是一個通風口。小妹的聲音就從這口井里傳上來。 他們來到井口朝里望著,果然看見小妹仰了臉在哭,素雲問她還能不能爬上來,小妹回頭看了一眼洞的深處,她說她很怕,周海光讓她不要怕,他自己一蹬一蹬地爬了下去。到了洞裡,他問小妹為什麼怕,小妹恐怖地朝里指了指,小妹指的是洞的左方,左方是斜的出口所在,陽光由出口鐵門的縫隙射進來,洞里便有了稀微的光亮。周海光順著小妹的手指看去,他不由也嚇了一跳,足有一二百米的洞壁和洞頂,忽然多出兩條白色的長龍樣的東西,他仔細看看,原來是兩條白色的蘑菇組成的帶子,這些蘑菇大的象磨盤,小的也像鋁鍋,長得七扭八歪,呲牙咧嘴,像牛頭馬面,象妖魔鬼怪,頭並頭臉挨臉地擠在一起,組成長長的一條,在洞壁和洞頂蜿蜒扭動,不像龍,象巨大的白色蜈蚣。周海光奇怪,洞頂和洞壁都是水泥澆鑄的,怎麼會長出蘑菇來,他小心翼翼地走近,撕下一片來,發現果真不是蘑菇,而是不知名字的絲狀物,像是某種真菌,他甚至聞到了隱隱約約的硫磺味兒,他的心裡一驚,他想起了何亮對自己說的一些地震的前兆現象,這會不會也是一種前兆呢? 他打開相機,把這種奇怪的東西拍了下來,然後拉著小妹爬出洞口。素雲要打小妹,小妹便哭了,她說她是和小伙伴們玩藏貓貓,她藏到了防空洞裡,小伙伴們找不到她,讓別處去玩了,她便一個人呆在了洞裡,看見那些可怕的東西,她就哭了。素雲問是什麼東西,周海光說他已經拍了照片,可能是地震的前兆,素雲便笑了,說海光也和何亮似的,讓地震迷上了,是不是想趁著地震的機會再當一把名記者。周海光說那也是沒準兒的事情,說不定大地震當真會給他一個顯露身手的機會呢。素雲說他的名利心太強烈了,若是果真地震,是要死人的。周海光忽然想起,雖說楊文燕沒在家,她的妹妹文秀正在放假,是應該在家的,他問素雲,素雲便笑,說在這個時候找文秀,最好是到歌舞團的排練廳裡去找,她準是和靳唐生在一起呢。周海光也笑了,心想在這種時候只有何亮那樣的傻瓜才會去找呢。他們邊說邊走出大門,素雲要去安置小妹,海光則要去賓館看那些到了的專家,先聽一聽他們的意見。 他們分頭走了。 駐軍的部隊歌舞團的排練廳裡空蕩蕩的。只有文秀一個人在練功。 歌舞團去外地演出了一個月,剛剛回來,放了幾天假,人們都沒有來。文秀便揀了這個時機來練功,名義上是練功,其實她是在偷偷地排練自己的節目,是唐生是給他編的舞蹈節目。文秀長得很秀氣,很嬌美,舞跳得也好,她想在《白毛女》裡主角演喜兒,可是只因她長得太秀氣太嬌美了,人們說她少了白毛女的勇猛剛強,因此她只能跳B角。 團裡的舞蹈設計師唐生很為她報不平,認為是埋沒了人才,偷偷為她編了一個獨舞的節目,那是描寫一個美麗的姑娘到冰雪邊防線探望自己作邊防軍戰士的情人,那是一個很偏僻的哨所,有一條河阻隔,只有冬天,冰封了河流,人才能過去。姑娘去得晚了,河流已經解凍,大塊的冰凌順流而下,人不能徒涉,也不能乘船,姑娘和她的情人隔河相望,他們大聲呼喊,聲音卻被疾風刮走,他們打著手勢說話,他們把各自為對方准備的禮品拋過去,可是禮品都落在了滾滾急流之中,最後姑娘不得不回去了,但是她含淚向情人表示,明年她還要來,她一定要跨過那道河流。取名為《萬紫千紅》,舞蹈的形式有點像《天鵝之死》的樣子。儘管沒有多少獨創性,文秀海是很喜歡的,也喜歡上了唐生,她覺得唐生很像一個大男孩,單純,柔情,如同女孩子般天真。 唐生很是下了一番力氣,可以說是動了真情,他說他是含著淚來寫的,他把自己寫了進去,他就是那個邊防軍戰士。豐富的舞蹈語彙,優美的音樂,與文秀的氣質結合得天衣無縫,文秀也被這舞蹈迷住了,姑娘的思念、嚮往、喜悅、羞澀、焦急、堅定、信念,被她表達得淋漓盡致。已經脫離特定主題而成為一種純美,一種象徵。 文秀知道這個節目雖說主題毫無問題,但表現得過於唯美,過於人性,怕是難以通過。可唐生說行,他可以和他的父親去說,讓他的父親批准。他的父親是市委第一書記向國華,向國華說了話,自然沒有人敢於反對。他果然和向國華說了,可是向國華最煩的就是市裡這幾個劇團,不是出這個事就是出那個事,而且一出事就是政治路線問題,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不但不批這個節目,反而舊話重提,要唐生調出劇團幹些別的,他看著自己唯一的兒子整天混在一群文藝工作者當中,氣不打一處來。唐生再不敢提這個事情,可也不答應調出劇團,他說若把他調出劇團就把文秀一起調出來,沒等向國華說話,唐生的媽媽就說了話,她說:“你做夢呢。”向國華便不再說話。唐生便也不提調離的事情。 唐生在歌舞團裡搞舞蹈設計,還搞器樂伴奏,他簡直是一個器樂的奇才,什麼樂器都能來兩手,而且都能像模像樣,他還能編舞,能譜曲,自然是團裡的台柱子。他愛他的器樂,更愛文秀,如果讓他在器樂和文秀當中選擇,他或許可以選擇文秀,如若一頭是文秀、器樂,另一頭是別的什麼職業,讓他選擇,他會根本放棄選擇。他說那才是作夢呢。雖然節目不能通過,他們還是在排,唐生說美是無法泯沒的,總有一天人們會想起美來。文秀則簡直是為唐生在排這個節目,這個節目成了他們約會的最好理由,成了他們約會的代名詞,不論誰說:我想那個節目應該再改一改。對方就知道,他或她又想對方了。 文秀只穿著一件緊身衣在練習,雖說外面很熱,可排練廳很大,兩面的窗戶全開著,又沒有什麼人,顯得很涼爽。文秀練得很投入,她只要一跳起舞來就把什麼都忘了,她的心裡只有一個企盼:一會兒唐生就要來了,她雖說沒有告訴他要來排節目,他會猜得到,猜得到就會來找她。他是不能一天看不見她的,他愛看她,更愛看他跳舞,而且看著看著會莫名其妙地臉紅,文秀就知道,他又在想壞主意了,便一笑,唐生的臉便更紅,頭便低下去。文秀最愛看的就是他這種神情,可是隱隱約約,她所不愛的也是這種神情。 唐生比她小了四歲,今年剛剛二十,她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莫名其妙地愛上她?在團裡,唐生是一個很特殊的人物,有人說他很好,很隨和,沒有一點紈絝子弟的樣子,也有人說他很大,很傲慢,很有些目空一切的架式。說他隨和的,是說他和團裡每一個人都說得來,都能相處,雖然他未必有一個知心的朋友,但是他有許多不知心的朋友,他似乎一切事情都看得很透,那種透徹與他的年齡很不相稱,他對一切事情都無所謂,對於名利之類看得極淡,生活當中也能夠忍讓,甚至甘願吃虧,這使他贏得了很大一部分人的好感。 他只和文秀說些心裡話,因為文秀和他很相像,她對於團裡的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從不往心裡去,只知道跳她的舞,而且讓跳什麼就跳什麼,從來沒有爭戲搶戲的事情發生。可是在文秀這是混沌未鑿的天然性情,在唐生則是某種經歷和思索的結果,表面的相同掩蓋著深刻的岐異,文秀知道,單憑這一點唐生是不會愛上她的。也許還有她的美麗,對於自己的美麗文秀有著充分的信心,可是她的年齡畢竟大了許多,僅僅憑著唐生的家庭條件,他是不愁有更美麗更年輕的姑娘來愛的。也許因為她們是同學,可那隻是一個學校的同學而已,那時候唐生是一個才入學的初一新生,文秀卻已經是初三的畢業班的了,她們連話都沒說過。 正因為想不通,還有文秀本身的傲氣,唐生曾經不止一次地向她求愛,都被她拒絕了。 唐生曾經跪在她的面前,雙手摟著她的腿,把他的臉貼在她的雙膝上,久久地不起來,她把他的頭搬起來,發現他已是淚痕滿面。 “秀兒姐,答應我……秀兒姐……”他像一個乞丐一樣向她求乞愛情,這到讓文秀小看了他。可是過了一些時間,文秀相信他的請求是真誠的,在這種真誠的請求面前,沒有哪一個姑娘會不心動,文秀的心裡也是如經受著強烈的撞擊一樣,可是唐生的那一聲秀姐又使她有些心涼。她捧著他的頭,看著他的掛滿淚痕的臉,輕輕搖一搖頭,微微笑了。 “為什麼,秀兒姐,告訴我,為什麼?” “不要問,好麼?” “我要問,秀姐,你告訴我,這是為什麼。” “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呢。” “不,我親愛的姐姐,你是說得清的,你告訴我。” “你……還小……” “年齡不是拒絕的理由,秀姐,你告訴我。” 文秀再一次搖搖頭,她也流下了眼淚。她知道了自己的心思,她是自幼被父母嬌慣壞了的小女兒,姐姐文燕也很知道讓著她,她已經習慣了被人寵愛,習慣了做一個小妹妹,她不習慣姐姐的角色。如果唐生像一個大丈夫樣的以征服的態勢向她求愛,即使她比他大幾歲,她也會答應他,可是唐生對她太尊重了,使她感覺他要找的是一個姐姐而不是戀人。 文秀對他與唐生的結局並不樂觀。兩個家庭必定相差懸殊,將來不能成為婚姻的愛情注定會留下難以彌補的創傷,所以她盡量與唐生保持一個適度的交往。但是她又無法擺脫唐生的追求,她又渴求這樣的被人尊重與寵愛,她便始終在這種猶豫不決中徬徨。團里便有了許多閒言碎語,有人說唐生是在玩弄文秀,一旦文秀失身與他,他便會把她拋棄,也有人說是文秀在玩弄唐生,玩弄他的感情,更有人說他們是在互相玩弄或者叫作征服。庸俗的人天生一對庸俗的眼睛,可以把任何事物作出庸俗的解釋,幸虧了唐生的特殊的地位,人們才不敢把這些議論傳到他們的耳朵裡去。 實際上他們是純潔的,他們雖說好了兩三年了,可還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肉體接觸,文秀不是那種設防很嚴的姑娘,若是別人,說不定她就作出了什麼事情,可是唐生畢竟是市委書記的兒子,她不得不多留一個心眼。可是今天也不知怎麼了,她的心里格外盼著唐生來,盼著看見他把頭低下去的神情,更想看見他不把頭低下去,看見他的目光象火一樣看著她,盼著他走近自己,伸出他的手來,她不會拒絕,什麼都不會拒絕。她這麼想著,臉便熱了,暗暗罵自己是一個沒羞沒臊的姑娘,可心裡罵著,仍然在想,她不知這是怎麼了,有些異常。 這麼想著,就已經不很投入了,她想不練了,趕脆就坐下來好好想一想,可是她聽到了腳步聲,那一定是唐生找了來了,她便繼續跳下去,她不願讓唐生看見自己心慌意亂的樣子。 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她也越來越疑惑,這腳步不是唐生的腳步,她扭過頭去,忽然發現自己的身後站著一個怪物,一個妖魔,兩隻很大的眼睛,鼻子特別,比豬鼻子短,比大象的鼻子長,顫顫地耷拉著,她一下子覺得天懸地轉,想喊,卻發不出聲音,直愣愣地呆在那裡,那個怪物走近她,伸出雙手,扼住了她的脖子,想喊也已來不及了。 文秀的腦子裡嗡的一下,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黑子把文秀放在地上,臉上充滿淫蕩和邪惡。 黑子是怎麼到這裡來的呢?他是先搶了提包後是一陣沒命的狂跑,誤打誤撞,跑到了這裡,此時此刻他看見了穿得極少的文秀,一時的恐懼便立時煙消雲散,只覺得腦袋裡嗡嗡地有血撞上來,口乾舌燥,心臟咕咚咕咚地狂跳如擂鼓,他又戴上了那個防毒面具,走向文秀,文秀果然給他嚇暈了,但他不放心,他怕文秀會喊出來,他扼住了文秀的脖子,當文秀倒在他的懷裡,他把她放在地上,讓她躺在那裡,他又不知該怎麼處治她,他忽然又有些怕,他走到窗前朝外看看,外面一個人也沒有,靜得出奇,他又走回文秀身邊,看著她的肉體,這肉體白皙細嫩,每一個部位對他來說都是陌生的,每一個部位都像誘惑他去探險,他的血又一次鼓躁起來。 黑子的運氣並不很糟,是搶銀行不成,被何亮和海光擊打,才跑到這裡來的,他怎麼也沒想到會碰上文秀一人。都說女人是水,果然是水,好女人是好潔白光滑的好水。他不顧一切地扒下了文秀的衣服,文秀便赤裸裸地躺在他的腳下,一絲隱秘也沒有,沒有一絲隱秘的美麗的姑娘的身體反而成了最大的隱秘,好像他二十幾年來一直渴望的就是解讀這個隱秘,哪怕解讀之後就去死,死也便死得沒有遺憾。他摘下了防毒面具扔在一邊,他氣喘吁籲地死盯著好像睡熟的文秀,看著她的胸脯微微地起伏,她的睫毛、鼻子、嘴唇,她的腰肢和大腿,哪裡都是美麗的誘人的,那裡都散發著讓人迷醉的氣息,漸漸地這些部位都模糊了,消失了,整個文秀變成了一團雪白的肉體,一個遙遠迷離的召喚,一個不可抗拒的誘惑,他笨拙地脫掉自己的衣服,撲了上去,自己感覺就像是浮在碧波蕩漾的水面上。可是文秀卻感覺自己的身體在陷落,陷落,朝著地獄的方向陷落。 天塌地陷。對於文秀來講比天塌地陷還厲害。 眼前是黑的,融解成一團黑色的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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