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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永不分開,世紀之愛

唐山絕戀 王家惠 22658 2018-03-18
失踪了兩個月黑子突然出現了。 沒有預兆的北風咆哮了一夜,第二天上午風停的時候,黑子來到文秀的簡易房,依然朝文秀一笑,笑出那口醜陋的黑牙。過去看這張變形的臉,文秀你感覺出什麼來,今天這張臉似乎讓她感到驚恐不安的東西,她說不清那是什麼?文秀氣得罵了黑子,罵他是個不講信用的壞蛋!還用掃帚將黑子攆了出去。文秀嘭地一聲關上了門,黑子躲在外面央告,說他這些天出了事兒,致於什麼事情讓他進屋再說。文秀依舊不給他開門,後來黑子把同夥眼鏡拉了來給黑子作證,眼鏡說黑子負了工傷,養傷就用了兩個月。文秀聽說是這樣,心裡有點感動才讓黑子進了屋。 黑子的神秘失踪是有緣由的。黑子和眼鏡在邯鄲建築工地背磚,他是為了掙更多的錢,錢這東西,少了它會丟了尊嚴,多了又能買到魔鬼。黑子心中想著小妹,急於想掙到更多的錢給小妹治病,然後儘快把文秀接過來,讓她們過得好一點。那天傍晚,黑子看見工地發工錢的女會計了,就跟眼鏡商量搶錢的陰謀,眼鏡嚇得勸告他,別再惹禍了,可是黑子手頭又癢了。這是黑子最瞧不起自己的一件事情。那個多霧的黑夜,他還是獨自乾了,去簡易工房偷那些錢,可他沒能得手,沒被工人抓著,逃跑的途中摔傷了腳脖子,眼鏡把他背回來,藏了兩個多月,養好了傷就來找文秀看小妹。黑子鄙視自己的反复無常,在一個夜晚,他躲在暗處使勁抽自己的嘴巴,竟然無顏相見文秀和小妹了。

文秀看了看黑子腳脖子上的傷,又重新商議原先說妥的事情。然後黑子就賴著等小妹放學回來,傍晚的時候,海光把小妹帶回來了,黑子看都沒看海光,他親呢地撫摸著她的臉蛋。小妹摸著黑子的燙傷的麻臉說:“二猛叔,你去哪啦?我和文秀阿姨找你好多天了!” 黑子說他受傷了,然後從懷裡掏出一紙包錢。黑子哀求著塞給文秀:“這是我背轉掙的錢,我想給小妹眼睛。”海光和文秀等人很感動。文秀說:“小妹,給二猛叔唱個歌。”小妹黑著眼睛問:“二猛叔,你愛聽啥歌?”黑子點點頭說:“只要是你唱的,什麼我都愛聽。”小妹天真地唱著:“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升——”黑子眼睛紅了。文秀說:“等我姐的病好了,她就要給小妹換眼角膜。”黑子想了想說:“換我的吧。”海光插話說:“那你可就瞎了。”黑子咬了咬牙說:“我不怕。”他晃悠悠地走了。黑子走後不久,文秀把自己要嫁給黑子的想法跟海光說了,海光驚訝地半天說不上話來。過了一會,海光大聲說:“原來是這樣,我剛明白你為什麼找二猛。我不能答應你!”文秀問他什麼?海光生氣地說:“我看著他不像個好人!你說,他為什麼總惦念著小妹?”文秀說:“是素雲姐救了他的命。”海光的疑惑又湧上來:“我怎麼瞅他面熟啊?”文秀一愣問:“面熟?”海光詭秘地說:“他像一個人。”

文秀問是誰?海光直截了當地說出了黑子!文秀使勁地搖著頭:“黑子?不可能!黑子死了!”海光警覺地說:“年前公安局來人調查過,說黑子沒死在監獄,他逃了出來,劉二猛很可能就是黑子!他雖然燒壞了臉,可我從他神態上看,他很像黑子。”文秀一百個不相信:“他是銀行鍋爐工二猛。我就是他扒出來的。別胡思亂想了,黑子是死刑犯,他能這樣好嘛?”海光依然疑惑地望瞭望夜空,心想一定要調查清楚。兩個人爭執的時候,小妹靜靜地聽著。 其實就在這個暗夜裡,黑子和眼鏡蹬著三輪車給副食品公司拉貨。遠遠地傳來他不成調子的歌聲,很淒涼。過了兩天,拉車的黑子到了小街,看見蹦蹦跳跳上學的孩子們。小姐姐領著弟弟妹妹們走出家門。黑子請他們上車,小妹不上他的車,還很嚴厲地質問他是不是黑子?黑子一驚:“小妹,我是你二猛叔啊!”小妹氣得鼓著嘴巴喊:“不,你是黑子!”

黑子慌恐地問:“你,你聽誰瞎他媽說的?”小妹說海光叔叔。黑子咬牙切齒地說:“他娘的胡說八道!”小妹和孩子們走了。黑子唉聲嘆氣地站著,眼睛有了凶光。 儘管海光懷疑黑子,文秀並沒有按照海光猜測去做。她感覺黑子是值得信賴的,但不是她所愛,他那裡只能是個躲避場所。文秀決定去醫院找姐姐,然後去“三角地”埋屍場跟唐生說一聲,自己就想搬到黑子那裡去,安頓好之後,再把自己的一個腎器官移植給姐姐。那個春天的上午,風和日麗,春天並沒有因為文秀的心情不好而沮喪,黑子拉著板車送她來到埋人場的時候,墳場的柏樹已經長成一人高了。原來的大坑已經變成了一片平展展的土地,這個春天又栽上了大片的小樹苗。文秀和黑子在這裡走著。走到了一個地方,文秀蹲下來,點燃了一堆火紙。文秀眼睛紅了,喃喃著:“唐生,我來看你了。”柏樹搖著腦袋。黑子站在那裡偷看著她的倩影。文秀已經不如從前了,更不如他對她實施非禮那時滋潤俊美,但是對於他黑子,她依舊是個美人。他除了要報答小妹,還有對文秀的喜歡,最初的時候,他常常挖空心思絞盡腦汁想出一些看上去比較正常的理由來看她,有時候睡在工地上,他與眼鏡談論文秀,眼鏡知道他又想文秀了,想得不行,想得胡說八道,然後獲得可憐的一點快感。

文秀哽咽著說:“唐生,你有吃的嘛?你那裡是不是也到了春天?我又要跟你商量事情來了,姐姐回來了,我要離開這個家,跟一個叫二猛的人生活!不,當然不是真的嫁給他,我這一輩子除了你,不會真正愛一個人了,包括我的姐夫海光,你相信我的話嗎?”她的話密不透風,黑子怎麼也插不進一句嘴去。 天空是一片純淨的蔚藍。黑子背靠著板車,忽然扭過頭來看著文秀的眼睛。她的眼睛充盈著淚水,而且身體幾乎伏倒在地。黑子有些擔憂,有些害怕,問她你怎麼了?文秀使勁掙了掙身子,身體一點不停使喚,她也有點驚惶:“我怎麼了,真的,我這是怎麼了?”黑子要來攙扶她,她說讓她再呆一會兒。文秀說:“我好像在做夢。夢裡見著了唐生,有夢多好,為什麼讓我醒呢?”當她獨自沉浸在夢幻裡的時候,黑子點燃剩下的那一捆火紙,一縷青煙慢慢升上天空。

黑子坐在紙錢的旁邊,他的眼睛也充溢著淚水,感覺腳下的黑土散發著苦澀的香氣。對於黑子來講,這是多麼漫長的一天,世上竟有這樣的一天。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文秀想慢慢站起來,她吃力地一站,忽然身體一軟。她趕緊往前撲了兩步,被一塊石頭絆倒,她抱住棵樹幹,但是她沒有站起來,身體緩緩跌落在墳場。她驚慌地喊著:“二猛,二猛!”黑子急忙奔過來,抱起文秀:“文秀,你怎麼了?”文秀渾身酥軟,恐懼地喊著:“二猛,……我疼……”黑子使勁拽著她:“試試,能站起來麼?”文秀憋足了力氣,做出站立的樣子,感覺脊椎處一陣劇烈的疼痛,突然喊了一聲:“不行……哎呦……”她重新跌到在黑子的懷裡。文秀的腦子裡忽然打了一個閃,驚恐地意識到,哪個恐怖的時刻到來了:“我的脊椎病發作了,我站不起來啦!”黑子背起了她,連忙說著:“別害怕,我送你去醫院。”他趕緊把她背上了板車,猛蹬著板車穿過“三角地”朝市裡奔去。

送到醫院的急救室,果然不出文秀所料,那個懸在她頭頂隨時都能降落的惡魔還是不期而至了。文秀緊緊抓著黑子粗糙的手:“如果我永遠站不起來了,你還會收留我嗎?”黑子果斷地點點頭:“我會的,我會的!”文秀滿意地閉上眼睛,淚水一行行淌下面頰,理智和膽怯統統陷落在那個不確定的地方。 黑子不知道文燕也住在這個醫院,他要到廢墟上找海光。海光把全部資料都整理完畢,他被派到了地震紀念館工地,清理廢墟的時候,他要把自己的想法融入施工中去,這是個浩大的工程,市裡的資金很緊張,他還要常常到外地募捐一些資金。海光心裡的煎熬不會顯在臉上,更不會影響日常工作,面對一張張珍貴的資料,他的情緒還會很飽滿。這個時候,他在推土機的轟鳴聲中預測紀念館外來的模樣。挖掘機把一鏟鏟廢土裝進卡車。無數的人們揮動鐵鍬、鐵鎬平整著廢墟。黑子騎一輛自行車飛快趕來,毫不客氣地直呼周海光的名字,使海光聽來很不舒服。海光一直不喜歡這個醜陋的傢伙,對黑子的到來顯得很冷漠。黑子把車子一扔,急切地說:“嘿,到處找你,就差把廢墟翻過來了。”海光冷冷地看著他:“你找我幹什麼?”黑子說:“文秀在三角地埋屍場犯病開,她住進了醫院。”海光心裡有預感,但還是問了一句:“怎麼回事?”黑子很悲觀地說:“醫生說怕是癱瘓了。”海光心裡一顫,半天沒有說話。

海光和黑子焦急地走了。 文秀靜靜地躺在病床上,並沒有多少懼怕情緒,因為她早知道會有今天。海光不讓她離開這個家,不准她走進黑子那裡,是覺得黑子配不上她,今天她癱瘓了,也許就將她與黑子的距離拉近了。她可以離開這個家了。她長大了,該懂事了,她不是震前一個只顧眼前開心的女孩了,該要面對的她必鬚麵對。海光急急忙忙闖進來的時候,文秀臉上並沒有悲傷,只是微笑著,說終於來了,終於來了。海光盯住她要挺住,安慰她會站立起來的,會戰勝病魔的。文秀讓海光放心,她會自己走出這個陰影。海光問文秀:“你的姐姐文燕知道了嗎?”文秀說搖頭說,千萬別告訴姐姐。海光答應了她。文秀臉上是微笑的,可她感到從沒有過的孤獨,她由此想像得到海光的孤獨姐姐的孤獨,她決定去黑子那裡,去那里幹什麼,未來的生活怎麼樣,她連想都不敢想了。海光看著文秀細弱的背影,她才二十四歲啊,就這樣躺在床上孤獨地活著嗎?這讓海光心潮難平,站在他面前的是面帶著得意和嘲諷的黑子。

海光緩緩地走出來了。黑子緊緊地跟了出來,呲著黃牙一笑。 海光無奈地看了黑子一眼,說:“你……給我一支香煙。” 黑子十分友好地為他點上一支香煙。 海光深深吸了一口,然後冷冷地說:“文秀的事,謝謝你了,你可以走了。” “走?我走?”黑子一愣,“好麼,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啊!” 海光大聲地吼:“你到底想幹什麼?” 黑子窮凶極惡地扭曲了臉:“你為什麼誣陷我?” 海光一愣:“我誣陷你?” 黑子說:“你跟小妹說,我是黑子。” 海光目光銳利:“二猛,既然你挑明了,咱就打開窗子說亮話吧!你跟我說,你到底是不是黑子?” 黑子吸著煙不回答。 “你說!” 黑子咬著牙,狠狠掐滅煙頭。 “是爺們儿就敢承認!”

“黑子死了!往後少跟我提他!”黑子冷笑了一聲,轉身走開了。 海光追了出去,他對黑子的疑惑和憤恨竟然達到了極點。黑子摻和進這個家庭,使他的心情產生新的混亂。他追到百貨大樓的廢墟前,海光一把揪住了黑子的衣領,吼著:“黑子,不管你是不是黑子,我就把你當成黑子!我警告你,以後不准你打文秀和小妹的主意!否則我輕饒不了你!” 黑子定定看了看他,醜臉哆嗦了幾下:“你放開我,輕你放開我!” 海光依舊沒有鬆手,目光充滿敵意。 黑子呲出黃牙一笑,抬手狠狠地一拳,朝海光的臉上打去。海光的鼻孔就流淌出一線血來。海光嗅到了一股腥氣,這是地震中常見的氣息。這種腥氣激怒了他,他使勁撲向黑子,兩個男人強烈地廝打起來。海光一腳將黑子勾倒在地,黑子一把拽倒了海光,兩人滾在地上,滾到廢墟上去,又從廢墟上滾下來。黑子出手太黑了,他最後的一拳將海光擊昏了。黑子鄙夷地朝昏迷的海光狠狠啐了一口:“你找死!”然後悻悻地走了。海光在百貨大樓的廢墟下躺了多長時間,自己都不知道了。

不知是有什麼心理感應,剛剛病癒的文燕心裡發慌,她的眼皮突突跳著。文燕問過文秀,海光去了哪裡?文秀說海光跟著“二猛”走了。文燕急忙走出去找海光,當她找到海光的時候,海光自己正一點點往回爬著,身後拖著斑斑血跡。文燕抱起受傷的海光,使勁把他背了起來,一點點背回了醫院。文燕問海光出了什麼意外?海光閉著眼睛喘息,沒提黑子一個字。 過了幾天,文秀坐上了輪椅,她在出院之前就跟海光商定,出院後帶著小妹跟黑子走了。請他和姐姐走到一起來。海光的阻攔毫無效果,這個時候,海光心裡萌生了一個念頭,他要把黑子的事情調查個水落石出。他找到了小街派出所,帶來兩個公安人員來找何大媽核實,調查黑子的情況。其實,海光的行為被黑子料到了,黑子躲在一旁驚惶地瞧著這一切,他昨天打昏了海光,今天想殺死海光的心事都有。在一間陰暗的簡易房裡,黑子照了照鏡子,看見自己猙獰的臉。他將一把菜刀掖在腰里。他嘴裡惡狠狠地嘟囔著:“周海光,你他媽跟老子過不去,我就殺了你!”說完就溜出了房間。海光騎車走在街上,黑子躲在一旁瞄著海光的影子,緊緊地跟著他,海光是去醫院給文燕送飯。 海光悄悄過來了。黑子慢慢拔出腰里的菜刀。 海光在慢慢逼近的時候,黑子舉起了菜刀。可是老天沒有賞給黑子一個行凶的機會,這個時候,文秀搖著輪椅從小街胡同里出來了。傍晚的小街很安靜,文秀的喊聲顯得很亮:“海光,你丟了一樣東西,我姐姐最愛吃的烤紅薯!”海光扭回頭來,推著自行車緊走了幾步,接過文秀手裡的飯盒。 黑子趕緊縮回了頭,把刀藏在懷裡。 海光感激地看著文秀,讓她回去休息,自己重新騎上了車子走了。 黑子看著遠去的海光,雙手在顫抖。他想追上去,一刀劈了海光那該是多麼快活的事情啊!他剛要抬腿的時候,忽然聽見小妹甜甜的喊聲:“文秀阿姨!”文秀扭過頭去,撫摸著小妹的黑亮的小辮子:“小妹,阿姨跟你商量個事,咱們就要走了,你願意跟著阿姨走嗎?”小妹問她去哪兒?文秀高興地說:“我們到二猛叔叔那裡去好嗎?”小妹笑著點了頭說她願意。然後兩人說笑著走了。 天色黑了下來。黑子強忍著內心巨大的痛苦,十分矛盾地靠著牆壁,臉頰淌著汗水。他朝著海光走過的地方望瞭望,他已經沒有踪影了。小妹無意間回望了小巷,黑子感覺心裡一熱,那瞬間的回望讓黑子眼前掠過一道耀眼的光,光影里文秀和小妹的面容奪目地一閃,把黑子閃得全身發麻。失魂落魄的黑子傻了半天,他的腦海閃現素雲救他的場面,還有他跪在素雲屍體旁發誓的聲音。 “狗娘養的!”他把刀狠狠扔進廢磚垛裡,慢慢蹲在地上,拼命地揪著自己的頭髮,狠狠抽打自己的嘴巴,暗暗罵著:“你他媽的,是鬼,還是人?你鬼還是人?”他傷感地哭了。過一會兒,黑子站立起來,看了看黑夜,黑夜不笑也不怒,永遠無法捉摸。 文秀沒有馬上走到黑子身邊,真正實施這個方案的時候,文秀心裡既猶豫又難過。她還是想跟唐生說說心裡話。她搖著輪椅來到闊大的墳場,那裡空寂無人。她愣一會兒,目光直直地朝一棵小樹走去。她抱住那棵小樹,使勁搖著。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傷心地大哭。文秀哽咽著說:“唐生啊,是你嗎?是你嗎?我來啦,我來啦!”小樹在陰風下劇烈抖動著。文秀手裡緊攥那半張火車票。文秀終於大聲地哭了一陣:“唐生啊,你先我走了一年了,你知道嗎,我多麼想你。”她攥著小樹的手緩緩滑落。文秀的聲音有些嘶啞:“唐生,你別恨我,你別扔下我,我把車票帶來了,除了這半張,我還補了一張,帶我上車吧。我們到陰間結婚。永遠不再回來。我再也不願留在唐山了,我是多餘的人啊!你走後,姐夫海光待我好,他是為了照顧我才結婚的。你沒怪罪我吧?姐夫是個好男人,姐姐回來了,她是好姐姐,這個家,本來是姐姐和姐夫的。他們為了我,苦苦煎熬,不能走到一家來。我這不是造孽嗎?” 文秀使勁搖著小樹,小樹索索抖動。 黑子躲在小樹林裡,吃驚地看著文秀。這幾天他一直偷偷跟隨著文秀,他感到從沒有過的緊張和不安,不是為了自己,如果沒有小妹,他會毫不猶豫地投案自首。可他丟不下小妹和文秀,他還本能地做出了這樣的預測,他可能被重新逮捕、判刑、槍斃,但是也不排除僥倖的可能。這樣隱姓埋名能夠挺多久呢? 文秀繼續哭訴著:“唐生啊,當初在廢墟里,你為啥不把我帶走?留下我受這一年的罪。你知道,我是好強的人,我給你跳舞的時候,跌倒了,都是自己爬起來。我沒讓你扶過一下。如今我成了廢人,靠別人幫助,這比死還難受哇!我癱瘓了,我不能去完成你的舞蹈了。我就會拖姐夫姐姐一輩子啊!他們越是對我好,我心裡就越難受!我不能等了,唐生,你快帶我走吧!我走了,姐姐和姐夫就可以團聚了。你快帶我走吧,把我帶走吧!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文秀哭得氣絕,撲一聲栽倒在地,她手中的車票緩緩落在地上。 文秀慢慢甦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是在小街的簡易房裡。她聽見黑子呼呼的喘息聲。黑子驚喜地看著她:“文秀,你醒啦?”文秀幾乎失去了記憶:“這是哪兒?我為什麼在這兒?我不是跟唐生在一起嗎?”黑子緩緩地說:“文秀,你死過一回了,是我把你背回來的。”文秀艱難地抬手說,你為什麼不讓我跟唐生走?黑子硬硬地說:“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麼辦?”文秀狂暴地說:“二猛,我關你什麼事啊?你為啥老救我?你是在害我啊!你是在坑我哩!”黑子倔倔地說:“你就讓我最後坑你一回吧!”文秀連連說:“我還會死,還會死!”黑子賴賴地說:“我就寸步不離地跟著你!文秀,為了你姐姐,可你非得死才能把事辦嘍?我們不是約定好了罵?”文秀說:“二猛,你不懂!”黑子咧著嘴:“我是不懂,可我知道,老天爺讓咱活一回,肯定有他的道理,不管這個道理你懂不懂,你就死心踏地地活,好也罷,歹也罷,享福也罷,受罪也罷,一邊兒活著,一邊兒吧唧這活著的滋味。”文秀說:“我的滋味,你知道嗎?”黑子說:“你活著活著,負不起責任了,自各兒去死,那不叫勇敢,那叫忪,逃跑,沒出息。”文秀吼道:“想不到,你還來教訓我。”黑子耐心地說:“這是好話還是壞話?”文秀不說話了。黑子想了想說:“我只是不讓你死。”文秀愣了愣問:“你真想讓我活?”黑子點頭說當然,我二猛既然救你,就願意幫你!文秀閉上眼睛,咬了咬牙說:“我們假裝結婚,為的是幫我跟海光離婚!不過,事情完了就完了,你可別纏著我沒完!”黑子說:“明說,你不愛我!不跟我結婚!放心吧!”文秀臉上漸漸有了笑容。黑子緊緊地叮囑道:“小妹你要帶過來!”文秀點著頭。 文秀正視與海光公開這個事情,兩人的爭吵是不可避免的。文秀故意氣他說:“你以為,只有你能救我?你能幫我?你能給我幸福?我覺得,你是個書呆子,一個沒有生活情趣的人!” 海光惱怒地喊:“文秀,你今天是怎麼啦?啊?吃錯藥了嗎?你姐姐不會答應的!” 文秀說:“往後,我沒好脾氣了。你就擔待著點吧!我的事情自己作主,我問你,你明明不愛我,為什麼還要攏著這個家?” 海光說:“你瘋了,你瘋了!” 海光氣憤地走了。 文秀看著他的背影,趴在桌上痛哭。 萬般無奈的時候,文秀逼著海光把離婚手續辦了。文燕的病情越來越重,何大媽給文燕帶著孩子,這個事情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文燕知道。那天黑子來來,海光把黑子叫住。黑子賴皮賴臉地喊海光姐夫!海光嚴厲地問:“二猛,你先回答我,你是不是黑子?”黑子還是那句話:“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黑子死了,你總懷疑我,告訴你我是二猛。”海光冷冷出訓對他:“你小子跟我說實話,文秀為什麼要嫁給你?”黑子笑出滿口黃牙:“她愛我,我也愛她。就這麼簡單!”海光搖著頭說:“不,笑話!他怎麼會愛你呢?”黑子硬硬地說:“周海光同志,你別狗眼看人低!我就沒有優點了嗎?這個世界上就你們識字的人能說媳婦嗎?”海光狠狠地揪住他的脖領:“你別給我貧!說實話!” 黑子嘿嘿一笑:“看咱們是親戚了,我不還手!你說,一個男人救了一個女人兩次命,這個女人能不能愛他!” 海光緊張地問:“什麼?” 黑子說:“文秀到墳場自殺過。我又救了她!” 海光一驚,沒什麼話可說了。 天黑了,華燈齊放。 唐山人用它特有的方式紀念“7·28” 這個恐怖之夜。幾乎所有的唐山人都湧到街頭,他們在十字路口,在馬路兩側,燒起一堆堆的紙錢,一堆堆燃燒的紙錢連接起來,形成蜿蜓盤旋望不到頭的紅色長龍。天空黑得耀眼,黑色的紙灰象雪花,象蝴蝶,象無數黑色的精靈在夜空狂舞著。哭聲,哭聲如海潮般洶湧。在大地震中流乾了淚水的唐山人,此刻全都跪伏在地,祭奠死去親人的亡靈。 馬路中央和十字路口燃起紙錢,黑色的灰片漫天彌散。 夜空半黑半紅,有些霧氣,霧氣不僅在天上,彷彿也瀰漫進了人們心裡。海光、文秀、何大媽、黑子也都默默地走著。他們盲目地走著,在周圍行色匆匆的人群裡,他們的步態顯得遲鈍、蹣跚、漫無方向。活著的人啊?究竟應該往哪走呢? 沒有哭聲,一切都是靜靜的。紙灰飄散之後,路燈顯得燦爛而華麗,使這座剛剛遭受劫難的城市恢復了往日的活力和信心。 第二天上午,文秀與黑子結婚了。黑子沒有披紅戴花,文秀也沒有怎麼打扮,她和黑子只是到醫院看了看垂危的姐姐,在病床前跟她說了實情,文燕的體力衰弱,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她默默地流著淚水。文燕並不責怪黑子,黑子給她的印像一向很好。在文燕的眼里黑子雖然醜陋,心底是善良的。但是她心裡難過的是,自己讓文秀精神重受一次更大的打擊。幸福無從談起,不知她與黑子生活得是不是和諧?黑子的新房佈置得匆忙闊氣又俗氣。第一個夜晚,文秀瞪著眼睛呆坐著,忙裡忙外地鼓搗著鋪蓋。文秀坐在床上默默無語。黑子舖好被子,扶持著小妹睡下來,就端進一盆水來給文秀洗腳。文秀說:“你先洗吧。”黑子看了看警覺的文秀說:“我先洗就我先洗。”他坐在沙發上,脫下襪子,抖一抖,習慣性地放在鼻子下聞一聞,放在一邊。文秀臉上露出一絲嫌惡。搖著輪椅走到外間屋,看牆上釘著的黑子的畫像。黑子一愣,他洗完腳,踢裡踏拉地出去倒水。文秀感覺這裡的房間很壓抑,彷彿用自己的手把自己的靈魂扼殺在自己的軀殼裡。黑子問:“你洗麼?”文秀說:“不。”黑子說:“睡覺吧。”他高興地走出去了。 文秀在入夢之前顯然希望一個人獨處,她靜靜地說:“睡吧。”就搖著走進里間屋,看了看小妹熟睡的臉頰,輕輕笑了笑,黑子跟進來,輕輕掩上門。文秀問:“你在哪兒睡?”黑子指了指外屋:“我在外屋啊。”文秀遲疑了一下說:“我在外屋吧!”黑子說:“你和小妹住里屋好,那裡不潮。”文秀不好意思看著他:“你看,二猛,委屈你了。” 黑子轉身走出去,回了一下頭說:“別說了,有事喊我!” 文秀“哎!”了一聲,忽然笑了,她的笑聲很響亮,這笑聲讓黑子心靜如水。黑子轉身出去了。後半夜了,黑子依舊睡不著,他盤腿坐在沙發上吸著煙,想著事情。 文燕的病情越來越重了,文燕是醫生,她知道自己的時間不長了。看見疲憊和痛苦的海光,她流淚了,每個人在絕望的時候都會不約而同地為心愛的人流淚。這種情形給人留下的印痕往往很美。那天文燕昏迷了,海光、黑子、文秀和何大媽焦急地站在門口,等待醫生的消息。醫生走出來了。文秀和海光迎了上去。海光不敢問,文秀問大夫,我姐姐怎麼樣?醫生痛惜地搖搖頭:“她的左腎衰竭了,沒有多長時間了,你們當家屬的要有思想準備。” 海光急切地搖著醫生的手:“大夫,她還能治好嗎?求求你,一定把她治好啊!” 醫生又搖了搖頭。 文秀驚訝地問:“難道一點希望都沒有嗎?” 醫生說那就要換腎了。 文秀果斷地說:“我給姐姐換腎!” 文秀回家後連連做著惡夢,夢見自己的姐姐就要死去了,臨死之前向上蒼呼救著。她忽然覺得人還沒有向上蒼呼救之前,先要反復向自己呼救,能夠救親人的只有她文秀,文秀捨命救姐姐當然也是為了報答海光。 文燕昏迷的幾天裡,海光手拉著她的手,不吃不喝,精心地守候著她。本來就殘疾的文秀要把一個腎摘下來給姐姐,使海光既感動又傷心。而且換腎的成功率也是極低的。文秀的意志是無法違抗的,海光攔不住,文燕擋不住,黑子更不能說服她。文秀壯舉遮掩了某種傷感和憂愁。文燕這個僥倖存活的生命就快走到人生喜劇的最後一幕了。房間的表停了,海光的“上海牌”手錶也停了,這是什麼不好徵兆吧?海光的心頭一緊,看了看當頂的太陽,感覺時間依然在悄悄流逝。經歷過這場災難的人,每個人至少都死去過一回,像文燕這樣的人都死過幾回了,震後活過來的每個人都有這樣一個信念,活一天都是白撿的,為了將來死得像個人樣兒,先得活個像個人樣。 文秀給文燕捐腎的手術很成功。醫生是從北京請來的,設備特是新添置的。文燕的手術的成功給唐山醫學界帶來了欣喜。也給海光帶來了新的希望,他看見文燕漸漸紅潤的臉龐,內心衝動著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激情,他決心動員自己全部的熱情和持久的耐心,去感激和照顧文秀,他永遠不傷害這兩個好姐妹。經歷了不幸的人最懂得珍惜未來的幸福,他堅信自己是給文燕帶來幸福的人。走進醫院病房裡,海光看見文燕斜躺在床上,她看見海光的時候突然覺得眼前豁然一亮。她說她想看看文秀,文秀現在怎麼樣了呢?她輕輕嘆息著,惦念著,又像是低聲呼喚。海光告訴她說,文秀的狀態很好,黑子在守護著她,她在另一個病房裡靜養,很快就能夠過來看她。 “文秀,我的好妹妹!”文燕再次抽泣起來。 海光安慰著她說:“你的病好了,我們結婚吧!” 文燕生氣地說:“你就想著這個,我們現在沒有比結婚更重要的事情了嗎?就你這個半死不活的勁兒,沒人跟你結婚!” 海光不氣不惱:“我,我只有你了,別,別離開我!”他在她的床頭做了下來。 文燕撫摸著他的頭,哽咽了:“海光,沒有人比我們更苦啊!本來,我們就該過上好日子,可這好日子在哪兒啊?” 海光說:“我們會有好日子的。我們結婚吧!” 文燕想了想說:“是啊,文秀走了,我的病治好了,我們還有啥理由不團圓呢?可是當我從手術台上醒來的時候,突然覺得頭頂亮了一方天!我想了好多好多。” 海光說:“想我了嗎?還是想文秀?” 文燕傷感地說:“你知道嗎,文秀根本不愛二猛,他是為了我們才委曲求全的!” 海光心裡也明白,可他能做什麼呢? 文燕變得嚴肅起來,語氣還是溫柔的:“我聽小妹說,文秀自從嫁過去,就沒與二猛同床。是假結婚,她是想在我們結婚之後,離開二猛!文秀,她不該呀!” 海光淚流滿面:“我要把文秀接回來。” 文燕說:“文秀在二猛那裡,心裡一定很苦,還要在我們面前裝得快樂!”她泣不成聲了。 海光默默流淚,文燕竟然能夠坐了起來,依偎在他的懷裡。文燕長嘆了一聲:“老天啊,別再折磨人了。” 與其說文秀被折磨著,還不如說她被愛著。那麼多的人都愛護著她,她比文燕提前出院回到黑子簡易房裡。姐姐的病治好了,她好像格外高興,眼睛清澈黑亮,像一雙美麗的鹿眼。黑子都不敢正眼看她的眼睛。她好像完成使命似的,想像不出後面還有什麼緊迫的事情了?如果有的是治好小妹的眼睛,還有站立起來,跳一回唐生給她設計的舞蹈。後一個願望恐怕要在輪椅上完成了。文秀艱難地轉動著輪椅,輕鬆地越過一道門坎,穿越最後一道門坎的時候,她的輪椅歪倒在地。文秀本人也從輪椅裡摔倒在地,她一聲沒吭,艱難地掙扎著往輪椅上爬著。黑子從門後跑出來,抱起了文秀。一股強烈的脂粉香氣和女人的體香包圍了他,兩隻飽滿的乳房頂著他,使黑子一陣暈乎,費勁地煙了一口唾沫。他將文秀輕輕抱上輪椅,這才知道文秀是取那件沒織完的毛衣。幾天之後,文秀靈巧的手終於織好了這件棕色毛衣,拿出來遞給黑子。黑子受寵若驚了:“文秀,你——”他又露出了那口黃牙。文秀瞪了他一眼:“拿著!”黑子抓著腦袋嘿嘿地笑了:“你對我真好。”他接過好看的毛衣。文秀笑了一下,又嚴肅起來說:“你別亂想,這是對你的酬勞。”黑子停住笑:“我沒想別的。我沒別的奢望,真的!”過了好半天,文秀愣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麼說:“二猛,我有話跟你說。”黑子茫然地看著她。文秀淡淡地說:“這幾天,我姐姐和海光就要結婚了。”黑子看著她:“你高興嗎?”文秀點點頭:“當然高興,我是說,我也該走了。”黑子一驚:“啊?你要走?”文秀傷感地搖著頭:“你別裝了,我們一走你也就省心了。真正找個對象,過日子吧!”黑子眼睛紅了:“我不讓你們走!”文秀瞪他說:“你看,你又賴了不是?當初咋說的?”黑子說:“當初你沒說,他們一結婚就走哇!”文秀搖頭說:“不,當初是當初!”黑子板起了臉說:“就是憑這,我也不讓你們走!”文秀擔憂地說:“二猛,我站不起來了,你別自討苦吃啊!”黑子說我會好好照顧你的我願意。文秀感動地看著他:“你跟我說句真話,當初幫忙,是不是為了小妹?”黑子抓著後腦勺說:“有這層意思。不過,我是真心對你好!你還是讓我幫忙就幫到底吧!”文秀沒有答應他,她想告誡自己,別太當真了,要快快樂樂地活著,快樂也是一種智慧。 第二天傍晚,海光帶著東西來看文秀。這間小房子窗明幾淨,臨時拼湊的幾件傢俱擺在那裡,歪歪扭扭的有點寒酸。文秀正在給小妹做衣裳,看見海光就問姐姐的病情,還說自己不是故意躲著姐姐,是怕姐姐看了她傷心。海光面對這樣好的女人,心裡有點六神無主了:“文秀,是你姐讓我來看看你。”文秀很客氣地一笑:“謝謝你,姐夫。”海光有些不好意思:“你還是叫我海光吧!”文秀任性地說:“你就是我的姐夫嘛!我什麼時候喝你們的喜酒啊?”海光無可奈何地笑笑。他不是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真的不好回答,因為文燕能不能跟他結婚還是一個渺茫事情。海光看了看房間問:“文秀,你和二猛行嗎?”文秀裝得很愜意的樣子一笑:“挺好的。”海光說:“你別騙我,聽說你跟本不愛二猛。”文秀笑了笑說:“我這樣的,還談什麼愛不愛的?有個能養老送終的窩兒就夠啦!我真的很滿足了!”海光說:“你別自欺欺人了。我和你姐結婚後,你就會離開他!是不是?”文秀一愣:“誰說的?”海光眼光很毒,繼續問:“你別管誰說的,有沒有這回事兒”文秀果斷地說沒有!海光抬手指了指她的鼻子:“你呀,就是跟我不說真話!”文秀瞪著眼睛說:“是真話,姐夫,只要他一天不轟我和小妹,我們就永遠跟他!”海光眼睛紅了:“你不喜歡他,何必折騰自己?你都瘦了!”文秀說:“姐夫,你走吧!你想多了。”文秀將手中的毛衣給海光看,連連笑著說:“誰說我不喜歡他?你看我給他織的毛衣?”海光沉沉嘆息一聲。文秀哽咽著說:“姐夫,我能看見你和姐姐走到一起,心裡比啥都高興!姐姐是個好女人,你好好待她吧!你好好待她吧!”海光眼睛澀澀的發酸了:“只要她還有一囗氣,我就讓她快樂。”過了一會,海光看看天已經黑了,問小妹怎麼還沒有放學回家?文秀說黑子去接她了,可能帶小妹到醫院看看,聽說北京來專家來會診了,黑子一定要把小妹的眼睛治好,說得海光對黑子沒了成見,即使他真是死刑犯黑子他也不會追究了。 這個時候,外面一陣踢踏踏的腳步響,小妹被黑子送進來了。海光看見黑子微微一笑,小妹聽見海光的氣息,猛地撲進他的懷裡喊著:“海光叔叔,海光叔叔!”黑子拉著小妹的手,看著海光:“海光,你來了?”文秀問黑子:“二猛,你和小妹這麼晚才回來?是不是到工人醫院給她會診了?”黑子說:“我帶小妹去醫院了。”文秀急切地問怎麼樣啊?沒等黑子回答,小妹撲進文秀懷里高興地說:“文秀阿姨,醫生說,我的眼睛能好,能寫字,能畫畫兒。”文秀和黑子很高興,海光嘴裡連連說著:“好,好,真好,太好了。” 屋裡的人都笑著,只有黑子一人擔心,他不知道自己還有幾天的時間?他知道自己的時間太緊迫了,對於小妹治療不知道該怎樣一步步地深入,怎樣以最快的速度進行下去?黑子在接小妹的時候,看見何大媽了,何大媽向黑子報信說,公安人員又來找過她,還找了銀行和街道。公安人員可能已經查實,劉二猛就是黑子。何大媽一百個不心想相信,還替黑子求情,偷偷告訴黑子到外地躲一躲。看著何大媽走遠了,黑子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種受傷的動物的表情。往哪裡躲呢?他躲了,誰來給小妹醫治眼睛?誰來照顧殘弱的文秀?他幾乎不敢想下去了。 海光和文秀沒有看出黑子此時此刻的心情。黑子自己渾身顫抖,眼裡的光有些散亂。鎮靜下來之後,他終於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他走進了工人醫院眼科室,說要把自己的眼角膜捐一個叫小妹的孩子!在場的醫生都吃驚地看著他:“你是孩子的父親?”黑子搖了搖頭說:“不,我是她的叔叔。”醫生說:“你再好好想想,你這樣就會瞎的!”黑子忽然抱住腦袋哭了:“孩子小,他比我更應該看見光明。”黑子知道等待他的是死亡,一個該死去的人要眼睛還有什麼用呢?醫生還是不懂這裡的秘密,讓他的單位出示證明。黑子說他沒有單位,醫生不答應,黑子就賴在那裡反复糾纏,這傢伙嘴皮子練得不善,編了一個個動人的故事,說得醫生產生惻隱之心。 黑子帶著小妹換眼角膜的時候,是偷偷進行的,他甚至連文秀都不想通知,可是後來一想,沒有文秀的支持是不行的,他與眼鏡背磚掙來的錢都在文秀手裡。他就把文秀推來了。文秀和黑子把自己積攢的一些錢給醫院押上,文秀就坐在輪椅裡等待著,他不知道黑子捐獻角膜之後就會雙目失明。黑子給她編了一個美麗的謊言,說他不僅讓小妹眼睛亮了,自己也沒有什麼問題,她感覺黑子這個傢伙挺可愛了,這些日子,她對黑子的表現很滿意,看見他甚至有點興奮,那種滿足使他充足和快樂,即便如此,她和他之間也不會最終產生愛情,更不會產生認真的有結果的愛情。儘管人們把她看成是黑子的妻子。如果有情份的話,那就是他想成全她,她想塑造他。 在醫院手術室門前,文秀和黑子先把小妹扶上手術車。文秀看見小妹的雙臂有些顫抖,黑子拉了拉她的手勸說道:“小妹,別害怕,啊?”文秀說:“我們的小妹是最最勇敢的人,是不是啊?”小妹咬了咬牙說是。手術車緩緩行進著,黑子做著最後的準備,小妹忽然扭頭朝文秀揚了揚瘦弱的胳膊:“二猛叔,文秀阿姨,你們等著我。”黑子眼睛濕了,不顧一切地追了幾步,雙手捧住小妹圓圓的臉:“讓叔叔再看你一眼。”他定定地看著,彷彿要把小妹的模樣永遠記在心底。再過一個小時,他黑子再出來的時候,將面對黑暗的世界,再也看不見小妹和文秀了。小妹摸著黑子的頭。黑子使勁握了握小妹的手鼓勵她說:“小妹,你會成功的!”他看著小妹被推走了。然後黑子走到文秀的跟前,同樣深情地看了看文秀,問秀被他的眼神看紅了臉,他朝文秀揮了揮手,文秀也向他擺了擺手,黑子自己也躺在手術車上。醫生緩緩推著黑子走進了手術室。 誰也不知道這個走向黑暗的男人有著怎樣的傳奇經歷? 只有黑子明白,當他被推出來的時候,他就會被公安人員抓走,即使不被抓走,他也想投案自首了。隱姓埋名的日子終於有了報償,那就是小妹的眼睛亮起來,那就是得到文秀的原諒。別的還有什麼意義呢?他試圖明確地告誡自己:就當自己做了一個夢,一個美麗的夢,一個痛苦的夢,這個夢醒來的時候一無所有滿天皆空。唯一有的,是他還知道人應該有更高尚的活法! 文秀靜靜地等候著,她在內心祈禱自己的兩個親人手術順利成功。沒有想到,文秀看見海光和三個警察匆匆上樓來。海光沒有問什麼,就知道黑子和小妹走進了手術室,晶警察找到他的時候,他對今天特殊的手術有了預感,所以就把警察拖住了,他想給小妹贏得手術時間。所以他沒有說什麼,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文秀對警察的到來十分驚訝,問海光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海光還是沒有說話,警察跟文秀說:“經我們多方調查,你的丈夫劉二猛,就是死刑犯黑子!而且他曾經想強姦過你!”文秀感到壓抑難受,呆呆地看著警察,又看看海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拼命地搖頭:“不,不,這不可能啊!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劉二猛啊!他把自己的眼角膜獻給了小妹。”警察也感動了,久久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海光對著警察說:“小妹就是女警察素雲的孩子。她的眼睛是地震砸傷的!”警察點點頭:“我們等他出來。祝小妹好運!” 海光焦急地站著,看都沒看文秀一眼。 文秀艱難地搖著輪椅走著,嘴裡嚷著:“天哪,怎麼會是這樣啊?” 海光和警察靜靜地站著。 文秀怎麼也無法把劉二猛與黑子合二為一,她頭腦中留下黑子的景象,卻真的是一片脈脈溫情。手術室的門緩緩打開了。一個女醫生扶著黑子走出來。黑子的頭上纏著白布,白布上有紅紅的血跡,黑子不知道警察已經等待著他,他嘴裡喃喃著:“小妹啊,小妹怎麼樣啦?”醫生說小妹的手術很成功。黑子欣慰地笑了笑,笑出一顆黃牙。海光率先迎上去,感動地抓住黑子的肩膀,使勁拍了兩下:“黑子,你他媽好樣兒的!”黑子聽見海光的話一驚,還想否認他叫黑子,這時候,文秀尖聲尖氣地喊道:“二猛,二猛快跑!警察抓你來啦!”黑子聽了一愣,收住了雙腳。警察急忙走過來,嚴厲地吼道:“不,他不是二猛,劉二猛是他的假名。他是黑子!” 黑子不動了,呲著黃牙嘿嘿冷笑兩聲:“我知道你們會來找我的,我知道!你們就是不找我,我也會找你們的!”然後伸手摸著:“小妹呢?大夫,小妹呢?” 醫生說:“她正在手術中,很快就出來了。” 警察給黑子戴上了冰涼的手銬。 黑子淡淡地說:“別急,看我這個樣子,我能跑哪兒去?求求你們,讓我等等小妹,讓我等等小妹,好嗎?” 警察重新給黑子摘下手銬。 “二猛!”文秀搖著輪椅過來了。 黑子努力躲避著問秀。海光問他:“黑子,你為什麼隱姓埋名?” “為了良心!” 海光不說話了,只感到頭有些脹大。 警察喝道:“你不配講良心!” 黑子抬手摸了一下眼睛上的紗布,臉上很平靜,他一板一眼地說:“是,我這個死刑犯,本該早他娘的吃槍子兒了。可他娘的大地震,給我活的機會了。我他娘的活了!我要找王素雲報復,我要殺了她!是她把我送進大獄的!我要得到錢!有錢能使鬼推磨!可當我和素雲大姐壓在廢墟里的時候,我才明白啥叫良心!大災大難的時候,容易讓人暈,也讓人醒啊!在這個世上,我明白你無論追捕什麼,在你的身後還有追捕者!我隱姓埋名,沒有別的目的,我要讓小妹眼睛亮起來!我的眼睛瞎了,可我的心裡亮堂了。今天我如願以償了!我死而無憾啦!” 文秀哭泣了:“二猛,你成了瞎子!你為什麼騙我?” 黑子說:“我知道,早晚會敗露的,你們就是不抓我,我也會走進監獄聽候處理的。可我得做完兩件事——” 海光一愣:“兩件事?” “是的,我有兩件事!”黑子挺了挺胸脯,“我對不住文秀,她是個天使。差點卻讓我給糟蹋了,我照顧她,是為了贖罪,我知道,我的罪是贖不完的!” 海光說:“那你就贖罪吧!唐山人等著你!” “你滿意了吧?你小子高興了吧?”黑子對海光說。 海光沒有回答,目光是複雜的。文秀尖利地喊:“你真是黑子?” 黑子一愣,摸著什麼:“文秀,我是黑子,我有話跟你說,你在哪兒?”他朝她的聲音摸過去。跌倒了,爬起來,直到抓著了她的輪椅,深深地跪了下去,懺悔萬分地喊著:“文秀,你打我吧,罵我吧!我就是那個無惡不作的黑子!震前是我害了你,我有罪啊!我什麼都不怕,就怕你不原諒我,我是為死而生的人,我不止一次對自己說,自己欠著別人一條命,也欠著自己一條命,沒有你和小妹我早就是個死人,一個死去兩回的人還怕什麼呢?所以我求你忘記我黑子,我不配讓你記住!” 文秀抬起了手,又慢慢放了下來,大聲吼道:“冤家!你為什麼這樣啊?” 黑子跪在輪椅旁,使勁搧著自己的嘴巴。文秀看見黑子的麻臉上流淌著兩行紅紅的東西,那不是淚,是血,或是淚與血的混合物。 黑子使勁抽打著自己的嘴巴。 警察把黑子架了起來,嚴厲地說:“把他帶走!” 黑子竭力往後掙著身子:“不,不,我要等小妹。” 門開了。小妹被慢慢推了出來。 醫生說她的手術十分成功。海光和文秀都迎了上去。 黑子使勁喊著:“讓我最後摸摸小妹的臉。” 海光攙扶著黑子去摸小妹。黑子撫摸著小妹的臉,輕輕地說:“小妹,你疼嘛?” 小妹輕輕一咧嘴:“二猛叔,我不怕疼,你說過,讓我做一個最勇敢的孩子!大夫說,是你的眼角膜給了我。二猛叔,你還能看見東西嗎?” 黑子遲疑了一下:“能。” 文秀哭泣著:“小妹。” 警察把黑子帶走了。 黑子掙脫著:“小妹,叔叔走了。” 小妹和文秀同時喊:“你去哪兒?” “到我該去的地方!”黑子又呲了一下黃牙,瘋狂地大笑起來,“再過二十年,老子又是一條好漢!” 黑子被警察押走了。 在黑子被處決的最初幾天裡,文秀常常半夜三更就突然醒來。海光想瞞著文秀,可是警察背著海光來找文秀,通知家屬領取死刑犯的屍體,並交上五毛錢的子彈費用。文秀雖說沒有與黑子正式結婚,還是以家屬的身份去了,掩埋了黑子的屍體,還委託朋友給黑子豎了一坐墳。小妹的眼睛拆線以後,特別地明亮,文秀帶著小妹去了黑子的墳上,燒了幾張火紙,把小妹眼睛復明的喜訊告訴了黑子。 文秀往後的日子靠誰呢?文燕出院以後,讓海光把文秀接回家,海光找了好幾次文秀,文秀都不答應海光和文燕的請求。她既然邁出了那個家門,就再也不准備回去了,她每天都在斟酌自己該去哪裡,以便儘早結束這種狼狽不堪的日子。不幸的婚姻可能是個怪圈,無論朝著哪個方向走,好像都沒有出路。文燕去黑子的簡易房看文秀,姐妹倆相見就抱成一團痛哭起來。 分擔痛苦比分享歡樂更難忘,文秀心裡除了唐生,還多了一個死去的黑子。她清理黑子遺物的時候,看見一張並不規整的包貨紙,紙上畫著一個女人的頭像,從裝束和頭型來看,就是畫的文秀,那文秀跳舞的姿勢。文秀猛然想起來了,黑子曾經勸她跳舞,那就到截癱病院去吧,那裡成立了一個文藝宣傳隊。她把這個想法說給姐姐的時候,文燕反對她這樣,文燕讓她馬上回到海光的身邊。 “姐姐,你和姐夫趕緊結婚吧!我不用你掛念!”文秀懇求地說,“你和姐夫都別說什麼了,小妹可以送到省城育紅學校,我也就放心了!” 文燕沒有辦法說什麼,她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如果妹妹不回到海光身邊,她也不想回去了。唐山還有那麼多的孤兒,她想帶著孩子們成立孤兒院,為最後在唐山建立國際SOS兒童村做準備。 文秀同樣反對姐姐的做法,說她純屬自找苦吃。文秀使勁搖著姐姐的肩膀,大聲嚷著:“姐姐,你必須愛海光,他值得你去愛,他真的不容易!” 文燕沒有承諾什麼,臉上掛著惺鬆的倦意。她陪伴著妹妹睡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她操辦孤兒院去了,手術後的文燕竟然沒有一點排異反應,她跟海光一樣忙碌起來。文燕和文秀誰也無法改變誰,只有各走各的路了。那天何大媽來看小妹,正趕上秋天的最後一場雨,文秀沒有在家,何大媽把小妹領回小街的簡易房了。 文秀的心思不在小妹身上,她搖著輪椅去了截癱病院,到那里報了名,截癱病院同意收留文秀,截癱病院的領導說,這個文藝宣傳隊正缺少文秀這樣的人才,領導還說震前看過文秀跳舞,很為她的現狀惋惜,又為她的精神感動鼓舞。文秀搖著輪椅回來,趕上雨了,頭髮上掛著濕潤的水珠,雨絲落在臉頰上顯出微微冷意。她清醒了許多,看見震後興建的場景,更覺得身上有一股力量。大街上顯得很熱鬧,人們打著雨傘匆匆走著,自行車和汽車湧動著,這些人的家裡多數是破碎的,或是破碎了重新組合的,或是正在苦苦尋找的。誰家不是這樣過的? 文秀使勁安慰著自己,可是面對熱鬧的人流還是凸現了她內心的孤獨。她靜靜地停在一棵樹下,看來來往往的行人,忽然,她看見一隊殘疾人搖著輪椅走過來了,馬上認出是截癱病院的隊伍,她也就跟著過去了,她不知道這些同病相憐的人要去哪裡?搖過了建設大街,文秀看見殘疾夥伴們去了抗震紀念碑建設工地,他們給那裡義務勞動呢!她猛地醒悟了,她的孤獨是因為一步步地往前走,卻找不到目標。 文秀加入了他們的隊伍,緊張地干起活來。海光看見了文秀,不由一陣驚喜,他朝著文秀跑了過來,把自己身上的塑料雨衣披在她的身上。文秀一扭頭,看見海光心態竟然是那樣平靜。這個時候看海光跟過去怎麼就不一樣了呢?如果有一點尷尬,難過,或是左右為難的話,那他就得逞了,就回有一種報復的快感。 海光穿著一身藍色工作服,頭髮蓬亂,但渾身透出使不完的力氣。這個男人在自己的勞動中找到了快感,找到了心靈的支撐。紀念館將是他一生中的傑作,那滿展廳懸掛的將是他周海光的照片,那是他用生命換來的東西。犧牲和收穫都能讓他體會到成就和壯烈。 “文秀,你怎麼來了?”海光微笑地問。 文秀堅定地說:“姐夫,我怎麼就不能來呢?我跟你說,我是截癱病院宣傳隊的一員了!”海光吃了一驚,感動地笑了笑:“你真的要離開我們嗎?”文秀說不是離開,是永遠在一起。我們誰也沒有走出唐山啊!海光心裡一陣感動:“文秀,我明白了,我支持你,你記著,我們永遠愛你,別忘記我們,常回家來看看!” “嗯!”文秀的眼睛一熱,滿臉的淚水不斷線地淌了下來,“我也會想你你們的。謝謝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對我的幫助!” 海光從她的身體上嚐到到融為一體的滋味,她身上溫柔的氣息和濕潤的親吻,都好像還在眼前,如果他在幫助她,那麼文秀未必沒有拯救他。當時他也正是最痛苦的時候啊!與她共同度過的一段難忘的日子,漸漸模糊了,他沒有能力把那種天真無邪的生活維持下去,他這才發現她並不屬於自己,也永遠不屬於自己,這個時候海底光刻骨銘心地意識到,他曾經愛過她,一種特殊的疼愛。海光說:“我也要謝謝你啊!”文秀從海光的語氣裡感覺,她們真的結束了,在這個細雨綿綿的季節結束緩慢結束。她早知道這樣的狀態早晚有一天會結束,結束得有點悲壯。 傍晚雨停的時候,文秀搖著輪椅回家。她感覺很累,這時她發現小妹不在了,聽鄰居人說何大媽領走了小妹,她就搖著輪椅朝小街來了。文秀搖著輪椅走來,孩子們圍著文秀,顯得很親熱。文秀感激地看著何大媽:“何大媽,多虧您了,小妹咱們走吧。”何大媽留她們在這裡吃飯,吃過飯之後,文秀一想,就把小妹暫時留在了這裡,自己也住下了。第二天一早,文秀就搖著輪椅去截癱病院正式工作了。院長說過幾天有一場演出,想讓她在輪椅上表演唐生生前設計的舞蹈《萬紫千紅》,還問文秀的身體能不能挺得住?文秀爽快地答應了,她拼命等待的不就是這一天嗎? 文秀獨自拿出唐生設計的舞蹈圖紙,紙上染著暗紅的血跡。 文秀對著鏡子梳頭,眼中依然飽含熱淚:“唐生,我有好消息告訴你啊,我能夠演你的舞蹈了,我一定演出來,你能看見嗎?我想你會看見的,會看見的。” 文秀搖著輪椅走到外面的廣場,過去這裡是文化宮的公園。鳥語花香的地方,清新的陽光穿透樹傘,大自然的地氣沁入心肺。在輪椅上練習著舞蹈,弄得房間裡發出肆無忌憚的迴響。她舞動著胳膊,身體拉長的姿態又讓她自己心潮湧動。她相信愛的力量,有唐生的愛,還怕什麼呢?她練習舞蹈的過程很纏綿,在花園裡練舞的每一分鐘,她那怕是一點點的時間縫隙,她彷彿看到周圍樹冠上長著眼睛,那是唐生的眼睛,他多情的眼神都很纏綿。 姐姐文燕來看望文秀的時候,文秀練得十分投入,文燕走到跟前了,她都沒有發現。文燕撫摸著她的黑髮,艱難地笑了笑說:“你跳得真好看。”文秀看見姐姐就不練了,拉著文燕的手說話。文燕消瘦了許多,文秀問她的孤兒院建設得怎麼樣了?文燕拿出一張圖紙給文秀看,籌躇滿志地告訴她一個好消息,市裡領導不讓叫孤兒院了,直接上馬兒童村,將來與國際接軌,叫SOS兒童村,把震後還沒能轉移走的孤兒,都集中這裡來。文秀為姐姐高興。 文燕感動得流淚了:“我要把我們的寶寶帶去,把小妹帶去,把孩子們都帶去,我們組成一個大家庭,那多好啊?” 文秀高興了一陣,但是還是有點擔憂:“姐,我聽你的意思是不想跟海光結婚啦?我不允許你這樣做!你們有了孩子,海光為了你,等待著,奔忙著,他多不容易啊?你就這麼無情嗎?” “文秀,正式為了我們的情感,我才這樣選擇的!”文燕激動地說。 “為什麼?我可跟你說,我聽說國際SOS兒童村的媽媽,是要宣誓的,終生不能結婚!”文秀語氣有些激烈,“這場災難你們吃的苦還少嗎?你們應該團圓,應該得到應得的那份幸福!姐姐!” “文秀,你別說了,我已經決定了!” “海光同意嗎?” “他會理解我的!” 文秀不說話了,感覺姐姐身上多了內涵,一個女人的內涵比外表重要的多。 過了三個月,文燕的兒童村開村了。文燕竟然當上了村長。文燕感覺很新鮮,很充實,和由這種新鮮充實帶來的某種興奮。文燕等待著國際兒童村來人驗收,可是海光卻與她的心情整整相反,他希望文燕不要宣誓做國際SOS兒童村的媽媽,他要與文燕組成一個完整的家。可是海光也知道,那種普通的、認真的,有結果的家庭離他們越來越遙遠了。他常常絞盡腦汁地想出一些理由讓文燕回心轉意,可是都沒有進展。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文燕才會想起與海光的美好日子,實際上他特別渴望見到海光,特別渴望能夠躺在他寬厚的胸懷裡盡情地撒嬌,讓他有力的手掌輕輕地安慰和愛撫。天亮了,文燕這種感覺消失了,她投入了新的生活。 文秀練舞的時候,竟然忘記自己的生日了,海光和文燕記著她的生日,他們帶著孩子們給文秀過生日。這是震後文秀過的第一個生日,文秀激動地說:“我今年一歲了,真的一歲了!”海光聽後感覺有道理,那麼所有經歷地震的唐山人今年所過的都是第一個生日。孩子們紛紛圍在一塊生日蛋糕旁。海光讓小妹把生日蛋糕上插上許多小蠟燭。蠟燭的火苗映照著孩子們的臉蛋兒,也映照著文秀和何大媽的臉。文秀用盡全身力氣吹滅蠟燭的時候,淚流滿面地說了一句話:“謝謝你們,我好幸福,我求你們別忘記我!你們千萬別忘記我啊!”然後星星點點的蠟燭驟然間熄滅了。 不知是這句話有什麼不吉利的徵兆,還是奇異的巧合,文秀的生命悲劇悄悄逼近了她。沒有人知道,那場出色的演出會有什麼事情發生,更沒有人料到那場精彩的演出竟成了她們之間的永別! 紅色的大幕緩緩拉開了。一些坐著輪椅的殘疾人表演舞蹈。文燕、海光、何大媽和小妹等孩子們很有興致地觀看這場殘疾人的演出。一個女報幕員款款走到前台,聲音那樣纏綿:“下面由楊文秀表演獨舞《萬紫千紅》。我所要向大家說明的是,這個舞蹈的設計者靳唐生,是楊文秀的戀人,地震中,他為了救楊文秀遇難了。” 在場的人鴉雀無聲。 報幕員繼續說:“這是楊文秀對唐生的紀念,也是對唐山二十四萬死難者的紀念。” 沒有掌聲的情況下,大幕依然徐徐拉開了。 文秀穿著白色舞裙,搖著輪椅緩緩上場。在優雅動人的旋律中,她向一隻美麗的白天鵝憂傷地飄出。她仰頭無聲呼喚著真情,呼喚生命和勇敢。她優美地旋轉著身子。忽然她的翅膀折了。她不屈不撓地勿動雙臂,重新振動翅膀,翩翩起飛。在這生命的瞬間,白天鵝對崇高的追求,以殘廢的生命對生命永恆歌頌。音樂與舞蹈水乳交融,文秀走進夢幻裡去了,夢見她和唐生一起快樂地生活,她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幻覺,總是聽到唐生喃喃的說話聲,逗起她天籟般小笑聲。這是震前她們擁抱時的情景,睡去了,安靜了,忽然有一道霞光穿透人心,唐生與她的初吻並不熱烈,那麼溫情有度,但是文秀的心跳卻是強烈的,甚至窒息了自己的呼吸。 文燕眼睛模糊了:“文秀跳得真好!” 海光眼睛紅了,心裡終於有了安慰。 白天鵝要飛起來了,文秀用發抖的雙手呼喊著,他與唐生攙扶著走進北戴河的海邊。一道雪白的浪花噴濺出天空一樣的景觀。白天鵝真的飛起來了,也不知從哪裡鼓起了一股力量,文秀竟然從輪椅上站立起來,她昂著頭,腳尖頻頻挪動,輪椅被甩出很遠。海光驚訝了,問燕驚訝了,所有人都站立起來為文秀的奇蹟鼓掌。台下滿堂喝彩的時候,文秀應該最為風光的幸福的時刻,他與唐生的愛情的短暫的,因此更加讓人回味。她特別興奮,也特別滿足,以致於無法從幻覺裡走出來。她拼命地跑著,追著,眼睛變成兩個黑洞,兩個令人恐懼的黑洞,突然地動山搖了,地震將一切美好的東西毀滅了! 她頭一暈,眼一黑,栽倒在地。 文秀死在了舞台上。 埋葬文秀的那天上午,天空下著小雨。文燕、海光和何大媽默默地站立著,海光穿著一身黑色中山裝,白色的內衣,顯出從沒有過的莊重。小妹抱著文秀的骨灰盒,遞給海光,由海光親手下葬了,新鮮的黑土緩緩降落,將文秀埋葬了,連同她的嬌媚和純真一同埋葬了。美麗的生活總是遙遠的風景,夢是短暫的,無情的現實漫長無序。海光把墳頭慢慢堆起來了,望著風吹起的滾滾煙塵,望著隨煙塵翩翩而去的文秀,他的心也深深地埋進土地裡去了。文燕緩緩蹲下身,慢慢掏出那半張火車票。她看了看發黃的車票,慢慢用火點燃了。 過了一會兒,文燕哽咽著說:“唐生,文秀坐車找你去了,她身體不好,你可要好好照顧她啊!” 墓地一片寂靜。 “唐生啊,告訴我們,你看見文秀了嗎?”何大媽哭泣著問。 墳上的小樹被風搖動著,發出天籟般的響聲。 海光撲通跪下了,雙手緊緊地抓著大地。 火焰幾乎燒著了海光的臉、眉毛和頭髮。 冬天來臨的時候,文燕的兒童村正式被國際SOS兒童村接納為正式成員。這裡得到了一些援助,新的樓房正在動工,漂亮的小樓將逐漸取代低矮的簡易房。市委領導找到了文燕,嚴肅地告訴她,按照國際慣例,兒童村的媽媽必須宣誓在兒童村工作期間不戀愛,不結婚,我們知道你正在準備結婚,所以請你考慮一下。如果文燕那裡有什麼困難,市裡會考慮別的人選。文燕心裡早就想好了,她本想馬上回答,考慮對海光的尊重,就沒有把話說滿,說自己回去跟海光商量商量。文燕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看見街上還沒清理的完的廢墟就心神不寧,就滿腦子都是海光的影子。 找到海光的時候,海光正在紀念館工地上,他十分投入地指揮展館的建設。他看見文燕朝他走來了,就知道有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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