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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此夜漫長 周梅森 3867 2018-03-18
夏令時的七八點鐘,天還沒黑下來,夕陽的餘輝仍徘徊在遠方的地平線上久久不願退去,高樓廣廈支撐起的城市上空竟是一片絢麗輝煌。下午下了場暴雨,天很涼快,人民路256號大樓上的住戶們,把慣常開著的家門大都關上了。幾乎沒有誰注意到一個中年公安人員帶著兩個便衣上樓走進周國鎮家門,就連住在一樓樓梯口,開著門的李四民都沒注意到。 看到周國鎮之前,李四民正為侄子的事一籌莫展。 鄉下嫡親侄子狗娃來家3天了,是背著一屁股債和一大包電話消毒器來的。狗娃一來就說,他那衛生材料廠完了,貸款還不了,工資發不出,從他這個廠長到下面合作的伙計都急得要跳樓。實在沒辦法,幾十口子一起出來搞推銷,死活得把積壓的電話消毒器賣掉,要李四民一家幫著聯繫賣。

這讓李四民作了難,他們老兩口一輩子乾車工,幹到前年退休,只認識車床和玩車床的工人,不認識一個當官用電話的;女兒、女婿也是工人,一個在80里外的郊區煤礦幹掘進,一個在汽車修理廠幹保管,都不是辦外交的料。李四民又不能說不辦,往日狗娃廠子紅火時可沒忘過他這個做叔的,逢年過節,香油大米老是往城里送,有時還送酒來,他這輩子喝過的幾回好酒都是狗娃送來的。 於是乎,李四民拉下臉皮,陪著狗娃四處跑。但凡熟悉的工廠都去了,電話消毒器沒賣掉多少,6元8角一盒的“紅塔山”倒搭上了3盒,搞得老伴的臉色很不好看。 見到周國鎮後,李四民突然有了主意,在飯桌上吃著飯就說: “狗娃,咱不能這麼瞎跑了!咱跑不中用,我是個退休工人,你是個農民,誰會買咱的賬?咱得想別的法。”

狗娃心灰意冷: “叔,我沒別的法了,送禮給回扣我沒錢,我只能憑這張臉皮踹了。” 李四民道: “人家不買咱的賬,會買銀行的賬,剛才和我打招呼的那人就是市銀行的周行長,住三樓,咱去找找他,沒準事就解決了。他們銀行本身就有很多電話,電話消毒器自己可以用,也能叫別人買。” 狗娃樂了,筷子一摔: “嘿,我的叔,你咋早不說?銀行行長是大拿,哪個單位敢不買他的賬?!走,咱這就去找他,他叫周什麼?” “叫啥大號咱不知道,反正是行長!” 女兒玉玲在一旁道: “我知道。叫周國鎮,是工商銀行的行長,聽說快下台了。” 狗娃一听就急了: “叔,那咱更得快去,周行長一下台就不好辦了!叔,我看這麼著吧,我馬上出去買點東西,窮歸窮,百把二百我還拿得出,買好東西咱就去。”

玉玲道: “我看還是先別去,只怕周行長現在就不當家了,我聽樓上白副行長的愛人康姐說,周行長不提前離休也得調走,白副行長馬上要提行長,咱要找不如找白副行長。” 李四民的老伴也插上來道: “玉玲說得是,就是周行長不下台,咱也不如找白副行長。白副行長家的小康和咱有來往,早幾年玉玲又幫他們兩日子帶過孩子,這忙他也許會幫。” 狗娃大有絕處逢生的感覺,忙不迭地說: “行,行,我都聽你們的,你們說去見誰,我就去見誰!” 狗娃三口兩口把碗裡的飯吃完,抬腿就往門外走。 李四民問: “你哪去?” 狗娃道: “去買東西!” 李四民遲疑了一下,說: “煙和酒別買了,'紅塔山'煙還剩7盒,你上回帶來的洋河還有兩瓶!”

老伴不高興了,當著狗娃的面就撂下臉,衝著李四民道: “真難為你活了這麼大歲數!給人送禮興送7盒煙的麼?送一條都是少的!還有你那酒,啥牌子?能拿出手麼?” 狗娃心裡明白,嬸子的話不光是說給叔叔聽的,也是說給他聽的,於是便道: “嬸說得對,人窮不能短了志,咱說啥也得拿份像樣的禮去,不然玉玲妹妹這邊都沒面子!” 狗娃走了,李四民依舊呆呆站著,不安地咕嚕: “這……這得花多少錢?” 老伴哼了一聲: “該花不花行麼?這年頭乾啥不要花錢?!花了錢,人家能給你辦了就算好的,不給你辦,你又能咋了?!” 這話提醒了李四民,李四民把臉轉向女兒,憂心忡忡地問: “白副行長能幫咱麼?若是他收了狗娃的東西,不辦事咋辦?”

女兒想了想說: “這怕不會,都在一個樓上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白副行長不講狗娃也得講咱的面子。” 老伴走到女兒身邊,扯著女兒的手說: “玲,白副行長能講面子就好。回頭你陪狗娃去,怎麼著也得把這事盡快給了了,你不給了了,狗娃不走,咱這日子就甭想安靜了!” 李四民眼皮一翻: “有啥安靜不安靜的?狗娃在這統共住了不到3天,又沒招你惹你!” 老伴早窩了一肚子火,這回總算找到了發作的藉口: “他住這兒咱不得花錢么?我不得伺候他吃,伺候他喝!” 這越發使李四民不滿: “你不就買了一次肉,一次帶魚嘛!” 老伴氣呼呼地叫起來: “你退休工資有兒個子,還想天天過大年?能買一次肉一次帶魚就不錯!肉3塊8一斤,帶魚4塊5一斤,我就想多買幾次也買不起!嫌我小氣,下個月這家就由你來當!”

老伴說的都是實情,他們確實沒錢,老夫妻倆的退休工資每月250出點頭,女兒和大兒子家的小孫子又在家裡吃,大兒子不替小孫子交錢,女兒只交50塊,300多塊錢要維持一家三代5口人的生活支出,真夠難的。更何況這一年多女兒的廠裡開不出支,女婿的煤礦也不景氣,獎金一個子沒有,女兒該交的50塊錢都連著兩個月沒交了。 李四民感到理屈,聲調降了下來: “我不是說你小氣,咱合共拿多少錢,我能不知道麼?我是說,狗娃難得來一趟,往日又沒少給咱帶東西,咱不論有多難,總得在大面上過得去,別叫人背地裡說咱的不是。” 老伴拉著臉: “誰不想好?真是有錢,我不會花麼?你老東西要面子,我就不要面子麼?可我沒辦法。昨日我還和街道的劉嫂說過,街道服務站若是有替人洗衣的活我就接。洗衣服我幹得了,一家一月15塊錢,接下3家就是45塊。對門樓上的趙大媽一人接了8家,一月拿的錢比她的退休工資都多……”

玉玲聽不下去了: “媽,你咋老叨嘮這件事?去年謝三的燒雞店開張,你要去給人家當小工拔雞毛,這又要去給人家洗衣服,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 “有啥丟人的?咱不偷不搶,幹活吃飯,掙的錢乾淨!” “錢,錢,你老是錢,就沒想你都多大年歲了,還要不要命了!” 李四民心裡發酸,深深嘆口氣道: “玉玲說得對,咱寧可緊點,也別去干那伺候人的事!不管咋說,咱總受黨多年教育,咱老都老了,別再給自己丟人,給黨丟人了!” 老伴手一攤: “那你們叫我咋辦?接點活你們怕丟人,守著這點死錢生活,你們又受不了!不是我說你們爺倆,當初謝三的燒雞店開張,我若真去做了小工,那日子就好過得多!謝三當時答應給一百五一個月的,比給人洗衣服強多了。謝三和咱們是鄰居,兩家只隔一道院牆,給他乾著活,咱自己家裡事也誤不了……”

李四民知道,老伴為到謝家當小工的事,一直懊惱到今天。 一年半之前,住在隔壁104的謝三從工廠辭了職.在正對著人民路的院門口擺了個燒雞攤,其後,又把燒雞攤變作了燒雞亭。開張之初,謝三的人手不足,請老伴去幫幾天忙。因是鄰居,情面上難以推卻,老伴便去了,那時沒談工錢,一天忙完,謝三總送些雞肝、雞心和賣剩的燒雞過來。一個星期過後,謝三才到他們李家正式談了,說是遠親不如近鄰,大媽退休後也沒啥事了,不如搞搞第二職業,就在燒雞店做下去。老伴當時就動了心,抹角拐彎問謝三能給多少錢一個月。謝三報了一百五的數,老伴樂壞了,幾乎要當場答應下來。女兒卻把話頭攔下了,對謝三說,還要再商量商量。 謝三一走,李四民和女兒都說不能幹。女兒怕累壞自己母親,更怕丟人;李四民的情緒就更複雜了,不但怕丟人,還怕犯法。這謝三是他和老伴看著長大的,從小就不學好,和這種人攪在一起,日後萬一惹了麻煩,他們老兩口一世清白的名聲就完了。

李四民把這番道理和老伴說了,堅決不同意老伴去掙那個錢。 後來,看到謝三生意越做越好,李四民多少是有些悔意的。好多次轉到謝三的燒雞亭前,李四民都想:自己當時也許是過分了些,如果老伴做了謝家的小工,這一年多下來,也能掙上兩千塊了,一台彩電已抱回家了,靠幹活掙來的錢是乾淨的——不論是給誰幹活,掙誰的錢,都是乾淨的,他卻想不開。 李四民是要面子的人,心中儘管悔了,臉面上依然不露出來,就彷佛他從未悔過似的。在這期間,李四民自己也聯繫過車工活,只是一直沒落實。幹車工不像幹鉗工、電工,能背著個工具包四處攬活。幹車工得有床子,有床子就有固定崗位,咋也輪不上他。老伴聯繫洗衣服的事,李四民也是知道的,他開頭並沒攔,可剛才一聽那工價才攔了,他再也想不到給人家洗一個月的衣服才15塊錢!這15塊夠幹啥的? 3盒“紅塔山”還要20多塊呢!

李四民長長吁了口氣說: “現在經濟滑坡,誰的日子都不好過,企業難,咱們難,國家也難,過了這陣子或許會好些,退休工資怕還得長點,就是不長,咱也不能去幹伺候人的活,咱要幹得乾公家的,集體的!” 玉玲道: “我也這樣想,經濟真好轉了,爸可以到狗娃哥那裡去幫著辦廠,媽也能去,給鄉鎮企業幫忙不丟人,錢也不少賺……” 就說到這裡,狗娃興沖衝回來了,買的東西真不少,兩條“紅塔山”香煙,兩瓶郎酒,還有“雀巢”咖啡和“果珍”,手上的網袋塞得滿滿的。 李四民問: “花了多少錢?” 狗娃道: “不算多,也就是300塊吧!” 李四民真心疼,300塊就是他近3個月的退休金,樓上那個姓白的傢伙,就因為做著副行長,他和他的鄉下侄子就得給他送東西!這他媽的算什麼事!如今的社會咋變成了這個樣子! 搖頭嘆息著,不知不覺把話說出了口: “太不像話了,這樣下去,只怕遲早有一天非亡黨亡國不可!” 狗娃問: “什麼亡黨亡國呀?因啥?” “這樣送禮!” 狗娃笑了: “咱能送上禮就不錯!那送不上的不更慘?” 玉玲道: “爸,你也真是!禮是你要送的,又不是人家白副行長向你要的,你氣個啥?就算會亡黨亡國,你也逃不了責任的!” 李四民一怔,不無痛苦地想了想女兒的話,覺著女兒是對的,他這個有40年黨齡的老黨員也免不了俗,也在為著自身的利益做著毒化社會空氣的事情,儘管他內心是不情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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