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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此夜漫長 周梅森 4883 2018-03-18
白副行長渾身是肉,一副富態相,40不到就發福了,看哪兒都是圓的:腦袋是圓的,肩膀是圓的,就連兩隻手也是圓的。那小肚子一天挺得比一天漂亮,去年的衣服今年就不能穿了,害得夫人康婷老是抱怨。康婷要白副行長減肥,還給白副行長定下了減肥食譜,責令白副行長按食譜進食。白副行長按夫人的要求做了3個月,身上的肉非但沒減掉,倒又瘋長了十幾斤,後來也就不再做這類無望的努力了。 然而,為了安慰夫人,白副行長也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過,這肥不減也好,一來可以證明社會主義優越性;二來呢,也證明他白金明不是搞陰謀詭計的人——心寬才能體胖,這是基本常識,他要是像周國鎮說的那樣,一天到晚想算計誰,就不會胖得如此可愛了,因此,他這一身肉正是光明正大的標誌。

這日晚上,白金明帶著一身光明正大的好肉在203室家中小酌,心情是極愉快的,蘇聯發生的事一點也沒能影響他愉快的心態。白金明很清楚,那封匿名信和那盤錄音帶還是起作用了——能不起作用麼?他在信中引了中央文件的精神,中央文件上說得很清楚,各級領導權要牢牢掌握在馬克思列寧主義者手中。這麼一來,行里的領導班子非變不可,他十有八九要上,黨委書記老孫要調走,周國鎮的最後去向雖還沒定,但據主管副市長透露,不調走也得提前退下來。這就是說,工商行將出現一個可以乾事的新局面了…… 正想著未來的新局面,住四樓的辦公室主任陸陽串門來了,白金明當即招呼陸陽一起喝兩盅。 白金明在家裡總是和藹可親的,沒一點官架子,正因為如此,同住在這座樓上的陸陽和保衛幹事王元龍才喜歡到白金明家裡串門談工作,有時談得高興,也在白金明這裡喝點酒。

陸陽在桌前坐下,康婷拿來酒杯、筷子擺在陸陽面前,白金明便給陸陽倒酒。 陸陽按住白金明的手說: “白行長,少來點,我已吃過飯了。” 白金明不依: “吃過飯酒量更大,咱今日就來個一醉方休。” 陸陽問: “有啥高興的事值得一醉方休?” 白金明笑了笑: “沒高興的事就不興喝酒啦?來,喝!” 陸陽老老實實端起了杯,把一杯酒喝了個乾淨。 “吃菜!吃菜!” 陸陽拿起筷子,夾了只蝦放進嘴裡,又用筷子指了指頭上的樓板: “是不是周國鎮這老傢伙要下來了?” 白金明眉頭一皺: “咋一開口又是老傢伙?周行長不管咋說也是咱的老領導,矛盾歸矛盾,卻不好這麼傷人的。” 陸陽哼了一聲:

“你不傷他,他也不傷你麼?姓周的說你壞話少了?” 白金明道: “周行長可以說我的壞話,我卻不能說他的壞話!他是老同志,我又是他調來的,我說他的壞話,心裡能安麼?” 陸陽搖了搖頭: “你這人心太善。有道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你這樣處世只怕沒好結果……” 白金明端起酒杯抿了口酒: “不對嘍,眾人的眼睛是亮的嘛!周行長說我壞話也沒能把我說倒麼!你看,我如今不還是這麼心寬體胖麼?” 陸陽想想也是,白金明說到底是聰明的,人家說他的壞話,他卻盡說人家的好話,不但在大會上說,私底下也這麼說,為人的正派就顯出來了。倒是周國鎮太傻,總是倚老賣老,今日講這個對不起他,明日講那個對不起他,滿眼都是叛徒和小人,結果呢,人家沒成小人,自己倒先成了小人!

陸陽卻裝作並沒看出白金明的聰明,又很認真地替白金明抱不平道: “寬容得有個度,忍讓也得有個度,你不能因為周行長當初對你好,就一輩子把他當爺供著!我今晚來就是想告訴你,周行長中午找小董談話了,我看見了,王元龍也看見了……” 白金明直向陸陽使眼色,陸陽才沒再說下去。 正在一旁打毛衣的康婷問: “小董是誰?是男的還是女的?” 陸陽怔了下: “小董自然是男的,是……是投資科的副科長。這人原倒和咱白行長挺鐵,後來就不行了,老和周行長攪在一起。” 康婷又問: “他知道的事多麼?如果他知道的事多,怕會對你們不利……” 白金明揮揮手,對康婷道: “你去給小陸炒個菜吧!我們行里的事你少多嘴,被外人知道,人家會說我也是'乖丈夫協會'的成員呢!”

康婷不太高興地到廚房去了,白金明這才悄聲問: “老周和小董談了些啥?” 陸陽眼睛盯著廚房: “我覺著這裡面有文章,就在下午找了小董。小董沒明說,意思還是透出來了,老傢伙懷疑你和她有……” “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是麼?” “是。老傢伙和小董談話時說,有人反映你在辦公室就摸小董的……小董的……那地方……” “嘿,不要這麼吞吞吐吐的麼!說,大膽說!哪地方?” “屁股。” 白金明一怔: “卑鄙!” “所以我說白行長,你得反擊了!得給姓周的來個當頭棒喝。” 白金明卻嘆了口氣: “這也怪不得老周,要怪還得怪那個造謠的,老周是糊塗。” “老周不是糊塗,是想整你,不把你從現在的位置上整下來,也不能讓你再上去!”

“人正不怕影子歪,讓他整去好了,我只怕他已來不及了……” 就說到這裡,夫人端著盤炒雞蛋從廚房出來了,也恰是這時候,有人按門鈴。 白金明猜,來人可能是保衛幹事王元龍。王元龍是個離了婚的單身漢,平常沒啥事都要到他這兒來坐坐,今日有了小董這事,他是非來不可的。 果然是王元龍。 王元龍進門就衝著康婷叫: “康姐,我給你找了張8點半的電影票,外國片,去看不?在曙光電影院,不遠。” 康婷說: “你們都來了,我還看得成么?不去不去!” 陸陽慫恿道: “去看吧,好看呢,外國片都好看。” 康婷動心了,看了看自己丈夫。 白金明說: “你就去吧,小陸、小王都不是外人,我會招呼的。再說,我們也要談談行里的事。噢,對了,看完電影,你再順便到我媽家把鬆鬆接來。”

兒子鬆松是下午放學後被奶奶接走的,奶奶要給自己小孫子買變形金剛。 康婷說: “看完電影都兒點了?我看今天就別接了吧,明日讓鬆鬆直接從他奶奶那裡去上學。” 白金明想想也對,就沒再說啥,眼見著康婷到裡面房間換了身連衣裙,匆匆走了。 康婷一走,3個男人再無顧忌,又談起了小董。 王元龍不喝酒,往桌前一坐,啟開一瓶可樂喝著,大大咧咧地說: “我他媽料定白行長的事小董不敢講,果然小董就沒講!白行長,這事剛才陸主任肯定都給你說了,我也不重複了。我下午是問的張曄,白行長,你知道,張曄和小董是鐵姐們。張曄說,小董根本不認賬,還叫姓周的找告狀的人對質呢!” 白金明這才發現,陸陽和王元龍都很興奮,那口吻似乎都認定他和小董有了那關係,他們表面上像在維護他,骨子裡想的怕是抓到了他的短,日後可以和他討價還價了。

白金明臉一拉: “小董當然說不出啥!沒有的事,能說有麼!” 王元龍桌子一拍: “對!就是有,她狗日的也不會說!這小董還是個姑娘家,這種事說出去,日後還結婚做人不?姓周的這回又失算了!” 白金明忍不住了,兩眼緊盯著王元龍,直截了當地道: “什麼就是有?根本沒影的事!” 王元龍發現自己說滑了嘴,尷尬地對白金明解釋: “白行長,我……我他媽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 白金明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別說了,別說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的為人咋樣,如果連你們都不相信,我還在工商銀行混個啥?!” 王元龍這才有了下台的台階: “那是,那是。在咱行里,也就數白行長你正派了,老周骨子裡都不是正派人。”

白金明“哦”了一聲,目光停在王元龍的扁臉上: “這話是啥意思?” 王元龍湊過腦袋,神秘地道: “今天我可算摸到周國鎮的底了,這老小子人老心不老呢!10多年前就和一個女人亂睡過,這個女人現在在建行當金庫會計,叫鹿娟。” “你咋知道的?” “咱是乾啥吃的?就興周國鎮搞你白行長的小動作,不興咱也搞搞周國鎮的社會調查?這事是建行傳出來的。” “多少年前的事了,咋會現在傳出來?” “嘿!這他媽的叫拔出蘿蔔帶出泥!鹿娟又和建行金庫湯主任亂搞,被抓住了,建行那邊哄得可兇啊,行長老劉為了整對立面,就抓住這事不放,不但讓鹿娟寫了檢查,還逼著她把過去的事都講出來了。所以我想,咱正可藉這事做老周的文章……”

白金明只一楞,便道: “小王,你咋老對這種事感興趣?不覺著噁心麼?” 王元龍笑了: “只要能操操樓上那姓周的,噁心就噁心吧!” 白金明搖了搖頭: “不能這麼幹!周行長退都要退了,咱還來這一手幹啥?尤其是你王元龍,更不能來這一手!” 王元龍眼一瞪: “為啥?” “為你的處分嘛!我早就和你說過,關於對你的處分,我也是同意的,你不能把帳都記在周行長頭上。你把銀行的手槍帶出來給朋友玩,咋說也是不對的!” 這是半年前的事了。就因為帶槍外出受處分這事,王元龍和周國鎮結了仇。王元龍從陸陽那裡聽說過,要處分他的不是白金明,主要是周國鎮,還有黨委書記老孫。可和他談話的卻是白金明,處處維護周國鎮和老孫的,也是白金明,白金明為人就這麼正派,由不得你不服! 不過,白金明這次也太過分了,自己不利用這個機會整周行長,還不准他整,實在沒道理。 於是,王元龍道: “白行長,你也別盡替人家說好話,你有那肚量,我沒有!我說啥、做啥都與你無關,反正姓周的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能讓他好過了!我哪天就找周國鎮去,得當著他老婆的面問問他和那個鹿娟還有沒有來往。” 白金明肉乎乎的臉一拉: “你這是胡鬧!” 陸陽說: “白行長,你別管,小王要鬧你就讓他鬧去!”遂又對王元龍道: “你這人也真是!你找不找周國鎮都是你自己的事,和咱白行長說啥?你和白行長說,白行長咋說?能挑著你去鬧麼?不能嘛!當然要阻止嘍!” 王元龍想想也對,白金明就是想讓他去鬧,嘴上也不會明說的,當官的都滑頭,但凡能被人抓住把柄的話都不會輕易出口。 王元龍認定白副行長是想讓他去鬧的,胸脯子一拍,對白金明和陸陽道: “你們二位聽好吧!這回我要不讓姓周的竄稀就不姓王!” 陸陽點點頭: “你去找周國鎮算賬也不過分,周國鎮真是把你坑苦了!你想想,要不是咱白行長總明里暗裡保著你,只怕今日工商銀行都沒你的飯碗了……” 白金明皺起了眉頭: “也不能光怪人家周行長嘛!小王,你說說,你自己又乾得咋樣呀!” 王元龍道: “我幹得不好,姓周的整我;你白行長干得好,人家還不是照樣整你麼?今兒個還扯出了小董……” 白金明火了: “別說了!” 陸陽見氣氛有些僵,忙說: “好,好,不說這些了,白行長,咱們還是談工作吧!” 王元龍一聽陸陽要和白金明談工作,站起來道: “那好,你們談,我走。我還有事。” 白金明沒挽留,臉色稍微和緩了些,送王元龍出了門。 王元龍走後,陸陽沒再提小董的事,真個談起了工作: “投資科那邊的情況已弄清了,周國鎮給大發公司劉經理的那筆貸款手續有問題,而且已過了期。據行里和社會上有關人士反映,周國鎮和那個劉經理,還有家具廠、交電公司的幾個頭的關係都不太正常。交電公司副經理沙紅說,周國鎮從他們交電公司拿了一套價值5000元的進口音響。我到周國鎮家去時還注意過,他客廳裡的那套高級沙發就是紅星家具廠的產品,周國鎮付沒付錢,付了多少錢,都不清楚。這裡面還有沒有收受賄賂的情況也值得懷疑。為此,我和幾個同誌已寫了封信給有關部門……” 剛說到這裡,門外傳來一個女人怯怯的聲音: “白行長在家麼?” 白金明一楞,示意陸陽不要再說下去,自己親自去開了門。 是樓下李四民的女兒李玉玲。 白金明拿不准是否該讓李玉玲進來,遲疑了一下問: “玉玲,有事麼?” 李玉玲伸頭向屋裡看了看說: “有客呀,那我不進去了,回頭再來吧!” “有啥事就說吧,陸主任不是外人。” 李玉玲怪難為情地說起了自家堂哥狗娃和狗娃那些急待推銷的電話消毒器,說的時候就好像已對不起誰了似的。 白金明適時地記起了李玉玲對他們家的好處,聽完後想都沒想便說: “這樣吧,明天我和樓上的周行長商量商量,幫你們想想辦法,只要那消毒器真有用,就請周行長批個條買一批,這不成問題。至於幫著聯繫工廠、企業麼,就得等等了,這不是一下子能辦好的。” 李玉玲一連聲地道著謝,走了。 白金明回到屋裡,關上門,衝著陸陽點點頭: “好,你繼續說,周行長在和大發劉經理,還有家具廠、交電公司的來往中,還有哪些不正常的地方?我們要拿出證據,不能捕風捉影。我們可不能冤枉了周行長,更不能讓人覺著咱們是要謀啥個人私利……” 陸陽胸有成竹地說: “這我知道。我已讓交電公司的沙紅寫材料了,這人答應後又有些反悔,大約是怕他們總經理整他。我打算明天再去找他一下……” 這時,客廳里古色古香的落地式自鳴鐘敲響了8點,窗外的天色暗了下來。 白金明起身拉開了客廳裡的燈,又在自己和陸陽的杯裡倒滿了酒,重在桌前坐下,認真聽陸陽匯報。 捏著酒杯聽匯報時,白金明就想,他得給樓上那老頭子準備最後的一擊。 ——當然,是光明正大的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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