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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漫長

此夜漫長

周梅森

  • 當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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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10538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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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此夜漫長 周梅森 4177 2018-03-18
行長是帶著矇矓醉意回家的。陪送行長回家的是大發公司劉經理,車也是劉經理的,一輛銀灰色豪華尼桑。行長從尼桑裡鑽出來,覺著身子有些髮飄,面前的樓房好像也在晃,便扶著車門站了會兒。劉經理不放心,要送行長上樓,行長謝絕了。劉經理把兩條“三五”煙塞到行長手上,和行長告別。行長不要,把煙往尼桑後座上一甩,頭都不回地進了住宅樓的院門。 晚上7時整。行長走進院門就听到電視裡的播音員在播新聞提要。樓裡家家戶戶的電視大都開著,整座淺綠色的點式大樓像個巨大的擴音箱,傳送著一男一女兩個播音員的單調聲音,無形中強化了行長關於時間的記憶。行長由此感到欣慰,拾階走上一樓樓道時,已忘了劉經理和劉經理的尼桑,一門心思只想著馬上就要開始的一場重要談話。這場談話可能將要決定工商銀行未來的命運,時間定在7時半,現在是7時整,他還有半個小時的準備時間。

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有人從樓上下來。行長把已踏上一樓樓梯的一隻腳收回來,轉身在103室門旁站住了。行長想裝作開信箱,避開樓上下來的那人——不是行長多心,二樓、四樓上都住著行里幹部,許多對行長不利的話就是從這樓上傳出去的,行長不能不防。 行長從103室門前走過,下意識地向屋裡看了一眼,屋裡正吃飯的年長男主人李四民站了起來,隔著淡藍色紗門和行長打招呼: “行長,一起吃點吧!” 行長和藹地笑著,不失威儀地衝著屋內的李四民揮揮手說: “李師傅,你們吃,你們吃吧!我在外面吃過了!” 李四民似乎還想說什麼,行長已從門前過去了。 行長走到樓道左側一排信箱下面,掏出鑰匙開信箱,儘管他知道信箱裡啥也沒有,信報都被退休在家的夫人取走了,行長還是很固執地在一大串鑰匙中找那把信箱鑰匙。

卻找不准。酒精在血液中沸騰,手上嘩嘩作響的一串全變得很恍惚。這時,身後的腳步聲已變得很響,行長回頭去看,沒看到樓上下來的那人,倒看到劉經理的司機在身後立著,正捧著煙向他笑。 這讓行長十分惱火,行長心裡想著要再次拒絕這明目張膽的賄賂,手卻不由自主伸了出來,把煙接下了——不接不行,在這里為兩條煙推來推去被人看見影響更壞。 接下煙,司機才走了,片刻,院外傳來了尼桑啟動的聲音。 樓上那人一直沒下來,行長這才想到,那人大約是從四樓到二樓去的。保衛幹事王元龍和銀行辦公室主任陸陽都住四樓,而副行長白金明住二樓,很可能是他們中的哪一位又開始自己的夜間業餘活動了。行長知道,王乾事和陸主任都巴望自己下台,因此對他們的一舉一動,行長保持著高度的警惕。

行長把拿煙的手抄在身後,一步步向樓上走。走到203室門口,行長聽到門內的電視在響。女播音員在講蘇聯。蘇聯出事了,老戈被他的同僚們推翻了,如今是一個叫亞那耶夫的傢伙在主持工作。 行長想,行里的陰謀家們要把他想像成蘇聯的老戈就大錯特錯了,這裡不是蘇聯,他更不是老戈,亞那耶夫的那一套在他治下的工商銀行行不通。 在三樓樓梯口,撞上了影視製作中心的沙導演和沙導演年輕漂亮的第四任太太瞇瞇。 行長對沙導演老換太太雖有不滿,但對沙導演的能量還是挺看重的。尤其是最近幾個月,行長為了對付行內行外的陰謀,正準備和沙導演聯手合作,造造革命輿論,由工商銀行出資贊助,請沙導演拍一部關於金融機構改革的6集電視連續劇,於是乎,行長便主動和沙導演打了招呼,且要沙導演到家裡坐坐。

沙導演和太太急匆匆準備外出,行長的邀請讓沙導演作了難。沙導演看了看腕子上的表,雙手一攤說: “行長,你看看,你是大忙人,我找你,你總不在,現在呢,你有空我又不行了!我得為咱們電視劇挑演員,今晚7點半我和大眾歌舞團的幾個演員約好見面的。” 行長很滿意。沙導演做事實在,為人也熱情,電視連續劇說乾就乾了,而且幹得正是時候。這部電視劇不管拍得如何,只要月內能拍就好,市委宣傳部同意沙導演拍這部為他評功擺好的片子,那些不負責任的傳言就不攻自破了。只是不清楚沙導演這劇本寫得如何了。 沙導演似乎看出了行長的心事,又說: “噢,對了,咱那個電視劇的劇本我已寫出來了,回頭就拿給你看,看到第二集我就得叫你感動得掉眼淚!”

行長笑道: “哦?能讓我掉眼淚?我要是不掉眼淚呢?” 沙導演手一揮: “不掉眼淚你別給錢!不是吹的,我老沙最拿手的就是寫改革戲,導改革戲,再說,有行長你的事蹟,就是不進行藝術加工也很感人了,瞇瞇看完劇本就哭了。” 沙導演的新太太瞇瞇在一旁證實道: “我都哭兩次了,一次是看到第二集,一次是看到第四集。” 沙導演很得意: “看看,不錯吧?!當然嘍,行長,你也別聽我瞎吹,看完劇本你自己評價吧!” 沙導演和他的瞇瞇太太走了。行長按響了303室自家的門鈴,夫人和小孫女一起來開門。 行長滿面紅光走進門,進門就看到電視畫面上的莫斯科街頭景象,街頭上有軍人,有坦克,還有許多吵吵鬧鬧的人群。電視播音員不動聲色地報導著:莫斯科已實行宵禁;緊急狀態委員會發言人警告俄羅斯總統葉利欽……

行長馬上想到,他要不要警告一下慫恿下面寫告狀信的白副行長呢?警告意味著攤牌,這時候和白金明攤牌,究竟是利大於弊,還是弊大於利?黨委書記老孫會站在哪邊?還有晚上馬上就要開始的談話,組織部錢部長到他家談是啥意思?是想顯示點官樣的人情味,還是真想給他透點什麼口風?錢部長和他是校友,往日的關係也不錯,沒準會在這時候拉他一把的…… 行長想得很累,在客廳沙發上坐下了。一坐下,孫女瑩瑩就爬到行長身後的沙發背上,用紅頭繩給行長扎小辮。行長不願扎著小辮迎候錢部長,一反常態地推開了孫女。孫女不依,說爺爺壞,揚言要槍斃爺爺,行長怕挨槍斃,只好讓孫女扎。 夫人端來一杯濃茶,放在行長面前的長茶几上,行長是想喝的,嘴卻不方便——花白的腦袋完全控制在孫女的小手上。行長只得捏著茶杯蓋撥弄浮在水面上的茶葉。夫人對行長的窘境不予干涉,只在一旁笑……

行長本來叫周國珍,光聽名字人家總會弄錯他的性別。行長那時還年輕,年輕人都有那麼點火氣,他一氣之下就把那“珍”字改做“鎮”字,叫周國鎮了。夫人也姓周,叫周啟玉,是行長做團支書時認識的。認識後兩人就相互來往了,就結婚了,就生下了一雙兒女,不冷不熱地過了這大半輩子。 回首人生,周國鎮總有無限感慨,他老是有一種被人偷竊的感覺。這感覺在他41歲那年達到了一個高潮。那年秋天他突然發現,這個偷竊者是自己夫人周啟玉,這個內向而充滿理性的女人原不像他想像的那麼好,她以家庭的名義竊奪了他多彩的生活。這一發現使周國鎮生出了正義的勇氣,於是乎,周國鎮和一個小他13歲的女人纏綿起來。結果是不幸的,夫人周啟玉在他和那女人最忘情的時刻突然出現在面前,害得他從此之後在夫人面前再也抬不起頭來。

夫人是聰明的,這樁風流韻事從未向單位告發,也從未和任何外人提起過,這才使他後來得以進步,得以當上一行之長。自然,他也接受了教訓,只把過剩的精力用在工作上,討領導,也討夫人的歡喜,就是心裡很想,也再沒敢和哪個女人纏綿過。 然而,被偷竊的感覺卻總也甩不脫,以前認定偷竊者是夫人,這兩年則把副行長白金明看作偷竊者。白金明原是他調來的,後來又是他一手提起來的,提起來後,這小子居然想偷他的權,真是不講良心!在周國鎮看來,白金明完全沒必要這麼急吼吼的,他還年輕,還可以等兩年,不該這麼無情地偷走一個老人最後那點可憐的安慰。 卻沒辦法。世事就是如此,任何感慨都改變不了嚴峻的現實。 想到嚴峻的現實,周國鎮有了些後悔,兩條“三五”煙在茶几上擺著,大發公司劉經理的臉就無法忘卻。劉經理的300萬貸款迄今未還,當初的貸款手續又有問題,白金明他們要做文章的——沒準已經做了,他倒好,在酒桌上偏說下大話,又答應再貸140萬給大發。真是昏了頭!被酒精燒昏了頭!這麼明白大膽地向劉經理顯示他的權威,在平常是不可想像的,平常他總是很含蓄,很謹慎。劉經理平時也是含蓄且謹慎的,今天咋也不含蓄了?咋會直言不諱地要他最後再幫大發公司一把?這最後是什麼意思?莫不是劉經理也知道了行里的事?

因為後悔,周國鎮想打個電話給劉經理。拿起電話剛要撥,抬頭看到電視裡的新聞聯播已經結束,時針正指在7時和8時之間。這就是說錢部長馬上要到了,周國鎮不太甘心地放下了電話。 夫人也知道錢部長要來,用一盤切好的哈密瓜哄開了小孫女,而後,坐在沙發扶手上給丈夫解頭上的小辮,邊解邊問: “錢部長今晚一定來麼?咋到這會兒都沒接到電話?” 周國鎮說: “我們今天上午約過了,他就不一定再打電話了。” 夫人點點頭,又心事重重地問: “如果上面真叫你退二線,你咋辦?” 周國鎮想了想: “一時怕不會,今日最多是徵求我個人的意見。只要是徵求意見就好辦,我歲數沒到,身體還行,又沒犯啥錯誤,至少還能為黨貢獻兩年……”

“人家會說你班子不團結,要調整。” “那也不能光調我!手拉手一起走行,光調我一人走我不干。” 夫人道: “和錢部長談時不好這麼明說的,你得強調自己的業務能力,也不能盡說白副行長的壞話,得講點他的長處——自然是無關緊要的長處,以顯得你寬厚,顯著不是你不團結他,而是他不團結你。” 周國鎮搖起了頭: “他的好話我說不出……” 夫人笑了笑: “說不出也得說,都快60歲的人了,還不會逢場作戲麼?!你就按我這路子說,還得誠懇點。” 周國鎮嘆口氣應下了。不應下不行,在家裡是夫人領導他,可不是他領導夫人。 從41歲那個倒霉的秋天開始,夫人就患上了教導癖,時常教導周國鎮如何做人。周國鎮內心很反感,嘴上卻不敢說,只對夫人哼哼哈哈地應付,應付時間一長,就生出了慣性,夫人趁慣性的力量,順手掠取了家庭內政、外交的全部權力。於是乎,周國鎮在當上行長之前,先被行里同事們推舉為“乖丈夫協會”會長。 這時已是7時38分了,門鈴還沒響。電視裡出現了周國鎮熟悉的本市播音員劉麗麗的笑臉。劉麗麗口播本埠要聞,要聞有3條:本市各界為災區民眾募捐。市紅十字會組織醫療小分隊奔赴災區。市法院在體育館召開公判大會,兩名罪大惡極的犯罪分子被處死刑,一批嚴重擾亂社會治安的小流氓被依法判刑。周國鎮適時想起了工商行虎山路分理處一個因為打架被抓的年輕人,對那條法制新聞順理成章地很關心,就盯著電視畫面看,可那條公判大會的新聞排得較後,周國鎮在門鈴被人按響之前終於沒看到。 門鈴是在7時45分被按響的,鈴聲依然像往常那麼悅耳動人,周國鎮以為是錢部長來了,在夫人眼光的暗示下,帶著一臉的誠懇去開門。拉開門才發現,門外站著一個著警服的中年公安人員和兩個穿便裝的年輕人。中年公安人員和兩個年輕人一臉寒霜,他根本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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