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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孤乘 周梅森 5733 2018-03-18
“……宏貞於故市長予之先生殉難之後,承各界公舉,無可推諉,代行市長之職,即日啟用印信,並通電聲明如左:甲,宏貞承乏維新市政,依效故市長予之先生之中日友好、和平救國宗旨,以'天下一家,無法歸一'之大道精神,對內實施民主憲政,對外謀圖平等邦交,睦鄰防共……” 蘇萍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竟在離開S市的最後時刻聽到了父親的通電,而這通電播發時,維新政府的偽警察正和租界警務處的西洋巡捕,逐房搜查,鬧得整個客輪上人心惶惶。 她斷定父親已徹底墮落了,不但出賣了自己的人格良心,當起了日本強盜的走狗,而且,也把她和莊旅長們一併出賣了,只怕父親派人搜查所謂的兇犯是假,抓捕莊奉賢旅長、李子龍副旅長、汪小江副官和趙營長才是真的。父親真夠狡猾的,為了保全自己,把這四位國軍軍官弄到一艘外國輪船上去抓,連自己親生女兒都不顧了。

父親今日的嘴臉可以說比暴斃的老漢奸傅予之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自己的通電便足以證明他的厚顏無恥了: “……丙,中日兩國,同文同種,唇齒相依,輔車相助,自當攜手協力,共謀鞏固東亞,何忍萁豆相煎,兄弟相仇?!前國民黨反動政權,不遵大道,輕啟戰端,致神州陸沉,中原振盪,水深火熱,民不聊生。今日昭蘇國運,唯大道思想之建設施行,別無它途……” 蘇萍恨不得堵起自己的耳朵,有這樣的父親真是奇恥大辱,她覺著自己和湯祖根為拯救S市精神陷落所做的努力,全被有一個下水噹漢奸的父親的事實抵消了。 莊奉賢旅長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 “二小姐,不要想這麼多,你父親是你父親,你是你!不論是現在還是將來,都不會有人要你對你父親的選擇負責的!對我們來說,你永遠是值得尊敬的!沒有你,就沒有我們的今天!”

蘇萍失聲道: “今天我們都被出賣了,你們沒看到偽警已經登船搜查了麼?” 莊奉賢很冷靜: “不見得是被出賣,現在我們務須鎮定。我認為他們要查找的還是那個刺殺老漢奸的人,不是我們。扣下我們,對他這位代市長無任何好處——非但沒好處,他自己還要受牽連,我們能登上這艘英國客輪,不是別人安排的,是他安排的!” 李子龍也湊過來道: “老莊說得不錯,我想,也許你父親本身也有難處,他畢竟剛剛出任代市長,出海口卻是昨夜被封鎖的……” 剛說到這裡,湯喜根和方鴻浩進來了,神情都挺緊張。 “我們那個船艙被搜查過了,馬上就要到你……你們這邊來,你……你們要小心,老李和老趙要……要躲一躲!” 莊奉賢靈機一動:

“你們的艙位已查過了,就讓李副旅長和趙營長到你們那去!” 蘇萍當即點頭道: “只能這樣了!” 李子龍和趙營長出門之際,莊奉賢又交待了一句: “萬一不行,就藏到廁所裡去。”李子龍和趙營長出去沒兩分鐘,三個水上警察在一個印捕的伴同下進了船艙,這當兒,廣播喇叭裡的通電也接近了尾聲: “……宏貞決以致誠之心,貢獻於S市新政事業,增進民福,收拾時局,積極建設,興利除弊,一切施政方針,悉以國利民福為前提。謹望本市並海內各界公昭明鑑。S市代市長蘇宏貞。” 湯喜根適時地向水警介紹道: “長官,這位蘇小姐就是蘇代市長的女公子!” 三個水警和一個印捕肅然起來,為首的高個子水警道: “蘇小姐,請……請原諒,我們……我們只……只是奉命檢查。”

蘇萍恨恨地瞥了高個子水警一眼: “查吧!這些人都是我家府上的,有什麼問題把電話掛到維新政府找你們代市長去問!” 已決計把父親賣掉了,父親不顧民族大義,不顧父女親情,她再無必要為這樣的父親保守什麼機密。今日不出事最好,如果出事,應該讓日本人找父親去算賬。 三個水警都乖覺得很,草草看了一下幾人的證件,禮貌地道了歉,唯唯諾諾地退走了。 這才鬆了一口氣。 倒在床鋪上依然固執地想著墮落的父親,益發覺著自己有先見之明。前天夜裡,她就對父親說過,善良的願望並不一定造就善良的事業,有時甚至完全相反。今日應驗了。父親在通電裡口口聲聲要以大道思想造福國家民族,而上任後乾的第一件事就是派水警上船抓人。她認為,不論是抓莊旅長一行,還是抓那個殺死老漢奸傅予之的英雄,都說明父親已變成了日本強盜奴役中國民眾的暴力機器。

感傷的淚水禁不住落了下來。 方鴻浩勸慰道: “蘇小姐,莫哭,一切都過去了,船一開,這裡啥事都與咱們沒關係了!” 她淒婉地點了點頭。 方鴻浩又說: “蘇小姐,你……你一定要原諒我,我……我到《新秩序》做事,確是沒辦法,老湯是知道的……聽說你們要走,我……我再沒猶豫,當天就買了船票,這刺刀下的奴隸生活,我……我也不能忍受哇!” 自己父親都做了日本人的漢奸市長,她還有什麼權利責備方鴻浩呢?方鴻浩儘管做了三個多月的《新秩序》藝文主筆,畢竟還沒賣友求榮,如今,又很真實地追隨她來到了這艘維多利亞女王號輪船上,她還有什麼話說? “我……我不怪你!不……不怪任何人!我……我只是想,這……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咱們的S市怎麼會變成了這個樣子?它為什麼不哭泣?為什麼不反抗?遍灑中國軍民鮮血的土地上,為什麼再也放不下一顆正直中國人的良心!是這裡被奴役的民眾被抽掉了骨頭,還是這座陷城喪失了道德貞操?”

方鴻浩怔了一下,極熱烈地道: “問得好!這是詩的話題,是當代的,我可以把它寫出來!” 蘇萍並不答理,自顧自地說: “最讓我不理解的是,像我父親這種學者,竟也事敵當了漢奸,還說是為了S市民眾的利益。” 湯喜根好心地插上來道: “二小姐,甭多想它了,其實,何止一個蘇教授,說穿了,人人都在事敵!工廠在為日本人生產,商店為日本人營業,為啥?為著要吃飯麼!我和老方為著吃飯,不也去了《新秩序》?!” 蘇萍更激動了,噙淚叫道: “肚皮比氣節更重要么!古時候,伯夷、叔齊寧願餓死首陽山,不食週粟,今天,我們國人怎麼沒這骨氣?!如果從日本人進入S市那天起,工廠停工,商店關門,那會是啥樣子?!”

方鴻浩似乎意識到蘇萍在指責自己,紅著臉爭辯說: “這……這是不現實的!在任何時候,生存都……都是首要的、基本的問題!氣節、精神、道德、倫理之類,是……是在基本生存得到保障的前提下,才能進入國人頭腦中的問題。” “那,人和豬狗動物還有什麼區別?” “區別在於,人……人是……” 湯喜根也忍不住了: “二小姐,你的勇敢無畏,我和老方都是極敬佩的,可你剛才的話也太……太絕了!你在租界的洋房裡住著,二十年不事敵,也有飯吃,而一般民眾早就變成枯屍朽骨了!” 方鴻浩接著道: “是的,鬥爭要講求方式方法,也要理智!我相信,只要機會一到,S市民眾都會重新拿起刀槍的,日本人用武力征服了這座大都市,卻無法用武力征服民心!”

蘇萍未被說服,還想再和兩位事過敵的朋友爭論下去的,偏在這時,艙門口的過道上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著灰西裝的年輕人一路張望著從艙門前穿過,年輕人剛過去,盤查的偽警和印捕便跟過來了。 湯喜根碰了碰蘇萍的手臂,緊張地道: “那……那個穿灰西裝的年輕人我認識,我……我在大戲院見過的,是偽警官!” 蘇萍“哦”了一聲,把臉孔轉向艙門口,沒瞧見那個穿灰西裝的年輕人,倒瞧見了匆匆走過艙門前的偽警、印捕。 走在頭里的一個偽警,手持白鐵皮話筒,邊走邊嚷,忠告旅客: “檢查尚未結束,請各位切勿隨意走動,以免發生不幸之誤會……” 這麼說,危險尚未過去。 蘇萍的心又拎了起來…… 周遠山看見王學誠時,身邊的水警和印捕也看到了。

是水警先看到的。當王學誠出現在二等客艙過道時,水警高喝了一聲“站住”,王學誠偏裝作沒聽見的樣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水警二話沒說,率先追了上去。 周遠山只一愣,馬上敏捷地作出了反應,也箭一般射了出去。 向王學誠身邊跑時,周遠山還心存幻想,還希望自己的追趕對像不是王學誠。在他看來,王學誠是機警過人的,做下這麼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情之後,決不該、也決不會公然出現在這艘外籍輪船上。王學誠此時此刻應該呆在黃增翔的秘密據點裡蟄伏起來。 卻不料,衝到那人身後,扭過肩頭一看,竟真是王學誠。 王學誠呆了,臉色蒼白。 周遠山也呆了,一時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把自己的同志和朋友抓起來,交給日本人,可當著水警和印捕的面,又不能明目張膽放王學誠走。

急中生智,周遠山狠狠地踹了王學誠一腳,將王學誠踹倒在地: “媽的,跑?往哪兒跑?不知道在檢查麼?!” 印捕操著生硬的中國話抗議: “這是英籍船,隨便打人不可以!” 周遠山指著倒在地上的王學誠,信口道: “你們不知道,這人是……是個拆白黨!別看他西裝皮鞋穿著,偏是個拆白黨,上個月就詐了我二百塊。” 又將臉孔轉向王學誠: “怎麼樣,你也有栽到老子手裡的時候吧!” 王學誠真機敏,馬上大喊冤枉: “老總,您弄錯人了,肯定弄錯人了!” “錯不了,你不是那個賣大腿小報的訪員麼?不是姓劉麼?” “兄……兄弟不姓劉,兄弟姓趙,叫趙仁義,在一家商行做事,老總您看,這是兄弟的通行證,這……這是船票!” 周遠山接過通行證和船票,只掃了一眼,即裝進了自己的口袋裡。 水警以為周遠山要官報私仇,一把將王學誠提溜起來: “你先生不要去香港了,跟我們到警察局走一趟吧。都他媽維新時代了,還敢做拆白黨!哼!” 周遠山一驚,不知所措。 倒是王學誠反應快,一把拽住周遠山的手,哀求道: “老總,行行好,那……那二百塊兄弟連本和利,一起還你!兄弟這回無論如何不能去警察局,兄弟有要事,要……要給吳老太爺的布廠進批洋紗……” 周遠山有了下台的台階,這才定住了神,對那水警和印捕道: “沒你們的事了,你們繼續查吧!我跟這小子去去就來。” 水警很熱情: “我們一同去,好好查查這小子。” 周遠山沖著身邊的印捕努了努嘴,示意水警注意國際觀瞻,爾後,又俯在水警耳邊說了句: “老兄放心,少不了你的菸錢!” 水警會意地笑了: “你老弟快去快來!” “那自然!” 水警拍了拍周遠山的肩頭,又握著白鐵話筒吆喝著下到了底艙。周遠山則推搡著王學誠爬上了上層船艙。 進了王學誠所在的艙間,關上門,周遠山餘悸未消地抱怨道: “你怎麼這時候在船上?要是碰上了曹复黎或行動組其他人咋辦?” 王學誠苦苦一笑: “不在船上,我又能在哪裡?!他媽的曹复黎算計我,黃增翔也算計我!我真擔心黃增翔會向你們告密!” “沒人告密,只是例行檢查!” “那你們咋都參加了?” “曹复黎認定是你幹的,只有我們認識你,所以,把我們派出來了!” “曹复黎現在何處?” “就在港區稽查處!” “狗娘養的,戴先生遲早會收拾他!” 王學誠罵畢,又握住周遠山的手道: “遠山兄,謝謝你了!今天若不是你冒死相救,只怕我王學誠真要栽到曹复黎手裡了!” 周遠山感慨地道: “倒是要謝你才是,你老兄大智大勇,在這麼險惡的環境中完成了除奸大計,為戴先生為我們的團體爭了臉,我這個同學要謝你,國家、民族也要感謝你呢!” 繼而,周遠山又問: “你還會回來麼?” 王學誠點了點頭。 周遠山叫道: “好!只要你老兄回來,兄弟一定抵死追隨,把黃增翔、曹复黎這幫狗雜種好好拾掇、拾掇!” 說這話時,周遠山就相信,未來擁有輝煌前程的,不是黃增翔,也不是曹复黎,而是王學誠。昨夜台拉斯克路十四號痛快淋漓的兩斧子,已確定了未來王學誠在軍統S區的地位,只怕此次離別之後,他再也不可能以平等的同學身份和王學誠共事了。就算他沒被曹复黎拖累下水,還留在戴先生的團體裡,也沒這個資格。 益發感慨起來,覺著命運太捉弄人,幾個月之前,他們匆匆趕往激戰中的S市時,都還是無名小卒。現在,王學誠一舉成名,他卻稀里糊塗地背叛了團體,成了附逆的漢奸,想想真是不可思議! 王學誠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拍著胸脯道: “遠山兄,你放心,只要重回S市,兄弟頭一個來找你,你的情況我最清楚,我會在戴先生面前為你說話的!” 他真誠而又謙恭地向王學誠道了謝——從今天開始,他必須在王學誠面前學會謙恭,爾後,又謙恭地把通行證和船票還給王學誠,匆匆告辭了。 臨走,王學誠說了句: “遠山兄,得想法盡快結束檢查呀!” 周遠山不由自主一個立正: “是!我叫他們馬上結束!” 廣播喇叭響了,船長宣布,中英雙方的聯合搜查已告結束,維多利亞女王號在延遲十二小時又三十分後,即刻開航。 船艙裡的人激動起來,都不再說什麼了,極一致地想到和S市的最後告別。大家全走出船艙,擁到了甲板上。 是個陰暗的時刻,空中飄著毛毛細雨,無聲無息,又無休無止,港岸上的樓廈和客輪上的甲板都濕漉漉的。甲板上還是站滿了人,隆隆運作的輪機聲震得人心發顫。 莊奉賢肅立在甲板圍欄旁,沒來由地把隆隆機聲和掠過陣地的日機轟鳴聲聯繫起來了,一瞬間,似乎又回到了激戰的日日夜夜,似乎又看到了無數相熟的弟兄。 那些弟兄留在S市了,有的永遠留下了,和這座陷城一起化作了永恆;有的將在租界拘禁營裡苦度未來沉重而危險的歲月,只有他和李子龍、汪小江幾個人,得以遠走高飛。他率屬的七七三獨立旅和七七三獨立旅不屈不撓的抵抗,都因這英勇絕決的一戰而消失在歷史長河中了。 血火紛飛的日子漸漸遠去,像只斷線的風箏,滑入了記憶的谷底。現在還有多少人記得固守洋浦港的七七三旅?可憐的生存需求普遍埋葬了人們的記憶。 他卻忘不了那逝去的火爆爆的日子。開赴S市戰區的命令就像是在昨夜發布的。他分明聽到孔令儀軍長在電話裡向他吼:“開拔!立即開拔,下刀子也得走!這是蔣委員長和最高統帥部的命令!” 那是八月中旬的一個夜晚,大雨傾盆,雷電交加,他騎著棗紅馬,率著七七三旅三千四百餘號官兵,向戰區進發。 身下的戰馬在嘶鳴,軍號在風雨雷鳴的喧囂聲中“嘀嘀嗒嗒”地響。跋涉在泥濘道路上的隊伍唱著讓人熱血騰沸的軍歌: 眼前的別離,不知不覺變成了未來光復的挺進。他禁不住想,國府和國軍總有一天會光復S市的。到那時候,他一定會以一個中國軍人的名義重新踏上這座灰暗的陷城,為生者和死者、為苦難的七七三旅,堂堂正正地升起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 李子龍、汪小江、趙畢成都擁在他身邊,他注意到,他們臉孔上最初的激動已經消失,代之而來的,是無言的肅穆和惆悵。他料定三個部屬的心緒也不會平靜,一定也在追憶洋浦港悲壯抵抗的同時,想像著未來的反攻登陸…… 這時,離港的汽笛拉響了,維多利亞女王號於汽笛的嗚咽聲中,裹著雪白的浪花,一點點飄離了港岸,撕裂了一片相連的陸地,也撕裂了一個不忍回首的舊夢。 身後,蘇萍和方鴻浩在憂鬱地哼唱著流亡歌曲《松花江上》,為那不忍回首的舊夢注上了令人心碎的曲調。 淚水聚滿了深陷的眼窩,又從眼窩流落下來。前七七三旅旅長莊奉賢對著陸地那邊充滿血淚記憶的S市,五指併攏,舉至前額,默默敬了一個莊嚴的軍禮。 S市無動於衷…… S市一片雨霧濛濛,於令人壓抑的死寂中巍然聳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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