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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章

孤乘 周梅森 5223 2018-03-18
蘇宏貞教授沒看到衝上碼頭的西洋軍警,他目送著蘇萍和莊奉賢一行登上維多利亞女王號甲板後,便驅車返回租界寓所了。一路上還算平靜。雖說街面上已出現了日本憲兵和中國警察的隊伍,但沒人攔他的車,他的車一無阻攔地開到了文傑司克路閘口。 閘口附近聚了不少人,有老百姓,也有中國警察和日本憲兵。鐵棘路障把整個閘口攔嚴了。閘口那邊的租界裡同樣站著不少緊張戒備的印捕、西兵。 顯然出了什麼事。 蘇宏貞當時並沒想到是傅予之被刺鬧出的動靜,鑽出車往閘口走時,還一廂情願地想著要早日擬出修整中日關係的草案大綱,交傅予之過目。不料,沒走到閘口前,一個胖警官便把他攔住了,很不客氣地問: “您先生要到哪去?” “回家!我家在租界瑪麗亞路……”

胖警官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 “站過去,站到那邊去,租界已經戒嚴了,這邊馬上也要戒嚴!” 蘇宏貞不安地問: “出了什麼事?” 胖警官不回答,只一味叫著: “站過去!站到那邊去!” 蘇宏貞這才注意到,閘口的路北端一片汽車、黃包車旁,站了不少有身份、地位的紳士、太太;而路南大華國貨公司牆下卻黑壓壓蹲著一片服飾普通的中國市民。這些市民在刺刀、槍口的脅迫下,都把雙手高舉著,貼在後腦勺上,其中有個偎依在母親懷裡的小女孩在哇哇地哭,一邊哭,一邊還用抖顫的小手摸著羊角辮。 蘇宏貞指著國貨公司牆下蹲著的人群,責問胖警官: “誰讓你們這麼搞的?” 胖警官眼皮一翻: “你管得著麼?再囉嗦你先生也蹲過去!”

蘇宏貞很惱火: “給我把你們袁局長找來!” 胖警官一怔,口氣緩和了許多: “袁局長?袁局長怕……怕沒工夫見您!” “那就找你們傅市長,傅予之!我這裡有他府上的電話,給我掛個電話去!” 胖警官一下子威風全無,小心巴結地問: “您……您先生是傅市長的什麼人?” 蘇宏貞哼了一下: “你管不著!” “您先生還不……不知道麼?一……一個多小時前,傅市長被刺,就……就在租界他府上!” 蘇宏貞驚呆了,直愣愣地盯著那胖警官,半晌沒說出話來。 胖警官繼續說: “是用斧頭砍的,說是砍了三斧,整個腦袋都被砍下來了,官邸警衛隊竟他媽的不知道,竟讓那兇犯平平安安地逃了!袁局長和西村機關長火透了,立馬下了死命令,哪怕把S市翻個底朝天,也得抓住殺害傅市長的兇犯……”

蘇宏貞眼前一片昏黑,腦子裡亂得很,胖警官又說了些什麼,一概沒聽見,只瞅著胖警官的嘴唇在動,像出恭的肛門。 後來,在閘口特區辦事處給警察局掛了電話,想找袁柏村了解一下搜捕兇犯的情況,卻沒找到袁柏村——胖警官說的不錯,這種時候袁柏村不容易找。又把電話掛到台拉斯克路傅家官邸,依然沒找到。最後,在中山路市府,總算把袁柏村找到了,可在電話裡沒說上幾句話,袁柏村已迫不及待地叫道: “蘇教授,是你麼?!我馬上去接你,西村機關長急著見您,還派了人在您府上守候,都沒找到你,真擔心您也出事哩!蘇教授,您等著,兄弟就到!” 放下電話沒一刻鐘,袁柏村的車便到了——不是市警察局的車,是西村特務機關的車,車牌上“西字〇〇一號”的紅字醒目刺眼。

“西字〇〇一號”在特區辦事處門口戛然停下,載上蘇宏貞,直開中山路一百二十六號市府。沿途已經戒嚴,街面上車輛行人絕跡,夜幕下的S市一片森然的寧靜。 車內卻不寧靜。 袁柏村一上車便哽咽著道: “蘇教授,傅市長不幸蒙……蒙難,兄……兄弟真個是悲痛至極,可……可傅市長去了,我們還活著,我們還……還要把這和平的事情做下去呀!他……他們殺了傅市長,便以為能嚇倒我們和平同志麼。兄……兄弟決不相信!” 蘇宏貞垂首嘆道: “是呀,政治主張是無法暗殺的,做這種事的人太蠢嘍!” 袁柏村話題一轉: “您蘇教授要站出來了,您是名滿中外的大學者,又是大道精神的倡導者,您不站出來挽狂瀾於即倒,還有誰能繼予之老人之後擔此重任呢?!”

蘇宏貞默默無語。 袁柏村又道: “您不是痛斥過國民黨政權的倒行逆施麼?不是在《大道精神論》裡斷言過國民黨的獨裁政策救不了中國麼?那麼,今天您蘇教授何不試著在S市施行大道主張呢?” 蘇宏貞挺驚訝: “您也讀過我的《大道精神論》?” “讀過。傅市長飭令兄弟讀的。傅市長服您,兄弟也服您,倘若您能於此危難之際挺身而出,兄弟定當鞍前馬後忠心追隨!” 蘇宏貞看了袁柏村一眼,乾澀的嘴唇張了張,想說什麼,又未說出。 袁柏村卻說: “蘇教授,不說為國為民了,就是看在予老的份上,您也不能無動於衷啊!予老為您走出租界,可以說是日思夜想!老人家以六十八歲的高齡德望不計毀譽,不計安危,您蘇教授都看見了的,您還能昧著良心在租界保持'氣節'麼?”

蘇宏貞淡淡道: “這些話予老早就和我談過的。” “您怎麼想?” 蘇宏貞沒回答,轉而問: “殺害予老的是什麼人?查清了沒有?” 袁柏村答: “可以斷定有國民黨軍統背景。投奔和平運動的軍統原行動組長曹复黎已提供了不少相關材料,兄弟和日軍憲兵大隊前時已採取行動嚴密搜捕。” 蘇宏貞嗯了一聲,又問: “你如何斷定是國民黨軍統幹的呢?” 袁柏村想了想: “兇犯顯然經過職業訓練,不像生手,行刺現場還留下了一條標語。” “什麼標語?” “軍統的除奸標語。” 說畢,袁柏村留心看了蘇宏貞一眼: “蘇教授是不是怕站出來以後,也會被軍統暗殺?” 蘇宏貞未做任何解釋和表白,只冷冷地道:

“我說過,政治主張是無法暗殺的!” ………… 這夜,在中山路一百二十六號市府,蘇宏貞終於接受了西村機關長和日本軍部的聯合建議,做出了出任S市維新政府代市長兼秘書長的決定。 這對S市來說,是個歷史性的時刻;對個人來說,也是個歷史性的時刻。 站在市長辦公室的落地窗前,看著S市的萬家燈火,蘇宏貞默默地想,一切已無法更改了,他的一切,和予之老人的一切。西村機關長就在身邊,這位四十五歲的大阪人似乎對傅予之的死無動於衷,儘管他下令封鎖了沿江、沿海和租界特區各口岸,嚴厲訓示中日軍警,緊急出動逮捕一切涉嫌者,但臉孔上的冷漠卻是明顯的。 西村在蘇宏貞做出決定之後,明確地說: “帝國皇軍進入S市後的首選目標並不是傅予之先生,而是你蘇教授,這一點,傅先生永遠也不會知道了。教授在我們日本朝野各界是很有聲望的,您的早稻田同班同學以代君三次向我本人和松井將軍推薦過您,他還將您著述的《大道精神論》翻譯出來,送給了華北、華中帝國派遣軍和特務機關的要員。我們當時就希望您出來收拾政局,可又知道,對您這樣清高孤傲的政治家,是不能施以任何壓力的……”

蘇宏貞道: “所以,你們退而求其次,把六十八歲高齡的予之老人拖了出來,以至於讓他今天孤獨無助地躺在租界裡。” 西村望著窗外的夜色,塑像也似地立著,語調平緩而淡泊:“這無疑是個悲劇,我們機關和軍部深感悲痛。但其中部分責任還是應由傅先生自己承擔的。兩個月前,傅先生固執地要求我們把保衛官邸的武裝人員撤走了。先生儘管在你們中國人中間算是豁達開通的。可中國人的虛榮心卻仍然丟不掉,先生總以為帝國皇軍武裝駐守他的官邸是——是一種不體面的事……” 蘇宏貞扭過身子,正視著西村,近乎莊嚴地道: “您錯了!我認為這正是予之老人的勇敢和可貴之處!老人在幾個月前和那個動亂之夜站出來時,就已將生死毀譽置之度外了,沒有予之老人勇敢精神的感召,我蘇某人今日里是不會和您閣下一起站在這裡的!”

西村點點頭: “這才是傅先生對和平運動的傑出貢獻,他使我們機關和軍部實現了一個夢想——和蘇教授您合作的夢想,因此,將來當大道精神維繫著一個強大的新中國時,我們日中雙方的友人們都會深深懷念這位殉國的先行者的!” 西村冷漠的面孔有了表情,那表情說不上是悲痛還是激動: “今天,您蘇教授面對現實,走進了和平運動的行列,我才感到,這座遠東大都市真正獲得了新生,它的意義不亞於數月前帝國皇軍被迫對S市施行的軍事佔領。” 蘇宏貞勉力笑了笑: “也許閣下用不多久就要為今日的自信後悔了!我蘇某人出面主持的是中國S市的市政,不是貴國大阪市的市政!” 西村彷彿沒聽出他話語中的暗示,繼續道: “對此,我並無異議,在未來推行大道政治的時候,我機關和軍部將鼎力支持蘇先生的一切施政措施和行動,共同效力於日中和平的新秩序!”

西村友好地伸出了手。 蘇宏貞機械地握了握。 握手的蘇宏貞就想到,未來的合作恐怕是危險而艱鉅的,西村的道貌岸然騙得了傅予之,卻是騙不過他蘇宏貞的。在盡善盡美的罪惡中,傅予之往往只看到盡善盡美的外表,他卻能一眼看破這美好外表下的罪惡實質。 忙碌而憂傷的一夜過去了,新的黎明悄悄來臨了。這一夜,蘇宏貞已完全把出走香港的女兒蘇萍和國軍旅長莊奉賢一行忘記了,直到八點鐘,中日軍政警憲並有關方面首腦在傅予之生前的大辦公室裡舉行緊急聯席會議時,才驟然想起。 是租界特區辦事處主任杜立人呈報和英國總領事交涉情況時想起的。 據杜立人說,泊靠在洋浦港七號碼頭的英國維多利亞女王號客輪和意國羅馬號商船拒絕日本軍方和中國警方登船搜查,並就封鎖出海口一事,向維新政府提出了抗議。英國、意國總領事堅持認為,維多利亞女王號是在英國註冊登記的,羅馬號是在意國註冊登記的,受國際公法保護,無論是維新政府還是日本軍方都無權登船搜查。 蘇宏貞大吃一驚,第一個本能的反映就是,糟了,維多利亞女王號客輪上的女兒和四位國軍軍官走不脫了!他這個剛剛出山的維新政府代市長將不得不面對一個嚴峻現實:強行登船,逮捕自己的女兒和四名國軍軍官。前夜從雷德路軍人營逃出的那位李副旅長和趙營長是非出問題不可的,他們只有通行證,沒有其它身份證明,且職業軍人的特徵十分明顯,只要看看手掌和肩頭就能認出,而李、趙一出事,莊奉賢旅長、汪小江副官和女兒也要出事。 杜立人繼續說: “英、意兩國總領事聲稱,昨夜接到我維新政府警察局、皇軍憲兵大隊協拿兇手的照會後,即責成租界警務處派員對維多利亞女王號和羅馬號進行搜查,並未發現任何疑犯,因此,我們將這兩艘船隻扣留在港內是毫無道理的,並且要保留索取經濟賠償的權利。” 蘇宏貞鎮定地問: “杜先生對此有何建議?” 杜立人很坦率: “放行!英國和租界諸國均有領事裁判權和治外法權,我們在沒有任何事實根據的情況下強行登船,必將引起嚴重的外交麻煩!” 蘇宏貞很欣慰: “那麼,就放行吧!” 不料,話剛落音,西村機關長就擺起了手: “慢,傅市長被刺一案發生在租界內,租界當局有緝兇的責任和義務,在未抓獲行刺兇犯前,不論是我們還是他們允許這兩艘外輪出港都是極不妥當的,我提請蘇代市長注意這一點。” 警察局長袁柏村亦道: “英、意方面關於治外法權的延用也不恰當,兩艘外輪的泊靠港是中國轄區,中國方面有完全的主權。登船搜查是中國主權範圍內的事務,租界各國不能干涉。我贊同西村閣下的意見,未經我維新政府警方搜查,這兩艘船不能放行,萬一兇犯在這兩艘船上,我們眼睜睜看著他走掉,便是失職,也難向九泉之下的傅市長做出交代!” 西村又逼了上來,言辭口吻似乎很懇切: “蘇先生,現在您已是維新政府的代市長了,不論有什麼難處和顧慮,都須堅持中國政府的立場和職守,對西洋白種人決不能太軟,否則,他們會得寸進尺的!” 這話不無道理,他蘇宏貞現在的身份、地位不同了,他不僅僅是個學貫中西的大學教授,一個有親子之情的父親,更是中國主權的代表和象徵,他要保護女兒和四個國軍軍官,更得維護國家主權和維新政府的權威,一個中國政治家的職業道德要求他這樣做,何況,兇犯殺死的前市長是他的老朋友,從個人感情上,他也要緝捕這個該死的兇犯! 顧不得女兒和四個國軍軍官了!就像他們踏上了亡命之路無法選擇一樣,他坐在代市長的位子上也無法選擇了,他必須下令登船搜查,如果女兒和莊旅長他們碰到麻煩,也只能事後再想法營救了。 當即吩咐杜立人撥通英國、意國總領事館電話,以代市長的名義表明了堅定的立場:如維多利亞女王號和羅馬號不經中國警方搜查,絕對不允許出港,同時要求租界警務處和維新政府密切合作,緝捕涉嫌人員。 一個多小時後,英國、意國總領事館的電話掛過來了,終於同意中國警方登船,但提出了三個先決條件,一、日本軍方人員不得登船;二、搜查全過程需由租界警員陪同進行;三、獲羈人犯應先行交租界司法當局審訊、俟得其犯罪確證後方可按引渡條例交由中國維新政府有關當局。 蘇宏貞同意了,放下電話,即命袁柏村通知洋浦港碼頭中國水上警察做好登船搜查的準備。 棘手的問題處理完之後,蘇宏貞就傅予之的死亡發表了沉痛的講話,講話過程中,警察局長袁柏村、教育局長孫思文都流淚了,蘇宏貞的眼睛也濕濕的: “……故傅市長一生致力於發展工商實業,盡瘁於社會公益,並從事經濟政治工作,慷慨好義,古道可風,毅力熱忱,樂善不倦,耆年顧德,實望交隆,早已蜚聲海內,為中外各界所共仰。數月前,以將近古稀之年,當危疑震撼之交,承地方殘破之後,不顧一切犧牲,不計任何毀譽,毅然決然,出膺艱鉅,此種犧牲一己,為國為民之精神,宜為天下共諒……” 傅予之“宜為天下共諒”,他蘇宏貞日後也能為天下共諒麼?當女兒蘇萍看著維新政府警察奉他的命令登上維多利亞女王號時,還會理解他麼? 這只是忍辱負重的開始。蘇宏貞想。 淚水從眼窩裡緩緩流出,聲調益發悲蒼: “故市長予之先生之死,功在國家,功在民族。無故市長予之先生之竭誠努力,則無今日之和平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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