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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孤乘 周梅森 4311 2018-03-18
對王學誠來說,從古瓷罐裡摸出斧子的那一瞬無疑是驚心動魄的。畢竟是第一次殺人,又是殺這麼一個名聲顯赫的巨姦,特訓班裡學來的那一套都派不上用場了,決定成敗的,不是技巧而是機緣和運氣。那當兒,倘或傅予之偶然轉過身子,倘或配合行動的朱十三貪生怕死,先行逃竄,倘或有人突然闖進來,一切便全完了。按原定計劃,朱十三應留在屋裡,相機策應他的行動。行動地點也不是在樓上書房,而是在樓下小客廳,小客廳距院子前門最近,便於走脫,傅予之一般會客都是在樓下小客廳的。卻不料,傅予之偏在樓上書房見了他,且又把朱十三支出去了,給他的行動增設了諸多不便。 卻也只能硬下去了,斧子已藏在瓷罐裡,他幹要暴露,不干也要暴露。打開盒箱時便決定冒險一拼,只要傅予之走近身邊,就摸斧子——如來不及,就像黃增翔交待的那樣,搬起瓷罐砸。如此,就是他王學誠走不出這座官邸,也會給傅予之留下一個血淋淋的教訓。

傅予之清高得很,偏不過來看瓷罐,這才使他緊張的心稍稍平定了些,靈機一動,提出了請傅予之寫回執——他不知道傅予之會不會寫回執,若是傅予之不寫,他也沒辦法。傅予之是可以不寫的,這老頭子完全可以打個電話給雷佛人,告知收到瓷罐的事,這電話只要一打,又要暴露,雷佛人根本不知此事,下午往傅家掛電話的不是雷佛人,而是黃增翔手下的老章,這老章的絕活就是模仿別人的語音口氣。 幸運的是,傅予之轉過身子寫回執了,他在傅予之轉過身後,悄悄往傅予之身邊挪,挪到距傅予之只有一步開外時,猛然舉起斧子,對著傅予之佝僂著的花白腦袋狠狠劈將下去,就像劈開了一隻熟透的瓜,根本沒有磕磕碰碰的感覺。 動作是乾脆利索的,傅予之連哼都沒哼,便頹然倒伏在書桌上,鮮血四溢的腦袋歪斜著,嘴角和麵部肌肉可怕地抽搐起來。他怕這老頭子還會喊出聲,遂死死摀住他的嘴,又揮起斧子劈了一下——是劈在脖子上的,斧頭落下,傅予之頸椎突起的脖子斷了半截,熱血再度爆湧出來,把書桌、座椅和腳下的地毯都染紅了。

他兩手也沾滿了血,頭腦幾乎是一片空白,悄悄摸起斧子時產生的緊張感和責任感全消失了,過於順利的屠宰,帶來的不是快意,而是無以言喻的惆悵。他近乎麻木地把手上的血在傅予之的長絨睡袍上反复擦拭著,又從傅予之歪斜的腦袋下抽走了那張未寫完的回執…… 這時,書房的門突然開了,朱十三的腦袋探了進來,對他說了聲:“快走!”他一下警醒了,從懷裡掏出寫有“抗戰必勝,建國必成,共除奸偽,永保華夏”的標語,用斧子壓在傅予之脊背上,轉身離去。出門時,注意到房門是斯匹靈鎖,又將扣鎖的鈕子打開,將門鎖死了。 偏在這當兒,一個女傭上了樓,往書房這邊走來,他急中生智,上前將她攔住了: “朱十三呢,傅市長要找他!” “剛剛下樓,我在樓梯後門口見到的……”

“快去找!他把我……我們老太爺送給傅市長的一個……一個古玩偷走了,傅市長正發火哩!” 女傭呆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匆匆走了,下了樓梯,走到門廳,對著並不存在的主人連連說了幾聲: “甭送了,留步,留步……” 走出官邸院門,馬上看到了門前的墨綠色雪佛萊汽車,車門是虛掩著的,他從容拉開車門,坐進車裡,嘆息似地說了句: “完事了,快走吧!” 車夫把汽車發動起來,箭一般開了出去。 擔當掩護任務的老章在疾馳著的車內問: “怎麼沒聽到一點動靜?” 他機械地笑了笑: “有動靜我還出得來麼?!” “你肯定傅予之死了?” “死了,像條死狗!只差沒把腦袋剁下來!” 老章還懷疑:

“若……若是這老傢伙活過來,我們可不好向黃區長交待噢!” 他火了,用那隻血腥味尚未散盡的手抓住老章的衣領,惡狠狠地罵道: “你他媽是來掩護老子的,還是來監視老子的?!不相信老子的話,你和黃區長一起到傅家官邸去驗屍!” 老章不知是聞到了他手上的血腥味,還是被他的怒氣鎮住了,掰開他的手腕討好道: “學誠老弟,您的話我還能不信嗎?!從現在開始,您就是咱S區的大功臣了!” “少廢話!快送我到洋浦港碼頭!” “那當然!那當然!” 車卻並未直接馳往洋浦港碼頭,而是在一條小弄堂旁的教堂門口停下了,老章要他下車。 他傻眼了,馬上意識到,自己中了區長黃增翔的計,沒準會被黃增翔除掉。黃增翔為了向戴先生邀功請賞,極有可能殺人滅口,況且曹复黎的整個行動組都投敵了,他身為行動組成員,被扣頂漢奸帽子乾掉,根本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甚至還會成為黃增翔除奸的又一功績。

胸腔裡的心急跳不已,他強壓著悲憤、恐懼和緊張,盡量平靜地問: “是不是要取行李箱和密寫報告?” 老章連連點頭敷衍: “對!對!還要給車換個牌照,這牌照很可能已被傅家官邸的警察注意到了,直接開洋浦港碼頭太危險!” “那好,你快去拿行李和密寫報告,我就在車裡等,現在已快十點了,時間很急,不能多耽擱!” 老章一副為難的樣子: “區長還要最後見你一面,有事情要交待!” 他已做好了隻身對付老章和車夫的準備,料定這二人不是他的對手,在特訓班裡,他的格鬥功夫是出了名的。戴先生看了他的表演,曾當面褒獎過他。 “區長有什麼事要交待,你帶話過來吧!我想,他也不會有啥大事,大事早寫到那份報告裡了!”

老章毫無辦法,不知所措地發了一會呆,終於悄悄進了教堂後門——顯然教堂是黃增翔的又一個秘密點。他們不敢在這個秘密點門口拔槍弄出動靜。老章大概是想從教堂裡叫些人來,把大戲院警察所弄堂裡的戲再演一回,用麻袋把他裝走。 他心中暗道,這一回黃增翔是失算了,他王學誠防到了前頭,口袋裡既有證件,又有船票,怎麼說也走得了。在車夫低頭躬腰換牌照時,他悄悄鑽出車門,逼到車夫身後,三拳兩腳將車夫擊昏,跳上車一溜煙開跑了。 到洋浦港碼頭的路途還算順利,除在文傑司克路口被抄靶子的巡警攔下一次,一路上沒再遇到任何麻煩。這個在雙重壓迫下的逃亡之夜與以往的任何一個夜一樣平常,以至於車到洋浦港時,他自己也懷疑起那雙重壓迫的真實性了。

傅予之是不是真死了?如果真死了,街面上為何未見到如臨大敵的日偽軍警?按他的估計,傅予之的被刺身亡,這時應該暴露了,即便朱十三按計劃從後門溜掉,府上的人也該發現的。如果上樓來的那個女傭喚人去抓了朱十三,則事情更會徹底暴露。 還有老章的表現,也頗怪異。如果是奉了黃增翔滅口的指令,老章是可以在車內乾掉他的,完全沒有必要把他拖到秘密點去。另外,車夫好像也不知情,他襲擊車夫時,車夫簡直呆了,車夫換牌照是確鑿的,也許——也許他是疑神疑鬼,把自己的上峰同志想像得太壞了? 會不會有這種可能?黃增翔確是要讓他到香港去的,只是在傅予之的死訊未獲證實前,不放他走?黃增翔可能在等待朱十三或什麼人的電話?就像他王學誠不信任黃增翔一樣,黃增翔也不信任他?

事既如此,已無必要再想了,反正今夜他要走了,不論是奉命還是抗命,他都要走了,到了香港見了戴先生或其他上峰,事情自會弄清的。他若是冤枉了黃增翔,日後再謝罪,反正從根本上說,他是對得起黃增翔的,他今夜除奸的成功,已在軍統S區地下作戰的歷史上寫下了最輝煌的一筆,在關鍵的時候幫了黃增翔的大忙。 不料,事情在碼頭停車場就弄清了。棄車時,他最後搜查了一下,在汽車前座的座墊底下發現了一個豬皮面手提箱。箱裡裝著幾件換洗的衣服和兩千元法幣,一千元港幣的現款,打開提箱夾層,找到了那份密寫報告和黃增翔給戴先生的信。信中分明寫著,指派“章同志”而不是他“王同志”去香港面呈一切! 他冷笑了,一點點將那封信扯碎,塞進嘴裡咀嚼起來,直到嚼成一團團紙漿,才吐到路邊的地上。

提著豬皮箱,往七號碼頭維多利亞女王號客輪上走時,他已打定了主意,決定抵達香港後馬上面見戴先生,把S區的一切和盤端出,讓戴先生親自和黃增翔算賬。 S區工作搞得如此糟糕,黃增翔是罪責難逃的,這位少將區長排斥異己,迫使曹复黎一夥走向了通敵的死路,今夜,在他王學誠一手剷除巨姦傅予之之後,又妄圖殺人冒功,只這兩條,就足以定下黃增翔的死罪。 踏上維多利亞女王號甲板,心緒依然難以平定。又想到,情急之下黃增翔是否投敵,是否會給S市地下作戰帶來滅頂之災,他王學誠是管不著了。短短幾個月的經歷,已使他把這座骯髒的城市和這座城市裡的骯髒靈魂全看透了,這座城市明里暗里四處浮蕩著陰謀,地上地下全是垃圾,沒有任何團體和任何個人是靠得住的。報國的赤心和熱情在有利用價值、有利用機會時,會被利用,而一旦失卻利用價值,喪失利用機會,誰都有可能出賣它!

卻也要感謝這座陷落的大都市,這座大都市教會了他如何以卑鄙對付卑鄙,以鐵血還擊鐵血,他王學誠在這裡完成了人生的一次預演,若是命運以後再把他和這座大都市聯結在一起時,他會讓這座大都市倒伏在他腳下,顫栗、抽泣,像婊子一樣,捂著被打腫的臉還得向他媚笑。 自豪而又不無惡毒地挺起了胸膛,把港岸上燈火閃爍的樓廈,想像成了臣服於鐵血暴力的婊子,極想一拳打過去,看著那樓廈“忽啦啦”倒下來。淪陷前那日站在司各特斯路一百一十三號閣樓上的悲壯情懷,全化作了九死一生之後的瘋狂仇恨。 偏在這時,一個年輕人怯怯走攏來。扶著甲板上的欄杆問: “先生,幾點鐘了?” 他看了看腕子上的手錶: “十一點十分!” 年輕人道: “這麼說,已……已過了開船時間了!” 他這才想到,船是十一點鐘開航: “也許馬上會開吧!” 年輕人點點頭,爾後,藉著燈光看著他,突然道: “先生,我……我好像在哪見過你?” 他一驚,目光從港岸上的樓廈移開,打量起那個年輕人來,年輕人臉很熟,確好像在哪兒見過,只是記不起來了。 他冷漠地搖了搖頭: “我不認識你!” 年輕人緊追不捨: “您……您先生是不是做過警官,當……當然,是維新政府警察所的……” 頭懵了一下,幾乎要炸裂,極敏感地想到,黃增翔的人追到船上來了——遂即又判斷,即便不是黃增翔的人也必然是曹复黎的人,他的失踪和傅予之的被刺曹复黎都不會置之不理的。 真不知該怎麼辦,甲板上人很多,港岸人也很多,生活中常見的告別,正在身邊面前演繹著,他決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用對付汽車車夫的辦法對付這個可疑的年輕人。 再次鎮定地搖起了頭: “先生,你肯定認錯人了。我從沒做過什麼警官,不論是新政府的,還是舊政府的!” 當即決定,甩開這個年輕人,到船艙去,倘或——倘或年輕人跟過來,就找機會擊昏他。 不料,就在他轉身要離開甲板時,船上的廣播喇叭響了,船長先用英文,後用中文發表了令人意外的講話: 先生們,女士們,本船長代表維多利亞女王號向諸位致以深切的歉意,因S市今夜突發重大恐怖襲擊案,罪犯逃匿,洋浦港出海口被日本軍部和維新政府下令封閉,開航時間被迫推遲。目前,我大英帝國駐S市總領事館已就此事和日本軍部及維新政府進行緊張交涉,以謀求出海口的儘早開通…… 王學誠完全傻了眼,港岸上的樓廈,燈火搖搖晃晃飄到了半空中,不再像逆來順受的婊子,倒像張著血盆大口的惡魔,隨時有可能將他一口吞掉…… 這時,十幾個西洋軍警駕車衝上了平整的士敏土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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