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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孤乘 周梅森 4740 2018-03-18
傅予之市長的最後一天是繁忙而緊張的。 六時十五分剛起床,便接到警察局長袁柏村的電話,說中山路一百二十六號市府門前發生炸彈爆炸案,兩名日本衛兵斃命,另有一曹長重傷,日本憲兵大隊正在緝查,建議他暫不要赴府辦公,以免再生不測。他對著話筒只說了句“知道了”,七時半照常乘坐著那部黑色司蒂倍克,在前後兩輛保鏢車的護送下,趕赴市府。他認為,越是在這種出現意外的時候,自己越是要鎮定自若,為部屬做出楷模風範。 八時整,穩穩在大辦公室桌前坐下來,首先召見警察局長袁柏村,詢問市區治安情況,以及炸彈案有關情節,當場簽發了第一百九十號全銜訓令和第二十七號全銜佈告。 全銜訓令令警察局協同日本有關方面,盡快查清炸彈案背景,逮捕涉嫌人犯,即日通知沿江沿海租界特區各口岸分局、所,嚴格搜查過往行人,必要時斷絕交通,以杜絕宵小潛混。

佈告則是幾天前就擬好的,仿照前市府組建公民訓練團的模式,飭令各區鎮沒立和平建國青年團,協助警方維持治安,嚴防不良反動分子蠢動。袁柏村堅持要求下至十六歲,上至四十五歲之青年一體加入。他認為年齡範圍不甚適當,簽字付署時,將年齡下限提至二十歲,上限減縮為三十歲。 九時十分,西村機關長來見,就現市府公職人員的政治可靠程度進行質疑,並云,已向肅檢處處長甘錦生提出忠告,要甘錦生近期做出書面報告,並擬定保證公職人員政治上忠誠的強制性措施。 傅予之認為西村機關長考慮得周到,吩咐秘書找來肅檢處長甘錦生。甘錦生似乎已和西村機關長具體研商過了,來時便帶著關於維新政府各級公職人員連保辦法的建議書。 建議書大體上說得過去,他點頭認可了,隨即口述了第一百九十一號全銜訓令,令各局、處、科及本府各級職員,具結連保,以示忠誠:

“為訓令事:查本府成立之後,所有屬員,或係自行投效,或係出於薦引,本市長因材器使,成予廷攬,以顯大公。唯過去政府,官吏貪墨成風,政令失軌,自應力求整飭,以肅官常。邇值時局未清,尤慮反動分子混跡本府機關,潛謀不軌。茲為湔除積習,嚴遏亂萌起見,特定連保辦法:凡本府及所屬職員,應自行擇定五人以上互相保證,一人有過,五人負責。其保證之範圍,重在奉公守法,不反動,不貪污,無菸癮,飭各局處科屬員一體遵照,不得抗拒。此令。” 十時十分,日本興亞銀行的興亞恆產株式會社經理田原和新任總商會會長李建仁——他女婿,應約拜見,就中日合資設立東方恒產股份有限公司的事請求關照。該有限公司方針、要綱及設立計劃書早在一周前已送來,中日雙方股份各為百分之五十,董事長由田原擔任,副董事長由自己的女婿李建仁擔任,擬以維新政府的官方名義開辦,包攬市政港口工程建設,並發行特種債券二萬元。

他對此事十分慎重,請財政局長林炳江召請財經商各界賢達進行了數次商討,最終決定,要和田原講明兩點:其一,為免遭本市財經商各界攻評,不能以維新政府的官方名義開辦;其二,中方股份應不低於百分之五十一,以確保中方權利。 談得很艱鉅,田原以為他傅予之今日能當上維新政府的市長,有自己一份功勞,謀求報答的意圖十分明顯。女婿見利忘義,像個跟屁蟲一般,附和著田原的鼓譟。他終於火了,當著田原的面訓斥了女婿一通,田原才暫時罷手,鞠躬告退。 十一時十五分,新設立的糧食管理委員會主任舒正金奉命來報告平抑米價的有關事宜。據舒正金說,近日來,米價飛漲,漫無止境,已由戰前每石十數元,漲至四五十元之巨,考察原委,實係奸商投機操縱米市,暗中屯積居奇所至,如不厲行查禁不法奸商,必將影響社會安定和市民日常生計。

他的情緒已被田原和女婿搞得很壞,聽完舒正金的報告就拍起了桌子,要舒正金馬上查明本市存米現狀,搞清暗中操縱的奸商,立限米價,凡屯積不售者,均以擾亂新秩序罪予以拘押,決不寬貸! 舒正金卻嘆著氣說,對不法奸商糧管會早就想查禁,只是這些人都有背景,有的甚至有日本軍部的背景,以辦軍糧為旗號,查禁很難。 他怒道: “難也須辦!民為國本,食為民天,我維新市府若不能與民謀福,予民以食,又何必要存在下去?!日本軍部那裡,我和西村機關長會去交涉!” 舒正金見他火氣很大,不敢再說什麼,唯唯退去了。 十一時四十分,驅車回租界官邸,用過午餐後,睡了一覺,醒來時已是下午三時,頭依然昏沉沉的,便沒去市府辦公。

五時二十分,蘇宏貞來了,他很高興,吩咐家人煮了咖啡,想和老朋友好好聊聊,藉以鬆弛一下緊張的身心。 卻不料,蘇宏貞開口便問: “予老可知租界昨夜發生的事情?” 他很茫然: “沒聽說發生什麼事呀?” 蘇宏貞嘆了口氣: “雷德路中國軍人營逃亡,逃出了幾百號人,大部當夜便被租界方面抓住了,但有兩個跑到了我家裡,一個副旅長,一個營長,是我昨夜和西村機關長會晤時,二女蘇萍作主收留的!” 他一驚,脫口道: “你家這位小姐膽也太大了!” 蘇宏貞平靜地道: “有什麼辦法呢?她母親過世了,我也管不了她,所以,乾脆由她去香港算了!” 他想了想: “你和我談這些幹什麼?莫不是要讓我老頭子出面,促使租界警務處到您老弟府上抓人?”

蘇宏貞苦笑著道: “予老莫要把我想像得這麼滑頭,如真想把那兩個人送進中央捕房,我自己也能到租界警務處去的!” “那你的意思是?” “放他們走!今夜有船去香港,上午已弄到了船票,缺的是證明文件,想直接找袁柏村,覺著不妥,才來找你予老!” 他呵呵笑了起來。 “老弟,你真做得出來!到我這個維新市長家里為逃亡國軍討證明文件,你就不怕我到西村機關長那裡告你一票?” 蘇宏貞也笑道: “你予老不會這麼做的!我蘇某不了解你予老的為人,能這麼直截了當地把底都兜出來麼?國民黨政權暴虐反動,受其矇騙的官兵是無辜的,這不也是你予老的認識麼?” 他若有所思道: “怕不僅僅是因為我的認識吧?你老兄是不是還想留條後路呀!以後,若是國民黨捲土回來,你又有話說了嘛!”

蘇宏貞也不客氣: “真要是留後路,我也為您予老留了,您老簽發證件幫了忙,在國民黨面前不也同樣有話說麼?!” 這話不假。 他遲疑了一下,問: “這兩個人是不是有武器?” “沒有!” “逃跑過程中可否殺過人?” “也沒有!” 他點點頭,當即撥通了市警察局的電話,找袁柏村。袁柏村偏不在,接電話的是值班副局長,他對那位副局長交待說,馬上找到袁柏村,讓袁柏村掛個電話到他這兒來。 放下電話,迴轉身對蘇宏貞說: “這事我辦了!你放心好了!” 蘇宏貞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坐下,向他講起了昨夜和西村會晤的情況,並透露出西村和S市日本軍部對南京梁鴻志政府的不滿。 蘇宏貞說: “西村和軍部認為,梁鴻志的南京維新政府就其組成人員的聲望,本身的施政能力,都不足以取得中央政府應有的資格。南京政府既不能統掉華北的殷汝耕,更無法統掉您予老。我們應以其特別市的地位,國際性背景,與南京維新政府並立圖存,並在此基礎上獨立承擔外交事務,不唯南京馬首是瞻。”

蘇宏貞把修整中日關係的幾點設想向他談了,要他在適當的時候向西村機關和日本軍部正式提出,形成定案,為華北、南京做出成功的示範。 這時,袁柏村的電話來了,他斯條慢理地扯了幾件別的事,才把話題拉到正事上來,要袁柏村即按蘇宏貞的要求,填發兩張十日內有效的特許公務通行證,於今晚七時前交到蘇宏貞手上。袁柏村是明白人,什麼也沒問,立刻答應了。 其時已快五點了,蘇宏貞起身告辭了。 六點左右,準備吃晚飯時,雷佛人來了個電話,說是新得宋代古瓷罐一隻,派人送他賞玩。他推託不受,雷佛人在電話裡就生了氣,說市長若是瞧不起,日後就不敢高攀了。他只好同意收下賞玩。 根本沒想到瓷罐裡暗藏的殺機,以為素愛攀附官府的雷佛人先送板橋蘭竹,又送宋代古瓷,只是為了維護新政下的權利、地盤。他要利用雷佛人的幫黨勢力——至少使這幫黨勢力不和維新政府作對,雷佛人反過來也要利用他的。

七時半,社會局局長兼宣傳處處長金崑崙前來拜訪——這是他步入死亡途中看到的最後一景。 金崑崙自恃吃過逆動姦匪的子彈,倡導新秩序有功,竟恬不知恥地伸手要官,想做新設立的維新政府秘書長。此人口口聲聲忠於他,忠於新政,還把發表在《新秩序》上的狗屁文章《新政觀感》雙手捧著,呈請他指教。他不接,金崑崙就佝著頭,讀給他聽,他厭煩地走到窗前,金崑崙便像狗一樣跟到窗前,嘴裡還嘰里咕嚕念個不休。 後來,金崑崙住嘴了,他才冷冷地問了一句: “讀完了?” “嘿嘿!完……完了!傅市長賜教!賜教!” “回去好好看點書,先把蘇宏貞教授的《大道精神論》看十遍,再看看你的新政什麼的,就能清醒些了!” “那……那設置秘書長的事?”

他像似沒聽見,怒喝了一聲: “送客!” 家人朱十三應聲而入,拉開了房門: “金先生請!” 金崑崙只得狼狽告辭,臨走還沒忘記再表一番忠心: “傅市長,《大道精神論》我一定按您老的教誨好好讀,蘇教授是大學者,我是早有耳聞的,讀不懂的地方,我去請教!只要是您老人家說的話,我都……我都……” 家人朱十三又說了聲,“金先生請”,金崑崙這才總算走了。 死神是九時左右光臨的,在此之前的一個鐘頭,他在看書,看的就是蘇宏貞的《大道精神論》。刊印這本書,他未經蘇宏貞同意,蘇宏貞想躲在幕後,不願印這本書,他偏印了,逼得蘇宏貞不得不從幕後走出來。他自認為這種做法沒有什麼不對,於公於私,蘇宏貞都該早日站出來。蘇宏貞接受了外交顧問之職,下一步必得接受副市長兼秘書長的職位。這事他已暗中和西村機關長談過了,西村機關長極表贊同,認為蘇宏貞年輕時便出任過孫中山大元帥府的要職,又是留過日的大學者,做主持政務的副市長兼秘書長是最合適的。而那金崑崙,他未考慮過——非但未考慮,甚至還想把金崑崙兼任的宣傳處處長的職位拿掉,換個有點學養的人幹。 《大道精神論》確是不錯,如大道思想能行之天下,則天下大治,和平永固矣!一些有實用意義的句段旁邊,他用楷書作了批註。 九時十五分,書房的門敲響了,家人朱十三進來禀報說,雷佛人雷老太爺派了個吳先生來拜望老爺,說是和老爺約好的,問他見不見。 他曉得是送宋代古瓷的,未假思索便對朱十三道: “傳那位吳先生到書房來!” 朱十三反常地多問了一句: “不在樓下客廳見麼?” 他沒留意,揮手道: “叫他到這裡來!” 片刻,朱十三陪著那個吳先生來到了書房,吳先生手裡捧著只錦緞裱糊的大盒箱,盒箱用紅綢扎著,十分漂亮。他當即便想,這雷老太爺極會做人,只為轉一下手,竟不惜本錢做了這麼個漂亮的盒箱。其實,盒箱完全用不著,瓷罐是要擺在古玩櫃裡的,決不會躺在盒箱裡。 他請那位代表雷老太爺的吳先生坐下,吩咐朱十三奉茶。 朱十三端來茶水,點心,卻不走。 他揮揮手,朱十三似乎不太情願地退出了門。 吳先生挺年輕,看上去不過二十四五歲,儀表堂堂,有些拘謹地半個屁股坐在書桌一旁的太師椅上,口中訥訥著: “老……老祖宗原說要親自送來的,後……後來考慮傅市長為當今政要,貿然登門,怕……怕外界說話,便……便讓在下代表,來……來拜望市長了!” 說罷,彎下腰,把大盒箱上的綢帶解了,小心翼翼地抱出個古樸素雅的瓷罐來。 他盯著那瓷罐掃了一眼,馬上認出是個不可多得的珍品,很想上前捧起,看個仔細,卻考慮到自己的身份、地位,不便露出這種猴急的樣子,便不經意地笑笑道: “代我謝謝你們老祖宗了!我原說不要你們老祖宗這麼費心的,可他偏在電話裡生了氣,我,呃,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真希望這位吳先生趕快告辭,自己好好鑑賞一下這瓷罐與已收藏著的幾隻宋代古瓶有何異同,客氣話說完,不再言語了,只招呼吳先生喝茶。 吳先生端起茶盅象徵性地抿了抿,也坐不住了: “市長公務繁忙,我……呃,我不敢多打擾,還請市長寫……寫個回執給在下,在下好給老祖宗回話!” 他不知道這是危險的預謀,點頭應承了,迴轉身抄起批點《大道精神論》的毛筆,俯身垂首在一張維新政府便箋上揮毫寫道: 佛人吾兄大鑒:吳先生代表吾兄送贈之古瓷極美,已於今晚完好奉接,吾兄心意…… 就寫到這裡,慘禍臨頭了,那個吳先生不知從哪弄出了一個硬東西狠狠劈到了他頭上,他未來得及叫出聲,便驟然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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