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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孤乘 周梅森 4885 2018-03-18
雷德路第八軍人營的暴動,鬧得租界空氣異常緊張。西洋軍警抓捕人犯的踏踏腳步聲響了大半夜。各主要路口遍布抄靶子的巡捕,偶爾還有爆響的槍聲從遠處傳來。 蘇萍站在二樓臥室的窗前親眼看到,兩個身著深綠色卡嘰布營服的中國軍人,被持槍巡捕從對過的亞歷山大夜舞台門裡拽了出來,其中的一個抓住門把手不願走,還對夜舞台裡的人嘶聲大叫:“同胞們,為人都要講良心!你們不能見死不救啊!我們在S市作戰不是為了自己……”沒人答理,醉生夢死的中國人早把這些獻身國難的國軍忘了。他們既沒替那兩個中國軍人換下刺眼的營服,也沒把他們帶到自己的寓所藏起來,於是便有了這令人心碎的一幕。 淚水從眼中緩緩流出,順著白皙的面頰往下流,為那兩個孤立無援的中國軍人難過,也為這座陷城的懦弱、麻木羞慚。潛意識中認定,作為棲身租界的中國市民,她也是要為這座陷城的忘恩負義承擔責任的!這座陷城的良心還在淪喪,歐羅巴飯店的標語已拯救不了淪喪的良心了。

這大約是十一時左右的事情。 快十二點時,樓下客廳裡的電話鈴響了,父親不在家,姐姐蘇英和妹妹蘇多已經上床,她下樓接了電話。 電話是瑪麗亞路後街女同學康安娜打來的。和雷德路軍人營李子龍副旅長通信聯繫,用的是康安娜的地址。康安娜在電話中說,那個李子龍逃到了她家裡,還帶了一個人,問蘇萍能不能馬上把李子龍和那人接到蘇府去。 蘇萍握著話筒呆了。 電話還在響: “萍姐,萍姐,你聽清了沒有!” 她訥訥地道: “我在聽哩,你……你說!” “萍姐,我想法把他們馬上送過去,不……不、不是我害怕,是……是不安全!萍姐,你知道的,我們這兒是公寓,人多嘴雜,他們逃過來時,樓下一戶人家已經看到,又是一個妓女帶過來的,如果萬一……”

“我……我明白!” “那好!我們馬上動身!” “別……別忙!李……李副旅長和那個人是不是穿的營服?綠色綴黃邊的營服?” “已換了!我把父親和哥哥的衣服找來給他們穿了!” “你們樓下是不是有巡捕房的巡捕?” “剛才有,現在好像沒了!” 蘇萍緊張地想了想: “再看看,不能大意!還有,要你哥哥一起來,在前面探路,走……走聖安東大學邊上的小弄堂!” “好……好吧!” 放下電話,蘇萍馬上感到麻煩大了,就算老天保佑,康安娜兄妹能安全地把李子龍二人送到自己家裡,出走香港的計劃怕也要泡湯。四張船票和通行證件好不容易才弄到手,明夜十一時維多利亞女王號就要開船,她縱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在明天一天之內給李子龍二人搞到必要的證件和船票,況且,租界方面還在四處搜捕他們,父親又不知道這一新的變故。

真要命,這種時候父親竟不在! 父親這一段時間經常深更半夜才回來,不知去了哪裡,也不知在忙些什麼,她隱隱約約有種不祥的預感,覺著父親極有可能公開下水出任偽職。前幾天維新政府公然把父親的《大道精神論》大量印刷了,“東亞反共同盟會”的《新秩序》和租界內外的親日報紙連日刊載談大道思想的文章。她問父親是怎麼回事,父親不予置評,只說決不會做違背中國人道德良心的事。 如果此刻父親在家,不知會不會答應收容李子龍二人?她作主收容以後,父親能否於明天一天之內給李子龍二人搞來通行證件和船票?船票還是小事,不行,她和湯喜根可以緩一步走,讓李子龍二人先走,最要緊的是通行證件。 心裡亂糟糟的,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又想到康安娜住的公寓離蘇府很近,穿過聖安東大學邊的弄堂就到了,得趕快到門口看看情勢,把李子龍他們接過來。遂套了件外衣,穿好鞋走出了客廳大門。

無論如何,她蘇萍得負責任,得拿出中國人的道德良心來。 父親沒回來,院門還沒上鎖,門房老張正獨自一人在門口的小房間就著花生米、茴香豆喝酒。她心神不定地和老張打了個招呼,便把麵孔轉向了鐵柵門外。 門外的巡捕已經走了,街面上空蕩盪、靜悄悄的,唯有亞歷山大夜舞台不時地有歌樂之聲傳過來,隱隱約約,彷彿很遙遠。 片刻,響起了腳步聲,一個人影順著院牆移了過來,人影衝著她輕輕喊: “是……是蘇萍小姐麼?” 她當即把門拉開一道縫: “快進來!” 黑影閃身進來了: “康安娜和李副旅長馬上到!” 她點點頭: “知道了!你留心對過的亞歷山大夜舞台,我看著這邊的街口,注意過來的巡捕洋人!”

又過了不到半分鐘,康安娜和李子龍三人一路輕跑著衝進了蘇家大門。這期間既無巡捕出現,也無任何人走過這片街面,一個很冒險的交接輕易完成了。 康安娜兄妹走進客廳便告辭了,蘇萍也未挽留,匆匆道了謝,馬上把李子龍二人引上了莊奉賢、汪小江棲身的閣樓。 莊奉賢大感意外,從床上跳下來,赤著腳跑到門口,緊緊抱住了李子龍副旅長。汪小江也和那個軍人擁抱在一起了。 那場面真讓人感動,四個曾為S市浴血苦戰的七七三旅國軍同志哭了,她也哭了。 莊奉賢旅長抹著眼淚埋怨道: “你怎麼早不和我說一聲?” 她笑道: “我怎麼知道他們會來!我們用的通訊地址是康家,接到電話時我也呆了!” 李子龍訥訥地道: “不說這些了!這回真自由了!真自由了!自由真好……真好!”

莊奉賢問: “是暴動麼?” 李子龍道: “這……這是沒辦法的事!不這樣弟兄們永遠走不出雷德路軍人營!” 莊奉賢擂了李子龍一拳: “幹得好!” 旋即又問: “弟兄們都衝出來了麼?” 李子龍陰沉著臉點了點頭。 莊奉賢很振奮: “太好了!” 蘇萍忍不住潑了冷水: “衝出來的人恐怕大多數又被抓回去了!方才你們沒注意,我親眼看見從咱們對過街上抓走了兩個。” 汪小江道: “我看見了,沒敢告訴莊旅長,怕他難過。” 莊奉賢臉上的興奮消失了: “這……這麼說,逃跑並……並不成功……” 汪小江咧了咧嘴: “也不能說不成功,李副旅長和趙營長不是坐在咱們面前了麼?”

莊奉賢這才想起問: “出了雷德路軍人營後,沒人跟你們一起到這兒來麼?” 李子龍和趙營長尷尬起來,相互看了看,沉默了半天才不約而同道: “我……我們沒讓他們跟過來……” “怕……怕給康家添麻煩……” 莊奉賢的臉掛落下來,勃然大怒: “混賬!我們七七三旅任何時候也沒有摔下別人不管,只顧自己逃命的孬種習慣!你們身為副旅長,身為營長,這麼乾就不臉紅麼?就不怕人家罵你祖宗八代?!” 蘇萍也很吃驚,不是李子龍自己說出來,蘇萍也不相信孤軍奮戰洋浦港的這位副旅長會如此自私,看來,軍人營的高牆也沒擋住瀰漫在這座陷城裡的淪喪之風。 莊奉賢把這卑鄙自私進一步證明了: “你們哪是要組織弟兄們逃跑?分……分明是利用弟兄們的勇敢,掩護自己安全出來!你們有落腳處,弟兄們沒有,謀劃的時候,你們大概就知道他們還會被抓回去的!你們偏還乾!”

李子龍終於火了: “我願負責任!願把逃出的弟兄都藏起來,可我辦得到麼?誰能一下子把上千號弟兄收容起來?!你莊旅長以為這是座英勇的城市麼?不是,根本不是!像蘇小姐、康小姐這種有良心的市民沒幾個!那些當初慰問我們、鼓勵我們為保衛他們的生命財產而戰的人們,現在全縮起腦袋做起了孫子!” 她插上來勸道: “算了,都別吵了,咱們還是想想明天夜裡如何脫身吧!現在多了李副旅長和趙營長,船票和證件都要想法搞的!” 莊奉賢似乎直到這時才想起這事,陰著臉沉默了好半天才道: “乾脆先讓李副旅長和趙營長走吧!他們比我和小江更危險!他們在雷德路軍人營名冊上有名字,中央捕房必定不會善罷幹休的!” 李子龍既感動,又有些賭氣:

“不!你們照舊走,你老莊別真以為我李子龍是孬種,我寧可進中央捕房,也不願拖累你!” 莊奉賢哼了一聲: “屁話!我們都拖累了蘇小姐!” 她笑了笑: “別鬥氣,咱們都冷靜些。我也想過,我和那位姓湯的朋友緩一步走,船票讓給李副旅長和趙營長,可又不行,李副旅長和趙營長都沒通行證……” “通行證只有你父親能解決!” “可他到現在還沒回家,而且,只有明天一天的時間,能不能辦到沒把握,他願不願去辦也沒把握!” 莊奉賢略一思索便道: “你父親會去辦的,會千方百計辦到的!” “你怎麼這麼有把握?” 莊奉賢笑了: “他要甩包袱!不會再把任何新的包袱往肩上扛的!他現在已明顯地想上傅予之維新政府的破船了,怎麼會把李副旅長和趙營長再留在自己府上?!他連你這親閨女都不留了,還會留別人?!”

這話不錯,父親不管如何惱火,李副旅長和趙營長的有關證件,他捏著鼻子也得辦,問題在於,他能不能辦到? 莊奉賢認為她的父親能辦到: “現如今維新政府各處局誰不知道大名鼎鼎的蘇宏貞?他的《大道精神論》人手一冊,蘇教授要做什麼做不成?就是真有誰不買賬,他打個電話給傅予之也解決了!” 她這才放心了,長長舒了口氣道: “但願如此……” 快一點時,父親回來了,她當即闖到父親的臥室,把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事情都對父親說了。 父親並不驚訝,淡淡地道: “知道了,一切我會辦好的!” 她問父親: “您不會責怪我吧?” 父親嘆了口氣: “我能責怪你什麼?責怪你,你又會聽我的麼?歐羅巴飯店的彌天大禍你都敢闖,收容兩個逃出軍人營的國軍軍官還不是自然的麼?!” 她默然了。 父親站起來,走到她身邊,動情地撫弄著她的秀發說: “明夜的這個時候,你已在維多利亞女王號輪船上了,我們父女再見面,真不知是什麼時候。有些話我要和你說明:對你所做的一切,我不論是作為一個父親,還是作為一個有學識的中國人,都是能理解的;反之,對我今天和未來所做的一切,你這個做女兒的,也要理解!” 她嘆息似地輕聲問: “你真要接受維新政府的偽職了?” 父親點了點花白的腦袋: “是的!這是一個無法選擇的時代,是一個被國難壓得呻吟不止的時代,這個時代需要像你、像莊旅長、汪副官、像湯祖根這樣戰鬥的勇者,也需要不計毀譽、忍辱負重的政治家的卓絕犧牲!” 她仰起俊美的面孔,望著父親嚴峻的臉膛,柔聲問道: “也犧牲良心?” 父親拍了拍她的肩頭: “良心不是掛在嘴皮子上的,我的女兒!否則,這良心也就太不值錢了!” “你要在維新政府里幹什麼?” “外交顧問,前幾天就答應傅市長了,只是一直瞞著你,我想把你們全送走之後再……” “沒法停止了嗎?” “沒法停止了。今夜,我已就中日關係之整建修正和日本特務機關西村津太郎進行了初步接觸。” 她淒涼地笑了: “真不可思議,我有這麼一位父親;您有這麼一位女兒!” 父親莊重地道: “可我這個父親,你這個女兒都是在為國家效力盡忠!當我這個父親為你這個女兒自豪的時候,你這個女兒不要為我這個父親羞愧!你可以告訴任何一個有良心的中國人,你父親是在知其不可為的情況下,不計一世清白聲譽,承擔了千鈞傾覆的國難!當和平幸福的大道精神遍滿域內的時候,世人和歷史都會理解我的!” 她友好地爭辯道: “善良的願望並不一定造就善良的事業,有時甚至完全相反!爸爸,今天你所拯救的也許並非中國人的事業,而是日本人的事業!” 父親搖頭道: “不說了,我知道和你是說不通的!你和蘇英、蘇多都不一樣,你要身為男兒,是注定能做成一番大事業的!正因為如此,我才同意你隨莊旅長他們一起走,希望到了香港或武漢,你能盡著自己的心意報效國家。再說一遍,今後不論你在哪裡,你做什麼,我這個做父親的都能理解你!” 她受了感動,不論怎麼樣,父親是愛她的,就像她心底深處默默愛著父親一樣,她衝動地站起來,擁著父親嗚嗚咽咽地哭了: “爸爸,我……我走後,您……您也要保重,媽媽不在了,多多又不懂事,家裡讓蘇英管起來,我……我顧不上了!” 父親眼圈也紅了: “放心,有蘇英,還有你母親呢!不要說你母親不在了,瞧,她在笑,在天天對著我笑!” 看見了床頭鏡框裡的媽媽,媽媽在對她笑,確鑿地在對她笑。媽媽真年輕,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微笑的面孔高貴而美麗。 “我……我要帶張媽媽的相片走。” “就帶這一張吧!我再找一張換上,抽屜裡還有一張你媽媽在早稻田大學的照片,模樣差不多和你現在一樣!你最像你媽媽……” 父親一邊說著,一邊動手取下了鏡框裡的大照片,輕輕拂去了邊沿的灰塵,遞到了她手上。 拿著母親的遺照準備離開時,又想起了一件事: “今夜逃出的那個李副旅長和趙營長就在樓上,您還想見見麼?” 父親疲倦不堪,搖了搖手: “不見了,告訴他們,船票和證件我都會辦好的,保證他們明天夜里安全登上維多利亞女王號!我……我太累了,要休息了!” 她和父親道了晚安,再次擁抱了父親,默默地倒退著,出了父親的臥房。 回到自己房裡躺下,她蒙著被子,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為父親的仁愛寬厚,為父親出任偽職的現實,也為即將來臨的離別…… 一個超脫於父女親情之外的聲音在問: “這真是一個無法選擇的時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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