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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一章

孤乘 周梅森 4361 2018-03-18
卜守茹不相信父親的世界會在短短十數天裡垮掉。 望著從江岸西碼頭到大觀道一路上連綿不絕的淒惶景緻,卜守茹心如止水,不為所動。那份淒惶是慘白的,一場大雪覆蓋了石城,也遮掩了械鬥留下的一切痕跡。天色灰暗,像籠著一團僵死凝結的霧,使人憂鬱。 卜守茹坐在小轎上,隨著轎杠有節奏的“吱呀”聲,木然前行,把父親的世界一點點拋在身後…… 時近黃昏,周遭靜靜的,絕少轎子行人的喧囂,亦無喇叭號子的聒噪,只有身下一乘孤轎的顫聲,和轎夫巴慶達與仇三爺的喘息聲,再就是他們腳下皂靴踩在積雪上的“嚓嚓”聲了。 天是很冷的,巴慶達和仇三爺直流清鼻涕,腦後的辮梢上結著冰,抬轎時都袖著手。卜守茹卻沒覺著冷,穿著身綠緞薄襖,披了條猩紅斗篷,極端莊地坐在轎上,臉色如同積雪一般慘白。

景觀大改,父親的世界已經傾覆。 那門庭若市的三十六家轎號,現如今無一例外全被查封。 蓋著官府朱印的封條交叉貼在合嚴或未合嚴的門板上,令人心悸。 一面面惹眼的招旗全不見了,不知是轎號裡的管事敗逃時摘走了,還是被官府的人掠去了。有幾面招旗又不知因啥落在了狹窄的街面上,被行人的腳步踩進了積雪裡,凍得繃硬,想扯都扯不下來…… 卜守茹不願相信這一切。 她分明記得,父親的轎行不久前還是城中一景。 那時,從江岸西碼頭到大觀道,整整半座城池的街面都是父親的地盤。 父親常穿著團龍黑綢長衫,把一條又黑又亮的大辮子盤於頭頂,神像也似地坐在城中大觀道旁的獨香亭茶樓上,手托油光光的紫砂壺,向西眺望,在心裡默默把玩自己的成功。

那時的父親是傲氣的,幾乎從不用正眼瞧她,她不是男孩,不能承繼父親苦心創出的世界。在父親眼裡,她是個遲早要嫁出去的賠錢貨,而父親是從不願賠錢的,他只要賺錢,賺更多的錢,置更多的轎子,設更多的轎號,藉以成就一輪又一輪瘋狂的擴張。 在卜守茹的記憶中,父親從未有過慈祥的面孔,她從兒時到如今的所有歡笑,都來自巴慶達,她的巴哥哥,沒有一點一滴是來自父親。父親甚至從未抱過她,從未親過她。就是在母親死後,她到城裡來的最初的日子裡,父親也沒親過她。 親她、抱她的都是巴哥哥,她是在巴哥哥的懷里和肩上長大的。 有一陣子,父親甚至完全把她忘了,任由她在轎行里自生自滅。 父親把全部生命都押到轎子上,這個原本一文不名的鄉巴佬從未想到過自己會敗,且會敗得這麼慘……

孤轎順大觀道緩緩行進,飄乎於半空中的卜守茹,近乎麻木地巡視著自己鄉巴佬父親的全部失敗,心中怪空落的。 這份空落中可有父女親情?有幾多父女親情?直到卜守茹從卜姑娘成了卜姑奶奶,仍是說不清的。 沿途還能看到許多被砸爛的轎子。 各式各樣的破轎歪倒在路旁的積雪裡,像一堆堆棄物,全無了轎子的模樣。 最慘的是獨香亭茶樓旁的獨香號,幾十乘花轎、差轎是被一把火燒掉的,燒得不徹底,許多轎子的殘框依然挺立著,連日大雪都沒能遮嚴那刺目的焦黑。轎號的門臉被火燒去了半邊,兩扇已不成其為門的門上也貼著官府的封條,封條旁還有一張緝拿革命黨的官府告示。 獨香號是父親起家之所在。 十八年前的一個風雪夜,父親撇下剛剛落生的她,和她多病的母親,怀揣著兩個凍得梆硬的窩窩頭,闖到了城裡,就在獨香號裡抬轎。

那當兒,獨香號是馬二爺的,父親給馬二爺抬轎是白抬,只賞飯沒工錢。 三年以後,馬二爺和四喜花轎行的白老大拼起來了,白老大要父親到他的花轎行去做紅事班頭,父親這才找到了馬二爺,開始了第一次攤牌——或者自今以後離開馬二爺,到白老大的花轎行去做班頭;或者馬二爺賞五乘小轎,讓他一邊為馬二爺效力,一邊在馬二爺的招牌下經營自己的轎號。 馬二爺那時的對手是白老大,一心想著的是搞垮四喜花轎行,絕沒想到父親日後會成為他的心腹大患,當下便答應了。 於是,父親為了那五乘小轎,賣力地替馬二爺打架,臉上被白老大的人劃了一刀,一隻左眼也被打瞎了。 這麼一來,父親才有了藉以發家的五乘小轎,及至後來擁有西半城三十六家轎號和地盤……

卜守茹最早認識父親和父親的世界,也是在獨香號裡。 八歲那年,母親去世了,她被一幫大人簇擁著,在母親墳前磕頭。一頂來自城裡的帶花布裙邊的小轎飄然而至,要接她進城。 抬轎的就是巴哥哥和仇三爺。 巴哥哥那時只十五歲,豆芽菜般細長,老瞅著她笑。 仇三爺那會兒還不是爺,眾人都喚他仇三。 巴哥哥和仇三把她扶上轎,一轎抬了八十里,進城到了獨香號門口。 父親穿一身藍布紅邊的號衣,於轎號門口立著,用一隻沒瞎的獨眼死死盯著她看,看了半天才說: “我是你爹,喊爹。” 她有些怕,嘴上怯怯地喊著爹,貓兒一般瘦小的身子直往巴哥哥懷裡躲。 父親“哼”了一聲,塞給她一個玉米餅,抬著轎子應差去了一好像是為哪個大戶主搬家,去了許多差轎。

她記得,那是個秋日的傍晚,門洞裡的風很大,風將父親的號衣撩起老高,她看到了父親彎駝著的背。父親的背讓藍號衣映著,也是藍色的,閃著陰森的汗光…… 都過去了。 父親風光了許多年後,又回到了原地。 這鄉巴佬從馬二爺手裡起家,又栽在馬二爺手裡了。 卜守茹揣摸,馬二爺怕是為了發洩自己的仇恨,更是為了毀掉父親東山再起的野心,才挑了父親的腳筋,放火燒掉獨香號的。也許從將五乘小轎賞給父親的那天起,馬二爺心頭就點起這把火了。 不免染上一絲悲涼,卜守茹頓頓腳,讓轎子在獨香號門前落下了。 下了轎,卜守茹輕移幾步,走到貼著封條的轎號門前愣愣地看。 獨香號居於鬧市中心,門臉不小,有麻青石砌的院子,慣常總有五六十乘轎,算得大號了。

因著熱鬧,卜守茹小時最喜歡在這耍,還在這跟著個死去的王先生習過幾日“子日”。 王先生極是和氣,卜守茹從不怕他,一次王先生睡著了,卜守茹還用洋火燎過王先生的黃鬍鬚。王先生的黃鬍鬚著了火,嗞嗞啦啦響,一股子焦糊味。 往轎號門裡瞅著,卜守茹似又嗅到了自個兒多年前造出的那股焦糊味。 仇三爺說: “卜姑娘,還看啥呀,人這一世就這麼回事,紅火過也就算了,你爹他沒虧……” 巴慶達也吸溜著清鼻涕說: “是哩,妹!爹不算虧!” 卜守茹不作聲,目光越過殘牆向狼藉的轎號裡掃,找尋她熟稔的一切…… 仇三爺又說: “也別多想,想多了心裡苦……” 卜守茹這才收了思緒,淡淡地道: “苦啥?我心裡不苦。我爹虧不虧是他的事,我管不著。我只是想,爹咋就會敗了?像他這種人……為了轎子連親閨女都不要的人,咋也會敗?”

仇三爺和巴慶達都不答話。 卜守茹迴轉身,嘆了口氣,捏著絹帕的手向獨香亭茶樓一揮說: “走吧,到茶樓上坐坐,叫,幾籠狗肉包子來吃,我餓了。” 仇三爺道: “卜姑娘,還……還是回吧,這陣子正鬧革命黨,地面不肅靜,再說,天不早了,你爹又在床上躺著,咱……咱也得回去照應一下的。” 卜守茹搖搖頭: “照應啥?他完了,咋照應他也站不起來了!你們得把他忘了……” 痴痴愣了片刻,嘴一撇,又輕描淡寫地說: “讓他獨自一人靜靜心也好。” 仇三爺不作聲了,默默和巴慶達抬起空轎,跟著卜守茹到獨香亭茶樓去。 茶樓的老掌櫃是相熟的,半個月前,卜守茹的父親卜大爺還在這茶樓上斷過事。 老掌櫃沒因卜大爺今日的背時就怠慢卜守茹。

卜守茹和巴慶達、仇三爺一坐下來,老掌櫃便親自提著銅嘴大茶壺過來了,一過來就問: “卜姑娘,卜大爺可好?” 卜守茹點了下頭: “還好,難為您老想著。” 老掌櫃說: “給卜大爺捎個話,讓他想開點,好生調養,就……就算是斷了腿,不能伺弄轎子了,也還有別的事好做。” 卜守茹應付著: “那是。” 老掌櫃又問: “卜姑娘今個兒要點啥?” “包子。” “還是對門老劉家的狗肉包子?” 卜守茹“嗯”了聲。 老掌櫃去了。 茶樓裡空蕩蕩的,除了他們三人,再無一個賓客。 這大冷的天,沒人到這冷清的地方泡光陰了。 卜守茹守著一盤炭火,坐在父親慣常坐的桌子旁,先是看茶杯上不斷升騰的霧氣,後又透過霧氣去看巴慶達光亮的額和臉,看得巴慶達頭直往桌下垂。

瞅著巴慶達,卜守茹就想起了過去。 過去真好,她沒有爹,卻有個小爹爹一般的巴哥哥。 巴哥哥憨兮兮的,把她從八十里外的鄉下抬進城,小時候,一直給她當馬騎,帶她四處兜風。她是在小轎、花轎裡,在巴哥哥的肩頭上,結識這座石城的。 往日,巴哥哥用自己日漸壯實的肩頭扛起了她頑皮的少女歲月,今個兒又和她一起,面對著一場不可挽回的慘敗。 巴哥哥顯然還不知道這慘敗對她和他意味著什麼,倘或知道,只怕巴哥哥再也不會這麼平靜地坐在這茶桌前了。 還有仇三爺。 仇三爺也再不是許多年前到鄉下接她時的那個健壯的仇三了,隨著父親轎業的紅火,仇三稱了爺。稱了爺的仇三,漸漸失卻了那份健壯,渾身油亮的腱子肉垮落了,腰背彎駝了,這二年益發顯得老相。 輕嘆一聲,卜守茹道: “你們呀……你們當初真不該把我從鄉下抬來!” 巴慶達問: “咋說這?因啥?” 卜守茹嘴唇動了一下,想說,卻終於沒說。 巴慶達以為卜守茹還想著她爹,便道: “妹,你放寬心,卜大爺是你爹,也算是俺爹,不論日後咋著,俺都會給他養老送終的。” 卜守茹苦苦一笑: “你,你扯哪去了?我才不替他擔心哩!” 巴慶達一怔,咕嚕了一句: “真不知你都想些啥。” 卜守茹不再作聲,默默站立起來,手托茶杯,走到窗前,凝望窗外朦朧的風景。 獨香亭茶樓居於石城正中,是傍著個石坡建的,上下三層,顯得挺高大,站在茶樓頂層,大半座城都看得清。 卜守茹往日常站在茶樓上看風景,記得最清的,是那麻石鋪就的街面。街面縱橫交錯,起伏無致,把這座依山傍水的城池切割成高高低低許多碎塊。 她和父親一樣喜歡麻石街面。 她喜歡它,是因著幼年鄉下的經驗:鄉下的黃泥路雨天沾腳,麻石路不沾腳;父親喜歡它卻是為了自己的轎業。 父親曾指著腳下的坑洼不平的麻石路對她說: “妮兒,這就是爹的莊稼地,只要這城裡的麻石道在一天,爹的轎子就能走一天,爹就不愁不紅火哩!” 爹的莊稼地現在看不見了,積雪將它遮嚴了。 能看到的是那籠在慘白中的街巷輪廓,和被切割開的一片片屋宇與炊煙。 炊煙是淡藍的,像吐到空中的聲聲輕嘆。 凝望了許久,卜守茹回過頭問仇三爺: “從這看過去都是我爹的地盤?” 仇三爺點點頭: “都是,以大觀道劃界。” 卜守茹自語道: “地盤不小。” 仇三爺說: “是你爹拼命才奪下的,前前後後十八年……” 卜守茹應了句: “我知道。” 指著窗外的街面,又問: “觀前街和北邊的狀元胡同算不算我爹的地盤?” 仇三爺說: “不算的。若不是為了爭這兩塊地盤,卜大爺也不會跌得這麼慘。最早到觀前街設轎號時,我就勸過你爹,要他三思,可你爹的脾性你知道,不聽人勸哩……” 卜守茹哼了一聲: “我說過,別再提我爹了,他完了!” 仇三爺怯怯地說: “卜姑娘,也……也不好這麼講的,卜大爺不……不會就這麼完了,他心性高,還會起來的。昨兒個,他就請人找了麻五爺,想托麻五爺出面和馬二爺說和……” 卜守茹眼裡湧出淚: “別說了!我都知道!” “你……你也知道?” 仇三爺有點驚奇。 老掌櫃送來了狗肉包子,熱騰騰的,卜守茹卻不願吃了,要巴慶達把包子提著,立馬打道回府,言畢,起身就走,連老掌櫃和她打招呼都沒理。 巴慶達和仇三爺都覺著怪,又都不敢問,只好靜靜地隨卜守茹往樓下去。 回家的路途中,卜守茹坐在轎上一直默默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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