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間昏暗的燈光把三個人影擠壓在靠門的一堵牆上,造出了晃動著的黑乎乎的一團。因重疊的緣故,人影喪失了人形,像怪誕的野獸。方鴻浩透過白興德和湯喜根兩個腦袋之間的空隙注意到,怪獸在灰粉剝落的牆上不停地變幻著形狀,時而多出一隻手臂,時而冒出一個腦袋,一副招搖而愚蠢的樣子。他睜大矇矓的醉眼,想找尋屬於自己的那份愚蠢,卻沒辦到,他的身影完全被白興德、湯喜根的身影蓋住了,只是在舉杯夾菜時偶爾露出一點,且很難判斷是否屬於自己。被酒精燒紅了的眼睛靠不住,亂糟糟的腦袋也靠不住,以往的良好感覺全沒了,恍惚之中,竟覺得真實的自己已不存在,已被壓扁了貼在牆上,變成了無從辨認的一團。
一瓶竹葉青喝掉了大半,長條桌上杯盞狼藉。床鋪也弄髒了,半碗殘湯潑到床沿邊,在剛洗過的被單上滲出了一片油水夾雜的印跡,像一幅不知名國家的地圖,上面有蛋花,菜葉標出的山川湖泊,還有點點油星象徵著的首府、城鎮。床舖是湯喜根的,印上怎樣複雜的地圖,均與他方鴻浩無關,唯一有關的是他的屁股。頭腦尚清醒的時候,他警告自己的屁股,希望它不要傾壓在那幅地圖上。然而,侵略成性的屁股還是壓上去了,他自己都鬧不清是什麼時候壓上去的,反之一切是糟透了。
方鴻浩清楚,這次聚會對他們來說可能是最後一次了——至少對他和湯喜根來說,是最後一次了,今夜過後,湯喜根將搬出和他合住了幾個月的這座亭子間,遠走高飛到內地去;白興德也因那份蠢得出色的試捲和親友關係,做了新民中學的教導主任,誰也不會再到這兒來了。這座陰暗的亭子間以後將只有他方鴻浩孤零零一個人——當然,還有他孤獨的詩,湯喜根走後,沒有人再恭而敬之地聽他吟詩了,他的詩是注定要承受那份孤獨的。
離別讓人痛苦。
更讓人痛苦的是,偏在這種時候,《大華報》的王定海打了他的黑槍。
今天上午,王定海跑到了“東亞反共同盟會”會所,把一張油印的詩傳單塞給了他,上面赫然印著他在淪陷之夜的洋浦港陣地寫下的《熱血青年》。他嚇呆了,慌忙把王定海拉到廁所,問王定海要多少錢?王定海開口就是一千,根本不容他還價,還說,如今國難當頭,要有人出人,有錢出錢!這混賬王八蛋敲詐人家還滿口抗日救國的大道理!他只能先硬著頭皮認下,大伯父方阿根吃了冤枉官司剛被放出來,他不能再添新的麻煩,否則,大伯父真是說不清了。
整整一天都悶悶不樂,實在不知道這一千元該不該出?從什麼地方出?一千元不是個小數目,合他四個多月的薪水,出了真肉痛,不出又不行,王定海能把他的詩稿留到今天,並以什麼“抗日救國會”的名義印出來,顯然是有預謀的,他不出這筆“抗日費”,人家把傳單和原詩稿往日本憲兵大隊一送,大伯父方阿根和湯喜根受過的罪就輪到了他頭上,鬧不好得掉腦袋。
晚上,提心吊膽地回到住所,卻見湯喜根已買了酒菜,和白興德一起在等他了。湯喜根開宗明義便說,自己在鬼子的憲兵大隊部把鬼子的面目認清了,馬上要走了,和朋友們聚一聚。
方鴻浩一怔,也想到了走的問題,既然事情鬧到了這一步,自己何不也像湯喜根一樣,一走了之?可念頭只一閃,當即自我否決了。他和湯喜根不同,他的大伯父方阿根當著“東亞反共同盟會”會長,自己做著《新秩序》藝文主筆,有牢靠的地位和收入,即便忍痛出了那一千元“抗日費”,以後的日子也會過得下去,實無必要在這烽煙四起的年頭到處奔波。
又覺著湯喜根也無需出走,吃了冤枉官司是不錯,但日本人弄清事情原委之後,還是把他們放了,不走並無危險,大伯父不倒台,他方鴻浩的主筆能做下去,湯喜根的庶務也是能做下去的,大伯父讓湯喜根幫他安排軋姘頭,便足以證明大伯父對湯喜根的信任。
湯喜根卻支支吾吾地說,他不走便會有許多麻煩,問是什麼麻煩,湯喜根不說。
現在,大半瓶酒下去了,湯喜根終於吞吞吐吐地道出了根由:原來歐羅巴飯店的事和湯喜根弟弟湯祖根有關,而且和蘇萍小姐也有關!
這真令他震驚,他怎麼也想不到,在他方鴻浩為日本人主持《新秩序》藝文筆政的時候,蘇萍和湯祖根竟敢冒險幹這種事。湯祖根不說了,好歹是個男人。蘇萍,一個文弱女子竟有這種膽量!
他暫時忘卻了那個混賬的王定海,衝動地站起來,舉著酒杯向湯喜根敬了酒,一定要湯喜根代表蘇小姐和湯祖根喝,白興德也附和著敬了一杯,湯喜根都喝了,喝罷,抹抹嘴唇說:
“老方,老白,比比人家蘇小姐和祖根,咱們他媽的算啥東西呀?!站著比人高,躺著比人長。報國的事沒做一樁,倒一天到晚像婊子似的伺候漢奸日本人,任人家操,還得做出一副心甘情願的樣子。”
方鴻浩的臉當即紅了,適時地想到了大伯父的“七律”,金崑崙的“書信體散文”,覺著那“七律”和散文簡直就是兩根棍子,正粗暴地往他嘴裡捅;又把麵前的酒桌設想成了《新秩序》的辦公桌,滿眼看到的全是棍子,遂生出了被凌辱的痛苦感。
白興德卻道:
“話不能這麼說,報國的事我們還是做過的麼,淪陷那夜在洋浦港前沿,咱們誰也沒孬種麼!”
湯喜根慘笑道:
“那時是那時,現在是現在!現在咱們三個沒有一個是玩意兒!我湯喜根就不是玩意,你老白不承認自己是孬種,我……我他媽承認!我差點兒連自己親兄弟都賣了!留在這兒不走,我肯定還是孬種,就是為了不當孬種這條,我……我也得走!”
白興德神色莊嚴:
“你老湯孬種是你老湯的事,我白興德是決不會出賣朋友的!”
方鴻浩不相信白興德的表白,他覺著這正是白興德的虛偽可恨之處,沒謀到職位之前,四處標榜自己不事敵;一旦謀到職位,以往的標榜便忘了。如今沒進憲兵隊拘押所,他敢吹自己不當孬種,不賣人,可只要一進憲兵隊的拘押所,定比承認自己是孬種的湯喜根還孬種!於是,便道:
“算了吧,興德兄,這話你還是等去過日本憲兵隊再說吧!”
湯喜根又說:
“我勸二位也找機會早早離開這裡,咱們既然沒膽量,沒能耐和鬼子漢奸於,留在這里幹啥!鬧不好還要被抓進去吃鬼子的苦頭,倒不如到外面闖蕩一番好!”
方鴻浩覺得有道理,不禁又動心,只愣了一下便脫口道:
“走便走,你老湯等我兩天,我和你一起走!”
白興德很吃驚:
“老方,你是瘋了不成?!老湯是因為有麻煩,不走不行,你是圖啥呢?”
湯喜根衝動地喊:
“圖個自由痛快!老方,別聽老白的,咱們一起走他娘的!”
白興德嘆氣道:
“做啥事都得三思而行,國府中央的地界上也非黃金遍地,再說,到哪裡,咱們都是混飯吃的小民,只要沒麻煩,在哪不是混呀!”
方鴻浩這才把憋了一天的隱衷說了出來,藉著酒性大罵《大華報》的王定海:
“這混賬王八蛋訛詐我,我的麻煩也不小,我他媽的一走了之,來個'黃鶴一去不復返',讓王定海找日本人去收那一千塊的'抗日費'吧!”
白興德笑道:
“為這屁大的事也值得走?他王定海詐你,你也可以治他麼!那一千塊的抗日費不用出,只要向日本憲兵大隊部報告一下,什麼麻煩都沒了!”
方鴻浩沒想到白興德會說出這種話,竟會慫恿他去向日本人告密!
“這……這我不能幹!這太……太毒了些!君子所不為的!”
白興德反問道:
“王定海毒不毒?明明知道日本人大抓抗日分子,卻把你的抗日詩印出來勒索你,是君子所為麼?”
湯喜根瞪著白興德吼道:
“不管王定海是不是君子,我們只要還是中國人,就不能去向日本人告密!”
“那好,那我們君子到底,先把一千塊的抗日費出了,過一陣子王定海來收抗日費時,再繼續給!”
白興德真聰明,已想到了未來無窮無盡的麻煩,王定海果真如此無賴的話,只怕抗戰不結束,他方鴻浩就一直得養著王定海了。
“走,我他媽唯有一走以避禍!”
白興德冷冷一笑:
“你走了,你的父母家人也走得了麼?王定海不會找你的父母收這抗日費?”
方鴻浩又是一驚:
“我……我,自從在《新秩序》做了主筆,父母家人便和我不來往了,要不,我會和老湯住這亭子間?!我父母又未事敵,他王定海憑啥敲詐他們?”
白興德簡直像日本憲兵:
“沒事嗎?!用維新政府的話說,就是不和新政府合作,人家敲詐起來更方便!你問人家憑什麼?人家不憑什麼,偏讓你養著,你拿他怎麼辦?!”
方鴻浩的腦袋幾乎要炸裂了,心裡既恨王定海,又恨白興德,漸漸覺出白興德有幸災樂禍的嫌疑。他沒給白興德謀個庶務主任的職位,商討教員思想測驗題時,又含蓄地把白興德罵作蠢蛋加混蛋,這回白興德大概是想逼著他也蠢蛋加混蛋一回吧!
白興德偏擺出一副很朋友的樣子:
“所以我說你老方不能走!老湯說得對,咱不向日本人告密,咱換個法子,照樣制倒那個王定海!”
方鴻浩眼中又浮出了希望的光亮,憋著一肚子氣,小心地問:
“什麼法子?”
“去找你大伯父方阿根會長扯扯,他既有辦法讓袁柏村的警察局教訓王定海,也能找一幫江湖流氓收拾王定海!”
這倒可以試試!就讓王定海來取那抗日費,用麻袋往狗東西頭上一套,先臭打一頓,再把詩稿討回來!
動搖的心穩定下來,決意不走了,怪不好意思地衝著湯喜根笑了笑,舉杯祝湯喜根一路順風,來日發達。
湯喜根挺失望地把酒喝了,嘆氣道:
“二位都不願走就算了!不過,我們朋友一場,又都在淪陷那夜到過洋浦港陣地,分手以後情義還在。只要在後方站住了腳,真的發達了,我會給二位老兄寫信的!”
白興德嚼著豬腳爪,嗚嗚嚕嚕道:
“這就對了!該走的走,該留的留,哪邊混得好,咱們都一齊奔哪過去!你老湯若是在外面混不下去,風頭過後,還可以回來找我們麼!都走了咱們連後路都沒有!是不是呀,老方?”
方鴻浩點點頭:
“是的!這年頭的事都沒準,貿然出去了,也怪懸的。我和老白就先在這裡混著吧!不管人家說我們事敵也好,混蛋也好,我們中國人的良心沒丟就行!國軍光復S市的時候,我們一定到洋浦港碼頭去歡迎你!”
湯喜根起身道:
“好吧,那我們最後一杯酒就為S市的早日光復幹掉!”
“幹!”
“幹!”
三人都站了起來,那團被擠壓著的陰影驟然壯大了許多,幾乎吞噬了門邊的整面牆壁。方鴻浩這時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是一個誇張變形的腦袋,斜且長,沿著牆壁差不多觸到了結著蛛網的房頂。
又扯了一會兒,白興德告辭了,臨走,不甚痛快地掏出五十塊錢,說是送給湯喜根作川資。湯喜根大約看出了白興德的那份勉強,沒有接,白興德便又心安理得地把錢收了回去。
白興德走後,湯喜根很認真地對方鴻浩說:
“老方,要走了,有句話我得說!”
方鴻浩看了湯喜根一眼。
“你說便是!”
“我覺著白興德這人怕靠不住,鬧不好會賣友求榮的!日後你須小心,和他少來往!”
“有什麼根據?”
“他唆使你去告王定海的密!”
“王定海不是東西嘛!”
“可你提起過,那份詩傳單是以抗日救國會的名義印的,如果王定海不是向你敲詐,只是要籌款印傳單,搞抗日救國的經費呢?”
這倒從未想到過!
如果是這樣,情況就更複雜了,方鴻浩極痛苦地想,捐款出力支持抗日救國會和日本人幹,他沒這份膽量;不干,王定海又會死纏著他不放。他不能告密,也不能採用臭打一頓的辦法——王定海若真是抗日救國會的人,是絕對打不得的,一來中國人的良心不允許,二來也會打出麻煩,沒準自己會被抗日救國會當真漢奸除掉。
要命,真不知怎麼辦才好。
湯喜根再次建議道:
“還是走了利索!三十六計裡就有'走為上'這一計!”
他跌坐在床沿那幅菜湯勾出的地圖上,死死壓住地圖,抱著腦袋呻吟道:
“老……老湯,你……你容我再……再想想!再想想!”
湯喜根卻繼續慫恿道:
“不要想了,就他媽走吧!不僅是你我,還有幾個人要走呢!”
“還……還有誰?”
“你先把自己的事定下來,我再告訴你!”
“不,老湯,你要先說!”
湯喜根皺著眉頭思慮了半天,終於說了:
“還有……還有蘇萍小姐和洋浦港陣地上救下來的兩位國軍長官,就……就是我們那夜救下來的!”
“什麼?蘇……蘇萍小姐,還……還有兩個國軍長官?那……那個受傷的旅長,你……你不是騙我吧?”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湯喜根明明白白地道:
“不騙你!船票已訂好了,是明天夜裡十一點開航的英輪維多利亞女王號,我原不想說,蘇小姐也不讓說,可我還是和你說了,你老方待我不薄,在這時候我不能把你甩了!”
他滿懷希望地問:
“是蘇小姐讓你勸我走的吧?”
湯喜根搖了搖頭:
“不是!蘇小姐不知道!你要決定走,明日一早就得設法去弄票,還得瞞著蘇小姐!她恨你,也恨我,直罵我們沒骨氣!若不是……若不是看在我兄弟祖根的份上,她也不會給我幫忙的!當然,你要是走,她會很高興的,她恨的就是你替日本人編《新秩序》!”
他不再猶豫了,決然道:
“我走,和你們一起走!船票我去搞,不行就打著我大伯父的旗號去搞,再想法弄點錢,反正一定到船上和你們會合!”
所有煩惱突然間一掃而光,那首《熱血青年》帶來的恐懼化作了不可言喻的自豪,竟認為王定海乾了樁好事,為他事敵的生涯添了一筆抗敵的光彩。他的詩,他在洋浦港陣地上吟下的詩登載在今日抗日救國會的詩傳單上,是足以證明他的精神勇氣的。
吟誦完畢,還久久陶醉在摻雜著酒氣的自豪中,揮起的手臂半天沒有落下,直到對面立著的湯喜根叫了聲“糟糕”,才回過神來:
“又怎麼了?”
湯喜根狠狠對著自己被竹葉青燒紅了的臉打了一巴掌:
“我他媽太混賬!剛才把……把歐羅巴的事當著白興德的面說了,這歐羅巴的事日本人正在查,要……要是這小子真的靠不住,想邀功領賞,向日本人告蘇小姐的密,一……一切就他媽全完了,包括兩個國軍長官!”
方鴻浩想了想:
“不至於吧?”
“這年頭的事誰敢說?!”
“那也不怕!不就只明天一天了麼?咱們死死纏住老白就是了!他不告密最好,就是想告密也走不脫!你老湯上午找他去道別,我下午拖他去談詩,不到蘇萍小姐離開蘇府不放他走!”
湯喜根問:
“會不會引起老白疑心,惹出麻煩?”
方鴻浩彷彿看到了危難中等他營救的蘇小姐,近乎莊嚴地誓言道:
“為蘇小姐,我老方就是赴湯蹈火也不會皺一下眉頭的,任它什麼麻煩都不在話下!蘇小姐是抗日英雄,我們都不能當孬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