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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四章

孤乘 周梅森 4306 2018-03-18
黃增翔不愧是軍統局的少將區長,確有過人的狡詐之處,司各特斯路一百一十三號區本部被出賣之後,連續半個月,S市租界內外各個角落不見黃增翔踪影,以至於連曹复黎都懷疑這位少將區長去了香港或武漢,對黃增翔主動上鉤不抱多大希望了。不曾想,黃增翔偏在這當兒冒了出來,在靠近大戲院警察所的一條小弄堂裡成功地劫持王學誠,而且幾乎是當著曹复黎的面劫持的。 那夜,曹复黎帶著行動組兩個靠得住的隨從,在大戲院警察所里和王學誠一起喝酒,邊喝邊談論整訓後的工作計劃,都喝得不少,也都說得不少。王學誠在這期間出去上廁所,跌跌撞撞地在小弄堂走,不知怎麼就撞到一個黑影身上,黑影邊上還有黑影,兩個黑影極敏捷地把王學誠撲倒在地上,用麻袋套走了。

對王學誠來說,這一切很突然,他沒料到會碰上這種事,更沒想到主持這事的是區長黃增翔。出於本能,他當時是反抗了的,似乎還叫了聲什麼,可惜沒人聽見。 被一個傢伙扛著,走了約摸幾十米,便是弄堂口了,王學誠知道。一輛車在弄堂口停著,車沒熄火,王學誠被塞進車里後,車馬上開走了。 在車裡才想到黃增翔,認定除了黃增翔,不會有誰對他這麼感興趣。黃增翔這種時候冒險綁他,恐怕有所圖謀,不是圖謀把失去的隊伍拉回來,就是圖謀幹樁大事情將功贖罪。 S市的局面糟到這個程度,只能鋌而走險,說穿了,黃增翔目前的處境比任何人都壞,極有可能成為日偽和中央雙方緝拿的要犯。 果然如此,車子大約開了半小時後,在一個什麼地方停下了,他被抬下車,進了一座洋房的地下室,在地下室裡見到了黃增翔。這位少將區長顯見著頹喪衰老了,見他進來,迎上前去緊緊捉住他的手搓揉著說:

“學誠老弟,受驚了!受驚了!採取這種措施實屬追不得已呀,萬望老弟鑒諒!鑒諒!” 王學誠苦苦一笑: “黃區長該不是認為我也下水噹漢奸了吧?” 黃增翔故作輕鬆地道: “哪裡的話呀?!你學誠老弟是有信仰的人嘛,怎麼會和曹复黎這種東西同流合污呢?!” 王學誠自嘲道: “誰說我沒同流合污?我們曹組長就代表我向日本人自首投誠了!我們這種小嘍羅哪還是人,哪還有什麼堅持信仰的事?上峰一句話,我們就稀里糊塗換了主子!” 黃增翔搖了搖頭: “我不信哩!我了解你嘛,你在東三省呆過,是不是?你父母都死在日本人手裡,是不是?國恨家仇你不會忘的嘛!就算你和日偽方面有過什麼應酬,現在也算反正回歸了嘛!”

王學誠一怔,也適時地記起了幾個月前初來S市的報國志向,遂陰陰地道: “多謝黃區長對我的信任!” “學誠老弟呀,你得諒解我!不採取這種非常措施,我們是見不上面的!我相信你嘛,曾三次派人和你聯繫嘛,都沒聯繫上!你身邊不三不四的人多呀!” “這我知道,我不怪區長!” 話雖這麼說,心裡卻想,黃增翔顯然並不那麼信任他。在曹复黎眼裡,他是吸引黃增翔上鉤的誘餌;在黃增翔眼裡,他是反擊曹复黎的工具,雙方對他都只是利用。他半個月前莫名其妙的“自首”和現在無可選擇的“反正”,都表明了這一點。 於是,他直言不諱地說: “黃區長,你說吧,要我幹啥,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還能做點啥?” 黃增翔拍著他的肩頭道:

“好,老弟聽我慢慢說!曹复黎率行動組投敵,S區工作受到了很大的破壞,我們與中央和戴先生也失去了聯繫,這都是我這個區長的責任,適當的時候,我會向雨農請罪的,與你們具體工作同志無關。” 他言不由衷地插了一句: “曹复黎他們投敵是他們的事,也怪不得區長您!” 黃增翔很感動,長長嘆了口氣: “雨農兄若也能有此認識,便好了……” “戴先生和區長交情深厚,想必……” 黃增翔心煩意亂地揮了揮手: “好了,不談他了!你聽我繼續說。情況雖如此嚴重,我們的工作卻決不可停頓,我們要讓日本人和維新政府知道,本區長還在S市,還在領導地下作戰,我們要給曹复黎和那幫新老和姦、漢奸們一個顏色瞧瞧!”

“是不是動手除掉曹复黎?” “不!曹复黎的事先放一放,我們仍舊要執行除傅計劃,幹掉傅予之,殺一而儆百,震懾群奸!” 王學誠只一愣,馬上明白了,黃增翔此舉很高明,對中央方面來說,除此巨姦,對抗日大局是一貢獻,可得戴先生歡心,減輕工作失敗的罪責;對日本佔領當局來說,則是個提醒,提醒日本人注意,他黃增翔是何等人物,讓日本人生出錯用曹复黎,沒用黃增翔的悔意,為日後投敵埋下堅實的伏線。王學誠絕對相信,黃增翔在戴先生手下混不下去的時候,是一定會投敵的。 黃增翔繼續說: “在這半個月裡,我們對台拉斯克路十四號傅予之官邸進行了嚴密監視,官邸裡一個雜役,我們買通了,除傅時機已經成熟,準備明日夜裡動手!”

王學誠一驚: “明天夜裡?這麼急?” “是的,很急,要不,我不會冒險把你弄到這兒來!明人不說暗話,我們直說了吧!這事你老弟既是為黨國干的,也是為本區長干的!你老弟知道,我現在壓力太大,已好長時間睡不好覺了,我愧對雨農兄,愧對黨國!此事若做不成,我唯有自裁謝罪了!” 王學誠點頭,表示明白了。 “你老弟在這時候幫我的忙,我永生永世不會忘記!只要這次我黃某人不倒,將來就有你老弟發達的日子!老弟,這忙你願不願幫?” 實際上他是無可選擇的,他若是說不干,今夜就甭想活著回去了。 “我幹!拼著一死,也為區長效力!” 黃增翔憔悴的臉上有了一絲笑容: “我知道你會干好,我謝謝你老弟了!”

“區長,說說行動計劃吧!” “計劃是這樣的,明夜九時,我們有部車把你送到台拉斯克路傅家官邸去,不是你一人去,那個我們買通的雜役帶你一起去,他在台拉斯克路上車。車到官邸後,由那位雜役帶你一起去見傅予之,你的身份是雷佛人雷老太爺的門徒,代表雷老祖宗給傅市長送一隻宋代雕花青瓷罐,喏,就是這只瓷罐!” 青瓷罐在桌上放著,看不出有什麼不同一般的地方。 黃增翔把手伸到罐裡,摸出一短柄利斧: “傢伙藏在這裡,見到傅予之就伺機動手,如情況緊急,萬不得已,可用瓷罐狠砸老傢伙的腦袋!” “為何這麼安排?” “只能這麼安排!用槍不行,槍一響,你就脫不了身了,用匕首也不行,摸起來不方便,稍一遲疑就可能壞事,斧子柄朝上,摸起來順手。”

“門警會不會檢查!” “會查的,還要搜身,所以,你身上不能帶任何武器,對官邸裡的家人門警不查,瓷罐由那個雜役捧著估計沒問題。” “如果有問題呢?” “也不怕,汽車就在門口等著,一旦事敗,車裡的接應人員就會開槍射殺門警,帶你們逃走——當然嘍,這種情況我不希望它發生!” 應該說這是嚴密的。 “那麼,我還要問一下,這個被買通的雜役是誰?靠得住麼?我相識的那個田至仁是否還在傅家?如果在,碰上怎麼辦,會不會引起他的懷疑?” “被買通的雜役明天你會見到,他絕對靠得住。你所說的那個田至仁,一周前已被傅予之趕走了,原因不詳,也許是因為曹复黎告密,也許因為別的什麼,反正你不會在傅府碰上他。”

“要真是曹复黎告密,只怕傅家官邸會加強防範的,這是不是有點……” “有點冒險,對不對?冒險也得乾!搞我們這一行,時時刻刻都在冒險,絕對安全的事是沒有的!” 看來黃增翔已決心孤注一擲了,哪怕為此再死幾個人也在所不惜。又一次悲哀地想到,自己是工具,不做曹复黎的工具,就得做黃增翔的工具。 他真不甘心,真想按自己一廂情願的計劃幹掉面前這位上峰區長,一勞永逸地切斷黃增翔與地下黨部和有關方面的聯繫,然後永遠離開這塊是非之地。 卻辦不到,也不能辦。現在,是他落到了黃增翔手裡,不是黃增翔落到了他手裡。再說,到目前為止,黃增翔畢竟還沒投敵,還在為黨國工作著。 “學誠老弟,是不是害怕了?” 他忙搖頭道:

“不!不是害怕!只是想把事情考慮周到些!” 黃增翔淡然一笑: “該考慮的我全考慮了,我不是曹复黎,我會負責任的!事成之後,門口的汽車把你送到洋浦港碼頭。碼頭上停了條船,是掛英國旗的客輪!當夜十一時開香港,船票已訂好了,你上船就走,這裡的一切全與你無關了,我自會收拾!” “區長,您……您不走麼?幹掉傅予之,S市會鬧得沸反盈天。” “不,我不走!剩下的同志也不走,只你一人走。你還要給我帶份密件給戴先生,探探他的口風。” “區長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明白,留在這裡堅持工作,盡可能地挽回局面。上次我就說過嘛,這裡是抗日救亡的地下前線,有信仰,有戰鬥精神的同志都要留在這里和日偽作殊死搏鬥!” 這話根本騙不過他,黃增翔剛才已說漏了嘴,叫他探探戴先生的口風,大概黃增翔不敢貿然去見戴先生,怕除傅之功抵不了S區機關覆滅之過。 驟然想到,如果戴先生真認為功不抵過,黃增翔必將投敵。 “區……區長,兄弟認為,您……您還是應該走,和我們一起暫時撤走,否則是很危險的!” 黃增翔氣恨恨地道: “我豁出去了!不除掉曹复黎這雜種,全面恢復S區的工作,決不去見雨農,你老弟莫說了!” 見黃增翔說得這麼決絕,王學誠心中又生出了另一層懷疑,洋浦港是不是有一艘英國旗的客輪,黃增翔所言的船票存在不存在?會不會是故意騙他?若騙他,那就糟了,黃增翔不信任他,不會把他留在自己身邊,也不會把自己掌握的秘密聯絡點交待給他——就是現在,他都不知道自己置身的地下室是什麼地方?是在租界裡,還是在租界外?以後就更不會告訴他了。他完全有可能在事成之後死在黃增翔或曹复黎槍口下。 幾個月前,他根本不會產生這種顧慮,不會把自己的上峰想像得這麼卑劣,如今,經歷了這許多磨難、風波之後,他把自己的上峰們和團體內部情況都看透了,不能不防一手。 “區長,那艘英國客輪是明夜十一點開麼?” “不錯的!” “船票已訂了?” “訂了!” “是不是已拿到手了?” 黃增翔警覺了: “你問這幹啥?我保證你小老弟走得成就是!” 他不卑不亢地道: “我相信您區長的話,可那船票我要看看,到時走不了,日本人和曹复黎會四處搜捕我的,我不像區長您,有那麼多地方好藏身!” 黃增翔的臉色很不好看: “你還是不相信我嘛!” 他堅持道: “我一定要看到船票!” 黃增翔嘆了口氣,從口袋裡掏出船票遞到他手上: “不要看了,現在就給你吧!英輪'維多利亞女王'號,二等艙位!路上要用的錢,已裝在給你準備好的行李箱裡了,有法幣、也有港幣,還有一份密寫報告,到時會有人交給你的,這總該相信了吧?!” 王學誠原以為黃增翔拿不出船票,接過船票反而尷尬: “區……區長別誤會,我……我這也是被弄怕了!” 黃增翔苦笑道: “是呀!是呀!我們團體被搞成這樣子,我這做區長的還有什麼話好說?!” “不……不怪區長您,主要是曹复黎太壞!” 黃增翔總算找到了發洩的題目,破口大罵道: “這雜種遲早不得好死!我黃某人若不讓他倒在我的槍口下誓不為人!我要讓那些敢和老子作對的人都看看曹复黎的下場!我相信你們都會看到的!幹掉傅予之,下一個目標就是曹复黎!” 黃增翔於這一通發洩之後,恢復了信心,重繃起威嚴的面孔問: “沒什麼疑問了吧?!” 王學誠點了點頭。 “那麼,馬上開始,演練一下行動計劃,看看整個過程需要幾分鐘,還有什麼地方有漏洞,從現在起,我們只有不到二十四小時的準備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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