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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孤乘 周梅森 4498 2018-03-18
進了日本憲兵隊拘押所,看到那些陌生的嫌疑犯們,湯喜根的心倒踏實了,拿定主意死咬住方阿根不放。歐羅巴飯店的房間是方阿根預定的,事情發生時,他湯喜根又一直在“東亞反共同盟會”會所呆著,方阿根看見了,《新秩序》的同仁們也看見了,懷疑他自然沒有根據。 馬上又想到,這年頭誰心裡都恨日本人,頭腦一熱,都會幹的。倘若他湯喜根真有機會,有條件,沒準也就乾上了,幹完之後繼續對日本人裝孫子,就像方鴻浩在方阿根麵前常乾的那樣。 這念頭一冒出來就感到很可怕,真彷彿自己幹過了似的,那份理直氣壯的踏實一下子沒了,心口窩竟“撲通”、“撲通”跳個不停,自己聽得清清楚楚,一聲聲,一下下都像是說: “是你!是你!是你……”

“不……不是我!真不是我!” 嘴唇皮一動,不知不覺說出了聲。 蹲在他身邊的是個小商人模樣的中國人,這人當即做出神經質似的反應,失聲叫道: “更……更不是我!我……我當時只是看熱鬧,我還……” 站在拘押室門口的一個矮個子日本憲兵走了進來,對準那中年人就是一槍托子,打得那中年人骨頭散了架似地癱在地上,“哎喲、哎喲”地直叫喚。 他想把那中年人扶起來,終沒敢。 中年人的叫喚聲進一步激怒了日本憲兵,日本憲兵抬起穿皮靴的腳,對中年人沒頭沒腦地一陣亂踢,邊踢邊喊: “閉嘴的有!沒有!死拉死拉的有!” 中年人強忍著痛,不敢再大聲呻吟了,那矮小的日本憲兵才又回到門口,木樁一般豎立著。

這一幕真嚇人,日本皇軍真他媽混賬透頂,連人家隨便說句話都不准!他無意識中輕輕滑出嘴唇皮的一句話,偏讓這身邊的中年人接上,接上之後,這中年人就遭了場毒打。 覺著有愧于那中年人,悄悄挪過去,把中年人扶坐起來,又死命拖到了牆根。拘押室其他的嫌疑犯——包括方阿根在內,都麻木地看,沒有誰過來幫一把。臉腫了,鼻孔不斷地流血,紅豔的嘴唇卻還在蠕動: “不……不是我!我當……當時是在街邊看,他……他們說我在笑,我……我真……真沒笑!我……我不知道自……自己在笑。” 湯喜根輕聲道: “別……別說了,再說他……他們還要打!” 中年人不吭聲了。 很靜,滿屋子裡的嫌疑犯們都在默默地想心思,也許都像他湯喜根一樣,在反省自己,肅檢別人。反抗日本皇軍的犯罪動機他們大概都會有,他們反省的目的自然是為了把這犯罪動機遮掩起來,為肅檢別人掃清心裡障礙。

湯喜根設身處地地替方阿根想了一下,覺得方阿根很難辦,這位“東亞反共同盟會”的會長應該說嫌疑最大,說不清楚的地方最多,因而,極有可能於無路可走時血口噴人,把事情往他頭上推。方阿根可能會說,那房間是經他湯喜根的手預訂的,沒準還會否定他一直在會所的事實。後一個問題倒好對付,他在會所,許多人都看到的,方阿根一人不認賬沒有用,大家都會作證,方鴻浩也會作證。倒是前一個問題麻煩,得認真對待,這狗東西真說是他打電話預定的房間怎麼辦?歐羅巴飯店的傢伙能否從電話里分辨出他和方阿根的聲音上的區別? 方阿根就在對面的牆角蹲著,任何審訊者看他一眼,都會留下深刻的印象。 挨耳光是在“東亞反共同盟會”會所,是早晨八點多鐘的時候,他親眼看見的。那當兒,他剛進會所大門,日本憲兵就把住在會所的方阿根拖出來了。方阿根一邊掙扎,一邊大喊“冤枉”,還叫會所裡的人去找社會局局長金崑崙和警察局局長袁柏村報告情況。執行抓捕的憲兵隊小隊長很惱火,脫下手上的白手套,左右開弓給了方阿根一記極響亮的耳光,又哇哩哇啦叫罵了起來。

他當時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更沒想到逃。這便帶來了麻煩。捱過耳光的方阿根瞧見了他,下巴殼沖他一揚,不屈不撓地繼續吼: “你們問問這個姓湯的,南京來的快車是不是下午才到?!在這之前,歐……歐羅巴飯店我們根本沒去過!” 憲兵小隊長馬上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手一揮,兩個憲兵也把他扭住了。 他當時嚇傻了,沒敢掙,也沒敢喊,這才僥倖躲過了一頓皮肉之苦。 方阿根自恃是個會長,和社會局金局長、警察局袁局長都有交往,沒有多少害怕的意思,在囚車裡還對他說: “湯喜根,你不要怕,他們怎麼抓的我們,還要怎麼放我們,金局長、袁局長會和他們交涉的!×他娘!我……我老方反皇軍,反維新政府,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他怕挨打,沒敢吭聲。進拘押所大門時,方阿根又叫了起來: “我們'東亞反共同盟會'是擁護新政的,我們不能和這幫反對新政的罪犯關在一起!” 日本憲兵根本不理這一套,用上了刺刀的槍對著方阿根的脊梁,逼方阿根進去。方阿根在江湖上闖蕩多年,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事早經歷過,自然硬氣,雙手抓住門框偏就不進。日本憲兵舉起槍托子就砸,砸得方阿根兩手鮮血淋漓。最終,日本憲兵像扔死屍一樣,把方阿根架起來扔進了潮濕陰暗的拘押所裡。 打那以後,方阿根臉孔上的兇惡便再沒卸下。湯喜根想,即便這位會長過去是真心擁護皇軍的,只怕經過這番折騰,也會萌生反抗之心了,狗日的日本人太不講理。 對日本人是真恨,湯喜根相信,不但是他,拘押所的這些嫌疑犯們全都恨日本人。可恨歸恨,事情鬧到這步田地,不給日本人幫忙又不行。不幫日本人弄清歐羅巴飯店的事,大家誰都脫不了身。

肇事者必在這些嫌疑犯中,看誰都覺著像。 方阿根最像,越琢磨越像。這人背景複雜,雖說擁護新政,卻沒斷掉和青幫大亨孟老夫子的那層關係,原還要請孟老夫子做會長的。而那孟老夫子和雷佛人雷老太爺又有過往,這便可疑了。誰不知道雷老太爺和國民黨、和前市長吳煥倫的關係?據此推斷,方阿根與國民黨地下黨部有聯繫,大約有根據,方阿根公開說過,S市有國民黨地下黨部,還聲稱接到過地下黨部要員的威嚇信。這個看起來很忠於日本皇軍和維新政府的傢伙,會不會是國民黨地下黨部的人?或是被國民黨地下黨部支使的人?狗東西會不會以軋姘頭作掩護,另外指使別人和皇軍的新政府搗亂? 歐羅巴飯店的總侍、經理,還有其他被拘的人也很可疑,他們就是不和方阿根串通一氣也有可能自己搞一下,只是他對他們的背景身世不太清楚,不能幫日本人作出精確的判斷。

心中一驚——如果肇事的罪犯真在這個拘押所裡,或者更進一步說,真是方阿根,他就該幫日本人把他們指認出來麼?這麼做是不是太……太沒骨氣? !他湯喜根在淪陷那夜可是上過洋浦港陣地的! 良心再次受到了煎熬,覺著出賣方阿根是說不過去的,方阿根敢這麼幹,說明了方阿根有骨氣,會長有骨氣,庶務自然也要有骨氣,就是打死也不能說的。 竟認定是方阿根幹的了,打量方阿根的目光帶上了些許敬佩的意思,死咬住方阿根不放的主張也自我取消了。 下午開始過堂,第一個被提走的是方阿根,走出拘押室大門時,方阿根氣昂昂的,回來時方阿根已遍體鱗傷,幾乎成了一堆爛肉。 把爛肉往鐵門裡一扔,兩個憲兵把他提走了。穿過空蕩蕩的院子,來到一座洋灰房底層,兩邊扭他手臂的憲兵手一鬆,他軟軟地跌坐在地上。

審訊他的憲兵頭目會講中國話,先問了他的年齡、職業、和方阿根的關係,而後便直截了當地道: “說說歐羅巴飯店的事情吧!布是很重的,一人掛上去很困難,還要有個守門望風,肯定不是你一個人幹的,那些人是誰?都說出來!” 天爺,這憲兵頭目竟認定是他,真是豈有此理! “太……太君,不……不是我!” “不是你是誰,說!” “我……我不曉得!真……真不曉得!” 憲兵頭目不再多問,手一揮,命令兩個打手把他的雙腳綁起來,倒吊在半空中,說是給他五分鐘時間,讓他清醒、清醒。 真是清醒了——沒到五分鐘便清醒了。頭腦一清醒,骨氣自然像煙霧一般消散開去,極痛苦地供出了會長方阿根,並把方阿根可能與國民黨地下黨部有聯繫的估計一併獻給了太君作參考。

太君卻不饒他,揪著他的頭髮拼命往下拉,陰沉沉地問: “方阿根和誰一起幹的?” “這……這要問方阿根!” “你幹沒幹?” “沒……沒……真沒幹!” “誰能證明?” “'東亞反共同盟會'和《新秩序》的同事都……都能證明!” “案發時,方阿根在不在會所?” “在……在的!” “那麼,他怎麼可能幹?” “必……必定是串通其他什麼人幹的!” “究竟是什麼人?” “太……太君,您老人家饒了我吧,我真不知道哇!” 皮鞭落下來,像一條條蛇,纏繞著他的軀體狂飛亂舞,痛得他失聲尖叫起來…… “說,方阿根常和什麼人來往?” 他有氣無力地呻吟著:

“我……我說過了,方會長是……是孟老夫子的門徒,孟、孟……孟老夫子和雷老太爺……” “他們會不會和方阿根一起幹?” “我……我真是不曉得了,可……可能的,這……這要太君派人去……去查的!” 腦袋是倒懸著的,且懸得很低,只能看到太君灰黃的褲襠,看不到太君的臉,搞不清太君是不是相信了,又極困難地討好說: “太君若是放了我,我……我也會幫太君去查!我……我擁護新政府,決不敢反對皇軍啊!” 太君大概是相信了,把他放下來,重新押回了拘押所。 他一回來,方阿根便爬到面前問: “怎……怎麼樣?” 他脫口道: “我……我沒說你!” 方阿根點點頭: “這……這就好!打得再狠都……都不能亂說!他們是搞錯了,社會局金……金局長、警察局袁局長會……會和他們交涉的!” 他悄悄問方阿根: “方會長,您……您老真不知是……是誰幹的麼?” 方阿根立時瞪起眼睛怒視著他: “混賬東西!你……你也懷疑我!我……我方阿根在本市率先發……發起和平反共,擁護傅……傅市長,怎麼會幹……幹這種壞事!” 完了,從方阿根嘴裡掏不出一點東西,看來下一次過堂又要遭罪了。 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方阿根煩了。 “哭什麼哭?這種被……被人冤枉的事是常……常有的!皇……皇軍這……這麼待咱不……不對,可……可要捉拿滋事姦匪並……並不錯!要不,咱們還搞……搞什麼和平運動哇!” 方阿根真是狡猾至極,被打成這個樣子,還掩飾著自己的真面目。 說來也真怪,不知是方阿根掩飾有方,還是真弄錯了,方阿根的話第二天中午便應驗了,維新政府社會局和警察局竟搬動了西村機關長親自出面,把他和方阿根救了出來。社會局局長金崑崙帶車到拘押所來接他們,日本憲兵大隊長山口還正正經經地就這次不幸的“誤會”向他們道了歉。 這麼說來,方阿根真是冤枉的了?坐社會局的車出了拘押所大門就想,壞了!只怕以後無法再做《新秩序》的庶務了,他被吊在半空中吐露的供詞只要被方阿根知道,必將大禍臨頭! 更沒料到,當晚見到在蘇府做傭人的母親,母親竟交給他一封弟弟湯祖根留下的信: “哥哥,我走了,我受不了這鐵蹄刺刀下的奴隸生活。不要問我何時回來,S市光復之日,才是我回歸之時。也不要問我在哪裡,我可能會在國軍行進的行列中,也可能在共產黨打鬼子的游擊隊裡。歐羅巴懸幅一舉,已使我不能身容於這座鐵蹄下的陷城,此舉若是累及你並母親,是家庭的大不幸,然國亡何談家存?!” “如你見信後還未身陷囹圄,也望速到武漢或鄉下去,為國家民族效力,蘇萍小姐會鼎力相助的,弟祖根。30日夜。” 他一下子呆了,這才想起和弟弟湯祖根的一次閒談。那是歐羅巴懸幅事件前一天夜晚,他和湯祖根都到蘇府看望母親,無意中說起自己和方阿根的關係,吹噓方阿根如何信得過自己,連軋姘頭都叫他幫忙。不曾想,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弟弟湯祖根竟抓住時機鬧出了這麼一番嚇人的動靜!他竟沒想到!竟然在被吊在半空中時都沒想到!如果那時想到,他會像供方阿根一樣,把自己親兄弟供出來的!而供出自己的親兄弟,他自己也逃不脫干係了,自己就判了自己的死刑! 他放聲狂笑起來,笑得渾身直抖,眼淚、鼻涕、口水一齊出來了: “天命,這……這都是他媽的天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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