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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孤乘 周梅森 3600 2018-03-18
蘇宏貞教授是突然出現在閣樓上的,事先莊奉賢既未聽到樓梯響,也沒聽到敲門聲。時間大約是八點左右,離就寢還早,奶黃色的房門沒插,虛掩著,蘇宏貞教授輕輕地一推,房門就開了,莊奉賢迴轉身便看見了蘇宏貞那憂鬱的面孔。 蘇宏貞一開始沒把真實意圖流露出來,只說隨便看看,還很關切地詢問了一下莊奉賢的傷勢,囑咐莊奉賢安心養傷,不要太著急,一切都會有辦法的。 據蘇宏貞說,偽維新政府和租界方面,他都有相熟的朋友,必要的證明文件是能弄到手的,只要傷養得差不多了,他隨時都可以把他們送出S市,去香港、去重慶都行。又說,維新政府並非鐵板一塊,良知未泯的中國人還是有的,就是偽市長傅予之也只是表面上應付日本,骨子裡仍是想為中國民眾做些好事的。

莊奉賢默默地聽著,沒作聲。 “不過,日本人軍事佔領的現實我們還是要正視的,無意義又無價值的冒險,我們不能提倡,也不能慫恿,明明知道面前是塊石頭,我們何必要拿雞蛋去碰呢?莊旅長、汪副官,你們說是不是?” 莊奉賢實在不明白蘇宏貞這話的意思,擰著眉頭想了半天,才鬱鬱不樂地問: “蘇教授,是不是我們在這裡給您和家人帶來了什麼不便?” 蘇宏貞搖了搖頭: “這倒不是,我敢接納你們,就敢負責任。即便有了麻煩,也不會怪你們。我想講的是,處於這種困境,我們萬不可自己去冒險,或唆使別人去冒險了!” 汪小江很困惑: “自從淪陷那夜來到這裡,我們連院門都沒出過,冒險從何談起?” 蘇宏貞嘆了口氣,掏出一張剛剛出版的《新晚報》來,放到桌上:

“莊旅長,汪副官,你們自己看吧!” 莊奉賢拿過報紙,搭眼便在頭版報頭下面看見了維新政府第一百三十號訓令,內容是關於開徵各項捐稅的。 訓令字號很大,且加了邊框。 訓令下方是原有捐稅和新設捐稅一覽表,幾乎佔據了報紙頭版的大部版面。 莊奉賢沒細看,把報紙一合,問: “蘇教授,您該不是懷疑我和汪副官挑動市民抗稅抗捐吧?” 蘇宏貞一怔: “你們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莊奉賢搖了搖頭: “不知道,真有人抗稅抗捐,也與我們無關!” “不是抗捐,你……你看這裡!喏,這條消息!” 莊奉賢這才注意到,頭版右下角還有條小消息,標題是: “姦匪滋事,歐羅巴垂幅,警局震怒,立時起戒嚴。”

消息稱: 本日中午一時許,位於鬧市中心之歐羅巴大飯店樓上突懸下白布一幀,上書'打倒××強盜','打倒××政府'等語,圍觀者如堵,場面甚為奇特。政府當局事先無所防範,圍觀者也未及時報警,竟使該巨幅懸於歐羅巴樓壁達半小時之久。後當值警官孫某察覺,向皇軍憲兵大隊和市警局報告,方由憲兵大隊和警局派出乾員,驅散圍觀市民,進入歐羅巴飯店取下垂幅。三時,市警局袁局長下令戒嚴,捉滋事姦匪,現已有十數人涉嫌被拘,有關內幕情節,本報還將陸續披露,讀者諸君可拭目待之。 莊奉賢看畢,放下報紙,情不自禁地道: “幹得漂亮!敢在這時候挺身而出的人是了不起的英雄,我這個國軍旅長自愧不如!”

蘇宏貞陰陰地道: “這是冒險!一條標語,幾句口號能改變日本人軍事佔領的局面麼?能改變本市中國民眾的處境麼?” 汪小江道: “雖一時不能改變什麼,卻是能警策民眾的。有人敢這麼幹,就證明人心還沒死絕,S市、中國都大有指望!” 蘇宏貞火了: “但是,為這事已有十幾人被捕,細究下去,只怕我們在租界也不得安生!” 莊奉賢很奇怪: “這與我們有什麼關係!” 蘇宏貞頹喪地道: “那匹白佈在我們樓下客廳出現過,我親眼看到的!當時我沒想到蘇萍會……會這麼不要命的亂來!” 莊奉賢眼睛一下子睜得溜圓: “會是二小姐麼!她……她怎麼可能一個人把這麼重的一匹白布從歐羅巴樓懸掛下來……”

“還有人幫忙。” “會是誰?” 蘇宏貞苦笑道: “你們真不知道?” 莊奉賢正經作色地道: “蘇教授,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對這件事我們一無所知,如果知道,不用您提醒,我們也會勸阻的!” 蘇宏貞疑疑惑惑地看著他。 他繼續道: “蘇教授,您想想,我們在您府上養傷,已給您帶來了許多不便,如何會慫恿蘇萍小姐再乾這種事呢?她闖下禍,對您不好,對我們又有什麼好處呢?!我們唯一請她做過的事,是幫我們聯絡雷德路的中國軍人營,了解那裡七七三旅弟兄的情況,通信地址還不是這裡,是蘇小姐一個朋友的家!” 蘇宏貞臉色更陰暗了: “怎麼?你們還讓她聯絡過軍人營?這……這更容易出亂子!倘或租界當局順藤摸瓜查到這裡,我……我倒霉不說,你……你們也要被捉進軍人營去的!”

莊奉賢這時已悟到,現在的蘇宏貞,已不是淪陷那夜的蘇宏貞了,種種跡象表明,這位大學者想卸包袱。 於是,便把話挑明了: “蘇教授,我和汪副官都能理解你的心情,也實在不願再拖累您和蘇萍小姐了,我們已做好了隨時離開這裡的準備,現在唯一要等待的,就是雷德路軍人營的消息,我身為七七三旅的旅長對軍人營的弟兄有一份責任!” 蘇宏貞訥訥地道: “你……你們不要誤會,我決沒有趕你們走的意思!決……決沒有!” 莊奉賢道: “早走晚走,我們畢竟是要走的,現在蘇小姐又乾出了這樁驚天動地的事情,我們更得早點離開了!另外,為蘇小姐的安全計,蘇教授也要考慮讓小姐離開一個時期,避避風頭。” 蘇宏貞道:

“直到現在我還沒見到她!想打個電話給市長傅予之,問問被捕的人中有沒有她,又不能,打電話等於自投羅網!” 莊奉賢道: “是的,這電話不能打!” 又把《新晚報》細細看了一下: “估計蘇萍小姐不會被捕,您看,消息中只提了一句:'已有十數人涉嫌被拘。'時間是在三時戒嚴以後,就是說懸掛標語時根本沒人被捕。再說,若真是那十餘人中有蘇小姐,憑教授的聲望地位,早就有人來這里通報消息了!” 蘇宏貞臉色好看了些: “有些道理!” 莊奉賢又道: “等等看吧,或許一會兒就會回來。” 快十點鐘,蘇萍終於回來了,莊奉賢聽到蘇萍在樓下客廳和父親蘇宏貞高聲說話,似乎還吵了幾句,後來,蘇萍“登登”地上了樓,衝進了他們閣樓上的房間。

從蘇萍興奮的臉孔上,一切都得以證明了,歐羅巴飯店的懸幅事件是她一手製造的。 果然不錯,蘇萍激動地說: “是我們幹的!我們認為即便為此獻出生命也是值得的!它就像你們國軍堅守洋浦港一樣,是打仗!” 莊奉賢道: “比我們打仗更英勇!就憑著今天的這樁壯舉,這座陷落的城市和市民便永遠忘不了你!” 蘇萍嗚嗚咽咽地哭了。 莊奉賢感動地想,一個弱女子都如此英勇地走向了抵抗的戰場,他這個本來就擔負著守土抗敵之責的國軍旅長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 !全旅官兵在洋浦港戰至最後一刻,正是他的職責所在,也是他和全旅官兵應引以自豪的事情,否則,今日便無顏以對這位勇敢的小姐了。 蘇萍卻噙著淚說: “是國軍將士犧牲到底的精神鼓勵了我們,如果淪陷那夜我和湯祖根都不在洋浦港,也許我們抗敵的決心無此堅定。害怕,自然都是害怕的,但每每想到為保衛我們而倒在陣地上的官兵們,就覺著非得乾點什麼不可!不能讓世人感到,國軍拼死保衛的是座沒骨氣的城市!沒良心的城市!S市陷落,S市的良心不該陷落,反抗的骨氣不該喪失!”

莊奉賢莊嚴地道: “蘇萍小姐,我會永遠記住你的這番話——以一個決死抗日的中國軍人的名義!我還要在返回軍部以後,把你的話轉告參加過S市保衛戰的官兵們,讓他們都明白,在他們轉進之後,在日本強盜的屠刀下S市沒有屈服!” 接下來,莊奉賢才問蘇萍,何以搞到這麼晚回來?是不是在路上遇到了麻煩? 蘇萍道: “不是遇到了麻煩,而是為了防止可能出現的麻煩,把和我一起幹這件事的朋友送出了S市。鬼子漢奸只要抓不到這個朋友,線索就斷了,永遠也不可能追查到我頭上來!” 汪小江問: “你父親知道麼?” 蘇萍道: “我已和他說過了,我那位朋友他也是認識的。” 莊奉賢想了想: “為防萬一,你自己是不是也躲一躲?”

蘇萍搖搖頭道: “不!用不著!再說,這裡還有你們,我獨自一人走了,留你們在這兒也不放心!你們大概也看出來了,我父親的態度變化越來越大了,和姦、漢奸朋友不斷地來,有一次偽市長傅老頭子還把電話掛到了我們家裡。” 這些情況莊奉賢已有耳聞,蘇多甚至說過,傅老頭子要她父親做副市長。 然而,不可思議的是,直到這種時候,蘇宏貞還掩護著他們,按一般常理很難加以解釋,如果說蘇宏貞是有骨氣而講良心的中國人,他不該和那幫漢奸打得火熱,和偽市長傅予之眉來眼去。反之,如果他決心下水噹漢奸,則又沒必要冒風險收藏現役國軍軍官。 這人是個謎。 也許,蘇宏貞還在看風向,看看漢奸政府有無長命百歲的可能,如有可能,便賣身投靠,無可能,便忠於自己的良心。也許,蘇宏貞是看在熱心抗日的女兒蘇萍份上,不得不敷衍他們。這兩種情形不論是哪一種,都預示著危險。 這地方決不能再呆下去了。 “蘇萍小姐,你要出去避一避風頭,我們也離開這裡,方才,我已和你父親說過了!” 蘇萍並不感到驚訝,只是說: “可雷德路軍人營李子龍副旅長他們還沒有消息,我前天才去那位朋友康安娜家探問過,軍人營沒有任何信件寄過來,我看,是不是再等兩天?” 莊奉賢想了想: “可以!你父親給我們聯繫出走的事,也要用幾天時間的,只是——只是這幾天歐羅巴懸幅之事會不會暴露?” 蘇萍再次很有信心地道: “不會暴露,絕對不會!我說過,線索已經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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