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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孤乘 周梅森 4124 2018-03-18
歐羅巴飯店。 蘇萍鑽出汽車看見門樓上這幾個大字時,雙腿軟得幾乎站不住,恐懼感像風暴一樣,瞬時間席捲了整個身心。湯祖根上前一步扶住了她,耳語般地說了句“別怕”,爾後,鎮定地取出車內的皮箱,用眼神鼓勵她穩住情緒。 她知道,這場危險的遊戲已無法停止了,就是她不干,湯祖根也會冒險幹下去的。湯祖根不像他哥哥喜根那麼聰明,懂得隨遇而安,這人不怕死,敢玩命,過去在鄉下和土豪劣紳玩過,今日又和鬼子、漢奸玩上了,且是她慫恿他,和他一起合謀玩的,她這時候退出,不但丟盡顏面,也對不起憨直的湯祖根。 卻怕得不行,穿著白色高跟皮鞋的腳“格登格登”往歐羅巴飯店門廳走時,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喉嚨口。她覺得這裡比淪陷之夜的洋浦港陣地還要危險,每向門廳方向走一步,就是向死亡逼進了一步,沒准進了這個大門便再也出不來了。

還是勇敢地進了門廳。 一個侍者滿臉堆笑地迎過來,接過湯祖根手中沉重的皮箱,將他們引到了總侍台前,總侍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禮貌地站起來,招呼她,她卻不知道自己隨口應了句什麼,腦子裡只有恐懼造出的一片空白。 “小姐臉色很不好,是不是……” 湯祖根忙道: “沒關係,我們小姐只是暈車!” “那就好!那就好!” “查查我們小姐訂的房間,是昨晚八點'東亞反共同盟會'方會長電話預訂的!” 總侍躬下身子查了查房卡,抽出一張: “是方阿根先生麼?已安排了,六樓十五號二等客房,女賓一位。” 看看湯祖根,又問: “您先生是?” 湯祖根從容地道: “'東亞反共同盟會'的,方會長派我臨時侍候一下小姐,不在這兒住的!”

“哦!哦!” 總侍不再問了,吩咐侍者將皮箱扛到六樓十五號房去,又親自將她和湯祖根引到電梯口,送上電梯。 站在電梯裡,情緒稍微穩定了些,見電梯裡並無其他人,長長舒口氣,對湯祖根道: “嚇死我了!再問下去,我們非露餡不可!” 湯祖根嘻嘻笑道: “才不會呢!這房間真是方阿根預訂的麼,女賓一位也沒錯!方阿根的姘頭是乘下午到站的快車,湯喜根要去接的,他和我說得很清楚。” “令兄真是個寶貝!到《新秩序》做了庶務不算,還替方鴻浩的伯伯當起了這種不要臉的狗腿子!” 湯祖根哼了一聲: “他自認為挺榮耀,還向我吹呢!” 電梯在六樓停下了。他們下了電梯,被引進了十五號房間。片刻,侍者把皮箱扛上來了,湯祖根付了賞錢,把那侍者打發走,關上了門,馬上動手掏鑰匙開皮箱。

蘇萍這時倒比湯祖根沉著了,當即制止了他: “別動!你不懂這裡的規矩,茶房還要來送茶水手巾的!” 果然,沒一會工夫,一個老茶房送茶水手巾來了,殷勤地招呼他們洗臉、用茶。 湯祖根道: “好了!好了!我們小姐知道!沒你的事了,你先生請便吧!” 老茶房走後,湯祖根把門上的司匹林鎖扣死,走到窗前向外看了看,扭頭對她道: “現在是中午,街上人正多,咱們快動手吧!” 她遲疑著: “街上這麼多人,會不會注意到我們的窗口?” 湯祖根很有把握: “不會的!咱們這是六樓,他們看不到什麼,再說,他們憑白無故也不會往上看的。” 她還不放心,也湊到窗前瞅了瞅。確實,街上行人不少,似乎沒有誰格外留心這座歐羅巴飯店的頂樓。

和湯祖根一起行動起來,開了皮箱,取出那匹寫好了標語的白布,放在窗台上,又用繩子將軸棍兩頭在窗戶的鉸鏈上繫牢後,她累得幾乎要癱倒了。 不僅僅是累,主要還是那甩不掉的恐懼感在作怪。充斥在腦海裡的不再是成功的預想,而盡是些倒霉透頂的念頭,一忽兒想到,自己可能走不出歐羅巴飯店的大門,一忽兒又想,就是走出飯店大門,日後還會有麻煩。她在這兒露了面,事發之後日本人定會追查,查到方阿根,必會帶出湯喜根、湯祖根兄弟,而湯氏兄弟一被捕,自己肯定逃不掉。這樣一來,父親和藏在家裡的莊奉賢旅長、汪小江副官都要跟著遭殃,沒準她就把禍惹大了。 “祖……祖根,我們是不是再想週……周到些,看看過後會不會留下什……什麼漏洞?”

湯祖根正在往捆布的繩子上插香,系炮仗,對她的話並沒留意,只隨口應了句: “沒事的!” 她又問: “我們有……有把握在繩子炸開之前走……走出歐羅巴飯店麼?” 湯祖根這才察覺到了她的極度恐懼,想了想道: “蘇小姐,你先走吧!到歐羅巴對過的新世界公司西門等我!” 她本能地搖搖頭道: “不!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我是說,要乾一起幹,要走一……一起走!” 湯祖根嚴肅地道: “走?現在絕不可不干就走!蘇小姐,你想,我們提著皮箱住了店,沒一會工夫,又提著皮箱走了,有道理麼?不是更要受人懷疑麼?把皮箱和標語甩在這裡,人家要找麻煩還是會找到我們的。” 這倒也是,他們走到這一步,根本沒退路了,幹不干,麻煩該來都要來的,不干便虧了。乾一下,至少對還在淪陷中的人心是個震撼。

極力掩飾著內心的慌張,紅著臉兒道: “我……我沒說不干!” 湯祖根點點頭: “那好,蘇小姐,你不要怕!時間是非常充裕的,我們試過幾次。香點燃後能燒二十五分鐘到半個小時,有這二十五分鐘到半個小時,我們不但出了歐羅巴大門,還能在新世界公司樓下的國貨櫃檯轉上兩圈呢!” 她認可了湯祖根的分析。 湯祖根又道: “蘇小姐,你的事已做完了,還是先走吧!” 她拒絕了。她不能這麼做,這次冒險本是她挑起的,是她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情,不是湯祖根要做。 見她真不願走,湯祖根也沒再催,二人把幾根香和幾隻炮仗繫牢,仔細檢查了一番,才小心翼翼地在香的頂端點上火,輕輕將那卷白布推到了窗台邊緣,使其大半懸空。

“好,蘇小姐,現在我們一起走,不要慌,沒有電梯,就從樓梯下去,出大門時要自然些,若是太緊張,就裝作有病,靠住我肩頭。出了大門,過街到新世界去,您站在這裡就可以看見,新世界門口停著不少黃包車,炮仗炸響,看著標語垂落下來後,我們就坐黃包車回租界。” 湯祖根真是個了不起的男子漢,香已點著了,還這麼有板有眼,不慌不忙,你在他臉上根本看不到一絲恐懼,好像這人生來就是乾這種事的。 她突然覺著有了依靠,心地踏實多了,順從地點著頭對湯祖根道: “我聽你的就是!” 湯祖根遞過毛巾: “決擦擦臉上的汗!” 她匆忙擦了把,把毛巾塞給湯祖根,湯祖根也擦了擦臉,又喝了兩口茶,才從容地拉開門,和她一起走了出去。

正巧電梯上來,他們上了電梯。電梯裡還有兩個著西裝的人,見他們上來,就禮貌地向裡面讓了讓。 一切正常,電梯順利地在底樓停下了,他們和那兩位著西裝的客賓一起走出電梯,笑談著通過門廳向大門口走。 湯祖根做出副東道主的模樣介紹說: “這座城市是很值得看看的,洋浦灘、跑馬廳都可以走走。西餐也比南京、北平地道……” 她聽著,勉力微笑著,眼睛卻盯著大門口,根本不敢往總侍台看。 “這歐羅巴飯店的西餐比起你們那裡算是好的,可在這裡就很一般了,方會長請您去的'維多利亞'才算一流……” 已快到門口了,湯祖根卻不知因為什麼停住了腳步,側過身子對著總侍台道: “先生,我陪我們小姐出去一下,方會長的汽車來接小姐的話,請他們稍候!”

這才發現那位總侍在註視她和湯祖根。 湯祖根神態自然得很,又對總侍煞有介事地叮囑了一句: “先生千萬別忘記了!” 總侍點頭哈腰道: “一定的!一定的!” 終於到了門口,守在門前的侍者畢恭畢敬地拉開了門,說了聲“好走”,爾後,垂首立在一旁,她和湯祖根平平安安地出來了。 後來怎麼穿過馬路,又怎麼走進新世界公司大門,她都恍恍惚惚。只知道兩條腿在機械地邁動著,身邊、面前不斷地閃過一些車輛、人影,耳畔先是有汽車喇叭聲,黃包車的響鈴聲,繼而又是鬧哄哄毫無意義的人語聲。是S市中國街區最熱鬧繁華的地段,這一點她是清楚的!她已置身在這熱鬧繁華之中,也是清楚的,但那恐懼帶來的麻木遲鈍卻沒消失,直到站在國貨櫃檯前,湯祖根輕輕碰了她一下,她才回過神來。

天哪!一樁必將驚天動地的大事情竟做成了!竟靠她這個弱女子和一個傭人的兒子做成了!幾分鐘,也許是幾秒鐘之後,香頭燒到炮仗的引信上,會帶來三聲爆響,炸斷捆紮布匹的繩子,那匹讓鬼子、漢奸目瞪口呆的標語布就會驟然垂落下來。 自己了不起,湯祖根更了不起! 為了表示一下自己對湯祖根的敬佩和感激之情,她覺著有必要在這裡,在這個值得永遠記住的日子裡,給湯祖根買件禮物。 沒和湯祖根商量,便買下了一個挺貴的銀煙盒,煙盒正面鑄著一艘風帆高張的船,背面是古樸的花紋。她覺得挺有意義。 湯祖根很奇怪: “買煙盒幹啥?” “送你呀!” “是獎賞?” 她點點頭,舒心地笑了。 湯祖根嘆了口氣: “只可惜,我不抽煙。” 這倒沒想到。 “那以後就學著抽吧!反正不辜負小姐的心意就是。” 她有些尷尬: “我……我是看著煙盒上的船,船很好看……” 正說到這裡,西門口已有人叫嚷起來,身邊許多人聽到西門口的叫嚷聲,紛紛往西門口跑。沒聽到預想中的砲仗響。炮仗或許沒炸,或許新世界公司距歐羅巴飯店六樓的空間距離太遠,炮仗聲聽不到。 她把湯祖根的手一拉,說了聲:“咱們也看看去。”匆忙穿過一排櫃檯,來到了新世界公司西門口。 歐羅巴飯店上的標語已垂落下來了,她親手用排筆刷下的標語,赫然呈現在這座陷城面前,呈現在成千上萬個中國市民面前: “打倒日本強盜!打倒維新政府!中華民國萬歲!” 淚水湧出了眼眶,她默默地哭了,為這激動人心的時刻,也為一個正直勇敢的中國人的民族良心。 街上的人越聚越多,黑壓壓一片高仰的面孔,那面孔上有驚喜,有感動,也有敬佩。不少人在議論。說了些什麼,不甚真切,聲音斷斷續續的,而且人多嘴雜,鑽到耳裡幾乎都成了難以捕捉意義的噪音,只湯祖根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湯祖根在逗身邊一個穿長袍的中年人讀歐羅巴飯店上的標語,口氣很虔誠: “先生,那上面寫的什麼?我這眼睛近視,看不見,這打倒、打倒什麼人呀?” 中年人道: “打倒日本強盜!打倒維新政府!” 湯祖根支起耳朵: “什麼?我聽不見,勞駕您老再說一遍!” 中年人將聲音提高八度,喊口號一般地道: “打倒日本強盜!打倒維新政府!中華民國萬歲!” 湯祖根做出很吃驚的樣子: “喲,這不是國共姦匪的口號嗎?小姐,哎一小姐,我們得快走,別碰到麻煩。” 她知道這是湯祖根在提醒她脫身,以免碰到意外,遂順從地掏出手絹揉了揉濕潤的眼睛和湯祖根一起往人群外擠,擠出了人叢,直穿過新世界公司底樓,來到了北門口。 在北門口叫了輛剛停下的出租汽車,吩咐汽車夫直開租界瑪麗亞路蘇府。 在車上,湯祖根很認真地說: “蘇小姐,為了紀念,我也要送你一件禮物的。” 她感動地道: “你的禮物已送過了,我收著呢!” “我送了什麼?” “一顆沒有陷落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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