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羅巴飯店。
蘇萍鑽出汽車看見門樓上這幾個大字時,雙腿軟得幾乎站不住,恐懼感像風暴一樣,瞬時間席捲了整個身心。湯祖根上前一步扶住了她,耳語般地說了句“別怕”,爾後,鎮定地取出車內的皮箱,用眼神鼓勵她穩住情緒。
她知道,這場危險的遊戲已無法停止了,就是她不干,湯祖根也會冒險幹下去的。湯祖根不像他哥哥喜根那麼聰明,懂得隨遇而安,這人不怕死,敢玩命,過去在鄉下和土豪劣紳玩過,今日又和鬼子、漢奸玩上了,且是她慫恿他,和他一起合謀玩的,她這時候退出,不但丟盡顏面,也對不起憨直的湯祖根。
卻怕得不行,穿著白色高跟皮鞋的腳“格登格登”往歐羅巴飯店門廳走時,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喉嚨口。她覺得這裡比淪陷之夜的洋浦港陣地還要危險,每向門廳方向走一步,就是向死亡逼進了一步,沒准進了這個大門便再也出不來了。
還是勇敢地進了門廳。
一個侍者滿臉堆笑地迎過來,接過湯祖根手中沉重的皮箱,將他們引到了總侍台前,總侍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禮貌地站起來,招呼她,她卻不知道自己隨口應了句什麼,腦子裡只有恐懼造出的一片空白。
“小姐臉色很不好,是不是……”
湯祖根忙道:
“沒關係,我們小姐只是暈車!”
“那就好!那就好!”
“查查我們小姐訂的房間,是昨晚八點'東亞反共同盟會'方會長電話預訂的!”
總侍躬下身子查了查房卡,抽出一張:
“是方阿根先生麼?已安排了,六樓十五號二等客房,女賓一位。”
看看湯祖根,又問:
“您先生是?”
湯祖根從容地道:
“'東亞反共同盟會'的,方會長派我臨時侍候一下小姐,不在這兒住的!”
“哦!哦!”
總侍不再問了,吩咐侍者將皮箱扛到六樓十五號房去,又親自將她和湯祖根引到電梯口,送上電梯。
站在電梯裡,情緒稍微穩定了些,見電梯裡並無其他人,長長舒口氣,對湯祖根道:
“嚇死我了!再問下去,我們非露餡不可!”
湯祖根嘻嘻笑道:
“才不會呢!這房間真是方阿根預訂的麼,女賓一位也沒錯!方阿根的姘頭是乘下午到站的快車,湯喜根要去接的,他和我說得很清楚。”
“令兄真是個寶貝!到《新秩序》做了庶務不算,還替方鴻浩的伯伯當起了這種不要臉的狗腿子!”
湯祖根哼了一聲:
“他自認為挺榮耀,還向我吹呢!”
電梯在六樓停下了。他們下了電梯,被引進了十五號房間。片刻,侍者把皮箱扛上來了,湯祖根付了賞錢,把那侍者打發走,關上了門,馬上動手掏鑰匙開皮箱。
蘇萍這時倒比湯祖根沉著了,當即制止了他:
“別動!你不懂這裡的規矩,茶房還要來送茶水手巾的!”
果然,沒一會工夫,一個老茶房送茶水手巾來了,殷勤地招呼他們洗臉、用茶。
湯祖根道:
“好了!好了!我們小姐知道!沒你的事了,你先生請便吧!”
老茶房走後,湯祖根把門上的司匹林鎖扣死,走到窗前向外看了看,扭頭對她道:
“現在是中午,街上人正多,咱們快動手吧!”
她遲疑著:
“街上這麼多人,會不會注意到我們的窗口?”
湯祖根很有把握:
“不會的!咱們這是六樓,他們看不到什麼,再說,他們憑白無故也不會往上看的。”
她還不放心,也湊到窗前瞅了瞅。確實,街上行人不少,似乎沒有誰格外留心這座歐羅巴飯店的頂樓。
和湯祖根一起行動起來,開了皮箱,取出那匹寫好了標語的白布,放在窗台上,又用繩子將軸棍兩頭在窗戶的鉸鏈上繫牢後,她累得幾乎要癱倒了。
不僅僅是累,主要還是那甩不掉的恐懼感在作怪。充斥在腦海裡的不再是成功的預想,而盡是些倒霉透頂的念頭,一忽兒想到,自己可能走不出歐羅巴飯店的大門,一忽兒又想,就是走出飯店大門,日後還會有麻煩。她在這兒露了面,事發之後日本人定會追查,查到方阿根,必會帶出湯喜根、湯祖根兄弟,而湯氏兄弟一被捕,自己肯定逃不掉。這樣一來,父親和藏在家裡的莊奉賢旅長、汪小江副官都要跟著遭殃,沒準她就把禍惹大了。
“祖……祖根,我們是不是再想週……周到些,看看過後會不會留下什……什麼漏洞?”
湯祖根正在往捆布的繩子上插香,系炮仗,對她的話並沒留意,只隨口應了句:
“沒事的!”
她又問:
“我們有……有把握在繩子炸開之前走……走出歐羅巴飯店麼?”
湯祖根這才察覺到了她的極度恐懼,想了想道:
“蘇小姐,你先走吧!到歐羅巴對過的新世界公司西門等我!”
她本能地搖搖頭道:
“不!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我是說,要乾一起幹,要走一……一起走!”
湯祖根嚴肅地道:
“走?現在絕不可不干就走!蘇小姐,你想,我們提著皮箱住了店,沒一會工夫,又提著皮箱走了,有道理麼?不是更要受人懷疑麼?把皮箱和標語甩在這裡,人家要找麻煩還是會找到我們的。”
這倒也是,他們走到這一步,根本沒退路了,幹不干,麻煩該來都要來的,不干便虧了。乾一下,至少對還在淪陷中的人心是個震撼。
極力掩飾著內心的慌張,紅著臉兒道:
“我……我沒說不干!”
湯祖根點點頭:
“那好,蘇小姐,你不要怕!時間是非常充裕的,我們試過幾次。香點燃後能燒二十五分鐘到半個小時,有這二十五分鐘到半個小時,我們不但出了歐羅巴大門,還能在新世界公司樓下的國貨櫃檯轉上兩圈呢!”
她認可了湯祖根的分析。
湯祖根又道:
“蘇小姐,你的事已做完了,還是先走吧!”
她拒絕了。她不能這麼做,這次冒險本是她挑起的,是她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情,不是湯祖根要做。
見她真不願走,湯祖根也沒再催,二人把幾根香和幾隻炮仗繫牢,仔細檢查了一番,才小心翼翼地在香的頂端點上火,輕輕將那卷白布推到了窗台邊緣,使其大半懸空。
“好,蘇小姐,現在我們一起走,不要慌,沒有電梯,就從樓梯下去,出大門時要自然些,若是太緊張,就裝作有病,靠住我肩頭。出了大門,過街到新世界去,您站在這裡就可以看見,新世界門口停著不少黃包車,炮仗炸響,看著標語垂落下來後,我們就坐黃包車回租界。”
湯祖根真是個了不起的男子漢,香已點著了,還這麼有板有眼,不慌不忙,你在他臉上根本看不到一絲恐懼,好像這人生來就是乾這種事的。
她突然覺著有了依靠,心地踏實多了,順從地點著頭對湯祖根道:
“我聽你的就是!”
湯祖根遞過毛巾:
“決擦擦臉上的汗!”
她匆忙擦了把,把毛巾塞給湯祖根,湯祖根也擦了擦臉,又喝了兩口茶,才從容地拉開門,和她一起走了出去。
正巧電梯上來,他們上了電梯。電梯裡還有兩個著西裝的人,見他們上來,就禮貌地向裡面讓了讓。
一切正常,電梯順利地在底樓停下了,他們和那兩位著西裝的客賓一起走出電梯,笑談著通過門廳向大門口走。
湯祖根做出副東道主的模樣介紹說:
“這座城市是很值得看看的,洋浦灘、跑馬廳都可以走走。西餐也比南京、北平地道……”
她聽著,勉力微笑著,眼睛卻盯著大門口,根本不敢往總侍台看。
“這歐羅巴飯店的西餐比起你們那裡算是好的,可在這裡就很一般了,方會長請您去的'維多利亞'才算一流……”
已快到門口了,湯祖根卻不知因為什麼停住了腳步,側過身子對著總侍台道:
“先生,我陪我們小姐出去一下,方會長的汽車來接小姐的話,請他們稍候!”
這才發現那位總侍在註視她和湯祖根。
湯祖根神態自然得很,又對總侍煞有介事地叮囑了一句:
“先生千萬別忘記了!”
總侍點頭哈腰道:
“一定的!一定的!”
終於到了門口,守在門前的侍者畢恭畢敬地拉開了門,說了聲“好走”,爾後,垂首立在一旁,她和湯祖根平平安安地出來了。
後來怎麼穿過馬路,又怎麼走進新世界公司大門,她都恍恍惚惚。只知道兩條腿在機械地邁動著,身邊、面前不斷地閃過一些車輛、人影,耳畔先是有汽車喇叭聲,黃包車的響鈴聲,繼而又是鬧哄哄毫無意義的人語聲。是S市中國街區最熱鬧繁華的地段,這一點她是清楚的!她已置身在這熱鬧繁華之中,也是清楚的,但那恐懼帶來的麻木遲鈍卻沒消失,直到站在國貨櫃檯前,湯祖根輕輕碰了她一下,她才回過神來。
天哪!一樁必將驚天動地的大事情竟做成了!竟靠她這個弱女子和一個傭人的兒子做成了!幾分鐘,也許是幾秒鐘之後,香頭燒到炮仗的引信上,會帶來三聲爆響,炸斷捆紮布匹的繩子,那匹讓鬼子、漢奸目瞪口呆的標語布就會驟然垂落下來。
自己了不起,湯祖根更了不起!
為了表示一下自己對湯祖根的敬佩和感激之情,她覺著有必要在這裡,在這個值得永遠記住的日子裡,給湯祖根買件禮物。
沒和湯祖根商量,便買下了一個挺貴的銀煙盒,煙盒正面鑄著一艘風帆高張的船,背面是古樸的花紋。她覺得挺有意義。
湯祖根很奇怪:
“買煙盒幹啥?”
“送你呀!”
“是獎賞?”
她點點頭,舒心地笑了。
湯祖根嘆了口氣:
“只可惜,我不抽煙。”
這倒沒想到。
“那以後就學著抽吧!反正不辜負小姐的心意就是。”
她有些尷尬:
“我……我是看著煙盒上的船,船很好看……”
正說到這裡,西門口已有人叫嚷起來,身邊許多人聽到西門口的叫嚷聲,紛紛往西門口跑。沒聽到預想中的砲仗響。炮仗或許沒炸,或許新世界公司距歐羅巴飯店六樓的空間距離太遠,炮仗聲聽不到。
她把湯祖根的手一拉,說了聲:“咱們也看看去。”匆忙穿過一排櫃檯,來到了新世界公司西門口。
歐羅巴飯店上的標語已垂落下來了,她親手用排筆刷下的標語,赫然呈現在這座陷城面前,呈現在成千上萬個中國市民面前:
“打倒日本強盜!打倒維新政府!中華民國萬歲!”
淚水湧出了眼眶,她默默地哭了,為這激動人心的時刻,也為一個正直勇敢的中國人的民族良心。
街上的人越聚越多,黑壓壓一片高仰的面孔,那面孔上有驚喜,有感動,也有敬佩。不少人在議論。說了些什麼,不甚真切,聲音斷斷續續的,而且人多嘴雜,鑽到耳裡幾乎都成了難以捕捉意義的噪音,只湯祖根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湯祖根在逗身邊一個穿長袍的中年人讀歐羅巴飯店上的標語,口氣很虔誠:
“先生,那上面寫的什麼?我這眼睛近視,看不見,這打倒、打倒什麼人呀?”
中年人道:
“打倒日本強盜!打倒維新政府!”
湯祖根支起耳朵:
“什麼?我聽不見,勞駕您老再說一遍!”
中年人將聲音提高八度,喊口號一般地道:
“打倒日本強盜!打倒維新政府!中華民國萬歲!”
湯祖根做出很吃驚的樣子:
“喲,這不是國共姦匪的口號嗎?小姐,哎一小姐,我們得快走,別碰到麻煩。”
她知道這是湯祖根在提醒她脫身,以免碰到意外,遂順從地掏出手絹揉了揉濕潤的眼睛和湯祖根一起往人群外擠,擠出了人叢,直穿過新世界公司底樓,來到了北門口。
在北門口叫了輛剛停下的出租汽車,吩咐汽車夫直開租界瑪麗亞路蘇府。
在車上,湯祖根很認真地說:
“蘇小姐,為了紀念,我也要送你一件禮物的。”
她感動地道:
“你的禮物已送過了,我收著呢!”
“我送了什麼?”
“一顆沒有陷落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