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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八章

孤乘 周梅森 5059 2018-03-18
蘇萍認定,身為學者的父親處在極度矛盾和痛苦的狀態中。 這矛盾和痛苦父親顯然無法與人言述。父親是深藏不露的人,心裡不管如何掙扎,表面上都平靜得很,決不會向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女兒去討主張。唯一可以和他平等商量的是母親,可母親過世已快一年了。 這一年可以說是父親生命歲月最黯淡的時光,伴隨著他的除了劇變的時局,凶險的戰亂,便是深深的孤獨。蘇萍發現,父親常常會站在母親的遺像前默默地發呆,一站就是好半天。淪陷之後,父親益發如此,有時半夜三更,臥房還亮著燈,在樓下窗前,能看到父親佝僂的身影。 事情很清楚,鬼子的西村機關和軍部都是希望父親出山的。蘇萍隱約聽父親說過,他當年早稻田大學的許多同學如今都是日本朝野要人了,他們都掛記著讓早稻田大學為之驕傲的蘇宏貞博士。

淪陷前,日本東京山本機械株式會社的山本,大阪市東亞研究會的川代便派人來拜訪過父親,都希望父親能本著日中友好的精神,於S市戰事結束之後,協助日本軍方維持局面。就在淪陷那夜還有日本人把電話打到家裡來。父親是很惱火的,極不客氣地把山本、川代派來的人打發走了,很鄭重地告訴他們,他蘇宏貞不會忘記友誼和平的早稻田大學,但當早稻田大學的日本同學以刺刀槍砲開道進入中國的時候,是決不會予以合作的。他蘇宏貞與中國國民黨、與國民黨政府斷絕了關係,卻沒與、而且永遠不會與自己苦難的祖國和人民斷絕關係,並聲言,如果占領了S市的日軍或特務來找他,他將認定這是污辱,會決然自殉於城以昭告世人。 如此一來,西村機關和松井軍部只好抬出傅予之了——大概父親的那些日本同學們向西村機關和松井軍部說過,這個蘇宏貞是說得到做得到的,西村和松井不到無路可走,不會輕易來打攪他。

日本人也的確厲害,明的不來,暗的來,專派些未公開下水而又有些身份地位的漢奸來糾纏父親,像那聖安東大學的華人校董、東西洋商業公司董事長呂艾民,日華銀行董事會主席潘仲良,大概都是這類角色。他們名為閒談,實則是替日本人施加影響,按照他們的邏輯,莫說國民黨的黨政權不該存在,就是中國和中國人也不該存在。潘仲良不是明確說過麼?中國的國民精神只有讓日本人徹底變個樣,才有資格考慮自己的生存問題。 有一回,蘇萍忍不住了,紅著臉和潘仲良、呂艾民吵起來,公然嘲弄潘仲良、呂艾民前世投錯了胎,沒有降生在大和民族中,是日本帝國和中華民國的雙重不幸。呂艾民氣得不知說什麼好,潘仲良則起身要走。 那當兒,父親則一反常態地放棄了沉默,竟指著客廳大門對她道:

“這裡用不著你多嘴,You a baby(你這個無知的孩子),出去!” 那句匆忙中帶出的英文蘇萍是聽得懂的,蘇萍當即頂撞道: “誰是無知的孩子?就算無知,卻不無恥!” 父女之間的隔膜越來越深。前幾天的一個晚上,蘇萍終於當面問自己的學者父親: “爸爸,如果日本人讓你以自己的大道思想主持新政,您會和他們合作麼?” 蘇宏貞並不驚詫,只淡淡地反問: “怎麼想起提這個問題?” 蘇萍直言不諱: “外面有風聲說,你可能會接受偽職!” 蘇宏貞否認了,否認的口吻依然很平淡: “沒這事!這種風聲大概是日本人故意散佈的,淪陷前,這種傳言不是也很多麼?” 繼而,蘇宏貞又問女兒:

“你認為爸爸的大道思想有沒有道理?” 蘇萍搖搖頭: “我不知道。” “如果S市的局面——當然也包括整個中國的局面三五年內無法改變,我們怎麼辦?” 蘇萍明確地道: “忍耐和戰鬥。” 蘇宏貞笑了笑: “那我問你,我們必須忍耐的政權是不是該對日本人少一點奴顏,對中國民眾少一點殘忍?” “這不可能!任何靠刺刀維持的政權都無仁慈可言,民眾選擇的只能是反抗。” 蘇宏貞問: “如何反抗?” 蘇萍激動地叫道: “你會看到的!” 那時,蘇萍已決定去干那樁警醒民眾的大事情了,只不過蘇宏貞尚未察覺。 蘇宏貞後來換了個話題,不無憂鬱地指著家院內點綠無存的冬景道: “你能反抗一個季節麼?嚴酷的季節對一切生物來說都意味著同樣的嚴酷,空言抗拒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這時候,對所有生物來說,首要的問題是生存。適者生存,達爾文早就說過。”

“為了生存便可以事敵通敵當漢奸麼?” 蘇宏貞似乎沒聽到女兒的詰問,自顧自地說下去: “而生存的痛苦又是相等的,因為我開頭就說了,嚴酷的季節對一切生物是同樣嚴酷的。這必然帶來慘烈的生存競爭,同類的相互廝殺無可避免,但可以最大限度地減少,這就需要一種保障生存的特殊秩序。” 女兒道: “什麼特殊秩序?漢奸政府用刺刀維持的特殊秩序麼?” 蘇宏貞嚴厲地道: “即便是漢奸政府的秩序也是需要的!” 蘇萍驚呆了,幾乎不敢相信這話是從父親嘴裡吐出的。 做父親的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過分嚴厲,又緩口氣道: “不要以為傅予之就很舒服,他們的日子也未必比我們好過,甚至比我們還要難過呀!我們隱忍著一些痛苦,他們隱忍著另一些痛苦,這些痛苦都是嚴酷而不可抗拒的生存環境造成的。”

蘇萍試探著問: “那……那你肯定不會和日本人合作嘍?是不是呀爸爸?” 蘇宏貞沉思著,緩緩點了點頭…… 然而,就在這天晚上,蘇宏貞卻佯裝著散步出了門,在弄堂口叫了輛車,直開台拉斯克路傅府,去和自己的老朋友,維新市長傅予之談大道思想去了…… 傅予之對蘇宏貞的光臨深為感激,開宗明義便說,維新政府需要他的幫助,否則,憑他傅予之是難以長久維持的,政府的構成不理想,混有不少投機分子和無恥小人,日本西村機關又壓在頭上,事情越來越難做了: “……蘇教授,我們可謂老朋友了,又都和國民黨政權不共戴天,如今,你必得站出來助我一臂之力不可。我傅某對S市有責任義務,你蘇教授也有責任義務呀!你就忍心看著我這個六十八歲的老人這麼勉為其難麼?”

蘇宏貞淡淡地道: “這種情況我早就預料到了,時局劇變,勢必會使許多人生出不切實際的幻想,投機分子的混入並不奇怪,事情難做,也在預想之中,予老倒是要看開些才是!” 傅予之很激動: “我偏就看不開!現在沒有國民黨了,是我們在主持新政府,過去我們罵國民黨混賬、搞不好,今天若是我們同樣搞不好,豈不要吃天下恥笑!新政還有何意義?民眾還有何指望?在市政會議上,我多次說過,為政必得清廉,濁風必得掃除,新政定要有個新的氣象,使國人市民愛我市府,與我同心……” 蘇宏貞打斷了傅予之的話頭: “這是辦不到的;如今沒有國民黨,卻有日本人!” “日本人是另外的問題,我只能說維新不新,政府不能予市民良好印象,我這市長便難做下去!”

蘇宏貞笑道: “維新也好,復古也好,不過就是說說麼!就像中華民國的國號,像我會因為這國號而相信中華民國真是民眾之國麼?!予老切不可太認真的!對政治家而言,標榜與行動根本是兩碼事,關鍵的問題不在這裡,在……呃,在於思想的建造!” 傅予之頗為失望: “如此說,你蘇教授也不相信維新的意義?” 蘇宏貞十分坦率: “維新是個極為含混的概念,既非成熟之政治思想體系,亦非完整獨立之道德規範。維新只是相對守舊或複古而言,在政治思想的建造上並無價值。” 傅予之點點頭: “有些道理,您老弟接著說!” “新政思想之建造,我認為應以大道為本。在日本早稻田留學時期,我便萌生了研究大道思想的念頭,後赴歐講學考察,比較西洋文化,益發悟出'天下一家,萬法歸一'的大道精神的可貴之處,不知予老可還記得我於十八年刊印的《大道精神論》?”

傅予之想了想: “記得的,好像那本書被國民黨查禁過。” “是的,為此,國民黨政府還以反對國民黨的罪名,對我下過通緝令,三個月後又撤銷了——接著說吧,大道者何也?並非我標新立異,實在是人類天賦本性。母子相親相依,夫婦相愛相靠,兄弟姐妹互相幫助,是我們人類天然美德,尤為東方黃種人之優秀美德。可惜的是,這種美德未能發揚光大,由個人家庭推及社會,由社會推及國家,以至全世界,馴致相習為惡,拼爭不已,造成世亂頻仍。” “說得好!” “先哲道:'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自古迄今,欲治國者,未有不遵大道而使江山政權穩如泰山的。故爾,我以為,予老主持新政,對大道精神思想不可不加以足夠認識。”

傅予之當即道: “我近日便以維新市府名義重印您的《大道精神論》,予維新以充實的思想內容!” 蘇宏貞搖了搖頭: “那本書已經過時,似無重印必要了,而且現在的事實為日本軍事佔領時期,重印此書,大加張揚,也有諸多不便。我這裡只是以私人朋友的身份和您閒聊,並不算數的,打出我的旗號則更不好。” 傅予之一怔: “這麼說,你……你並未改變主張,也……也不願出來幫我主持新政?” 蘇宏貞平靜地道: “是的,我沒改變主張。只要日本人軍事佔領的局面不結束,我就不會走出租界!否則,連我女兒都會……” 傅予之不無淒涼地問: “連我們維新政府的顧問也不願做麼?” 蘇宏貞搖頭道: “我可以做您予老的顧問,卻不能做維新政府的顧問,您須理解我的難處!” 傅予之慘笑道: “我理解,都理解!你,還有雷佛人,還有那些賢達們,都怕被人罵為漢奸、和姦,只有我傅某是傻瓜!不會躲在租界裡做英雄!” 蘇宏貞的臉刷地紅了,勉強申辯道: “予老,不……不是這個意思……” 傅予之厲聲責問: “那又是什麼意思?有肩胛,有能力,卻不願對國家、民族負責,算英雄麼?我傅予之即便將來不幸被後人誤解,指為漢奸,也是有英雄氣概的漢奸!我……我不後悔!我……我俯仰無愧!我在城市和民眾需要我的時候站出來了,用這把老骨頭支起了一片和平天地,沒讓它直接落入日本人手裡!” 傅予之簡直是大義凜然,使蘇宏貞不敢正眼相對。他相信傅予之這番話是真誠的,這位六十八歲的老人於困難時刻挺身而出,顯然沒有私心。 “淪陷之夜,我這老頭子就打過電話給你,希望你能出來主持新政,你不干,口口聲聲說要保持氣節,害得我不得不下火坑……” “予老,這……這倒是要講良心話了,當初我也並不是主張您來幹,維新政府宣言發表那日,我……我不是還打過電話給您麼?望您三思。” 傅予之腦袋一昂: “你不干,我也不干,那麼,誰來幹?!讓金崑崙這幫人來幹麼?他們連咱們的祖宗都會賣給日本人!你罵我不該開中日追悼大法會,可你老弟曉得不曉得,金崑崙原要開的是專門追悼人家日本皇軍的大法會!日本皇軍在我們S市殺人放火,用機槍射殺我們的市民,我們還要開會追悼,奇恥大辱哇!我當場就拍案而起,這才使大法會開成了後來的樣子。” 蘇宏貞緩緩道: “這也正是我想說的,在日本人的刺刀下真要為民眾做些事情是極難的。” “不錯,是難,但,市府顧問西村少將還是個正派人,也通情達理,開大法會的事,他就作了讓步,對日軍的驕橫,他也作了不少干涉。上個星期,日本憲兵在城北區大觀道設卡三處,強迫來往行人向其鞠躬,稍有怠慢者,便毒打罰跪。城北區行政督察專員向我報告,我很生氣,找了西村少將,西村當天下午就便裝去了大觀道,日本士兵把西村也當作中國人了,逼他行禮。西村少將當場扇了憲兵隊長的耳光,還宣布,如再發生這種污辱中國民眾的事情,定當予以嚴厲處分!” 蘇宏貞道: “這個西村少將很聰明,知道民心不可辱的道理,他需要的不是中國民眾現在表面的馴服,而是更深遠的東西,這種東西大概……大概是一種在表面看來盡善盡美的統治和壓迫。” 傅予之嘆了口氣: “你可以這樣認為,但在我看來,能有這麼一個日本顧問也算得萬幸了——呃,西村多次提起過你!” 蘇宏貞一怔: “我不認識西村!莫……不是予老您向他提起的吧?” “不是,西村是大阪人,他和大阪東亞研究會一個叫川代的人是密友,據西村說,川代是你在日本上學時的同班同學。是不是?” “是的!川代是個狂熱分子,在大阪頗有影響,曾派人找過我的。” “那你何不順水推舟,出來維持一下局面呢?你出來,對維新政府和日本方面打交道是很有利的,你現在可以只做對日外交事務的專門顧問。小老弟,就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又回到了原來的老話題上。 他沉默了好半天,還是搖起了頭: “不行,我根本還沒考慮過這種事。” 傅予之緊追不捨: “你能不能考慮一下呢?” 他苦苦一笑: “我考慮這事的前提必須是能按大道思想自主做事,現在看來還不可能!那個壓在維新政府頭上的西村少將在我看來,或許比憲兵隊的日本人更壞!也更難對付!” 言畢,蘇宏貞果決地結束了這場談話,告辭了。他怕自己和傅予之再談下去,會在不知不覺中陷得更深,以致無法自拔。 到家已快十點了,看見蘇萍在客廳門口和章媽的二兒子湯祖根嘰咕著什麼,並沒注意,蘇萍和湯祖根和他打招呼,他也沒理睬,直到進了客廳看到一匹白布,才問在客廳裡看書的大女兒蘇英: “買這麼多白布干什麼?誰買的?” 蘇英未及回答,蘇萍已送走湯祖根進了門: “是湯祖根擺在這兒的,暫時擺一下。” “他從哪兒弄來的,會不會是從廠裡……” 原想說偷來的,話到嘴邊又收住了,覺著湯祖根還老實,到亨利布廠做工又是蘇家介紹的,這種偷偷摸摸的事大概不會做,便沒再說什麼,默默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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