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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九章

孤乘 周梅森 5464 2018-03-18
做了《新秩序》藝文副刊主筆之後,方鴻浩才知道《新秩序》的副刊並不好編,自發的稿幾乎沒有,約來的稿子又大都狗屁不通,看光景,中國沒亡,中國的文學已先行滅亡了。 為拯救文學的滅亡,創刊號上除了言情作家龔大鼻子《桃花歌女》的連載之外,把自己經年力作全搬上了版面,光筆名就用了十二個。 不料,主管社會局和宣傳處的金崑崙偏不領情,吊著挨槍受傷的膀子,在醫院里便給“東亞反共同盟會”掛了電話,說是《新秩序》的時評政論不錯,獨獨副刊藝文太不像樣子,維新時代,萬象更新,版面上沒有表現,盡是些愛情舞女什麼的,看了讓人倒胃口。 金崑崙著重指出,《新秩序》是維新政府成立後唯一一份鼓吹新政的刊物,是接受維新政府重點財政資助的刊物,必得從各方面誘導輿論,不可自我等同於一般不負責任的社會報刊。

電話是大伯父方阿根接的,方阿根接過電話,馬上把他叫到樓上“東亞反共同盟會”會長辦公室訓斥了一通,說他辜負了自己的厚望,頭一炮就打啞了,實在是很丟人的。 方鴻浩委屈極了,反問大伯父: “鼓吹新政的文稿根本沒有,我縱有天大的本事又何從編起?” 大伯父很納悶,眼一瞪: “咱們S市的那幫文人騷客都他媽貓到哪裡去了?都不做詩文了嗎?” “你問我,我去問誰?我又不是日本憲兵隊的,能用槍抵著他們的胸膛,讓他們寫!再說,他們不是躲進了租界,就是去了香港、武漢,我就是日本憲兵隊的也沒辦法。不是因為做了藝文副刊的主筆,得負責任,我也不會把那麼多好詩文一下子都拿出來的!” 大伯父理解了,氣恨恨地說:

“好!他們不寫,我們寫,你等著,過些天我就寫首誇讚新政的詩給你送來!” 方鴻浩不無惡意地道: “也可以讓金局長寫一寫麼!讓他寫個樣子給大家看看,也好叫大家知道這維新時代萬象更新的詩文怎麼做!” “我告訴他,他必會做的!金局長進過大學堂,吟詩作文一定不成問題。” 麻煩就這麼惹上了。幾天以後,大伯父的狗屁詩《維新時代天藍藍》和金崑崙的臭文章《新政觀念》都派人送來了,現刻兒就擺在面前的桌上,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大伯父的詩總共八句,號稱“七律”: 就這八句大白話,還加四個注: 一、維新時代:傅市長予之先生領導的S市新時代。二、皇軍帶來新氣象:皇軍解放了S市,使我們今天才有和平幸福的新生活。三、無須愁:不用發愁的意思。四、度時光:就是過日子,一種文學的說法。

大伯父的狗屁七律不通倒還罷了,身為市府宣傳處長的金崑崙也根本不通,那幾百個死蒼蠅一般粘在紙上的破字也敢自謂為“散文”,並且是什麼“書信體”的。 友人俊如,我且告訴你,S市的變化真是大極了呀!皇軍來到S市後,把亞細亞的活力帶來了,市面頗有萬像一新之象呀!維新市府成立,一掃時弊舊政,傅市長予之先生頗為全市人民稱道呢!苛捐雜稅全免,大家都有工作,有飯吃,兒童都有書讀,且不需交錢。新政確立,便添設肅檢處,大旨以清吏治,檢查民情,並清鄉(重編戶口),收拾奸黨殘餘,市井民眾無不歡欣,拍手叫好呀!真不能想像,數月前還在戰禍之中的S市,今天竟然成為和平快樂幸福的好地方。友人俊如,你是該來看一看了,看過之後,想必你的感想會有許多,不定做出什麼好文章呢!

方鴻浩覺著可憐的文學被大伯父方阿根和社會局長金崑崙合夥強奸了,進而又覺著自己也被強奸了,把這種破詩文登到刊物上,不算被強姦還算什麼? 更要緊的還有良心問題。他方鴻浩出於拯救文學的目的,和漢奸日本人共事編刊物有情可原,但編髮這種頌揚日本人,頌揚漢奸政府的詩文便太過分了,不說蘇萍了,就是《大華報》的王定海恐怕都會看不起他。 那回在伍人舉家搓麻將,王定海在他家一直等到半夜十一點。他以為王定海要找他討事做,不料,那王定海是勸他不要做主筆。說是文人要講氣節,在這種時候,一定得硬著頭皮頂住。他告訴王定海,他主持的是藝文副刊,只登載詩歌、散文什麼的,和《新秩序》的言論是兩碼事。王定海當時就說,只怕不會這麼簡單,漢奸政府出錢給你辦刊物,必得要你為他塗脂抹粉,即便政府一連串放臭屁,你得捏著鼻子喊香。他根本不信,還認定王定海是眼紅他的主筆位置哩。

現在看來,王定海是有見識的。 大伯父的七律和金崑崙的散文,從文學和良心的兩個角度來看,都不能刊發,可不刊發又不行,媽的,真不好辦! 挨到中午,想起了一個解決辦法,拿著“七律”和“散文”找到了搞政論的老宋,對老宋說,金局長和方會長都不是一般的人物,其詩文登在副刊上太……太埋沒了些,因而,為照顧他老宋,割了愛,請老宋在政論版用黑體字加框刊登,以示隆重。 老宋正做著升遷的美夢,從未考慮過良心問題,聽他如此一說,感動極了,連聲道謝,還請他在“麗園”吃了午飯。 下午正為自己的圓滿陰謀得意時,大伯父方阿根打上門來了,一口咬定做文學的侄子看不起做會長的伯父,說是金局長的“散文”登在哪裡他不管,他的“七律”是一定要登在藝文副刊上的。

“我的七律怎麼能登在政論欄裡?七律是文學!虧你也是做文學的!再說,我在你這藝文副刊登載,是他媽給你撐門面!” 方鴻浩連連道: “這我知道,知道!可我想,要隆重一些……” 大伯父眼一瞪: “可以在藝文欄裡隆重嘛!也排黑字,加框子框起來!鴻浩,你別以為伯父是粗人,我這七律,看過的人都說好,你看,'天藍藍'和'笑哈哈'對仗;'無須愁'和'度時光'又對仗了,能不好麼!能丟你的臉麼!” 方鴻浩只得把那“好詩”再度接了下來,心裡卻對大伯父和老宋恨個賊死。尤其是那老宋,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害得他重又陷入了良心的折磨中。從大伯父吵嚷中得知,是老宋到大伯父那裡去討好,說要隆重在政論欄推出他的詩,才鬧出了這一幕。大伯父自認為是政治家,對政論便不太看重,倒把文學抬舉得很高,而抬舉有時也不是好事呢!

大伯父走了沒幾分鐘,朋友、同仁兼《新秩序》庶務的湯喜根引著白興德進來了,進門便道: “老方,老白找你,在樓梯口正好遇上了我,我就把他領來了!” 說畢,要走。 白興德一把把湯喜根拉住了: “別……別,你老湯也坐下。” 方鴻浩心中一驚,認定白興德來者不善,十有八九是找茬的。白興德這陣子落魄得很,謀事總沒著落,正吹噓自己有骨氣,決不事敵,大概對已經事敵的他方鴻浩和湯喜根要譏諷挖苦一番。心理上做好應戰的準備,努努嘴讓湯喜根把房門關了,臉面上卻不動聲色,笑著問: “興德兄別來無恙乎?” 白興德兩眼亂轉,打量著藝文副刊的辦公室,嘴上支支吾吾道: “好!好!還算好。” “還常到老伍那兒搓麻將麼?”

“不常去了!老伍也尋到了事,在……在城北區專員公署做二等科員,四缺三,我和誰去搓?!” 四個牌友三個事敵,清白者隻白興德一人了,無怪乎蘇萍這麼看重他。不過,白興德眼下並不那麼鬥志昂揚,看來又不像找茬的。 如果不是找茬,必是謀事無疑。沒準是想在“東亞反共同盟會”或《新秩序》謀個什麼事做的。把湯喜根拉到《新秩序》做庶務後,便以為白興德要找上門來,已想好了應付的言辭,白興德偏偏沒來。 “鴻浩、喜根,我老白可是無事不登八寶殿呀!” 果不其然,是謀事的。 心裡溫習著早已擬好的應付言辭,嘴上卻說: “好!好!興德兄,你說,只管說!只要我和老湯能幫上忙!” “對!對!能幫忙我們會幫的!”

湯喜根也說。 白興德猶豫了一下: “這忙只要你們願幫,必能幫上的!” 話越說越明了,是想謀事,這白興德以為他方鴻浩的伯父方阿根做著會長,給他弄個相當於二等科員級的差使混混是沒問題的,這小子就沒想過自己吹噓過的“骨氣”——尤其讓他不能容忍的是,竟到蘇萍小姐那裡去吹,害得他再投臉皮去見蘇小姐。 想到此,他沒好氣地道: “老白,別繞彎子了,有啥事只管說!” 白興德嘆了口氣: “我……我謀了個事,是……是家父託人運動的,運動了個中學的教導主任,是城北區的新民中學,新辦的。” 方鴻浩一怔,心中的溫習停止了: “好哇,那還嘆啥氣?” 白興德苦著臉: “二位是知道我的,一來我從未做過教員,更別說當什麼教導主任了;二來呢,新政府的教育局有規定,受聘前需得考試,也……也怕通不過。”

湯喜根大大咧咧地道: “中學教員不就是哄哄小孩子嘛!好當!那教導主任就更好當了,下有各科教員,上有校長、督學,閉著眼也能混!” 白興德結結巴巴道: “這倒也是一說,只……只是受聘考試是真格的,通不過便不行,考卷教育局要審核的,所以、所以,今天便請二位——當然,主要是老方了,給兄弟幫個忙,幫我把那試卷做一做!” 原來是這麼不值一提的小事! 方鴻浩寬宏大量起來: “嘿!興德兄,你也是太……太那個了!早說不就完了!憑咱三人的學識水平,啥試卷做不出?!教育局的試卷要能把咱們考倒,它也就不叫教育局了,該叫教育部了!即便是教育部吧,便是考教授,咱三人合計起來,也能混上個及格的水平!” 白興德高興了,從口袋裡掏出兩大張試卷公然攤在方鴻浩的辦公桌上,考卷的正規名目叫《維新政府中小學教員思想和智力測驗》,共四大類,分選擇法、是非法、填充法,還有論文題。 方鴻浩粗略一看,心中有了數,愉快地道: “老白,你念我答,老湯參謀,包你考試合格!” 白興德便從選擇法念起: “今後中國之教育應注重:歐美教育?道德教育?黨化教育?” “道德教育!” “黨政權之失敗原因為:聯英抗日?聯俄抗日?聯美抗日?” “聯俄抗日!” “此次中日事變的原因是:人民發憤?共黨陰謀?政府既定國策?” “共黨陰謀!” 湯喜根提出了疑問: “怕不對吧?老方?!我以為應是人民發憤!” 方鴻浩斬釘截鐵地說: “傻瓜!是共黨陰謀,沒錯!維新政府天天這樣說!說人民發憤,則是國共兩黨的逆動宣傳!” “此次日本皇軍進入中國是:侵略中國?幫助建設新中國?將中國殖民地化?” “幫助建設新中國!” 湯喜根嘀咕道: “明明是侵略中國,怎麼會是幫助建設新中國呢?” 方鴻浩不屑地瞥了湯喜根一眼: “你以為我不知道這叫侵略?可人家進行的是混蛋加蠢蛋的測驗,你必得做出混蛋加蠢蛋的回答,人家才會認為你蠢得夠格,混得像樣,才能讓你通過!” 白興德一臉尷尬: “這年頭!唉,這年頭……” 方鴻浩明白自己的話擊中了白興德的要害,把白興德標榜的氣節全砸碎了,遂又做出道歉的樣子: “興德兄,你別誤會,我老方可沒有把你老兄比作混蛋、蠢蛋的意思!呃,你念,接著念下去!” 白興德又念了下去,三個合計著,心照不宣地以指鹿為馬為原則,一一作答。不到一個鐘頭,兩大張試卷竟答得差不多了。 最後,還有一篇論文: “試論中國何以淪為半殖民地國家?印度何以淪為全殖民地國家?” 這題目把三人都難住了。 方鴻浩說: “這題目話裡有話,不能直接就混蛋,得兜著圈兒混,這樣吧,二位先候著,我找搞政論的老宋來答!” 片刻,把老宋拖來了。 老宋看過題目,討了支煙只抽了半截,已混出了頭緒,揮舞著夾煙的手,極自豪地賣弄道: “印度之淪為全殖民地,中國之淪為半殖民地,誰之罪?歐美白種人之罪也!論文第一要義便是對歐美帝國主義的撻伐。何以印度全殖民地,而中國半殖民地?論文第二要義,須得對中國、印度進行各方對照分析。日本皇軍進入中國,提出亞洲人治理亞洲的口號,以及日本友邦和中國歷史悠久的美好關係,則是論文的第三要義。” 方鴻浩道: “老宋,你是大理論家,乾脆就把文章替我這朋友做了吧!我們今晚請你喝酒如何?” 老宋嚴肅地道: “我做這文章倒沒有啥,只是在傅市長的維新時代弄虛作假很不好!你們看,這試卷上寫得明白,是教員思想智力測驗,為何要測驗呢?就是要使新時代之新思想深入教員頭腦,以完成服務維新教育之目的!有道是……” 方鴻浩有些惱火: “好了!好了!老宋,不幫忙就算了,別來教訓我們!不論什麼時代,朋友總是朋友,你老宋不願做我方鴻浩的朋友,我勉強不得,你請便吧!” 老宋反倒老實了,哭也似地笑了笑,露出了滿嘴黑黃的大牙: “只這一回噢!” 言畢坐下了,取下別在衣襟上的派克筆,刷刷地在紙面上寫將起來,開首第一句便是: “亞洲有兩個偉大的民族,一乃大和民族,二乃中華民族……” 老宋論述了大和民族所以偉大的四個理由,中華民族所以偉大的三個原因,繼而歷數了歐美白種人窺視、侵略亞洲的歷史,比較了中國、印度的淪陷過程,最後,筆鋒一轉寫道: “……印度之淪為英人全殖民地,中國之淪為半殖民地,其根本原因在於,我們有個威懾歐美的強鄰大日本帝國,有個同根同種的偉大的大和民族;日本大和民族雄踞我們身旁,歐美帝國主義雖有亡我之心,卻無亡我之膽,今日日本皇軍邁進中國,正應了先總理中山先生之遺訓,開始了亞洲人解放亞洲的歷史進程!” 寫罷,老宋搖頭晃腦地自我欣賞了半天,“啪”的一聲,把桌子拍個山響,極自信地道: “這篇政論可以拿滿分,就是教育局的孫思文也是做不出的!” 方鴻浩立即拍著老宋的肩膀: “那是當然的了!我這位朋友就是要震震那孫局長的!要不請你幹啥?!” 做出一副恭敬的樣子把大理論家老宋送走,方鴻浩又哈哈笑道: “我們是一幫混飯吃的小混蛋,那老宋可是貨真價實的老混蛋,你甭說,還他媽的混得真誠,我們是被強姦,這老宋不是送上門去賣×,也是和日本人通姦!” 白興德和湯喜根都笑了。 “可……可還是要謝謝這老宋,人家畢竟還是幫了忙的!” 方鴻浩道: “謝他不如謝我呢!晚上請我和老湯到大三元吃一頓怎麼樣?” 白興德只一愣便道: “行!吃完後去老伍那搓八圈!” 方鴻浩當即明白了,白興德想在牌桌上賺回晚飯錢,心中不禁又生出一絲鄙夷。 卻沒破壞這良好的氣氛,把大伯父方阿根的“七律”往抽屜裡一扔,和白興德、湯喜根一同出門下樓,直奔大三元去了。路上便想,以前是多慮了,還以為朋友中只自己沒氣節呢,現在看來,彼此,彼此,這便好。又想,大伯父的狗屁七律發就發吧,反正這年頭大家都混蛋,只要內心不混就行。他就是發了這“七律”,朋友們也能理解他,“七律”又不是他方鴻浩寫的,人家“東亞反共同盟會”會長寫的,叫你發,你能不發麼? !混飯吃麼,就這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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