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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孤乘 周梅森 4142 2018-03-18
王學誠在司各特斯路一百一十三號閣樓的窗前凝立著,兩隻焦慮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麥考利斯路口的街壘和鐵絲網。街壘和鐵絲網距一百一十三號小樓的直線距離最多一百五十米,如果沒有閘口巡捕房和幾座法式洋房的阻隔,徒步一兩分鐘就能走到近前。不是身份特殊,王學誠真願意站到麥考利斯路口的街壘旁,而不是在一百一十三號區本部的小閣樓裡面對已經發生和即將發生的一切。 兩天前,王學誠就是從麥考利斯路口進入租界向一百一十三號區本部報到的。當時,擁入租界的難民潮還沒形成——至少在麥考利斯路口還沒形成,租界通往洋浦港的有軌電車還在運行。他和警校特訓班同學周遠山在一百一十三號一個內勤人員帶領下,沒費甚麼周折就潛入了這片中立國的租界地。其後的兩天就亂了套,鐵絲網搖搖欲墜,幾次險些被難民們沖垮,今日十一時許竟真的沖垮了,垮了近二百米的一段,喧鬧的人潮像黃河大決口一樣,帶著淹沒一切的浪頭,漫進了租界的大街小巷。人潮過後,踩倒的鐵絲網附近至少出現了二十餘具屍體,有幾個還是孩子。

王學誠深感悲哀,面對眼前發生的這一切他無法忍受,卻又不得不忍受。事情很清楚,他無法扭轉這種局面,當戰爭的車輪在這樣一座大城市瘋狂滾動的時候,任何個人的力量都是微不足道的,他就是站到了麥考利斯路口的街壘旁,也無法改變租界當局的立場和那些難民們的命運;進一步說,就算日本人打到租界街壘前,他也不可能在租界裡向外放一槍一彈。人事組長金大可在報到那天就明確無誤地告訴過他,這裡是中立國的租借地,要想在此長久生存就要遵守中立國的法律秩序。說這話時,金大可儼然一副西洋鬼子的派頭,王學誠直感到噁心。 難民們不顧一切擁入租界的事實,證明了戰事的糟糕程度。王學誠和周遠山因此認定,S市的淪陷已成定局,這場由蔣委員長和最高統帥部精心組織的保衛戰已無任何前途可言了。

政府的聯合電台偏要人們相信保衛戰的前途,兩個小時前還播發了幾個社會賢達蠱惑人心的演講,大談什麼“誓與S市共存亡”的漂亮話。 王學誠當即就對周遠山說: “現在誰還會與S市共存亡?笑話!市民們都相信這種說法麼?!” 周遠山道: “市民們信不信是一回事,市府方面說不說又是一回事了,人家要這麼幹,你我管得了麼?!” 也是,他管不了。王學誠想,他和周遠山被派到這裡,不是為了今天的公開作戰,而是為了日後的地下作戰。今日的一切,既輪不到他們負責,也輪不到他們指手劃腳,迄至此時此刻,他們還只是這場戰爭的旁觀者。日後,就是他們投入了戰鬥,也只是個最下層的小人物,上面一層層壓著組長、區長,再上面還有戴先生的局本部。對戴先生本人,依然輪不到他和周遠山說三道四。

他卻想漂漂亮亮地露一手。到S市來,周遠山是受指派,王學誠卻是主動要求的。他自信自己會在淪陷後的S市創造出一番驚天動地的業績,報效國家,也報效死於日軍屠刀下的父母雙親。這念頭瘋狂而固執,以至於迎著撤出S市的國軍隊伍踏入市區時,王學誠就暗暗希望國軍會戰部隊都早日轉進,自己盡快置身於地下作戰的第一線。 遺憾的是,報到兩天了,並沒有任何人向他們通報戰況,安排工作。王學誠主動去找人事組長金大可,金大可卻用明顯鄙夷的目光瞧著他說:“你們這時候不要再添麻煩了,工作待見過黃區長後再安排。”王學誠憋著氣沒作聲,耐心等待黃區長,黃區長卻在兩天裡連一次面都沒露,害得王學誠和周遠山除了沖水、掃地、聽廣播,就是站在閣樓上看風景。

窗外風景依舊。難民潮過後豎起的鐵絲網在夕陽的餘輝下孑然立著。西洋官兵的眼睛和槍口都在註視著它,以防它再一次被擠倒。眼睛和槍口比一小時前多了一些。一小時前每隔七八米站著一個洋鬼子,現在每隔三四米就有一個洋鬼子了。街壘工事裡的機槍也多了一挺,機槍的槍口正對著租界外的人群。不過,並不像要掃射的樣子。租界外的人群不算龐大,充其量二三百號,只是涓涓人流還在從中國街區不同的地方向鐵絲網前匯攏,倘若不及時開閘放人,重豎起來的鐵絲網還是有可能被擠倒。 南市區和洋浦港槍聲激烈,爆炸聲不斷,且越來越近。看光景,戰場在一點點從南市區向市中區方向推進,甚至已進入市中區。 王學誠禁不住想到,也許兩天或者三天之後,國軍轉進,這裡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了,他和他的同事們的血火歲月將由此開始。戰爭將以秘密的形式繼續下去,這座國際性大都市會四處響起反抗佔領的槍聲。到那時,代表國家的將不是現在的市府和國軍,而是他們這幫地下工作同志……

“登登登”,上樓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狂熱的思索,迴轉身發現,爬上閣樓的是人事組長金大可。 金大可陰陰地站在門口,瘦小的身軀像貼在門上的影子,面孔上沒有一絲表情: “你們兩人都下去,黃增翔區長來了,要見你們,還要作重要訓示!” 金大可連門也沒進,迴轉身,又“登登登”下了樓。 他和周遠山用詢問的目光相互看了看,旋即隨金大可一起下去了。 往樓下走時,周遠山捅了他一下,悄聲問: “金組長是不是不會笑?” 他沒答話。 周遠山又咕嚕了一句: “真他媽不該到這兒來!” 樓底客廳聚滿了人,少說也有二十幾個,有坐著的,有站著的,臉色都不太好看。金大可將他們引到一個著藏青色西裝的中年人面前站住了,介紹說,這就是S區少將區長黃增翔。

黃增翔掃了他們一眼,有氣無力地揮揮手,指著面前的沙發和椅子說: “坐,都坐吧,兩天前就知道你們來了,想見見,一直沒時間,你們也知道,本市正在打仗,上上下下都忙亂得很,顧不上。” 王學誠道: “區長,這我們能理解,我們這兩天看到的、聽到的真不少,我們只想……” 黃增翔顯然不想听他表白——也許是沒心緒,也許是沒時間,頗不耐煩地連連點著頭道: “好!好!很好!二位同志這時候到本區工作,精神可嘉!這裡的情況很複雜,你們要先熟悉一下環境,唼先熟悉一下環境!” 剛說到這裡,一個穿綢大褂的高個子進來了,匆匆忙忙俯在黃增翔的耳際說了幾句什麼。 黃增翔的扁臉拉了下來,厲聲道: “告訴那兩個老傢伙,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本市淪陷在即,這兩個老傢伙若是被日本人拉下水,我們沒法向戴先生交待!”

綢大褂點點頭,往客廳門外走去。 黃增翔又將綢大褂叫住了。 “老曹,要把話講得婉轉一點,意思是這意思,說話時要注意口氣,讓他們放心,走後,這裡的一切我們會安排。” 綢大褂不太樂意地應了聲“明白”,匆匆走了。 黃增翔看了看手上的金表,問身邊的金大可: “人到齊了麼?” 金大可點了下乾癟的腦袋: “能來的都來了。” “好!現在開會!” 黃增翔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了,掏出鍍金煙盒,“啪”的一聲摔在面前的茶几上,示意大家抽煙,自己也取出一支,叼在嘴上點著了。 “先向眾位通報一下戰況。鑑於日軍已從三面急速推進,我幾十萬大軍被擠壓於一隅,無法迴旋,蔣委員長和最高統帥部一周前已決定結束本次會戰,避免遭受更大損失。六天前,我主力部隊便從東郊玉帶河主陣地漸次撤退。迄至今日中午,已大體撤退完畢,正按計劃向安全區域轉進。這期間,我新七十九師、一〇七師、七七三獨立旅和本市警察總隊,並部分公民訓練團武裝,奉命繼續抵抗,掩護主力部隊的轉進。今晨,日軍已分六大路攻抵本市,城東區、南市均已失陷,新七十九師、一〇七師被迫退入租界。日軍飛機、重砲猛轟濫炸洋浦港。洋浦港之七七三獨立旅最多還能堅持一天,各處警察部隊和公民訓練團的零星抵抗,恐怕連一天也難以堅持,本市的陷落已成定局。”

王學誠多少有點吃驚。他雖斷定S市勢在必失,卻沒想到會丟得這麼快。憑他悲觀的估計,S市怎麼也能堅持兩三天,眼下偏偏說丟就丟了,簡直像做夢。 “市府也已撤離,今晚六時,聯合電台將播出吳煥倫市長的《告別市民書》。也就是說,從今晚開始,本區長和在座同仁,都要在敵寇的魔掌下工作了。中央和戴先生指令我們,無論局勢如何惡劣險峻,都必須恪守本職本位,勤勉努力,以親愛精誠的精神,長期堅持,直至光復。” 客廳裡一片死寂,大家都默默盯著黃增翔扁平的臉孔看,都從黃增翔的話語中品出了苦澀的滋味。看得出,在此之前,客廳裡的大多數同仁並不比他王學誠知道得更多,他是小伙計,那些同仁們也是小伙計,他們的職責僅僅是執行各級上峰的命令。

生出了些許不滿,王學誠極冒失地問黃增翔: “區長,這些情況為啥早不和我們說?我們在這座小閣樓里呆了整整兩天,沒有任何一個人向我們……” 黃增翔吊起眼看著他: “早告訴你們又怎麼樣?你們比蔣委員長、戴先生都高明麼?咹?!” 坐在身旁的周遠山輕輕地碰了王學誠一下,王學誠一怔,不作聲了。 事情很清楚,不管是人事組長金大可,還是區長黃增翔,誰也沒把他看在眼裡。他雪國恥報家仇的英雄夢在沒付諸實施之前,是難以在這些資深的同仁和上峰面前平等說話的。 黃增翔轉眼間就把他忘了,用手指叩打著茶几,繼續說: “鑑於淪陷的現實,中央和戴先生要求我們加強除奸力量,對有可能資敵、通敵的社會賢達和各界要人,要嚴密監控,一俟發現其不軌行為,即斷然處置,以震懾群奸,使其不敢為虎作倀。具體方案的製定和執行,由行動組組長曹复黎負責。對那些還有可能動員離境者,要加緊勸誡,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威之以力,做到仁至義盡。此項工作,也由曹同志繼續負責。”

王學誠想,他和周遠山是作為除奸隊員被派來的,自應在行動組裡,便隨口問了句: “區長,我們的工作如何安排?” 黃增翔火了,滿面怒色道: “又打岔!這裡不是警官學校,要講團體紀律!” “我……我只是問一下工作……” “我不是告訴過你們嗎?這裡很複雜,你們要先熟悉一下環境,熟悉一下環境!懂不懂?!” 碰上這樣的上峰區長,還有什麼話好說? ! 王學誠別過臉去,再不願多看黃增翔一眼,那當兒,他就有了預感,覺著在未來的歲月裡,他和這位蠻橫的區長勢必要發生點什麼不愉快的事。繼而又想到,周遠山說得不錯,也許他們根本就不該在這時候到這鬼地方來。 黃增翔繼續著他的訓示,王學誠卻手托下巴,默默地盯著窗外看。黃增翔其間又說了些什麼,他幾乎是一句也沒聽進去。 窗外,夜幕緩緩降臨了,目光所及的地方,全是漫無邊際的黑暗,燈光管制下的中國街區,每一座房屋的每一個窗洞都無亮光透出,整個街區儼然一片墳場。遠處有炮聲,伴著炮聲,一團團火光時隱時現,映紅了焦土廢墟上的半壁天空。槍聲也在激烈地響,不知是洋浦港七七三獨立旅的弟兄在進行最後一戰,還是進了城的鬼子在殺人。有一陣子,槍聲似乎很近,恍惚就是在租界附近響起的。 六時正,吳煥倫市長的《告別S市市民書》播發了,市長悲愴的講話,打斷了黃增翔的工作訓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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