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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孤乘 周梅森 4534 2018-03-18
無線電波加劇著戰區上空的緊張氣氛。十餘家中外電台每隔半小時或一小時播發一次戰事新聞,攪得人心惶惶。 戰事新聞偏又不得要領,一個電台一套說法,相互矛盾。誰也弄不清現刻兒戰區內還有多少中國軍隊?守城之戰的真實戰況如何?八點鐘,一家英國電台報導說,中國守軍已接受中立國各方的勸告,決定放棄抵抗,戰爭即日便將結束。八時三十分,市府的聯合電台便予以駁斥,聲言,中國軍隊將誓死抵抗到底,以樹立其不畏強敵之大國民形象。同在八時三十分,大美電台從城東區發來中國守軍一〇七師進行巷戰的消息。九時四十分,日軍東亞電台卻宣稱,整個城東區已在日軍控制之下,一〇七師殘部正竄入由立國租界。十一時,當潮水般的難民在空襲中湧入租界時,聯合電台正在播放吳煥倫市長的講話。

在最混亂的時刻,吳市長的聲音鎮定自若,聽不出驚恐和惶惑,給人的印像是,市府和國府對戰事未失信心。講話簡潔有力,先讚揚了市民們已為戰事作出的貢獻和犧牲,又緊急籲請更多的民眾參加公民訓練團,協助市府服務戰地國軍,維持戰時秩序。 這番講話似乎要表明,大部分市區還在中國政府控制下,吳煥倫的市府還在行使著法定權力。這多多少少起到了點穩定人心的作用,也把許多年輕人的滿腔熱血再次點沸了。 瑪麗亞路蘇府客廳的沉鬱因此而被打破,蘇家二小姐蘇萍在吳煥倫市長的講話結束不到五分鐘,便毅然做出了召喚同學們走出租界的決定。 蘇萍的父親,聖安東大學教授蘇宏貞頗為不安,抽著雪茄,在客廳裡一邊踱步,一邊對女兒說:“局勢已糟到了這種程度,你們走出租界沒有任何意義了!外面的難民都在不斷往租界裡逃,你們出去能幹什麼?”

蘇萍道: “能幹什麼就乾什麼!S市已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我們不能躲在租界裡苟且偷生!我們是中國人,是新時代的青年!” 蘇宏貞教授緩緩點著頭: “這話不錯。不過,我認為新時代的青年也要有些頭腦才好,不能感情用事,聽任別人擺佈。” 蘇萍很驚愕: “這……這是什麼意思?” 蘇宏貞教授淡淡地道: “戰事進行到今天,敗局已無法挽回,目前城區各處的抵抗,在戰略上已無任何價值可言,充其量只是對國人的一種精神安慰和道義交待,你們有必要為這種精神安慰和道義交待去作無謂的冒險麼?” “可市府在召喚我們!” 蘇宏貞教授嚴肅地道: “召喚你們的市府用不多久也會撤進租界的。” “這……這是你的偏見!”

蘇萍不顧父親的反對,撲到電話機旁,開始給她的同學和同伴們撥電話。 這時,市府的聯合電台還在播音,是市府教育官員關於幼稚園教育的官方談話。那個官員一口吳語腔的國語,斯文慢理,引用了東西洋各國的一大串數字和報告,證實學齡前幼稚兒童教育對提高國民教育素質的重要意義。 蘇宏貞教授走到女兒身邊,按住電話,指著無線電道: “聽聽,你不覺著滑稽麼?!” 蘇萍賭氣奪過電話,繼續撥著: “這沒有什麼滑稽的,市府這樣做正是為了說明正常秩序沒被戰事破壞,這場保衛戰還有前途。” “誰還相信戰事的前途?是國府、市府的那幫官員,還是擁進租界的百十萬難民?” 女兒倔犟地說: “我,我就信。” 蘇宏貞教授嘆了口氣,很動感情地撫摸著女兒的肩頭說:

“好吧,就算你信吧!爸爸也願意相信戰事的前途。誰想看到日本人佔領我們的城市呢?!爸爸對國民黨當局是有成見,但在抗戰這一點上,我和他們是一致的,能做的事,我都做了,以後還會憑著一個中國人的良心做。但是,我們也必鬚麵對現實,不能無謂冒險。租界外面空襲不斷,如果你出去後有個好歹,我怎麼向你過世的母親交待?” 蘇萍默然了。 “以往,你參加戰地服務團也好,參加演講宣傳也好,我這個做父親的從未阻攔過你,這你清楚。可今天,我卻不准你離開家門一步。倘或要作犧牲,也是我們這些老頭子的事,不是你們年輕人的事。未來的路還很長啊,中國復興的大事業都要你們去做啊!” 蘇萍俊俏的大眼睛裡盈滿了淚水,蘇宏貞教授用手絹替她抹去了,又說:

“呆在家裡也可以為抗戰做事情麼!我的那篇《論軍事抗戰與精神抗戰》的英文稿還沒打完,你幫我接著打好麼?《遠東電訊》的人三點鐘要來取的!” 蘇萍遲疑了半天,終於點點頭,轉身去了父親的書房。 快一點時,大美電台、英國NF電台、商業國語電台相繼播出了內容相近的最新消息,說是南市區作戰之新七十九師,城東作戰之一〇七師近兩萬國軍官兵被迫退入租界,時下正被租界的中立國軍事當局強令繳械。 大美電台報告說,一〇七師之眾多官兵拒絕向中立國軍事當局交出武裝,聲言,退入租界乃是應租界方面請求,奉本國政府的命令行事,租界任何中立之第三國均無權解除其武裝。一〇七師中將師長馬結誠要求借道租界撤離戰區,目前,正與英軍司令進行嚴正交涉。

英國NF電台在報導了兩萬國軍進入租界的事實之後,發表英軍司令布朗上校的談話。布朗上校稱,允許中國軍人進入中立國租界是出於人道考慮,也是應中央國民政府之緊急請求。為維護租界中立,中國軍人武裝必須解除,借道撤離更無商討餘地。布朗上校操著一口牛津腔說:如果允許中國軍人借道租界撤離,那麼,日軍則可同樣借道租界,完成對洋浦港中國守軍的四麵包圍,租界之中立性質將蕩然無存。 商業國語則完全站在中國政府和守軍的立場上強調:中國軍人撤入租界是顧念租界中外人士生命財產的安全,不願把戰火燒到租界,是一種委曲求全的高尚舉動,租界當局對此應做出相應回報,應允許中國軍人自由離境。電台籲請中外各界人士向租界當局施加善意影響,以期恢復兩萬中國軍人的自由。

蘇宏貞教授聽完商業國語的廣播,當即撥通了英國領事館的電話,找到了自己熟悉的副領事伊爾吉斯先生,要伊爾吉斯盡其可能為中國軍人網開一面。 蘇宏貞指出,中國軍人和租界各中立之第三國無交戰關係,彼此非敵對國,根據國際法準則,中立之第三國無權將這些中國軍人視為俘虜加以扣押。這些中國軍人的職權和行動自由也決不因接受中立第三國保護而自動喪失。 伊爾吉斯對蘇宏貞教授的看法表示理解,但並不贊同。伊爾吉斯認為,蘇宏貞教授的論點對和平之中國居民是完全適用。而對擁有戰鬥力的中國軍人就不適用了。伊爾吉斯說,如果租界方面允許中國軍人自由離境,實際上就是支持了中國的作戰,從而偏離了中立立場,這是違反大英帝國對中日戰端的既定政策的。伊爾吉斯允諾,在不違背中立原則的情況下,將盡可能予以這些中國軍人以人道待遇,並建議蘇宏貞直接找英軍司令布朗上校談談,還把布朗上校置身地點的電話告訴了蘇宏貞。

蘇宏貞隨即撥通了布朗上校的電話,上校不在,是一個叫湯姆遜的中尉接的。中尉把他當成英國僑民了,問他是不是蘇格蘭人,還興致勃勃地和他扯了一通蘇格蘭威士忌什麼的,蘇宏貞哭笑不得,鄭重其事地告訴中尉,他是中國人,是聖安東大學教授,有要緊的事找布朗上校。中尉要蘇宏貞和他說,聲稱現在他可以代表布朗上校。 蘇宏貞只好和這位代表布朗上校的中尉說了,說的時候已信心全無。卻不料,那中尉倒是個有血氣的人,他剛說了一半,中尉便對中國軍人的處境表示同情,且完全不顧其政府的中立立場,大罵日本人是東亞強盜。 蘇宏貞很欣慰,帶著讚賞的口吻對中尉說,如果布朗上校和貴國政府也持有這種立場就好了!在野蠻侵略面前閉上眼睛做中立的旁觀者,只怕是沒有好處的,今日是中國,明日就可能是你們中立的任何一國。

女兒蘇萍被他的話聲吸引了,也放下正看著的文章,跑到電話機旁。 蘇宏貞教授對著話筒繼續說,希望中尉能立即把他的兩點請求轉達給布朗上校。這兩點請求是:一,允許新七十九師和一〇七師之國軍官兵攜帶部分自衛用輕武器離開租界;二,善待那些行動不便,無法撤離之國軍傷病員。中尉答應轉達他的請求,但也表示說,就目前情況看,只怕很難。中尉還開了個玩笑,說如果他是大英帝國首相就好了,他才不會理會什麼中立原則哩! 蘇宏貞教授向中尉表示了自己的謝意,正欲掛上電話,中尉在那邊卻叫了起來,說是布朗上校回來了。 蘇宏貞教授和布朗上校在英國領事館和工部局的公共場合見過面,雖說不上有什麼交情,但雙方還是談得攏的。蘇宏貞因此相信,在S市危亡時刻,上校不會真的無動於衷的,在NF電台發表談話是一回事,私下里又是一回事。

果然,在電話裡,布朗上校的口氣變了,一開頭就明白無誤地對蘇宏貞教授說,他對中國軍人的抵抗精神十分欽佩,真誠地認為,憑中國軍隊的低劣裝備,能把戰事進行到目前這種樣子就很了不起。繼而,又指出了中國守軍在戰略和戰術上的諸多失誤,不無痛惜地說,如果沒有這些明顯的失誤,戰局有可能改觀,至少不會陷入眼前這種困境。 蘇宏貞教授不願聽這些分析,戰事尚未結束,分析戰事失利的原因還是以後的事,他要爭取的是現在,是租界近兩萬國軍的安全撤離。 布郎上校說,新七十九師和一〇七師安全撤離已決無可能,撇開租界的中立原則不提,就是租界各中立國軍事當局放他們走,他們也走不出去,六路日軍已經從四面匯攏,鐵壁合圍業已形成,他們一出租界就將被日軍消滅。 蘇宏貞教授呆住了,這才明白自己這番努力全白費了,放下電話時,臉色蒼白。 蘇萍問: “怎麼樣?” 蘇宏貞垂頭喪氣地道: “糟透了,比預想的還要糟。” 蘇萍連忙把身邊的無線電調到NF電台的位置。 NF電台戰事評論員勞倫斯正以權威口吻評論說: “……中國政府對這座國際城市的管轄權業已因戰事的失利而逐漸喪失。S市中國政府控制區已十分有限。洋浦港、南市區的抵抗已無任何實際意義。在未來四十八小時內,S市中外人士將不得不遺憾地面對日軍軍事佔領的事實……” 偏在這時,電話鈴急促地響了起來。 蘇宏貞教授拿起電話: “對,是蘇府。我就是。” 蘇萍問: “哪裡打來的?” 蘇宏貞教授捂著話筒,答了句: “聯合電台。” 聯合電台的發話人講著一口標準的國語,聲音很大: “蘇教授,時局相當險惡,政府仍在努力,為此,聯合電台準備在半小時後陸續播發各界賢達和著名人士的談話,您能屈尊前往麼?聯合電台現已遷進租界,在貝雷路一百七十六號,距您府上沒多遠。” 蘇宏貞教授沉吟了一下: “這……還有這個必要么?” “有這個必要,抵抗不到最後關頭,市府決不放棄抵抗,二十分鐘前,南市之警察武裝已奪回兩座街壘和一條弄堂……” “好吧!我馬上去!” 蘇萍大為感動,“登登登”跑上樓,為父親取來了外套,又幫父親穿。 蘇宏貞兩隻手往外套的袖筒裡伸著,口中卻喃喃道: “無濟於事,一切都無濟於事了……” 蘇萍問: “那你為什麼還要去?” “憑中國人的良心,盡點道義責任吧!” 電話又響了起來。 蘇宏貞示意女兒去接。 蘇萍接了,沒好好說上兩句話,就對著話筒叫道: “我父親不在!到聯合電台發表抗日演講去了!對,他相信國民黨,在抗日的問題上他一直相信國民黨!不信你們自己去收聽聯合電台好了!” 蘇宏貞問: “誰的電話?” 蘇萍道: “日本人!” “哪個日本人?” “你的早稻田同學!” 蘇宏貞怔了一下,憂鬱地道: “那也沒有必要和他說這些嘛!說一聲我不在不就完了!還是孩子家的壞脾氣!” 臨出門,蘇宏貞教授再次對蘇萍叮囑道,在這種危險時刻,決不能走出家門一步,不但她不能出去,她妹妹蘇多和蘇府主僕人等都不准出去。 其實,說這話時蘇宏貞教授就清楚,蘇多和蘇府的主僕都不會去冒險的,他最放心不下的還是二女兒蘇萍。 果不其然,三時四十分,當他從聯合電台回來時,蘇萍已經不見了。傭人章媽告訴他,他的寶貝女兒和章媽的兒子湯喜根還有好些同學、同伴一起,到國軍陣地上去盡“一個中國公民的道義責任”去了。 蘇宏貞教授面對直抹眼淚的章媽,長嘆一聲,攤了攤手,報以一個無可奈何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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