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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孤乘 周梅森 4468 2018-03-18
洋浦港在日軍強大砲火的轟擊下一派狼藉。構建港區的士敏土和石頭被炸得粉碎,在騰起的塵霧中四處迸飛。許多地方著了火。匯攏在空中的黑煙隨風翻捲,烏雲般的陰影籠罩著大半個港區。陰影下的港區氣氛恐怖。 慘烈的打擊在兩天一夜裡幾乎是無休無止的。轟炸、砲擊。砲擊、轟炸。日軍似乎要把這個抵抗的港區炸進大海裡。中午的空襲開始後,炮火益發猛烈了,城堡般堅固的大豐倉庫竟也被炸開一個大洞。 大豐倉庫是七七三獨立旅的臨時指揮所,狂瀉的砲彈落下時,莊奉賢旅長和李子龍副旅長都在指揮所裡。砲彈落得又密又快,不斷地在倉庫四周爆炸,距離近的就像是在他們頭頂上炸開一般。飛起的塵土、四溢的濃煙和劇烈的震動令人難以忍受,莊奉賢旅長拖著李子龍副旅長從四樓制高點下到底樓地下室。剛到地下室入口,莊奉賢旅長就听到一聲悠長而尖厲的呼嘯,他知道不妙,曲身一滾進了地下室,炸彈隨即轟然炸響。他鎮定了一下情緒,爬起來撲向近前的一個通風孔,想看看這顆炸彈造成的破壞後果,卻啥也沒看見,通風孔被不斷塌落下來的瓦礫和士敏土碎塊遮嚴了。

莊奉賢旅長當時就清楚,這顆要命的炸彈決不是在倉庫樓內爆炸,它肯定是在樓前很近的地方爆炸的,它必然要導致嚴重的傷亡。一時間,莊奉賢旅長忘記了危險,奮力拉開被爆炸氣浪合嚴了的鐵門,衝出了地下室。 真要命,那顆炸彈在一樓和二樓相接的地方炸開了一個大洞,至少有十幾個弟兄在瀰漫著煙塵的碎石橫木中痛苦掙扎。早已卸下的一扇窗戶竟套到了一個弟兄頭上,鋒利的玻璃片把那弟兄的脖子割得血肉模糊。沒死傷的人也呆了,似乎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一個個直著眼睛望著他,直到他大聲喊著,要他們扒開碎石搶救傷員,堵塞缺口,他們才一個個夢遊似地動作起來。 大豐倉庫尚且如此,其它地方的景況只怕更糟。莊奉賢旅長穩住了面前的陣腳之後,焦慮地摸起電話,想詢問一下各陣地的情況。不曾想,電話搖了半天也沒通,通訊線路在外面被炸壞了。莊奉賢的外甥、副官汪小江未待莊奉賢發話,便令人去查接線路。

這時,莊奉賢透過陣陣騰起的硝煙,看見右翼七號貨棧附近有幾個弟兄在狂奔亂跑,炸彈尖嘯著在他們身邊不斷地爆炸。 莊奉賢火透了,厲聲問道: “這幾個混帳是哪來的?” 汪小江道: “大概……大概是一〇六七團的吧?” “去!命令他們隱蔽起來!老子不願看見他們就這樣變成一攤爛肉!” 然而,晚了。 汪小江尚未從炸毀的殘牆內衝出,一發砲彈砰然落下,在那幾個弟兄當中炸開了。一團火光伴著一聲巨響,轉眼間就使那幾個驚恐的身影全消失了。炸彈落下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大坑,塵煙在大坑上方緩緩飄蕩著,緩緩溶入了港區熾熱的空氣中。 硝煙散儘後,莊奉賢旅長才發現,一個弟兄的大腿飛到他面前不遠處的牆根下,彈坑附近的電線桿上斜掛著一件血肉模糊的軍上衣,他不禁一陣淒惶,痛苦地扭過了腦袋。

這簡直是屠殺。他所屬的中國國民革命軍陸軍七七三獨立旅正被日軍狂暴傾瀉的鋼鐵屠殺著。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屠殺不斷繼續,既無法阻止它,也無法躲避它。他這個旅長和弟兄們的命運一樣,也隨時有可能消失在從日軍陣地射來的稠密炮火中。 情況比預計的還要壞。三天前從貫城河一線漸次撤到洋浦港以後,未能穩住最初的慌亂便遭到了日軍晝夜不息的進攻。兩天一夜了,白天是狂轟濫炸和一次步兵攻擊;夜間是探照燈下的突襲和騷擾,七七三旅幾乎沒得到片刻的安寧。 砲擊一直沒有減弱的跡象。遠處近前的爆炸聲連天接地。七七三旅各陣地在日軍無節制的轟炸中彼此失卻了聯繫。莊奉賢旅長實在放心不下,踏著在隆隆炮聲中抖顫的樓梯,登上了倉庫頂樓。

頂樓四周窗戶都碼上了麻包。麻包裡裝的是黃豆,撒得四處都是。匆忙中,莊奉賢旅長差點兒被滑倒。士兵們向他敬禮,他匆匆還著禮,大步來到正對著日軍陣地的一堵大窗前。 在望遠鏡裡看到,從大豐倉庫樓前到日軍陣地前已沒有什麼完整的建築物了。二號貨棧被完全摧毀,堆放在二號貨棧裡的布匹、絲綢正在熊熊烈火中燃燒,水井旁的那片低矮房屋幾乎被連根剷平,遠遠望去,一片廢墟,連殘存的斷牆都難見一堵。 碼頭方向,一〇六七團的主體工事模糊不清。三營和二營的結合部似乎出現了缺口。那裡有什麼東西在猛烈燃燒,莊奉賢旅長注意到,很多弟兄身上著了火,像火炬一般在工事里四處亂竄,好像還在痛苦地叫喊。右翼七號貨棧的情況好些,貨棧幾乎沒遭到什麼破壞,至少莊奉賢旅長看到的側翼部隊沒遭到什麼破壞。正面港岸防波堤後,一〇六八團情況也還好,雖然時而有砲彈落下,但從整體上來看,沒亂陣腳。一座士敏土石板建造的簡易堡壘下竟有幾個弟兄在打撲克。

莊奉賢旅長又把望遠鏡對準煤碼頭方向,他想弄清楚,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三營和二營的結合部上究竟有什麼東西能這樣猛烈燃燒?大火引起的混亂是致命的,如果日軍攻擊部隊在砲火的掩護下發起攻擊,一〇六七團就完了,他們會被分割消滅,旅部所在的大豐倉庫也要正面受敵。 正觀察著,李子龍副旅長上來了,說是電話線路修好了,租界英國駐軍司令布朗上校把電話打了進來。 莊奉賢背對著李子龍,隨口問了句: “那位上校有什麼事?” 李子龍道: “布朗上校提出了抗議,說是炮火彈片已飛進了租界,租界中立國方面深為不安,要求我們克制。” “扯淡!這話讓他們找日本人說去!” “上校建議我們退入租界,以結束港區戰事。”

“哦?” 莊奉賢旅長轉過了身子,緊盯著自己的副旅長問: “你看我們能進租界麼?” 李子龍搖了搖頭。 莊奉賢旅長拍了拍李子龍的肩頭: “對,不能進租界,去告訴那位上校,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七七三旅弟兄感謝上校和租界當局的好意,但我們必須執行中國政府和中國統帥部的命令,在洋浦港戰鬥到底!” 李子龍應了一聲,下樓去了。莊奉賢隨即也下了樓,電話既通了,他得盡快和各陣地取得聯繫。 不料,李子龍尚未和那位布朗上校通完話,線路再次被炸斷了,莊奉賢氣得一腳踢翻了電話,不顧李子龍和副官汪小江的勸阻,戴上鋼盔衝出了大豐倉庫。 他實在放心不下煤碼頭的一〇六七團。 他衝出倉庫底樓時,汪小江副官也跟著衝了出來。

倉庫和煤碼頭之間至少有五百米開闊地帶。這塊開闊地帶上毫無遮蔽,除了崩塌的殘垣便是彈坑。莊奉賢旅長機警地貓著腰在一個個彈坑之間跳躍前進,完全不顧四周六〇砲彈的爆炸,汪小江注意到,有一顆砲彈就在莊奉賢身邊不遠處炸響,彈片橫飛,濺起了一片灰濛蒙的塵土。汪小江幾乎認定旅長完了,可抬眼再看,旅長早已跳出掩身的彈坑,又在往前跑了。 快到一〇六七團陣地時,空中響起了飛機的轟鳴。飛機飛得很低,機身就像要擦到大豐倉庫樓頂似的。飛機尖叫著從他們頭頂掠過,拋下了一束束亂七八糟的棍子,棍子落地便燃起了大火。 莊奉賢旅長這才明白了煤碼頭二營和三營結合部起火的原因:鬼子投擲了燃燒彈! 現刻兒,燃燒彈不但給一〇六七團製造了麻煩,也給他和汪小江製造了麻煩。一陣攜著棉布焦糊味的大風吹過,身前身後的火勢蔓延開來,襲人的熱浪逼得他不能大口喘氣。汪小江更慘,軍衣後襟已被燒著了,軍帽上也燎了個大洞。憋著氣沖出火障,趕到煤碼頭一〇六七團陣地上時,莊奉賢差點兒一頭栽倒。

一〇六七團團長苗常勝把他扶進了一座低矮的暗堡裡,還取出一瓶酒,要他喝上幾口壓壓驚。他沒喝,開門見山問苗團長,三營和二營的結合部是怎麼回事?是不是燃燒彈引起了大火? 苗團長說: “是燃燒彈引起的火——把原本碼在工事旁的一堆美孚洋油筒燒著了。” 莊奉賢一怔: “是洋油筒還是洋油?” “有些筒裡好像有油!” 莊奉賢怒不可遏,揮起手給了苗團長一記耳光,破口大罵道: “苗常勝,我操你祖宗!你這個團長是吃於飯的麼?在這裡守了兩天一夜五十多小時了,都沒想到清除這些洋油筒麼?!怎麼燒死了這麼多弟兄,沒把你燒死!” 苗團長嘴角流了血,眼中流了淚,仍筆直地立著,不申辯,也不討饒。 汪小江勸解道:

“旅長,這……這也不能全怪苗團長,苗團長在這裡守了五十多小時不錯,鬼子也不歇氣地攻了五十多小時呀……” 莊奉賢旅長似乎沒聽到汪小江的話,沉著臉,對苗團長惡罵著命令道: “滾,趕快給老子滾到三營二營結合部去,或者把大火撲滅,或者死在火裡!陣地上要是再出問題,你他媽提著頭來見!” 苗團長不走: “火剛撲滅,油桶已經推到了陣地外面。” 苗團長身邊的劉團副忍不住帶著哭腔報告說,大火燒起時,苗團長不顧敵軍炮火攻擊,一直在組織弟兄們用毯子、麻袋撲火。 劉團副硬拉著苗團長轉過身來,莊奉賢旅長看到,苗團長後背已是一片焦黑。繼而又注意到苗團長的半截衣袖也被火焰舔去了,赤裸著的手臂散發著一股焦肉味。

“這……這就好。” 莊奉賢努力鎮定著情緒說: “戰爭是很……很殘酷的事,指揮官稍有疏忽都將釀成下屬弟兄的不幸,況……況且,今日我們面對之敵,又是裝備精良的日本鬼子,我……我莊奉賢不能有任何疏忽,你苗團長也……也不能有任何疏忽啊!” 苗團長筆直一個立正: “是!” “走,一起去看看三營的情況!” 不曾想,從暗堡裡走出去沒多遠,一顆砲彈飛過半人多高的麻包,在距苗團長只有兩米開外的地方爆炸了。苗團長半個身子被砲彈掀掉,白花花的腸子落了一地,其中有一塊竟迸到了莊奉賢臉上。莊奉賢也被震倒了,倒地的那一瞬間,竟沒意識到自己也中了彈,當時他很清醒,那塊血腥而粘熱的東西飛到他臉上時,他還本能地抹了抹臉。 後來發現身子很重,又發現自己渾身是血,臉上、手上、脖子上有血,後背也有血。軍褂被血浸透了,粘乎乎地粘在脊背上。他伸手去摸脊背時,才知道脊背上壓著一個人,是走在最後頭的劉團副。劉團副也死了,半邊腦袋被彈片削去,粘著一塊頭皮的鋼盔滾出了好遠。他腰上、腿上都受了傷,糊在身上的血,既有自己體內流出的,也有劉團副體內流出的。同時受傷的,還有一〇六七團的兩個士兵,唯有汪小江一人毫毛未損。 汪小江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喚來了擔架。被抬上擔架時,莊奉賢旅長流著淚,硬支撐著身子向苗團長和劉團副倒臥的地方敬了禮。 擔架兵抬著莊奉賢向大豐倉庫旅部轉移。轉移前,莊奉賢重申了固守的命令,要三營長趙畢成負起一〇六七團指揮之責。 進入大豐倉庫正包紮傷口時,接到了《遠東電訊》一個叫佛蘭克林的洋記者從租界內打來的電話。電話指名要中國守軍最高軍事長官接。莊奉賢旅長忍著傷痛,鎮定地接了。 在電話裡,莊奉賢旅長以冷靜得近乎冷漠的口吻告訴那位洋記者,洋浦港陣地依然在中國守軍手中,七七三旅據守的每一座樓房上都飄揚著中國的國旗。 “中國守軍還能抵抗多久?” “抵抗至最後時刻。” “何為最後時刻?你不顧及部下的生命安危麼?” 莊奉賢旅長道: “七七三旅全體官兵是為國家和民族而戰,我們都不怕犧牲,不論是長官還是士兵。” “松井中將在兩小時前聲言,二十八萬日軍已分六路挺進S市,洋浦港將變成你們最後的墓地,請問將軍有何評論?” 莊奉賢旅長將話筒舉到身邊的機槍前,向射手打了個開火的手勢。 機槍“噠噠”叫喚起來。 莊奉賢旅長把話筒對著“噠噠”怒吼的機槍舉了好一會兒,才冷冷道: “這就是我的評論!” 說畢,掛上了電話。 這時,外面的機槍聲也響了起來,日軍又一輪瘋狂的進攻開始了…… 迄至該日二時十五分,洋浦港陣地在日軍三面炮火的攻擊下巋然不動。七七三旅兩天一夜五十七小時內,打退了日軍大大小小二十七次進攻,三千副血肉之軀頑強擋住了瘋狂轉動的戰爭車輪,為S市和最高統帥部贏得了最後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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