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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孤乘 周梅森 4345 2018-03-18
“市民們,同胞們,本市長代表市府,代表中央和蔣委員長,向你們發表最後之告別講話。歷時兩月又十一天之英勇作戰,今晚將告結束。我中央和最高統帥部顧念本市中外人民生命財產之安全,顧念持久抗戰力量之保存,顧念中立國各方之友好勸告,決定暫時棄守本市,施行戰略轉進。此刻,本市長的心情和你們的心情一樣,異常沉重……” 莊奉賢旅長眼中的淚水奪眶而出,掙扎著想從擔架上爬起來,汪小江副官和身邊的錢醫官硬將他按住了。汪小江明確命令身邊的衛兵關掉屋內的無線電。 莊奉賢當即喝道: “讓無線電開著,誰敢關,老子斃……斃了他!” 正要去關無線電的衛兵,看看汪小江,又看看旅長,慢吞吞退了回來。 汪小江嘆了口氣:

“二舅,還聽那喪氣話幹啥!S市的失守,不早在咱的預料中麼!吳市長不講,咱也知道嘛!” 這話不錯,可莊奉賢認為,S市不該丟得這麼快,也不該丟得這麼慘。會戰初期,當日軍後繼部隊未從海上登陸之前,國軍方面是控制著會戰主動權的,迴旋餘地相當大,既可集中優勢兵力予陸路之敵以決定性打擊,亦可於海岸線屯兵設防,殲敵於海上。最高統帥部偏心存幻想,取“不擴大原則”為作戰指導思想,這才喪失了主動,造成了戰況急轉直下。會戰後期的十余天,國軍方面簡直是崩潰,幾十萬大軍進無法進,退無法退,S市又無險可守,以至局面無法收拾,他莊奉賢這個堂堂旅長,也落到了躺在擔架上聽無線電的份上。 “……此次會戰,我國軍將士,我廣大市民,抗敵愛國之熱情空前高漲,兩個月又11天之中,精誠團結,同心同德,作出了卓絕的貢獻和犧牲,予犯我之強敵以沉重打擊,贏得了全國同胞和國際社會的高度評價並深切同情。因此,我軍民時下之暫時失利,已寄寓未來勝局的絕對希望,而敵寇之暫時得逞,實為慘勝,其日後滅亡之命運必無法避免……”

吳市長講得真輕鬆。幾十萬人的大會戰一個“暫時失利”就全概括了,這市長大人知道不知道,在這“暫時失利”的時候,他莊奉賢的七七三獨立旅、警察總隊的弟兄、許多公民訓練團的民眾們,還在進行絕望慘烈的戰鬥,一批批官兵還在鬼子的槍砲聲中不斷倒下。吳市長和他的市府要告別本市市民,他和他的弟兄們卻要和這座城池共存亡。 軍部的命令很明確,不惜代價,守至最後時刻,確保我軍各部順利轉進。他竭盡全力執行軍部的命令,率全旅三團十四營三千餘號官兵,先以貫城河為依托,後以洋浦港為主陣地,進行了頑強的阻擊抵抗,直至自己被砲彈掀翻為止。 現在,他和外界幾乎完全隔絕了聯繫,除了無線電裡的廣播,無法了解任何信息。四小時前接到的最後一個電話,是一〇七師馬結誠師長從租界裡打來的。馬師長告訴他,情況糟透了,勸他不要死心眼,最好馬上率部退入租界。還說這也是市府和租界方面的意思。他一口回絕了,嚴厲責問馬結誠師長,軍部的命令還要不要執行?身為師旅長官,究竟應該聽軍部的,還是聽市府的?

市長的講話,大概也是在租界裡進行的,要不就是事先的錄音,否則無法想像一個喪失了城市的市長能如此從容地發表這麼一番及時的講話。 “以我酷愛和平的民族,以本市酷愛和平的市民,被迫與窮兵黷武之強敵作戰,所恃者,唯有堅勇不撓之決心,沈毅果敢之行為,但使尺土寸地的進出,胥有代價可言,則目前之小胜小負,斷無礙最後得失之衡量。此長期抗戰之精神意義,舉凡國人,均需洞察明晰。如斯,則我民族、人民必能於徬徨顧瞻中奮發而起,協力完成抗戰建國的千秋偉業!” 市長的告別講話就此結束。 莊奉賢長長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閉眼時,汪在眼窩裡的淚,順著耳際落了下來。 聯合電台放起了救亡歌曲,他心煩意亂地擺了擺手,汪小江忙走過去關上了無線電。

莊奉賢含著淚想,落在一〇六七團陣地上的那發砲彈,炸死了苗團長和好幾個下屬弟兄,卻偏把他留下了,這真不公道。如果那發砲彈炸死的不是苗團長他們,而是他,那該多好!他兩眼一閉,既聽不到吳市長這番令人心碎的講話,也不必對面前的殘局和自己屬下弟兄負責了…… 肉體承受著同樣的痛苦,他腰上、腿上纏滿繃帶,整個身軀變得十分陌生,彷彿根本不是自己的。劇烈的疼痛一陣陣襲來,扭曲了他的面部神經,他咬牙強撐著,才沒讓呻吟聲從嘴裡冒出來。 錢醫官不安地對汪小江說: “得想辦法把莊旅長馬上轉移,莊旅長失血過多,身上的彈片又無法取出,繼續留在這裡,很危險!” 汪小江問: “往哪轉移?” “進租界!”

莊奉賢聽得清清楚楚,未待汪小江答話,即抬起垂在擔架旁的手臂,用力揮了揮,從牙縫裡吐出兩個字: “不……不去!” 錢醫官轉過身來,焦慮地看著他,坦言道: “莊旅長,留在這裡,兄弟無法保證您的生命安全,要知道,您的腰部和腿部至少鑽進了四塊彈片,而這裡根本沒有施行手術的起碼條件。” 莊奉賢緊閉著眼睛,只是搖頭。 汪小江湊上來說: “二舅,仗打到這份上,咱盡到力了,走也好,留也好,誰也派不出咱的不是!馬師長和一〇七師的弟兄都進了租界,咱為啥不能進?你傷勢又這麼重……” 莊奉賢依然沒說話,手扶著擔架邊框,想往起坐,汪小江伸手扶住了他,又說: “吳市長剛才的講話中不也說了麼,抗戰是長期的,目前之小胜小負,斷無礙最後得失之衡量。為了日後的光復,二舅你也得看重自己,不能這麼固執……”

他聽不下去了,忍著傷口的疼痛,怒喝道: “留……留在這裡才是看……看重自己!我們七七三旅是奉……奉命堅守,我……我莊奉賢身為旅長,要死,也得死在這……這裡,現在走了,就是混帳王……王八蛋!” 額頭上滲出一層冷汗,他哆嗦著手抹去了,又吃力地扭動著上身,四處尋他的槍。 卻沒尋到。 他眼一瞪: “槍,我的槍呢?” 汪小江將擺在一旁的六輪手槍遞給了他。 莊奉賢接過槍,“叭”的一聲,摳開空槽: “我……我現在和你們說清楚,誰敢再提走……走的事,老子斃了他!市……市府可以走,警察總隊和公民訓練團可……可以走,而我七七三旅不能走!如果我們軍人都無決死意志,哪……哪還會有日後的光復!”

汪小江和錢醫官都不敢作聲了。 手中的六輪手槍的槍口垂下了,莊奉賢長長嘆了口氣: “你們二位的心情我能理解,可……可我的心情,你……你們也要理解,你們想……想一想,我……我現在進了租界,七七三旅的弟兄們怎麼辦?仗還打不打?馬師長愧對國人,我……我們也該和馬師長一樣愧對國人嗎?!” 汪小江眼圈紅了,垂首道: “二舅,我……我聽您的!” 莊奉賢勉強笑了笑,說: “好!這……這才像我外甥!快……快去接通煤炭碼頭和七號貨棧的電話線,讓李副旅長和一〇六九團鄭團長馬……馬上和我通話!” 汪小江“啪”的一個立正: “是!” 見錢醫官還在面前站著,莊奉賢又說: “老錢,你……你也走吧,看看又下來了多少傷員,想……想辦法把……把他們轉進租界吧!”

錢醫官點點頭,轉身離去,走到門口,又回首道: “莊旅長,您……您多保重,需要我時,我會馬上來……” 莊奉賢緩緩舉起手,對錢醫官揮了揮: “走吧!弟……弟兄們更需要你!” 夢一般的忙亂過去了,臨時指揮所又恢復了慣常的秩序。他的存在,決定了七七三旅的繼續抵抗。 一切都很正常,七七三旅並未因他的負傷和吳煥倫市長的講話而鬆懈鬥志。這很好,他覺著自己這個旅長做得還算稱職。有一陣子,他甚至認為,自己根本就沒從這個指揮所走出去過,被砲彈掀倒的不是他莊奉賢,而是其他什麼人,彷彿港岸爆起的砲火彈片和吳煥倫市長的講話都是不合情理的幻覺,唯有抵抗的槍聲才是真實而又合乎邏輯的。 他讓衛兵和一個參謀扶他站起來,又命令他們把他架到碼著麻包的窗前。做這一切時,周身的劇痛是難以忍受的,面前一陣陣金星翻滾。可他總算被架著,在窗前站住了,還抖顫著手,舉起了沉重的望遠鏡。

高居頂樓,四周的景況是看得清的。煤炭碼頭方向,一〇六七團的臨時工事正在加固,主陣地的一幢士敏土建築上,飄揚著中國國旗。右翼七號貨棧沿線矮房和街壘四周,時有爆炸的火光,但看不到一個日本兵和一面太陽旗。正面港岸防波堤,一〇六八團的弟兄布防嚴密,高架著的探照燈,掃視著水面,水面上飄浮著炸翻的汽艇和一具具日軍士兵的屍體。 情況比估計的要好些,打到此刻,未丟掉一寸陣地,看樣子守至明日下午不成問題。而有這一天一夜的時間,會戰大軍的轉進,會得到進一步保障,他莊奉賢也就無愧于上峰和國人了。 不知道該守至何時,上峰長官下達命令時沒說,軍長只說要守到最後時刻,何為最後時刻?不知道。這最後時刻可以理解為會戰大軍的安全轉進,可以理解為七七三旅戰至最後一人一槍,也可以理解為國府正式宣布棄守該城。如果不負責任,他現在就可以下令全旅各部退入租界,這樣做了,上峰長官也派不出他的不是。接受命令之後,他的七七三旅已死守了三天,而三天中,軍部再未下達過任何命令,軍部長官們現在何處都沒人知道。

他和七七三旅的弟兄們,是憑良心在繼續打,三千多人的一個獨立旅,打到此刻,戰鬥減員幾近半數,三個團長兩個殉國,連、排長的傷亡更不知有多少…… 一陣頭暈目眩,他覺著自己支撐不住了,放下望遠鏡,劇烈喘息著吩咐衛兵和參謀,把他放倒在擔架上。 恰在這時,來了電話,是副旅長李子龍打來的。李子龍勸他聽從錢醫官的安排,即刻轉入租界。他不理,只問煤炭碼頭陣地上的情況如何?李子龍說,看樣子能守住,兩個排的預備隊還沒上,又說,安排妥當,自己馬上回指揮所,要他做好轉移準備。他沒聽完,就把電話掛上了。 片刻,一〇六九團鄭團長掛了個電話來,說是七八個從租界過來的青年男女,摸到了陣地上,還帶了面國旗,請纓參戰,他力勸無效,只好派人把他們送到旅指揮所來了。 他當即失了態,對著話筒罵道: “鄭麻子,你……你他娘混賬,到什麼時候了,你還把他們放進來?!這……這些人誰……誰丟了性命,老子都擰你狗……狗日的腦袋!” 鄭團長直叫冤: “我……我沒辦法,他……他們已上路了,是走的靠近租界的後洋浦路……” 他把話筒一摔,對身邊的隨從參謀命令道: “下……下樓去迎!迎到以後,馬上和……和傷員一起,送、送……送租界!” “是!” 參謀敬了個禮,轉身走了。 參謀走後,他支持不住了,倒在擔架上再沒爬起來。擔架是支在兩個麻包上的,距士敏土地面只有尺許。地上有片片血跡,藉著窗外不斷爆響的火光能看得很清楚。 他揣摸,地上的血或許是從他的軀體中迸出的,那顆砲彈撕破了他腹部和大腿的皮肉,傷口處的血一定還在汩汩向外流著,他今夜大概會死在這裡,永遠結束一個中國軍人的光榮和夢想。 真不甘心,不是吝惜自己的生命,而是覺著自己不該死在這黯淡之夜的黯淡時刻。 全民族的抗戰才剛剛開始。他莊奉賢和他率屬的七七三獨立旅,還應該為國家、民族多盡些力才是。 命令衛兵打開無線電,希望在這黯淡時刻能聽到一點鼓舞人心的新消息。 哪怕是善意編造出來的消息也好。 然而,沒有。 聯合電台在重複播放吳煥倫市長的《告別S市市民書》,悲愴的聲調依如先前的第一次播發: “市民們,同胞們,本市長代表市府,代表中央和蔣委員長,向你們發表最後之告別講話……” 他在那令人沮喪的講話聲中,絕望地合上了眼皮,腦袋一歪,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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