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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六十四章他一定要回來的

黑墳 周梅森 2374 2018-03-18
在這個問題上再談下去也毫無意義,不管他相信不相信,不管他對這個年輕人如何評價,一切都已無法挽回了,他不願在這最後分手的時候和他翻臉。 他將公司的事情最後向他交代了一下,終於還是友好地向他告辭了。在告辭的腳步邁開時,他固執地想:他還是要回來的,他一定要回來的! 他決不能讓大華公司因此破產倒閉! 走上了大堤,他就開始揣摩:他將如何去應付那些政府的委員老爺們;如何通過公司董事會的董事們去打通政府部門的各個關節;如何再度集資,以支付礦難賠償和開拓新井。他想:就是田家鋪煤礦完蛋了,煤田大火撲不滅了,他也要到鄰近的青泉縣去,到英國人的德羅克爾煤礦公司附近去再開辦一個新礦!他要讓實業界的同仁們看看,他李士誠幹事業的那種不屈不撓的精神!他決不僅僅只是在為後人們開路,而是在為自己的事業開路!他還不老,他還不到五十歲,在人生的旅途上,在腥風血雨的人世間,他還能拳打腳踢地去開拓一個新世界!

野心勃勃的陳向宇的出現,像一道閃電,驟然間照亮了他面前黑暗的道路,強烈地刺激著他的神經,鼓起了他拼搏下去的勇氣,他覺著,他衰敗的生命中註入了新的活力。他不能就此倒下,他要幹下去,他要以一個真正的實業家的勇氣,面對這嚴酷的現實!他要回來的,他一定要回來的!他的四姨太還在這裡,他的礦業還在這裡,他的希望還在這裡呵…… 他的臉發熱、發燙。他周身的熱血在他那尚未硬化的暢通的血管中蓬蓬勃勃地循環、流淌著,他那顆強健有力的男人的心臟在“怦怦”地跳動著,他的博大的肺葉在盡情呼吸著這來自曠野、來自河床、來自成熟的麥子梢頭的夜風。 活著,該有多好! …… 他在大堤上走著,彷彿不是在倉皇逃跑,而是在悠閒散步。兩個身著便衣的礦警,一個遠遠走在前面,一個悄悄跟在身後,他們好像素不相識似的。

走了有十幾分鍾光景,李士誠一行已悄悄通過了那段緊靠著西窯戶舖的大堤。這十幾分鐘裡倒也碰上了幾個過路的鄉民,可誰也沒有註意到他。他神情自如,落落大方,當幾個鄉民走到對面時,他還主動給他們讓路…… 穿過了那段煤矸石鋪就的護坡大堤之後,曠野里便有一條可以直接插往大路的田間小道,走在前面的礦警漸漸放慢腳步,在那小道的路口等他。李士誠趕上來,正要往坡下的小道走時,不料,迎面湧來了七八個田家舖的窯民。 他當時想躲,但已經來不及了。他只好轉過身子,用背對著那些迎面走過來的窯民,想等他們過去之後,再往大堤下走。這些窯民剛剛從縣城里為窯工們募捐回來,走在頭里的三五個窯民罵罵咧咧地擦著他的後背過去了。當最後一個戴破草帽的中年人走過他身邊時,無意中扭頭看了他一眼,但他似乎一下子沒認出他來。他當時好像有些驚奇、又有些疑惑,便重又扭頭朝他看了一眼,然後三腳兩步趕上了前面的人群,竊竊講了幾句什麼;立刻,窯民們迴轉身,將他團團圍住了:

“姓李的,你他媽的往哪兒跑?” 李士誠心裡一驚,突然感到一陣極大的恐懼,他嘴裡嘟噥了幾句什麼,便往大堤的一頭退去。 “媽的,你以為你換了裝,大爺就認不出你了麼?李士誠,就是扒了你的皮,大爺也認識你!走!跟我們到田家鋪去!”那中年人將自己手裡的一個沉甸甸的草包扔給身邊的一個老人,上前就去抓他的衣領。 這時,跟在他身後的那個礦警趕了過來,猛地從懷裡拔出短槍,用黑烏烏的槍口抵住了那個中年人: “別動,動我就打你個狗日的!” 那中年人不敢動了,嘴裡卻在咕嚕著: “幹什麼?兄弟,這是乾什麼?我……我們不過想和姓李的談談麼……” “放開他!放開!” 那中年人鬆開了手。 就在那中年人剛剛鬆開手的時候,又一個大漢一把摟住了持槍的礦警。那礦警當即開槍了,槍口在扭動中偏了一點,沒有打中那中年人的腦門,卻打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叫了一聲,歪倒在大堤上,鮮血頓時從傷口處湧了出來。

開槍的礦警隨即也被扭倒了,幾個窯工撲上去壓在他身上,沒頭沒臉地打他,踢他,用腳踩他的臉、頭部,用砂礓石砸他的腿。他沒命地嚎叫起來。 這一切,把前邊路口上的那個礦警嚇壞了,他根本沒敢往前湊,便順著小路,一溜煙地跑掉了…… 李士誠就這樣落入了田家鋪窯民手裡。 簡直像開玩笑一樣。 他的手被他們用兩條褲帶捆了起來,捆得很死。他們捆他時,他還掙扎,他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種屈辱,他覺著這很不合理。他是什麼人?他是大華煤礦公司總經理,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們沒有權利這樣對待他! …… 他喊了起來: “住手!你們住手!我李士誠不會跑的!我要見你們田二老爺,我有話要和他說!” 那受了傷的中年人劈面給了他一巴掌,打得他鼻孔裡冒出了血:

“狗日的!現在想到俺二老爺了!你他媽的早幹什麼去了?” 鼻孔裡的血像泉水一樣流個不息,流到了他嘴裡,流到了他的脖子上,他害怕了,他從未經過這樣的事情,他怕自己渾身的熱血會順著鼻孔全流出來,這樣,他就會死的。他試圖用手去堵住流血的鼻孔,可手已被捆住了,無奈,他只好去求他們: “放了我,放了我吧,我……我……我的鼻子在流血……” 回答他的又是一個耳光: “死不了你!你這才淌多少血?我們一千多兄弟爺們死在窯下要有多少血?走!老老實實跟我們走!” 他被他們拖走了。他沒想到太大的危險,他斷定面前這幫桿匪一般的窯民是不會對他下毒手的,他們沒有膽量——不但他們,就是他們的田二老爺也沒有膽量殺死他!不管怎麼說,他還是大華公司總經理,還是個有臉面的人物!

他只想趕快見到田東陽田二老爺。他和這幫窯民是沒有共同語言的,他和他們不對等,沒法對話;而和田二老爺卻是對等的,是有可能對話的。 他變得強硬起來,他不能在這幫無知的窯民面前表現出自己的怯懦、表現出自己的無能,他要用自己應有的威嚴震懾住他們。 走在大堤上,他冷冷地對他們說: “你們不能這麼對待我!你們會後悔的,你們以後一定會後悔的!大華公司垮不了,你們還要在公司做工,我勸你們好好想想!” 那幫人根本不睬他。他們已派出兩個人跑到鎮上報信,其餘的人警覺地守在他身旁,不住地拳打腳踢,逼迫他快走。他們也害怕突然出現什麼意外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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