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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三十年河東 周梅森 5139 2018-03-18
紳商各界的慶功宴是兩天后舉行的,地點在當年觀春樓旁的“御宴飯莊”。這“御宴飯莊”極有名氣,據說是當年乾隆巡幸時賜宴所在。辛亥年後改了名,叫“國民飯店”,城裡的老客不管,愣瞅著門樓上的“國民”二字,開口閉口依舊“御宴”。 御宴飯莊玉釧並不生疏,當年在觀春樓時,飯莊是常去的。趙會長請她去過,白少爺請她去過,週旅長也請她去過。那時,最有氣派的是趙會長,一去就是三樓富貴廳,有時只他們兩人,有時卻有不少商界紳耆。週旅長為她破身吃喜酒,也在這地方,是堂面大出許多的玫瑰廳,記得擺了四桌,觀春樓的姐妹大都去了。 今日又在玫瑰廳。 趙會長怕玉釧以為他小氣,專門做了解釋,說沒安排在富貴廳,一則因為人多;二則因為周旅長親點了玫瑰廳,不好不依從。

玉釧只當沒聽見,上了二樓廳堂,熟稔地走進左首女客專用的內室,對著鏡子梳妝打扮。 趙會長也跟了進去,立在玉釧身邊討好說:“就是不打扮,姑奶奶你都那麼俊,一打扮真像個新娘子了。” 玉釧仍是不睬。 趙會長揣摸,是不是因為沒請白少爺的緣故?遂又俯在玉釧耳邊說:“今日不好讓白少爺來,改日我做東,專請白少爺和你,這樣更有意味,你說是不是?” 玉釧這才說了句:“我渴了,快給我泡杯水來。” 趙會長轉身要喚堂倌。 玉釧氣了,立起道:“我只要你去。” 趙會長忙不迭去了。 然而,趙會長端著香茶回來時,內室的門竟咋也喚不開了。 後來,週旅長在安國保民軍一幫軍官的簇擁下上得樓來,問起了玉釧,玉釧才自動從內室走出來,在首席週旅長身邊坐下了。

週旅長在桌下拉著玉釧的小手問:“還記得這地方麼?” 玉釧點點頭:“記得的。” 週旅長笑道:“還記得當年你給我說的話麼?” 玉釧苦苦一笑,搖搖頭:“不……不記得了。” 週旅長死勁捏了捏玉釧的手:“我提醒一下——你說過,跟了我,再不會和別的男人好了……” 玉釧表情木然,仍是搖頭:“我……我不記得了……” 週旅長嘆了口氣:“玉釧,我知道你恨我——一走就是這麼多年,讓你落到了山匪手裡,吃了那麼多的苦,受了那麼多的罪……” 玉釧把自己的手從周旅長手中抽回,淡然道:“你別說了,我真是記不起了。” 週旅長有些窘,停了一下,又訕訕問:“你可……可想當年的姐妹?” 玉釧搖搖頭,又點點頭,低語了一句:“只……只想我小鳳姐姐。”

週旅長笑了:“噢,你不說我倒忘了——在這裡吃喜酒時,劉小鳳還騙我多喝了三杯酒!” 就說到這裡,玉釧不再言聲了。 …… 開席後,趙會長、週旅長並那紳耆軍官們紛紛立起致詞。趙會長和紳耆們致賀詞。週旅長和他手下的軍官們致謝詞。而後,趙會長們和周旅長們相互敬酒,喝得隆重,一時間都把玉釧忘了,竟都沒注意到,玉釧一直滴酒未飲,箸筷未動。更無人看出玉釧臉色的不同尋常。 待得幾輪酒反复敬過,週旅長重回到玉釧身邊,才敬了玉釧的酒。 玉釧不喝。 趙會長便過來勸,說:“啥人敬酒都可不喝,只週旅長這酒是非喝不可的。週旅長情深義重,為了你玉釧不惜一戰,死傷了幾百口子好弟兄,你若是真就不喝,週旅長是要傷心的。”

玉釧沒辦法,這才含著淚把酒一飲而盡。 週旅長坐下,趙會長立起,酒杯端到玉釧面前,又要敬。 玉釧仍是推辭。 週旅長又替趙會長勸道:“喝了我的酒,也得喝趙會長這酒的。不說趙會長幾次剿匪出錢出力了,就說當年你救下他的性命,這杯報恩酒你也得喝。” 趙會長便改口說:“不錯,是報恩酒哩!” 玉釧只好喝了,喝畢,已是淚如雨下。 週旅長這才長長嘆了口氣道:“咱們都別提往日在匪手裡的那些傷心事了,今日徐福海匪患終是剿平了,大家都高興,我看還是多多喝酒吧!” 玉釧卻再也不喝了。 週旅長沒勉強,起身對眾人說:“那我們喝吧,就讓玉釧姑娘為我們彈琴助興!玉釧那《高山》、《流水》彈得好哩!當年大夥兒都說劉小鳳的琴在觀春樓是頭塊牌子,我偏就只認玉釧!”

琴拿來了,玉釧不彈。 週旅長怪難堪的,又對眾人解釋:“幾年沒摸琴,玉釧怕彈不好,讓你們見笑,我看就讓玉釧唱支歌吧,玉釧的歌也是一絕呢!” 玉釧對周旅長淒淒一笑:“你真要聽?” 週旅長說:“是大家要聽呢!” 玉釧衝著周旅長點點頭,醉了似的,搖搖晃晃站立起來,極有風采地環顧著四周,笑問道:“眾位紳耆長官,今日週旅長抬舉我,說我唱得好,要我唱,我不得不唱,只不知誰人點歌,誰人賞錢?” 週旅長笑道:“別鬧了,今日不是當年,你再不是鄭劉氏觀春樓裡的妮兒,你想咋著就咋著,誰還能花錢點你的歌?” 玉釧益發站不穩了,雙手撐著桌面,又問周旅長:“我愛唱啥就唱啥麼?” 週旅長點頭道:“那當然!”

玉釧努力穩住身子,愣了好半天,淚水滾落下來。 這時,週旅長和眾紳耆、軍官已覺得哪兒有些不對勁了。 沒容週旅長多想,玉釧便和淚唱道: 唱罷,在周旅長、趙會長和眾人的驚愕之中,玉釧再也支持不住,身子向後一個踉蹌,轟然倒下,連帶著把身後鄰桌一個長辮老紳耆也擠撞倒了。 玫瑰廳即刻大亂。 週旅長忙派手下軍官去喊醫官。趙會長也叫人到教堂請洋大夫。 後來,週旅長又親自攜起氣息微弱的玉釧,把她送進了女客專用的內室。 眾人都急,卻又無人知曉玉釧是患了何種急症。 約摸半小時的光景,先是醫官來了,後腳洋大夫也來了。二人圍著玉釧看了好半天,出來後都搖了頭,說玉釧吞了鴉片,已無可醫救。 週旅長呆了,當即失態大怒,問身邊副官長:“誰他媽的把大煙膏子給了玉釧?”

副官長訥訥道:“這……這誰知道?!也……也許根本不是誰給的,是……是玉釧從匪那帶來的,山里這玩意還不多……多的是麼!” 週旅長打了副官長一個耳光:“我若查出是你手下人給的,就崩了你!” 醫官小心地說:“旅長,先別管了,這……這玉釧好像要見些人的,快給她找吧,再晚就、就見不著了!” 週旅長驟然想起:玉釧是不是有啥話要和自己說? 進了女賓內室,守在玉釧身旁,週旅長道:“玉釧,有……有啥話,你……你就說吧!” 玉釧不說。 週旅長哭了:“玉釧,你……你就是再氣我,也……也不該走到這一步呀!你要知道,我當時只是個小小的團副,就是不走,想為你贖身也是做不到的。可……可我終沒騙你,今日,我做了旅長,有了力量,不就拼著死傷幾百口子弟兄的代價,把你從山里救出來了麼……”

玉釧這才嘆息似的說了句:“當年你……你毀了我,今日,你……你又毀了我……” 週旅長實是惶惑,怎麼也聽不懂玉釧的話。 卻也沒時間去弄懂了,鳳鳴城的一代嬌女就要走了,作為當年給這一代嬌女破身的男人,他再不能留下遺憾了。 週旅長又急切地問:“玉釧,那我……我還能為你做什麼?你說,你快說……” 玉釧一字一句地說:“給……給我備口棺木,要……要紅棺,送……送我回山里……” 週旅長連連道:“好,好,我會去辦!” 玉釧無力地揮揮手,要周旅長走開。 週旅長只得心灰意冷地走開了。 走到外面宴會廳,週旅長馬上想起了白少爺,以為白少爺和玉釧當年曾約好私奔,必是情義深重,便極是大度地派人去傳。 白少爺來了,撲在玉釧身上哭。

玉釧已不行了,口中喘著粗氣,怪嚇人的大睜著眼,看著白少爺,想笑一下,卻笑不出。 白少爺眼光也直了,竟拉著玉釧的手,想把玉釧拉起來,嘴上還說著:“玉釧,咱走,咱們走,我……我把船已準備好了……” 玉釧這才說了一句:“晚了……” 白少爺手忙腳亂,想把玉釧抱起來:“不晚,不晚哩!” 玉釧用手推了白少爺一把,最後說了句:“你走吧,咱們……沒……沒這緣分……” 奉命守在玉釧身邊的副官長手一揮,讓人把白少爺拖走。白少爺這當兒已現瘋相,死活不走,頭直往地下撞,抓住趙會長的手喊玉釧,趙會長使了好大的勁才把白少爺甩開。 趙會長甩開白少爺,壯著膽對副官長說:“快讓玉釧再見見山里的那幾個匪吧!方才她不還在唱什麼點金地麼?!不讓她見到那幾個匪,只怕她會死不瞑目的!”

果然,玉釧眼睛仍是大睜著,像在找什麼人,嘴唇也在微微顫動,只是已很難發出聲音了。 副官長忙跑到外面去向周旅長說,這玉釧怕是還要見見護她出山的四個小匪。 週旅長當即吩咐副官長親自去一下,把押在鎮守使署的劉三生四人帶來。 等待劉三生四個小匪的當兒,週旅長又守在玉釧身邊,期待著玉釧再和他說幾句話。 玉釧卻一句沒說。 沒一會兒,劉三生四人來了,圍著玉釧哭,口口聲聲稱娘娘,問娘娘有啥話要說? 玉釧眼中有了一絲神采,緊盯著劉三生,用盡最後的力氣,斷斷續續地說了短促的一生中的最後一句話:“送……送……我回……回家,回……回點……點金地。” 言罷,玉釧眼中的神采迅即消失,一雙睫毛黑長的美麗眼睛終於合上了,永遠結束了一個因美麗嬌豔而引發的讓人心碎的故事…… 週旅長於無限痛悔之中,滿足了玉釧最後的願望,在城中舉行過大殮儀式後,允諾劉三生四人將玉釧送回點金地安葬。入殮更衣時發現,玉釧貼身穿的內衣短裙全用線連上了,連的密密麻麻,有些地方戳破了肉。幾個奉命給玉釧更衣的女人大為感嘆,一個個都落了淚,還議論說,這個玉釧若不是有過為娼的生涯,實可立貞節牌坊的。 大殮儀式在鎮守使署門前舉行,官軍禁了三道街。 週旅長親自主持入殮,玉釧白綾包裹的屍身由四個官兵抬著,一步步走向大紅棺木,屍身往大紅棺木中輕放時,幾百杆槍舉向空中,轟然爆響。 白少爺在爆響的槍聲中真就瘋了,把趙會長的三太太當做了玉釧,一把摟住趙會長的三太太,要她與他私奔,又大喊大叫說船都備好了,得快走。週旅長實在無法,只好再次讓衛兵把白少爺暫扣起來。 紅棺出城更是隆重莊嚴。從鎮守使署,到城南門,大街兩旁立滿持槍官軍。盛殮著玉釧的紅棺,不是放在靈車上,而是由官兵們抬著,一步步向前走,走得很慢。棺木前,有騎馬開道的兵,還有徒步打幡的兵。 週旅長騎著他的青鬃馬走在隊伍中間,像座青銅塑像。 城中百姓直到這時才知道,週旅長和死去的這個玉釧原是舊日相好,那李圩子一仗與其說是為城中百姓打的,倒不如說是為一個青樓女子打的。私下便有許多人說,這真不值得,打絕了李圩子八九百口老少爺們,又傷了這麼多官軍,有點太那個了。 私下議論倒還罷了,正當棺木向城南門進發時,竟有人公開在路邊說:“什麼土匪、旅長、鎮守使?還不都是一路貨!都拿國家大事當兒戲,就如當年的昏君,為博紅顏一笑,不惜戲弄三軍!” 也巧,這時周旅長正走到近前,偏又聽到了。週旅長二話沒說,在馬上拔出槍衝著那人連打三槍。那人一頭栽倒,當場斃命。週旅長頭都不回,又在“嘚嘚”蹄聲中向前走。 在城南門,抬棺木的官軍,換成了四個山里打扮的人。 雙方交接時,聚在四周的官軍們又對空放了槍。 槍聲響過後,城頭升起了一片淡藍的煙霧,挺好看的。 …… 也就是在槍聲大作、煙霧升起時,不知從哪兒飛來顆子彈,在周旅長古銅色的腦袋上打出個血洞,讓周旅長立馬倒斃在掛著徐福海人頭的城門外口。徐福海的頭掛了幾天,被山風吹歪了,大睜著的雙眼正瞅著躺在地上的周旅長。許多官軍弟兄驚叫起來,說是看到徐福海的人頭在笑,笑得森人。 誰打死的周旅長,一直沒弄清。有人說,是一個在李圩子之戰中死了親兄弟的衛兵打死的。有人說,是個家居李圩子的副官下的手,為李圩子一村父老鄉親和自己的爹娘報仇。還有人說,匪未絕根,向周旅長開槍的是個穿了保民軍軍裝的匪,此匪官稱二先生,和徐福海是割頭不換的把兄弟,文武雙全,兩手能使快槍,功夫不在徐福海之下…… 城門口起亂的時候,四個身穿重孝的山里人已抬著紅棺,口稱娘娘,一步步沿城外的黃泥大道奔山里走,竟無一人回頭看上一眼,好像這座鳳鳴城,好像週旅長的死,全都與他們毫無關係。 這讓城門口的紳耆代表大為感嘆,都道,匪終歸是匪,本就無法教化,週旅長這般重情重義,倒落得做個冤死鬼,實是可感可嘆!又說,週旅長也還算英明,對匪不編只剿,是做對了的。 於是,紳耆們於義憤中結束了為玉釧送行的儀式,團團圍著周旅長的屍身長嘆短籲…… 只趙會長一人在那片嘆籲與混亂之中,目送著玉釧進山。 趙會長孤獨地立在包裹著周旅長的人圈之外,昏花的眼睛一片矇矓,四個山里人的身影,和躺著玉釧的大紅棺木,都於模模糊糊中,變得一片血樣的鮮紅。 紅棺之中,有歌聲隱隱響起。 是玉釧在唱哩。是玉釧最後的絕唱。 趙會長覺得自己真幸運,別人沒聽到這絕唱,只他聽到了——他就是在聽到宴會上玉釧的絕唱聲後,才知道自己一次次張羅著剿匪是多麼愚蠢,多麼荒唐可笑。 現在,玉釧還在唱,一聲聲,一句句,歌聲竟是那麼真切,淒婉清麗,而又動人心魄: 在那一代嬌豔的絕唱聲中,趙會長突然覺著自己一下子老完了,渾身的骨頭架都要散了,似乎只一陣風便能吹倒。 這才覺得人生的可笑。趙會長心裡直說,這人世也真沒道理哩,禍即是福,福就是禍,禍禍福福,福福禍禍,誰也說不清道不明。你嬌豔絕世也好,你擁有萬貫家私也好,到頭來全都是一場空,好死歹死總免不了一死。 這才恍然大悟。 趙會長不由自主搖搖晃晃去追玉釧,追了沒多遠,在玉釧過三岔河上一座石橋時,一頭栽倒了,倒在一塊青石旁。 …… 攜著灰土黃葉和片片紙錢的山風,送來一陣淒哀的聲音。 是四個抬棺的山里人在喚: “娘娘,過橋了!這是出城的頭座橋!” “娘娘,往前看,拐彎還有兩道溝!” “娘娘,你記清,會俺大哥別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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