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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三十年河東 周梅森 3003 2018-03-18
匪們的突圍戰,官軍的剿匪戰,當晚打響了。約摸是在頭更時分打響的。槍砲聲連天接地,在鳳鳴城裡聽得清清楚楚。 有人說是看到了周旅長,週旅長騎著匹絕無雜毛的白龍馬,疾馳出了鳳鳴城,親臨火線,還親手開了炮。又有人道,週旅長出城騎的是大紅馬,紅得如血似火,像駕著一團祥雲在飛,祥雲在李圩子一落下,圩北的幾十門砲沒人拉炮栓,就自動射出了成百上千發砲彈,把李圩子按入一片火海之中。 槍砲聲響了整整一夜,鳳鳴城中的百姓便整整談論了一夜。 談週旅長和當年那個孫旅長的不同,多數人都誇週旅長好,真就安國保民哩!說聲剿匪就動真格的,不像那孫旅長,乾打雷不下雨,還藉著剿匪的由頭禍害百姓。 聽城外槍砲聲響得激烈,又有人憂心:這仗只怕打大了,徐福海那匪原不說要編一個團麼?一個團該有多少人馬?總得上千號吧? !這上千號人能那麼好打? !若是打不掉,日後匪們還不血洗鳳鳴城? !於是,一些有錢人家又連夜給關二爺燒香,求關二爺保佑週旅長和他的官軍,這回務必把徐福海們全轟掉,可別留點渣兒。

趙會長家三個太太,平日里你爭我鬥,這夜好了,不鬥了,都跪在關二爺面前為同一願望禱告。她們都清楚,匪們只要留下了渣兒,最先倒霉的定是她們共同擁有的趙會長,她們的趙會長剿匪最起勁,匪渣兒逮著機會還不把趙會長活撕了! 往天以為這老東西死了會有家業好分,如今不成了,老東西要把家業全留給自己的侄子,她們自然不想老東西死了。 白掌櫃也在燒香,為官軍祝福。自老盛昌和觀春樓一同被燒,白掌櫃既恨兒子又恨匪,認定匪是因兒子戀著玉釧才放火報復的。自那以後,真就不要這獨兒子了,一門心思想剿匪,只要一聽說誰要剿匪,立馬幫趙會長籌錢。 今個兒週旅長真去剿了,白掌櫃喜得淚都出來了。知道兒子還死戀著玉釧,這時也不管了,看著兒子三次進山,並不阻攔,心想,只要剿掉山匪,兒子把那小婊子弄回來做太太,也比整日被匪攪得心驚肉跳好。

槍砲聲在三更時分響得最烈,滿城又傳那炮是匪們打的,說那匪不是千把號,卻是兩千號哩!敗走的孫旅長也在匪隊裡,帶過去八門砲,還有三十架連珠槍。 有人傳得更玄,說這本不是剿匪,倒是匪剿官軍,官軍上了匪的當,被匪包圍了,週旅長吃了徐福海一炮,渾身是血落馬而逃,時下正在教堂洋醫院裡救著,沒準要完。且云,徐福海已發下話了,要把城中家有百塊老洋底子的主都殺絕戶。 有錢人家便慌了,三五成群到東關教堂去問,可見著渾身是血的周旅長?一問沒有,才寬了心。寬了心,仍不敢去睡,一邊把香火燒得更旺,一邊把能藏起的細軟藏起來,都心照不宣地認定,凡事往壞處想總沒大錯,萬一倒過頭來,徐福海那匪夥著孫旅長真把周旅長剿了,也是不怕的……

東方微明,先是無了炮聲,後又無了槍聲。 待日頭升到兩竿上,週旅長的隊伍回城了。 滿城百姓這才知道官軍大勝而歸,山中巨匪徐福海血淋淋的人頭被一個官兵赫然挑在槍上。官軍隊伍進南城門的時候,週旅長下令,將徐福海的人頭掛到城門上。當著人山人海的圍觀者,幾個官軍弟兄踩著木梯子,把徐福海的人頭掛到了離城門頭一丈多高的地方。 官軍出城時沒多少人見著周旅長,凱旋之際都見著周旅長了。 週旅長騎的既不是白龍馬,也不是大紅馬,偏是匹高頭青鬃馬,摟在馬上的還有個小娘們。 有人認了出來,說那小娘們不就是當年觀春樓的紅妮兒玉釧麼? 人群中一片驚叫:“是哩!是哩!” “真是奇了,被匪綁去這兩年多,竟還沒被糟踏死!”

“也虧得周旅長救了她,要不,遲早總得死在匪手上!” “嘿,這玉釧咋這麼俊?!莫非真不是人間凡品?” 因為玉釧,圍在城里大街兩旁的紳耆們,都不約而同地憶起了昔日的好時光,益發高興起來,當下就有不少紳耆私下合計,說是平了匪患,城中安泰,這回觀春樓真要重修了,偌大個鳳鳴城,沒個這樣消魂的好去處,還能算個城麼? !就算週旅長反對也得修。週旅長和那匪性的孫旅長不同,體恤民情民意哩! 到了鎮守使署大門口,週旅長在一片森嚴的口令聲中勒住座下的青鬃馬,而後,讓幾個衛兵、副官幫著,輕輕將玉釧攜下馬來。 早就等在署中的趙會長和白少爺,忙跑過來,拖著哭腔喚玉釧。 玉釧只有氣無力地看了他們一眼,便將眼皮沉沉合上了。

白少爺要往玉釧身上撲。 週旅長馬鞭一揚,讓身邊的衛兵把白少爺攔下了。 白少爺道:“週旅長,你……你不是說定了把玉釧還……還我的麼?難……難道要賴賬不成?!” 週旅長睜著血紅的眼,一聲大吼:“滾!給老子滾遠些!” 趙會長和白少爺這才注意到週旅長臉色很難看,全無打了勝仗的得意,倒像剛剛出殯歸來。 趙會長用眼角瞟了瞟白少爺,示意白少爺別胡來。 白少爺偏不理會,一把扯住週旅長手中的馬鞭,益發急迫地道:“你……你答應過的,不能說話不算數!” 週旅長猛然奪過馬鞭,舉鞭對白少爺要抽。 趙會長上前抓住了周旅長的手,連聲道:“息怒!息怒!” 週旅長仍是氣哼哼的:“這混賬只顧自己!” 趙會長馬上盯了白少爺一眼,說:“你也是,週旅長和弟兄們這一仗打得容易麼?你一句感激話沒說,只衝著周旅長要人,就——就好意思?!”

白少爺明白了,“撲通”跪下,對著周旅長連磕三個響頭,才又涕淚交加道:“週旅長,您老救出了玉釧,您……您老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大恩大德。我姓白的永世不忘。今日我只求您老把玉釧還我……” 週旅長未待白少爺說完,手一揮,命令兩個衛兵把白少爺拉走。 白少爺賴在地上不起。還伸出雙手去抱週旅長的腿。 週旅長這才用馬鞭點著白少爺的額頭道:“你起來,給我滾,三天之後再來找我。如果玉釧願跟你走,老子送盤纏讓你們一起走。她若是不願意,你就自此給我死了這份心!” 白少爺驚喜地問:“當真?” 週旅長點點頭。 白少爺站了起來:“那我現在就和玉釧說幾句話。” 週旅長甩手就是一鞭:“你……你咋這麼混賬?看不見玉釧如今是啥樣子麼?在匪手上這幾年是好過的麼?你……你就不能讓她靜靜心!”

白少爺不知是被周旅長的話說服了,還是被周旅長手上的馬鞭說服了,再沒掙扎,乖乖隨那兩個衛兵走了。 白少爺走後,週旅長馬上叫人把玉釧抬去找醫官,並下了死命令:兩天之內不准任何人打攪,玉釧要啥給啥,要咋著就咋著。又說,玉釧的話就是他的命令,違抗者軍法從事。 到署內坐下,週旅長才對趙會長談起了昨晚的激戰。 週旅長感慨萬端,說是徐福海不愧是條英雄好漢,憑五十來桿破槍,幾百把大刀,竟打得這麼頑強,竟敢和大砲、連珠槍併兩個團的官兵硬拼,還夢想突出去。 趙會長小心地奉承說:“可……可有你周旅長的指揮,這仗咱終是勝了!” 週旅長嘆道:“是勝了,可打得太苦……太苦,比打孫旅長還苦。打孫旅長,因為有城南獨立團配合,一次攻城之役,才死傷三百號弟兄。這……這回,你知老子的弟兄死傷多少?”

趙會長不敢說。 週旅長說了:“死傷四百多號哩!死一百多,傷三百多!” 趙會長大驚:“咋會打成這樣?莫不是孫旅長的人也混於匪中?” 週旅長搖頭道:“不是,只徐福海手下五百桿匪,李圩子有寨堡,攻起來難,這是其一;其二是,匪們寧死不降,除了仗打響前保送玉釧出來的四個小匪,五百匪徒竟無一不做死拼的。弟兄們三次沖進寨子,又三次被匪們的大刀劈了出來。沒法子,老子只好把寨子轟平了。” 趙會長問:“徐福海那匪是咋死的?是弟兄們用槍打死的麼?” 週旅長道:“不是用槍,是用的砲。” 趙會長一怔:“用砲轟死的?” 週旅長點點頭,又補了句:“他配。” 趙會長見周旅長心情太壞,怕再扯下去扯出麻煩,遂道:“旅長歇著吧,老朽和各界紳耆父老合計一下,看明兒個咋給旅長和弟兄們洗塵。”

週旅長搖搖頭說:“算了,先等兩天吧——玉釧要安歇一下,我……我也要靜靜心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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