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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五章

重軛 周梅森 3328 2018-03-18
一個穿軍裝的軍法官和一個穿便裝的審訊者在正對著大門的長條桌後站著,兩張僵硬的臉上透著做作的威嚴,他們背後的牆上高掛著孫中山的畫像和國民黨的青天白日的黨旗國旗。幾個大窗子的窗簾全是落著,季伯舜一被押進來,身後的門也關上了。屋裡並不黑,幾盞大吊燈亮著。 正對著季伯舜的軍法官是個約摸三十歲的小胖子,兩腮大而肥,且有光。季伯舜被按在長條桌對面的矮凳子上,仰望過去,總覺著不是那位軍法官坐在長條桌後面,而是一顆豬頭般的腦袋擺在了桌上。那豬頭般的腦袋低垂著,好像在看案卷,又好像不是,壓在酒糟鼻子上的眼鏡把一縷亮亮的光拋入了季伯舜的眼簾,使季伯舜覺著好笑:這豬頭般粗俗的腦袋居然也戴著眼鏡,這無論如何都有幾分滑稽。

豬頭軍法官顯然並沒覺著有什麼滑稽,他很嚴肅,緩緩抬起腦袋的時候,那張生動而肥碩的臉上佈滿了陰冷的冰霜。豬頭先生和身旁一位穿便裝的老傢伙嘀咕了幾句什麼,又翻起了案卷,翻得很響,邊翻邊問:“姓名?” 季伯舜答道:“季伯舜!” “曾用名?” 季伯舜搖搖頭:“沒有!” 豬頭軍法官抬起了大腦袋:“沒有麼?在蘇聯沒起過洋名麼?” 季伯舜知道是李維民把他徹底賣了,包括他在蘇聯的情況,都一股腦抖給面前的審訊者了,他無法賴賬。 “既然你們知道,何必還要問我?” 豬頭軍法官冷冷一笑,露出了半顆黃澄澄的金牙:“拉舍維奇先生,你還算明白!明白就好嘛!看看,你的情況,這上面都寫著呢!你於民國14年赴蘇俄接受赤化教唆,又於17年底受蘇俄政府派遣,取道土耳其潛入國內,從事宣傳共產主義,倡導階級鬥爭,危害民國之種種反革命活動,對不對啊?”

季伯舜聽了這驢頭不對馬嘴的話感到好笑,一時無法判斷,究竟是李維民告密時沒說清楚,還是豬頭先生沒弄明白?他在蘇聯正是因為被蘇聯政府、被斯大林們視為異端,才被驅逐出境的,到這裡卻變成了受他們的委派,簡直是天大的笑話!如果真是受他們的委派,他就不會被開除出黨,就不會到上海來進行宣傳托洛茨基主義的活動,就不會進反對派中央,當然也不會此時此刻面對著這頭蠢豬。卻不想說這些,畢竟他是在蘇聯接受過馬克思主義教育的,畢竟他和斯大林主義的鬥爭還是黨內的鬥爭,他作為一個真正信仰馬克思主義的革命者,決不應該,也絕不能以此為藉口,來喚起其共同敵人的同情,這樣做無疑意味著背叛。 季伯舜痛苦地沉默著。 “怎麼?承認了?”豬頭軍法官身邊的那個挺斯文的穿便裝的老傢伙開口了,問話時,打量他的目光很友好。

季伯舜不知道那老傢伙是什麼意思。 老傢伙長長嘆了口氣:“……年輕人,不要意氣用事嘛!我聽說你的好幾位朋友都講了,你這位拉舍維奇先生在蘇聯混得很不如意嘛!因為參加托洛茨基反對派,連黨籍都被他們開除了,是被驅逐出境的!前不久,你還寫過批判斯大林和蘇聯個人專制的大文章嘛!我都看了,哎,還是很有文采的嘛!” 季伯舜一下子明白了:豬頭和那老傢伙是事先串通好的,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他認為這很卑鄙,他不能在這卑鄙面前再保持沉默了:“不錯,我是托洛茨基反對派,可托洛茨基反對派也是馬克思主義者!我們對斯大林的批判,對蘇聯現政府的批評,並不意味著我就是他們的敵人,就是你們的朋友,事實也許恰恰相反,你們這些帝國主義走狗是我們共同的敵人,而斯大林的蘇聯則是我們的朋友!”

老傢伙涵養很好,並不生氣:“那麼,人家為何偏要開除你的黨籍,把你驅逐出境呢?” 季伯舜頭一昂,侃侃而談:“這又能說明什麼呢?我們黨內的分歧和與你們的鬥爭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我們的分歧焦點在於:用什麼方法,走哪條道路,才能保證以最小的犧牲換取最大的勝利,取得中國革命世界革命的成功,在本質上我們是一致的。” 老傢伙顯然並不簡單,顯然對共產主義運動有所了解,近乎親切地道:“可你們在蘇聯的反對派頭子托洛茨基已淪為共產黨政權的階下囚了!他被蘇俄政府秘密綁架回蘇俄,和那些反對蘇維埃政權的人關在一起,這又如何理解?” 季伯舜不知道是否確有其事,但根據情況分析,這種可能不是沒有。他離開莫斯科時,托洛茨基已被流放到阿拉木圖,後來被驅逐出境,流亡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現在就是被綁架到蘇聯關進監獄也是順理成章的事。而伊万諾維奇那一大批人被捕入獄,他1928年在莫斯科時就知道了,只是不知道都被槍斃了。

後來回憶起這一幕時,季伯舜還說:聽到這些話,他的心都要碎了,痛苦幾乎是難以忍受的。他們被自己的同志視為異己,慘遭迫害和槍斃,又被國民黨反動當局視為洪水猛獸,必欲除之而後快。一個人在政治上陷入如此腹背受敵的境地,是很容易被擠扁,被壓垮,從而放棄信仰的。 季伯舜喊道:“謠言!這全是謠言!”這麼喊的時候,季伯舜很清楚,他的內心是虛怯的。 老傢伙很鎮靜:“那麼托洛茨基被開除出俄共中央,開除出黨不是謠言吧!” 季伯舜站起來,憤怒地瞪著可惡的老傢伙和豬頭:“信仰是無法開除的!托洛茨基就是在獄中,也照樣是世界革命的領袖!” 老傢伙挺斯文地嘆了口氣:“季伯舜,你還很年輕,不要這麼固執,一個年輕人怎麼能這麼認死理呢?你們反對派的中央已不存在了,陳獨秀先生已到他應該去的地方去了。我們又知道你早已脫黨,與現在的共產黨無組織關係,你又為何非要自己硬往他們並不歡迎的行列裡擠呢?這又是何苦呢?信仰有無數種,生命可只有一次!”

季伯舜一字一句地道:“正因為生命只有一次,所以,我才得忠於真理,忠於信仰,否則,屬於我的生命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和你們一樣的行屍走肉!” 豬頭法官拍起了桌子:“媽的,我們是行屍走肉?今天,我們在審判你!” 季伯舜揮起了拳頭:“將來,無產階級和廣大受壓迫民眾要在人民法庭上審判你們!” 老傢伙“呼”地站了起來:“年輕人,你要對你的反動言論負責的!” 季伯舜坦蕩地一笑:“作為一個共產黨人,我從不隱瞞自己的觀點,你們可以把這些話都記下來,作為將來我們審判你們時的佐證!” 老傢伙火了,按著條桌的手直抖:“季……季伯舜,你……你不要冥頑不化!” “我要忠於我選擇的信仰!” 豬頭法官氣急敗壞,對他身後的士兵們狂暴地大叫:“別跟他囉嗦了!打!給我狠狠地打!”

身後那些穿軍裝的大漢一擁而上,把季伯舜一腳從矮凳子上踢翻,用滿是血污的一件褂子摀住季伯舜的嘴和鼻子,使季伯舜喊不出來。接著,兩個傢伙拉住季伯舜的兩隻胳膊,似乎要把他的兩隻胳膊從軀體上拽下來,季伯舜痛得幾乎昏過去。折騰了一會兒,季伯舜的兩條腿被綁上了,血腥的麻繩從腳桿纏到他腰際。兩隻胳膊沒捆,卻被踩在那兩個大漢腳下,整個軀體彷彿釘在了地上。 這時,季伯舜還是清醒的,他聽到有腳步聲正在往他身邊移,當腳步聲停息之後,他看到了那老傢伙湊過來的斯文面孔:“……年輕人,現在悔過自新,像李維民一樣和我們合作還來得及!不要認為這不光彩,這實際上很光彩嘛!就是按列寧、斯大林他們的說法,中國革命也是資產階級革命,要由蔣委員長來領導!你們不能破壞委員長領導的革命!你要真的做革命者,就應該參加我們的革命!”老傢伙解下了捂在他嘴上的髒褂子:“怎麼樣,年輕人?”

季伯舜掙扎著叫了起來:“不!你們從16年4月就徹底背叛了革命!今天,你們是壓迫人民革命的反革命……” 沒等季伯舜再說下去,豬頭軍法官的聲音又惡狠狠地壓了過來:“你們還等什麼?動手!快動手!” 兩個打手揮起了木棍,專揀季伯舜的腿骨和腳踝骨打,“啪啪”的顫響瞬時間灌滿了整個屋子。疼,真疼,季伯舜禁不住叫了起來,一個傢伙又用破布褂給他堵上了嘴。堵嘴的時候,季伯舜昏了過去…… 再次見到豬頭軍法官是一個月後了,那個斯文的老傢伙不見了,他們承認了自己的失敗,不再幻想他會合作了。一照面,問過姓名、身份之後,豬頭即宣布判決。判決書稱:季犯伯舜,又名拉舍維奇,因共黨內訌,民國17年被蘇聯政府驅逐回國,並被開除共黨黨籍。然該犯並未放棄共產黨信仰和馬克思主義之邪說,繼續以共黨身份自許,並參加陳獨秀之反對派中央,列名中委,積極參與反政府、反革命之赤化宣傳活動,危害國體,故依法判處有期徒刑七年。

只判了七年刑,是季伯舜根本沒想到的。慶幸之餘,季伯舜也很困惑了一陣子。出獄後,才知道,季伯舜的托派同志吳國平和幾個朋友為他的案子花錢在龍華警備司令部進行了活動。 對坐牢,季伯舜是有思想準備的。坐牢對一個革命者來說,是不可缺少的必修課,弗拉斯米爾·伊里奇、羅莎-盧森堡、托洛茨基都是坐過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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