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莊嚴的毀滅

第42章 第二章

莊嚴的毀滅 周梅森 5087 2018-03-18
在某種意義上講,樊福林算個人物。在彈丸一般的劉窪鎮能算得上人物的還不多。有些鎮委書記不如他,當陣子書記連名字都沒被人們記住。書記走馬燈似的換——有一年換了三個書記,歲月,水一樣流,流逝的歲月和人們的記憶力總多少有些矛盾,責難人們勢利就有點不合情理了。 樊福林不是頭面人物,當然不會有什麼偉業,可他能被人們記住的一個得天獨厚的條件是:他有一段可以載入小鎮編年史的傳奇般的經歷,以及他所信奉的馬虎哲學。 樊福林的祖籍在江蘇大豐縣,向上查三代均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假如中國革命史上沒有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九年的那場國內革命戰爭,他的歷史大約會是很清白的。然而,中國革命的歷史沒有因為某一個人的清白而改寫,那場為新中國奠基的戰爭偏偏爆發了,一九四七年,國民黨軍隊四處抓丁,不幸把他抓走了,硬是不由分說地在他的歷史上抹上了污點。

他當了“國軍”。這是民國三十六年歲暮的事。穿上軍裝未及操練,便開拔進了徐州。想溜?萬難!四處都是眼,塞進悶罐車縫都沒留。他哭了,想著家裡的地和牛,想著俊俏的媳婦,眼淚滴了大串。營長看他還機靈,讓他做了勤務兵。駐紮徐州那陣子,天天為營長端茶送水打手巾,外帶還得倒夜壺,稍不如意,人家就打耳光。真不是人過的日子。他打定主意,槍一響就溜,共軍一來就舉手,說得天好,賣命的事不能幹,這百十斤可是父精母血,十月懷胎的產品,哪能輕易交出去?況且,家中還有俊俏的媳婦。 想到媳婦他就不安。早就看出來了,村上那個獨眼保長心術不正,先前捱過媳婦的巴掌。現在出門在外,他很懷疑媳婦那巴掌的力量了。 有一次,他突然來了點靈感:“他娘的,寫封信給獨眼保長,就說老子當了國軍營長,哼,國軍營長的太太哪個敢搞?哪個?!”

好主意。 某一天,營長喝醉酒後,他把營長的大沿帽,連同上衣一同偷了出來,以百米跑的速度躥到斜對面的“萬隆”照相鋪,準備來一張標準像。 相機對準了他,照相師把那橡皮玩意攥在手上了,他才膽虛虛地套上了營長的上衣。帽子沒敢貿然戴上——那時,他正生禿瘡,滿腦袋流膿,象四溢的腦漿。照相師找來了一張舊《中央日報》,先把他破爛的腦袋簡易包裝了一下,他才懸著一百二十個心,把帽子小心翼翼地扣到頭上。 “啪!”完了。 帽子在隔著《中央日報》的腦袋上停留了大約五秒鐘。 幾天后,他將這張記載著一個歷史時刻的傑作寄給了獨眼保長,連同一封信。信是請街頭測字先生寫的,之乎者也,滿紙國粹,國粹之精義是:國軍營長的太太不可辱。

萬沒料到,這張照片會在清理階級隊伍時使他倒了大霉。多少年過去了,世界上死了許多人,偏偏那獨眼保長沒死,而且很經得起一頓棍棒。有一回,人們硬是把他吊在屋樑上達五分鐘之久,他才恍然想起一樁沒有交代的罪惡,他毫不猶豫地揭發了樊福林。 樊福林在鎮建築隊當瓦工,家鄉革委會的一封公函和獨眼保長的一封揭發信,把他從腳手架上拉了下來——他當時正為這小鎮建築第一幢三層樓,就是現在的郵電局。到了鎮清隊辦公室,一眼望見了桌上發黃的照片,無奈,認,不認挨揍!皮肉歷來比名譽更重要,這一條馬虎哲學上有。不曾想,這輕易的承認,反引起了辦案人員的高度警惕性,在他們看來,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樊福林丟卒保車,焉能騙過辦案人員的火眼金睛?

“樊福林,說,當時的軍銜是什麼?”問這話的是豬頭,當時建築隊的代表,分工協助清隊辦公室辦案。 樊福林愣了,他娘的,我可是按原計劃辦的,共軍一過來就交槍了,承認是營長已經蝕了血本了,哪能再認下什麼銜! “嘿嘿,老伙計,咱們一起摽膀乾了這麼多年,我是什麼銜,你還不知道麼?!”他想和豬頭打兩句哈哈。 不料,豬頭上去就是一腳,揣了他個仰面朝天。也難怪,階級敵人麼,能沒個仇恨? “要不要向你交代一下黨的政策?” “我懂!我懂!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脅從不問,首惡必辦,唔,還有……還有,重現行,輕歷史……我,我可是歷史問題!” “歷史問題也要看態度!” “是!是!” “說,是上尉還是上校?”

看來非認不可了。樊福林認真地想了一下,三個月的“國軍”生活在他的記憶中已不佔什麼位置了,再重找出這記憶的信息很難,很難。恍恍惚惚,他覺著上尉應該比上校小,他決定當上尉。這種時候,官銜越小越好。 “我……我是上尉!” “唔”,辦案人員得到了一點滿足。 “你這個營具體幹什麼?你犯了哪些罪行,唵,都一起講出來!” 難題。又是難題。步槍都沒摸過,盒子炮倒是打過兩回,營長喝酒,要他去打老百姓的雞。他決定把這事扯到自己身上,如實坦白出來,爭取寬大處理。 “我有罪!罪該萬死!可我沒殺過人,沒打過仗,我殘害老百姓,打過老百姓的雞,兩隻大母雞,肥肥的……” “少說廢話!我問你,你這個營是什麼兵種?”

萬萬不能說是步兵。步兵沒打過仗?唬鬼!打仗?和誰打?共產黨!下面,豬頭們準會問:有多少條人命?他娘的,不能幹! “我們這個營是乾警衛的,警衛營!” 辦案人員更加滿足了。一個準軍事家大為興奮:警衛營?誰用得起一個營來警衛?必是大官,那麼,這小子決不僅僅是個上尉,應該是個上校! “警衛營?司令部的?” “哎!哎!” “媽的!不老實!司令部的警衛營長會是上尉?你以為我們沒有軍事常識?唵?想蒙混過關?唵?想和無產階級專政較量一下?唵?” 這三個“唵”差一點把樊福林嚇閉了氣,以後回憶起來,他還說這是一生中最驚心動魄的時刻。人家一心要提拔他。看來,這個上校不是他願當不願當的問題,而是非當不可了。

“就……就算是上校吧!” 辦案人員對這吞吞吐吐的回答很不滿意: “就算?什麼意思?” “當時……當時……當時正式的委任狀還沒下來!”原來,他還很聰明呢!人這動物,有時真不是玩意。 審訊結束,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取得了又一輝煌勝利,蒙昧而高貴的小鎮挖出了一顆埋藏很深的定時炸彈。 從此以後,樊福林的苦難歲月開始了。 僅僅一天的時間,他的人格、尊嚴、信心全被無情地踩到了爛泥裡,他,以及和他同類的牛鬼蛇神們彷彿接到了命令,一律由人而退化成了猿。這時候,感情和思想不但是多餘的而且是危險的。對此,樊福林深有體會。開初,他不太發達的頭腦裡還有幾分思想的殘餘,他試圖翻案,結果,被“文攻武衛”隊員吊在看守室的樑頭上一頓好打,硬是把他那點可憐的思想抽成碎片,打成了粉末。

馬虎哲學,如同黃梅季節的淫雨,這時候浸透了樊福林的每一個細胞。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馬馬虎虎萬事休,為人處事得看開,要放眼量。樊福林大難不死,全仰仗著認認真真的馬虎。 為了騙取“清隊辦”的信任,他刻苦修煉。在主席像前請罪時,禿疤累累的腦袋絕對低到腰眼以下,以從兩腿中間看見街上的行人為宗旨。這時,世界在他眼裡是顛倒的,人,在他眼裡也變成了野獸。當時,副鎮長趙雙也倒了黴,清罪時就站在他前面,這小子年輕氣盛,有點不識時務,常常翻案,且頑固不化,沒少接受過“深刻幫助”。 在這夥牛鬼蛇神中,樊福林認為自己是最冤的,比竇娥還冤。有時,虔誠地請著罪,他會不虔誠地乞求老天下一場六月雪,以昭示自己的清白。他以為,世道正是被這幫人搞糟了,假若沒有這幫真正的壞人,絕不至於有這場“史無前例”,而沒有這場“史無前例”,絕對沒有使他低頭彎腰的必修課,這很合乎三段式邏輯推理,至於趙雙是否也覺著冤,是否也同樣推理過,就不得而知了。

在清隊深入到深挖細找“五一六”階段,樊福林又兼任了“五一六”分隊長。他供出的“五一六”不下十餘人,這些人中很有些是他的仇人,或打過他的耳光,或捺過他的腦袋,或做過他的特別監護人。豬頭是他第一個供出來的,豬頭罵他,他卻勸他老實坦白交代,爭取寬大處理。 他以其氣魄贏得了小鎮公民們的尊敬,這是大革命年代特有的那種尊敬,敬畏如虎的那種尊敬。他掃大街時也無人敢蔑視他,人們無不擔心他在某一個時刻,會在馬馬虎虎中把自己供出來。連“清隊辦”的人都有這種擔心。 馬馬虎虎,他成了反革命,馬馬虎虎,他又使許多人成了反革命,原來,馬虎哲學也能害人,也能用來復仇!樊福林覺著,自己簡直和鎮革委會主任一樣大權在握了,想判誰政治上的死刑都行。

三中全會以後,大規模平反冤假錯案了,樊福林的荒唐案也納入了被平反之列。 “清隊辦”的原班人馬搖身一變,又成了“落實辦”的官員,某一月,某一日,某一個下午,他們把已經退休的樊福林招到鎮委大院裡,鄭重其事地給他平反,並把一張蓋著鮮紅大印的書面通知當面交給了他。 樊福林不接,嘴上直打哈哈:“難道會錯麼?這人證、物證可怎麼說?我……我不敢翻案!” “老樊同志”,人家以為他怕再有反复,解釋說:“黨的政策不會變的,不要心有餘悸嘛!” 樊福林有點火了:“什麼餘悸不餘悸?我不懂!我只知道這個上校我當定了!” “老同志,不要賭氣嘛,不願平反,你自己吃虧!” “吃什麼虧?我問你:在這個小鎮上,還有官比我大,銜比我高的麼?憑我這個上校營長,至少也能混個政協委員噹噹!” 他發誓要當政協委員,三天兩頭往鎮委大院跑,小砂壺一端,見誰纏誰。當然,他的糾纏也有季節性。兒子分工時去纏,是想讓兒子不被分到井下。鎮上分房子去纏,那是想要房子。鎮委大大小小的頭頭沒有不認識他的,時間一長,三天不見反奇怪起來:“咦,那個老政協莫非是病了?”晚上,保不准會有人去看他——當然,不是鎮上的首腦人物。在首腦人物的印像中,這個往日的歷史反革命,社會渣滓,如今仍然不是好東西,往好的講,也算得上個三等賴皮。 樊福林自己也有感覺,他自知那些和他打交道的首腦們看不起他,看他時,兩眼恨不能戴上防污染的衛生眼鏡。大多數首腦都半真半假地嘲弄過他,沒有誰和他認真談過一次。這益發使他憤憤,他更覺著這些人信不過。 隨著社會的發展變化,這幾年,人的自身價值不斷升值,樊福林卻不斷貶值,痛定思痛,他莊嚴聲明:“我樊福林就是一堆屎也要沾在你們身上;是一把鼻涕,也要甩在你們臉上!” 一般的小鎮公民對他還不錯,常有三五個去看他。看他的人狠狠心,賠上三五支廉價香煙,便收穫一堆最新版本的秘聞軼事。常和首腦們打交道,編排一些閒話作踐他們是方便的。獲得秘聞者,為了活躍鎮上的文化生活,往往會迅速行動,使小鎮的公民們在茶餘飯後有些快樂的東西幫助消化。生活要帶點浪漫,要有點詩意,鎮上的人們普遍認為。 毀滅歷來易於創造。在小鎮的生活舞台上毀滅一個人的名譽易如反掌,而恢復一個人的名譽卻是很難的。 樊福林自從當上“上校”之後,便立即喪失了名譽和尊嚴,現在,想正兒巴經的做人也著實不容易。環境不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樊福林覺著自身在這十幾年中也產生了極大的變化,想恢復自己在小鎮公民面前的本來面貌已經近乎不可能了。有時候,有些言行完全是下意識的,可一經創造出來,大都符合他的哲學原理。 小鎮上曾流傳過這麼一樁軼聞—— 有一次,樊福林和兒子樊華去拉煤泥,去的時候拉的空車,兒子坐在車上,老子拉車。拉到半路,老子認為:該兒子下來拉老子了,一人拉一半麼!兒子無賴,偏不干,聲明:要叫他下來拉老子,回來時,他就不拉煤泥。老子無奈,自認晦氣,繼續拉兒子。拉得挺委屈,於是乎,便以父親的身分,啟發性地進行了教導: “樊華,兒子大還是老子大?” “老子大!” “那麼,按道理講,按規矩講,憑良心講,究竟是該老子拉兒子呢,還是兒子拉老子?” “當然是老子拉兒子嘍!大的讓小的嘛!” “放屁!”樊福林認認真真地火了:“你這麼放肆,老子一步也不拉了!” 兒子跳下車要逃,老子一把拉住。他一隻手扯著兒子的胳膊,一隻手扶著車把。車橫在大路上,沒幾分鐘便阻塞了交通。 有人勸架。 勸架的人問樊福林:“這後生是你什麼人?” 樊福林嘆口氣:“唉!馬馬虎虎算我的兒!” 圍觀者哄堂大笑。 那年,他兒子最多十七歲,在十七歲的兒子麵前,他連一絲老子的威嚴都沒有。這幾年他還常說:都是萬惡的“四人幫”害的,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沒有王法了!所以,在所有法律條文中,他最喜歡那條涉及到老子和兒子關係的規定,並一本正經地讓兒子好好學習…… ………… 當兒子作為一個形象的實體出現在他腦海的時候,麻臉劉收過錢又開始了嘶叫。關羽、關公、關二爺闖過了第五關。這時,窪地裡的觀眾又增加了一些,許多煤礦上下了夜班的工人也加入了這個藝術圈子。大藝術家麻臉劉益發賣力了,小扁鼓打得上下蹦跳,彷彿長了腳,嘶啞的聲音貫滿全場。 然而,樊福林卻聽不下去了,他想走,想到鎮委大院去一趟,他有個本能的慾望…… 陽光真好,白生生的,曬得人發綿、發軟,當他的大腦通令全身“起立,行動”的時候,屁股首先不服從命令,死乞活賴地坐在地上。兩條腿緊接著也叛變了,向前伸了伸,只作了個起立的姿勢,便不願再乾了。彷彿它們都在說:有這麼好的陽光,咱們再坐一會兒吧!它們不怕懲罰,它們都知道,主人沒有什麼威嚴,這老頭的腦袋裡灌滿了馬虎哲學,對它們也不能不馬虎,不敢不馬虎。 樊福林又坐了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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