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莊嚴的毀滅

第41章 第一章

莊嚴的毀滅 周梅森 5197 2018-03-18
樊福林在街市上踱步。 他很悠閒,手裡捧著個巴掌大的砂壺,不時地揭開蓋,吹吹浮在水面上的茶葉,鄭重其事地抿上兩口。兩隻對稱彎曲的瘦腿緩緩邁動著,昂著那顆不大的腦袋,把包在棉衣、皮襖裡面的瘦胸盡可能地挺直,以提示人們注意他身上存在的某種尊嚴。然而,破皮襖卻有些煞風景,儘管裹在防寒大衣裡面,卻還“偶爾露崢嶸”,把絲絲條條掉光了毛的黑而亮的獸皮搭到尖尖的屁股下面。 許多人和他打招呼。彈丸小鎮,有幾個人不認識他?他一概應付。這應付很有些分寸,泛泛的點點頭,好一些的招呼喝茶——心愛的砂壺卻決不遞到誰臉前。對那些至愛親朋,彼此就要打一些哈哈了,間或,也開一些不算太葷的玩笑,用小鎮所特有的粗俗的機智去對付一下對方機智的粗俗。然後,一陣笑。彼此咧咧嘴,各走各的路,各忙各的事。

人人都在忙。這個小鎮上的每一個人都有些不算奢侈的小小的夢想:一間房子,一間更好的房子;兒子娶妻,巴望著能排排場場地擺上十桌八桌酒;女兒出嫁,企求能多置辦些嫁妝;沒工作的,希望能早日有個工作;有工作的,又希求能撈個一官半職……為了使這些“小小的夢想”成為現實,每個人都在施展心計和威力。樊福林覺著,這大街上每一個人的腦子都不那麼乾淨哩! 暖暖的太陽當空照著,路旁濕潤的地面冒著絲絲縷縷的蒸汽。天不冷。樊福林嘴裡抿著一口熱茶,竟然有些春心蕩漾了。他覺著該哼兩句什麼。

《小鎮》插圖一(王孟奇)
腦袋在肩上晃動著,很有些節奏感。哼得不地道,卻也有味。樊福林兩條瘦腿繼續邁動著,開始漫不經心地檢閱這個灰濛蒙的小鎮。小鎮對他來說,就是整個世界。

他檢閱世界。 接受檢閱的是個灰色的世界。小鎮西面是個發電廠,幾座高大的煙囪晝夜不停地用滾滾濃煙侵犯著小鎮明淨的天空。鎮上最出名的工業是採煤,小鎮的原址就是晚清年間的煤窯,人們習慣地稱它為老礦。老礦是和新礦相對而言的。新礦在鎮東二三里外的一個黃土坡上,坡下就是運煤的火車道,整日里汽笛長鳴,火車吼叫,把鎮子完全淹沒在四起的噪聲中。新礦的兩座矸子山算得上巍峨了,只不過缺了點秀麗。現在,為了安置待業青年,矸子山下開了個磚廠,用矸石燒磚。站在小鎮的街市上就能看到磚廠高大的煙囪。 小鎮上的大多數公民都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間接的和煤礦有點關係。下雨天,滿街都是礦上發的長統膠靴。春秋天,到處都是同一樣式的工作服,不論大人孩子,幾乎人人一件。現在是冬天,大街上最多的是同一顏色、同一樣式的防寒大衣,這也是礦上發的,樊福林從沒有當過礦工,眼下也穿了一件,那是他兒子的。

小鎮這幾年熱鬧了許多。主要街道煤源路有了兩個十字路口,除了原有的兩家百貨商店外,又添了幾家集體經營的商店,有的商店門口還裝上了霓虹燈,頗有些現代文明的味道了。飲食服務行業更為興盛,大路兩旁四處是煎餅鋪,小吃攤,有街道辦的,有個體戶的,熱氣騰騰,熙熙攘攘。這小鎮地處蘇魯皖三省交界處,生活習慣受山東影響卻最重。鎮上的人有吃煎餅的習慣,往日里幾乎家家戶戶都有鏊子,這鏊子就是做煎餅的家甚。 樊福林愛吃煎餅。他經常向人們推銷他的“煎餅主義”:“煎餅這東西好吃,吃起來帶勁,有嚼頭,填進肚裡實在,就碗咸湯揣它三五個,能撐一天!米飯,唏,米飯算啥?扒它三碗,幾個屁一放就沒了!”聽者大笑,他卻不笑。 一路轉來,他對煎餅鋪特別留心。轉到第一個十字路口時,他注意到,又有兩家個體煎餅鋪開張了,他趁興在頭一家煎餅鋪買了兩張純白面煎餅。

旁邊,就是個賣豆汁、油條的早點攤,八九點鐘了,依然有許多人在此光顧。這些人大都和樊福林一樣,是些退休的老頭、老太,有幾個樊福林是認識的。 “喲,樊大哥,坐:這裡坐!” 一個豬頭豬腦的胖子和他招呼,在油光光的嘴唇上下運動的同時,寬厚的臀部在長凳的吱呀聲中像徵性地挪動了一下。 “哦,你坐!你坐!”樊福林拉動了一下臉上乾癟的皮肉,不太合格地製造了一個笑。 “樊大哥,這陣子可好?”豬頭嘴裡嚼著煎餅,兩隻凸凸的眼睛不懷好意地盯著樊福林。 “鬼混!鬼混!嘿嘿!”兩聲“嘿嘿”是硬從嗓眼裡擠出來的,遷就中含有蔑視。 “哎,樊大哥,聽說鎮上新搞了個建築隊,一色的待業知青,要請幾個老瓦工幫持幫持,你沒報名麼?”

樊福林眼皮一翻:“報——” “你報我也報,咱老兄弟倆……” “我報他個席!” 好好的心緒被破壞了,樊福林覺著晦氣,他決定不再搭理豬頭。要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豆汁,兩根香脆的油條,他的牙齒開始一絲不苟地工作了。他把砂壺放在桌上,本想把頭上的氈帽和砂壺並排放在一起,可那桌上黑乎乎的,油泥太多,他猶豫了一下,終於把氈帽放在膝頭上。 一個肉乎乎的東西在他膝頭摩擦著,他低頭一看,一個紅蘋果似的小臉蛋從桌肚裡探了出來: “樊爺爺好!” “唔,唔”,煎餅油條的混合物在嘴裡梗了一下,在一口豆汁的壓力下,順著猛然增粗的喉管滑進了胃裡,“誰家的小子?真乖!” “樊爺爺乖!” 小攤上一陣笑。樊福林也笑了。豬頭笑得特殊,兩隻金牙在陽光下閃著黃澄澄的光。

笑是一種號召,一種縱容。小傢伙有點肆無忌憚了,依在樊福林膝頭上,小腦袋一歪,問: “樊爺爺,你還反革命不?” “啊——啊嚏!”樊福林鼻涕、眼淚一起出來了,“這……這小狗日的,誰教你的?唵?”他把小傢伙一把推開,抬頭看了看不懷好意的眾人,示威似地把粗粗的煎餅卷塞向嘴的縱深部位,咔嚓一口咬斷…… 樊福林心裡很不是滋味。他這“反革命”的外號,人家喊了十幾年了,他從沒覺著有什麼不合情理,今天卻覺著太不像話了,——他畢竟到了需要人家尊敬的年齡。 過去,人人喊他“反革命”。這稱呼喊起來上口,記起來容易,書寫也方便,連三歲的孩子都這麼叫。有些人倒是想莊重地喊他的名字的,可一看到他那張並不莊重的臉,舌頭在嘴裡打個滾,“樊福林”和“反革命”的發音界限就不甚清楚了。

這張臉委實不莊重,每每拿起鏡子,樊福林就要埋怨老祖宗一番。額頭窄而凸,下巴尖尖的,看側影像個歪脖子鴨梨。眼眶下陷,小眼珠子黃而乾,缺點水氣。眼眶下面,分外凸出了一些的,是蒜頭鼻子,紅而大。嘴就更不守規矩了,上牙床拚命自我擴張,很不友好地把嘴唇頂到鼻子底下;下嘴唇憤然抗議,分外的厚了一些,從側面看去,像個球成了團的棉帽沿。皺紋不規則地強加在瘦削的臉上,白髮也有一舉撲滅黑髮的趨勢。假如這張臉上曾有過一些美的東西的話,今天卻已蕩然無存了。 他老了,五十六了。 老了得不到人們的尊重是一大悲劇。樊福林每天都承受著這悲劇給他帶來的痛苦。不過,他對一切都馬虎慣了,對痛苦亦採取了馬虎態度。 《參考消息》上講得果然不錯:豆汁比牛奶的營養高,熱量大。樊福林把一碗豆汁打發到肚裡,幾滴細小的汗珠便被頂出了汗毛孔。他舒舒服服打了個飽嗝,付了錢,把剩下的最後一口煎餅油條勉強塞進嘴裡,立起了身子。

豬頭還沒吃完,見他要走,忙把嘴裡的咀嚼物擋在舌頭旁邊的腮裡,嗚嗚嚕嚕地道: “樊大哥,建築隊的事,你真不干麼?” “扯淡!我又沒有待業的兒子、孫子,為啥要幹?!” 不卑不亢,理直氣壯。樊福林把不屑一顧的目光從豬頭的胖臉上移開,用舌頭打掃著口腔裡的殘渣餘孽,繼續向前晃動。 過了六孔橋,來到了煤源路盡頭的鎮委大院。這地方樊福林不陌生,在大院的廣場上,他低頭掛牌捱過鬥,高大的主席像前,他虔誠地請過罪,早些時候也到這裡鬧過上訪,如今上訪似乎不太時興了,他才去得稀了。 鎮委大院無疑是小鎮光榮、威嚴、莊重之所在了,高大而氣派的門樓上高掛著一枚國徽,門樓兩旁並排站著四五個顯赫的牌子,牌子跟前終日有個老頭兒在那兒抽旱煙,彷彿他和門樓、木牌、國徽一起組成了莊嚴的概念。門樓上開始張燈結彩,大紅燈籠已從門樓的橫樑上吊下來,樊福林這才恍然意識到:春節快到了……

鎮委後面是郵電局,郵電局門前有不少撲克攤。盤踞這些撲克攤的,大都是些退休老工人,年齡幾乎全在六十歲以上。這裡是小鎮風俗畫中比較精采的一個部分。來到這裡,你會覺著除了陽光,一切都是粗俗的。有的人依著牆,對著太陽在捉蝨子,把並不健美的胸脯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打撲克則必頂鞋,似乎他們的樂趣就在於被人家踩在腳下,而且不只是一隻腳,最多的——尚不是小鎮的記錄,頂過二十一隻鞋,疊起來有半人高。這些勞累了一生,挖出過幾座煤山,已經當了爺爺或者太爺爺的人們,就是這麼消耗著多餘的生命,安詳地等待著死亡。沒有人認為不合理,也沒有誰想著來改變它,連他們自己也沒想過。 高雅的,有點藝術味道的生活,要算聽大鼓書了。說書場在對過的大窪子裡。據晚清的老窯工講,原來這個窪子是有水的,窪邊住過一個姓劉的地主,這窪就因人得名,叫劉家窪,小鎮又因窪得名。民國初年,這裡隸屬山東,在山東省地圖上標的地名就叫劉窪。現在,這窪完全乾枯了,大約乾枯了幾十年。不知哪個說書人發現了這一所在,便正式啟用為藝術天地了。

這藝術是小鎮特有的一種藝術。什麼東西到這裡都變了味,說書人既是演員又是作家。革命年代說樣板戲故事,李鐵梅和王連舉也談起了對象。另一個又不同了,偏把王連舉編排為李鐵梅的表哥,說是從小訂下了娃娃親。這兩個藝人後來大約都被判了刑。說書人還有一個絕招,說到某一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細節,他偏要言傳,而這一言傳勢必要污辱婦女界,於是乎,便打個躬,作個揖,口中念念有詞:“嫂子大姐,嬸子大娘,暫請後退三步。那位大姐說:不要緊,不礙事,說書的,你說!咱是新中國婦女,但說無妨!好!我說。說出來你別罵,罵,我也聽不見,一陣風刮你家去了!”道白完畢,那粗俗之精華便脫口而出,眨眼間,小小的窪地裡一片笑聲。 樊福林喜歡聽書。他自認為有幾顆藝術細胞。在這裡,他陸續聽完了、《水滸》,如今正在聽《三國》。 說書的是麻臉劉,小鎮著名藝術家。此刻,關羽、關公、關二爺正在飛濺的唾沫中過五關,他兩隻短而粗的手把支在窪地中心的小扁鼓打得蓬蓬響,嘴張得瓢兒一樣,脖子上的青筋凸得老高,周圍的聽眾不下百十口。樊福林四處瞅了一下,見同住一棟房的鄰居劉福壽噙著老煙袋桿坐在朝陽的南坡沿上,便晃動著瘦腿湊了過去。 劉福壽象條瘦小的、蜷曲著的干魚,雞爪似的手裡偏偏握著桿兩尺長的煙槍,兩下一比,你會覺著他的體重決不能比煙槍重多少,你甚至會懷疑:他是不是能扛動這杆槍。 劉福壽見樊福林向自己靠攏,忙把瘦瘦地錐在地上的屁股挪了挪。 “坐下!坐下!” “哎,你坐好!開了多會兒啦?” “剛剛唱幾句,不晚!” 招呼著,劉福壽遞過了煙槍,樊福林不客氣地接了過來,猛吸了幾口: “喝!有味!有味!才買的菸葉?” “人送的,地道的關東葉子!” “好!好!”似乎覺著有點過意不去,樊福林把小砂壺遞到劉福壽的手上:“來,你來品品我這茶,一級龍井!” 劉福壽捧過砂壺,先暖了暖手,然後鄭重地揭開壺蓋,用那連汽油、酒精都分辨不出的失效的鼻子嗅了嗅想像中的茶香,而後,“咕嘟”喝了一口: “哦,不賴!回家給我泡一壺。” “行哪!” 劉福壽對聽書並不像樊福林這麼上癮,他到這亂哄哄的說書場,與其說是聽書,不如說是來湊熱鬧。他平生最怕孤獨,最耐不得寂寞,到老來,當沉重的暮氣籠罩著他周圍的一切的時候,他更不願獨自一人呆在那裡。 “哎,福林,聽說了麼?咱鎮上又換了個新書記,前天上任的,孫大頭走了!” “哦?新書記姓啥?” “姓趙!叫……叫趙雙!”劉福壽扁平而乾癟的臉上浮出一絲得意,“這人我認識,早先在煤礦呆過的,做過搬運工區書記!” “是他呀?我也認識!” 話說完又有些後悔。他認識趙雙的時候,頭上還戴著反革命帽子,有什麼好吹的? ! 劉福壽臉上的得意卻因這話而頓失幾分,口裡喃喃著: “好哇!你認識就更好了,這趙書記不壞的,比孫大頭強多了,或許,或許你那房子的事就能解決!” “唉!福壽哥,我還是那句話,咱誰也不信,只信自己!指望他?影也沒有!咱要像國際歌裡唱的那樣,自己起來救自己!你等著瞧,回頭我就到鎮委纏他,他娘的,他要是……” “噢……聽書!聽書!說那些晦氣事幹嘛?趙書記我還是能說上話的,到時老哥我來給你幫幫忙!” 樊福林嘆口氣,沒再言語。 兩人各自想著心思,迷迷瞪瞪地聽書。 麻臉劉唱上了勁,臉漲得通紅,鼓打得山響,嗓子有了點沙啞,與其說是唱,不如說是嘶叫,這嘶叫頗有幾分原始的味道,也算得上壯懷激烈了。那關羽、關公、關二爺,不貪圖曹營富貴榮華,一心歸漢已連闖四關,在這第四關的關口上,麻臉劉賣了個關子,準備收錢。有些狡猾的聽眾要溜,麻臉劉一面轉彎抹角地罵人,一面不住地行禮,每收到一張角票,便熱情洋溢地對角票的主人表彰一番。 在這聲鼓停息的瞬間,樊福林腦子裡跑起了野馬。和劉福壽的一番對話,勾起了他許多難忘的記憶,關於自己,關於這個小鎮。他覺著這個世界很對不起他。過去,他做夢也不敢這樣想,現在,他不但敢這樣想,也敢這樣說。不簡單,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膽大了。這膽大和偉大也就差不多。他覺著自己已經有了點偉大的味道。他要做人,堂堂正正做人,他要以人的權利,收復以往喪失的一切。他要得到人家的尊重,他覺著,當人家尊重他時,他也會尊重人家的。同樣的道理,社會尊重他,他才能尊重社會,可往日的社會真的尊重過他麼? 他想。 他認真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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