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莊嚴的毀滅

第43章 第三章

莊嚴的毀滅 周梅森 4927 2018-03-18
樊福林回家,在屋山頭撞上了阮士傑。 阮士傑是樊福林的隔門鄰居。他們住的這棟房子是早年蘇聯人設計的:一棟八間,住四戶人家,平均起來應該每戶兩間。然而,由於在過去的漫長歲月裡,人的價值在不停地變化,有的升值,有的貶值,有的貶了又升,有的升了又貶,故此,這住房分配上也充分體現了這一點。眼下,這棟房子的現實狀況是不平等也不合理的。樹大根深的阮家三口人住了四間,佔這棟房子的八分之四,或者說是二分之一;緊挨著阮家的,是劉福壽夫妻倆,他們不多不少住了兩間。劉福壽隔壁是樊福林,爺兒倆住一間。門挨門,最西邊一家是一位姓錢的書呆子,他和他那母大蟲一樣厲害的老婆住了一間。 在這棟房,阮士傑一直是最受大家尊重的。他年齡最長,六十六歲,一輩子當乾部管人家,做過工區支部書記,礦黨委副書記,鎮委組織部部長,歷來是這棟房子的絕對權威。他只比樊福林他們大幾歲,樊福林們卻要稱他“四叔”。開初,樊福林和劉福壽私下議論過,感覺著無形中在阮士傑面前矮一輩,似乎不甚光彩。可一見許多現任黨委書記、部局長都稱他四叔,又感覺是一種殊榮了。

阮士傑委實像個四叔,他簡直可以做這個小鎮的四叔。 他的面孔總是那麼和藹而又那麼莊嚴,鬆垮而白皙的面皮上塗滿了莊重的色彩。前額向前凸出,眼眶形成了大起大落的天然盆地。眼睛是有神的,可卻不大,小而凸,凸且亮,他身上的威嚴至少有一大半是從這心靈之窗裡投射出來的。鼻子有些塌,經常不透氣,要嗅嗅鼻通之類,不過,也基本合乎威嚴的要求。他高而胖,紅光滿面,肚皮向前凸出,夏天無遮無攔地看,像大哲人的腦袋。 如果說,樊福林身上集中了小鎮的一面,那麼,他身上卻恰恰集中了小鎮的另一面,這兩面合在一起才是小鎮。 一個月前,他也退休了。 退休以後,他依然那麼威嚴,彷彿他天生的職責就是管理別人。在他看來,象樊福林這類芸芸眾生,沒人管理是絕對不行的。實際上,他也一直在管理他們,戴反革命帽子時,樊福林得三天兩頭向他匯報思想。劉福壽老不正經,和小寡婦睡覺,也是讓他抓住的,當然,他還是講情面的,沒有向上匯報。劉福壽感激涕零硬是用一個月的工餘時間給他家拉了個後院院牆。姓錢的那個書呆子開頭倒還有點犟勁,動不動給他賣弄兩條政策條文,可後來傳播政治謠言,抄寫總理遺言還是被他知道了,他雖沒報告,可卻從此把他牢牢抓在手心裡。 “四五”運動平反後,這小子也挺感激他。

和樊福林、劉福壽比,他的歲數最大,可退休卻最晚。退休之後,生活也是很高雅的。撲克攤,他從來不沾,他受不了那種不分君臣父子的亂哄哄的場面,更不願頂上兩隻鞋,被人家踩在腳下。大窪子他也不去,他覺著那種藝術不是他的藝術,是芸芸眾生們的藝術,是腐朽的藝術。他在家裡看報、看雜誌。雜誌他只訂了一種,那是專登報告文學的,時常刊出一些符合他脾胃的好文章。在他看來,這個世界委實越來越不成話了。 然而,畢竟年歲不饒人,眼睛越來越不經用,有時,戴上花鏡看十分鐘,兩隻眼睛便迷迷糊糊要鬧罷工,眼角便分泌出一些白乎乎的粘液,迫使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書報,哪怕是再合胃口的好文章也只得放下。 這時,他就躺在門口的太陽下休息片刻,安然地接受人們的注目禮。他的住房在最東面,山牆跟前就是一條大路,大路的一端連著小鎮的主幹道煤源路。路上行人很多,有些人便停下來和他打招呼。他也招呼他們,和藹而不失身分的。間或,也會有兩個跳下路面,在他面前站上三、五分鐘,扯扯閒話,談談工作,他總要發些感慨,並及時地指示兩句——他不認為是指示,可那口吻象指示,人家也總認為是指示。比如,前兩天,鎮上準備任命一位小學校長,他只說了一句:“這種人也能用麼?他父親是被我們鎮壓的,他本人在一九五七年又犯了錯誤,我看還是慎重些好!”結果,下次開會討論,上一次會議的決定便被推翻。這是常有的事,已使人們見怪不驚了。

他是小鎮之魂。 現在,當樊福林邁動著並不威嚴的羅圈腿從路面上跨下來時,阮士傑的眼睛恰巧剛鬧過罷工。他躺在門口的尼龍躺椅上,兩隻小眼睛眯縫著,眼珠悄悄地臥在兩片微張的眼皮中間,窺視著越來越近的樊福林,看他是不是先和自己打招呼。 他的威嚴在這棟房子也受到了威脅。前幾天,他老伴在劉福壽家的窗下砌了個雞窩,劉福壽居然敢正兒巴經向他提抗議。他想抹下臉訓斥他幾句,又覺著無從訓起,那小寡婦眼下和劉福壽正經結了婚,這把柄不好再用了。那個姓錢的書呆子也不是東西,有時走對面都不理他。樊福林呢,自然也翹了尾巴。 這是事實。樊福林走到阮士傑面前時,似乎沒打算和他打招呼,只是急急忙忙看了他一眼,便擦身而過。

阮士傑臉拉長了,兩眼全部睜開,深沉而厚重的干咳了一聲。 樊福林一怔,不由自主地轉過身子: “喲,四叔,曬太陽?嘿嘿,我揣摸著您睡著了呢!” “唔,是迷糊了一陣子。” “咋不去聽聽書?正說《三國》!” “沒那個閒心喲!你不知道?一天到晚多少人找我!我這退休比在職還忙哩!” “是的!是的!” 阮士傑欠了欠身子,把腦袋抬離了椅背,指指面前的一隻小板凳,無聲地命令樊福林坐下。樊福林不想坐,可猶豫了一下,還是老老實實坐下了。 阮士傑就有這麼一種威力。有時,他想大罵他一頓,可一見到他那張威嚴的臉,卻又不得不和他打招呼,而且,還要小心翼翼的賠上兩聲笑。 “聽說了麼?”阮士傑慢吞吞地道:“小趙又回咱鎮當書記了!”

“就是那個趙雙吧?” “唵,是他。這人挺有工作能力的。早年我在礦上當工區支書時,他做過辦事員,為他加入組織,我是費了不少心血的。他有個表嬸到台灣去了,開支部大會兩次沒通過。後來,我發話了,我說,'要重本人政治表現麼!'得,一句話,他進來了!唵,我的眼力不差麼,這不,眼下挑大樑了!” 阮士傑悄悄窺視了樊福林一眼,看他作何反應。他覺著,他應該肅然起敬才是。 樊福林愣了一下,瘦長的臉上突擊製造出一團笑: “喲,四叔,你真是……這個……這個……桃李滿天下嘍!嘿嘿嘿……” “我估摸著他今天要來看看我們。唔,對了,你有什麼事要辦麼?” “沒有!嘿嘿,沒有!” “有什麼事要辦,你只管找我!”

“那是!那是!嘿嘿!” “不過,可不能違反原則哦!” 阮士傑是很講原則的。 “當然!當然!”…… 樊福林向自家門口走去。 在門口,正準備掏鑰匙,門突然開了,門縫裡擠出一顆腦袋: “爹,等會兒進來,白玲在換衣裳!” 白玲是他未過門的兒媳婦,樊華的女朋友,在鎮上的開明飯店工作。 老子和兒子隔著門接上火了。 “樊華,咋又沒上班?一大早出去,敢情是批病假?!” “咋?有病不歇麼?官不差病人!”兒子挺有理。 “你這不是一般的病吧?我看是癌!” 兒子笑了:“老頭,這有點不仗義了吧?哪有老子咒兒子得癌的?” “我就咒你!”樊福林一肚子火,“咱先聲明,你小狗日咋混咱不管,眼下是社會主義,各人掙錢各人花,你結婚娶媳婦,別指望掏老子的腰包!”

兒子直做鬼臉,暗示媳婦在屋裡。 老子可不管這些,依然大聲嚷著: “你覺著還是往日?能賴個病假,穿著皮襖到井下鬼混!如今不出力不掙錢,你指望我養你一輩子?!” 也怪樊福林,自從老伴病故以後,一直未能很好的擔負起老子的責任,兒子硬是學壞了。有些壞恍惚還是他教的。高中畢業分配工作,他被分到井下採煤,後來,一起分去採煤的同學通過各種途徑調到井上了,唯有他調不上來,他在老子麵前哭,不願上班,老子就哄他: “乖乖,上班吧,曠工一根屌毛都沒有!有本事你去批病假,鬧個高燒四十度。再不行,你就把我的皮襖穿上,到井下睡覺。只要你下了井,工資、下井費一分不少,難道你怕錢咬手?” “下井睡覺要挨批!”

“不礙事。你甭理!誰批讓誰批,他批你聽著,全當是一股屁。說起來還是你上算,他批你要損失唾沫星子,你落得閉眼養精神。” “俺區長愛罵人,他罵!” “沒事!罵咱祖宗八代咱都不心驚!往日里挨批挨鬥,遭的罵還少?咱少了一根毫毛沒有?咱唯物主義,罵咱咱聽不見,全是罵他們自己的!這麼折騰長了,他們準請你走路!” 兒子果然這樣乾了,一發而不可收。眼下搞起了計件浮動工資,他還是這麼幹,上個月的工資只開了十多塊錢,不但欠了老子一個月的搭伙費,還向老子要了二十塊錢,說是要給媳婦買褂子。 樊福林覺著,非得趕快要間房子,請兒子走路不可。兒子這東西,一律是無底洞,不宜囤積,與其把他養在家裡,不如趕快一次性削價,處理給哪個姑娘算了。

房子。想到房子他就頭痛。當了“上校”之後,他在小鎮上大大貶值,在這棟房也貶了值,原來的兩間住房硬是被房管所收去了一間,分給了阮士傑。阮士傑當時正給兩個出嫁的女兒打嫁妝,樊福林那間房子眨眼間變成了木工房。兩個女兒嫁出去以後,阮士傑用這間木工房和劉福壽靠他家門的房子調了一下,四間便聯成了一氣。因為牽扯了劉福壽,再加上阮士傑的威嚴,至今這房子也無法要回來。想重新分房子,影也沒有。 鎮上這幾年不斷地蓋大樓,四層、五層已不算稀罕,只是沒樊福林的份。前幾天,待業青年建築隊成立,退了休的老隊長請他去做大工,答應替他在門前蓋個九平方米的房子,他卻死活不干。他覺著挺冤,這麼多年的上校難道白當了麼?另外,九平方米的房子蓋在對面,給誰住?兒子還是老子?即使兒子願住,他也不能同意!這小子好吃懶做,誰敢說結了婚後他不睡在老子大門口吃?你門上掛三把鎖也擋不了他,兒子吃老子,天經地義。

兒子的腦袋從門縫裡縮回去後,門卻沒開,樊福林呆站了一下,發現隔壁姓錢的書呆子在家,便推門進去了。 錢家住的也夠擠的。近年來添置的家具幾乎全是折疊式的。桌子用完,折疊起來靠在牆上,椅子用完,折疊好塞到床下。一間十二平方米的屋子,一張大床一張小床幾乎佔去了一半的面積,寫字台硬是厚著臉皮,才可憐巴巴地蹲在窗前。 書呆子正用烙鐵焊著什麼,桌子上挺凌亂,見樊福林進屋,他只偏過身子抬了抬眼皮: “噢,樊師傅,坐!” 樊福林四處打量了一下,要坐,卻沒見著椅子,小凳子又太矮,想了一下,他決定在小床的床沿上坐下。 “又聽書去了麼?” “嗯!麻臉劉說《三國》哩!” “有時間不能自己看麼?” “看是看的味,聽是聽的味!” “也是!” “哎,小錢,你咋沒上班?” “調休。” “噢。哎,我想和你商量個事!” “你說!”手中的烙鐵觸到了一個什麼鐵傢伙上,吱吱響著,冒著嗆人的青煙。 “咱鎮子來個新頭,我想再纏纏他去,非得鬧套房子不可!我想,纏他的唯一理由只有落實政策,現今還是這個最硬,是不?” “唔!” “政協委員麼,你知道,咱是操他的,要房子是實質。不過,這政協委員的事還得提,你說對不?” “唔!” 青煙還在冒,屋里烏煙瘴氣。 樊福林拉開了門。 “阮士傑說,新頭和他是一路的,今天要來拜訪他,你說我是直接到鎮委纏好呢,還是等他到阮家時攔路喊冤?” “唔!” “嘿!你小子咋光唔唔,託生成貓了?” 書呆子抬起頭,被迫戀戀不捨地放下了手中的烙鐵: “你說的什麼?再說一遍!” 樊福林又說了一遍。 書呆子白皙的面孔繃了起來,兩隻小眼睛從眼鏡的鏡片上面射出一股熱情洋溢的光亮: “對!應該找!按政策,即使不能重新分給你一套房子,阮士傑佔的那間也該還你。平反落實政策,就應該幫助解決實際困難!你找落實政策辦公室了麼?” “找了!” “他們咋說?” “他們說,不存在落實政策問題,當初收房子沒有政治因素,是因為我老伴去世,人口減少,收,是合理的。” “那麼,現在阮家的人口也減少了,女兒早出嫁了,兒子結婚了,為啥不收他的房子?這是詭辯,是地地道道的不平等!” “是呀,是不平等。所以,咱得纏他,纏那個新來的趙雙,非纏不可,你別指望他會來找你!這些幹部,我老樊信不過!” 書呆子嘆口氣:“唉!那幾年黨風被他們敗壞了,一時半會的恢復起來也難!不過,還要向前看,向好的方面看,向長遠的目標看!還要有信心,不管咋著,要有信心!……” “行了,小子,別扯空的,咱就說眼前:你說咱究竟到鎮委找,還是咋著?他不理咱,咱咋辦?這次我是下決心了,不行就搬到他家住去,跟他吃,跟他喝!” “哦,這可不行!”書呆子鄭重其事地道:“現在不像往天了,有法律!這犯法!我看,即使到鎮委找,還是得向他陳明理由。就是……就是纏,也得軟纏,不能罵人,不能說硬話,更不能說些不三不四出格的話。” “對!對!”樊福林連連點頭,“可,再不行呢?” “再不行,你我都沒辦法。打他你犯法,罵他你輸理,我看呀,治他們還得咱們黨。” 樊福林沮喪地垂下了頭。說了半天都是廢話,等於沒說。他不想再和這個書呆子泡了,有這個工夫,不如看螞蟻上樹。 他告辭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