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莊嚴的毀滅

第16章 第五章

莊嚴的毀滅 周梅森 5798 2018-03-18
四月三日,我外圍部隊攻襲敵指揮所,礦工游擊隊配合作戰,騷擾敵後方。我軍屢次強渡大運河,打擊敵軍,並開展側翼包圍,斃敵甚眾。然而,由於湯軍團作戰不力,未能積極對敵開展攻勢,台兒莊正面之敵仍氣焰囂張,拉鋸戰愈演愈烈。 為緩解國民黨正面戰場的壓力,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抗日武裝在敵後各戰場頻繁出擊,一二九師大敗日軍,建立晉西北抗日根據地。 四月四日,英國德羅克爾煤礦公司駐劉家窪煤礦代辦哈里曼主動提出,可在戰爭期間代管中國公司。同日,劉人傑又將日本方面的信息轉致章達人。 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處於八面來風之中…… 八面來風沒有刮沉中國公司這艘破舊的巨輪,在某種意義上說,反而給總經理章達人送來了柳暗花明。

章達人不禁有些自我陶醉。拂袖而去的李雄飛並沒有把他置入絕境,他從徬徨不安的泥沼中拔出了腳,邁開了第一步。德國人進礦了,英國人伸手了,奉命準備炸礦的丘八們被“孔方兄”捆住了手腳,僅僅是做了些準備,便整日迷醉於菸花巷的酒色之中。下一步,只要和德國人簽訂一個像模像樣的假契約,讓手眼通天,老而不昏的副董事長紀湘南拿著,在武漢通通路子,遷移監督委員會的炸礦命令也就形同廢紙了。只要礦業不落到日本人手裡,誰也沒有權力逼他炸礦。查封公司在漢口的產業,也只能是一個無法實施的威脅。他覺得他可以漸漸從前台轉入幕後了,以後的局面可以讓德國人來應付了。 自然,這陶醉是可憐而有限的,是落水者抓住一塊朽木後的陶醉,帶著一種麻木的性質。一個中國企業,一個中國實業家,在中國的土地上竟要靠外國人來保護,這不能不是一個奇恥大辱!章達人每每想到這一點,就覺得不是滋味,……

今天,趙民權代表公司還在和德國人霍夫曼談判,還在認認真真地討價還價,英國人插手的新形勢,無疑加重了章達人這邊的砝碼,逼得霍夫曼不得不降低條件。此刻,剛剛睡醒午覺的章達人急於見到趙民權,想听聽談判進展的情況。 不曾想,劉人傑卻和趙民權同時來到了公司會客室,求見章達人。聽到公務員李德發的禀報,章達人舒舒服服地打了個哈欠,匆忙擦了把臉,便快步來到了會客廳。 會客廳飄浮著淡藍色的煙霧,劉人傑、趙民權各自坐在一邊喝茶抽煙。章達人進門時,二人不約而同地立了起來: “總經理!” “達翁!” “坐!坐!” 章達人打了個手勢,讓他們坐下,自己也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了。 趙民權顯然覺得劉人傑在場不便將談判內情洩露出來,便沒開口。劉人傑似乎也有什麼難言之苦,不便在趙民權面前淡。二人對視了一下,不著邊際地扯了兩句,又各自將面孔轉向一邊。

章達人看到這種情況,也有些納悶,劉人傑活躍的小腦袋裡裝的什麼,他一無所知。這位銷售處長此時此刻急於求見,恐怕不是為了喝杯茶,抽支煙,瞻仰一下他章達人總經理的尊容風采。 微微一笑,章達人道: “傑兄,有什麼事?你先談談!” 劉人傑看了趙民權一眼,喃喃道: “章公,兄弟……兄弟想單獨……單獨和您談談!” “哦?”幾乎要揮起手,請趙民權迴避一下了,念頭一轉,又果斷地進行了自我否決:趙民權眼下的實際使用價值比劉人傑大得多,應予趙民權以充分的信任感。給予合作者以高度的信任感,是章達人的一貫姿態。 章達人和藹而嚴肅地道: “民權兄現在是公司善後委員會主委,能和我談的,他也應該知道麼!”

無餘,劉人傑只得硬著頭皮道: “章公,有一個叫高橋一郎的日本人,托兄弟帶了一封信給您……” 章達人大吃一驚!這事非同小可,搞得不好,將會使他身敗名裂,斷絕後路!設若李雄飛之類的國府官員得知此事,他這一個多星期的種種努力就前功盡棄了!不但西嚴礦業會被查封、沒收,在漢口的產業,也將同遭厄運!這個該殺的劉人傑!章達人臉孔驟然緊繃起來,眼睛中射出陰冷逼人的寒光。 劉人傑將信遞給章達人。 章達人不接,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念!” 劉人傑已感到情況不妙,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念: “中國煤礦公司章總經理台鑑:大日本帝國堅定不移的根本方針,是同滿洲國和中國合作,形成東亞和平的軸心,並以此對世界和平作出貢獻。帝國政府處理中國事變的最終目標,在予消除以往日華間的矛盾,從大局出發重建兩國邦交,互相尊重主權和領土。然而,中國國民政府,不解帝國本意,竟然策動抗戰,內則不察人民塗炭之苦,外則不顧整個東亞和平,……”

章達人聽不下去了,怒道: “這些廢話不要念了!我只聽聽實質內容!” 劉人傑冷汗直冒,擇要念道: “帝國對無辜的中國民眾並不敵視,並保護其私有財產。……中國公司係先生之產業,且和帝國之昭和製鐵所,東京瓦斯株式會社……屢有交往,帝國皇軍亦會保護。殷盼先生勿要輕信國民政府之反動宣傳,隨之同流合污……帝國政府樂於和先生緊密合作,共同振興礦務,段份分配,先生之中國公司可佔51%,帝國政府或帝國商人則只佔49%,帝國並將其先進採礦技術引入公司……” 念完之後,劉人傑呆立一旁,掏如手帕擦汗,章達人半天沒有說話。 劉人傑已多多少少窺出了章達人的態度,心裡暗暗叫苦,為了挽回局面,不得不使出全身解數。他上前一步,極富感情地道:

“章公,兄弟這樣做,決無一絲一毫的私心,完全是為了您,為了中國公司!兄弟……” “混賬!混賬!……” 章達人忍無可忍,顫抖的手指著劉人傑的鼻子,暴怒不已。 趙民權慌忙過來,扶住章達人,讓他在沙發上重新坐下。 “達翁,息怒!息怒!” 章達人哀嘆一聲,手扶茶几站立起來,盡量克制著胸中的怒火: “劉人傑!你身為公司高級職員,竟敢背著公司做出這等漢奸勾當,試問,該當何罪?若是國府當局抓住此事大做文章,公司將何以立足,何以自保!” 劉人傑反倒鎮靜起來,深沉地道: “章公,您待我恩重如山,中國公司給了我錦繡前程,只要能保住公司,漢奸的銜我領,該殺該剮,兄弟我一人承擔!” 劉人傑的眼睛濕潤了:

“章公,兄弟知道您的難處,國府當局靠不住,——不僅是靠不住,人家還想藉機吃掉咱們。英國的德羅克爾公司也在覬覦公司礦權,德國人能否代我們保住礦產,我以為也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恕兄弟直言,您日後的出路只能是逃到後方去做寓公,做高等難民!” 章達人心裡一震,佈滿疑慮和憂鬱的眼睛牢牢盯著劉人傑由於激動而變得潮紅的臉,注意力高度集中起來。他不得不承認,劉人傑是清醒的,冷靜的,不是在危言聳聽。當然,這一切他也不是沒想過,德國人能否保住礦產,也確要打個問號。 劉人傑繼續說: “國府無能,政治腐敗,軍事屢屢失利,致使山河破碎,公司遭殃!在此情況下,我們被迫和日本人短期合作,當屬曲線救斟,內心無愧。圈人要罵,應該罵政府,罵蔣委員長!”

劉人傑臉上的神色自然多了,說起話來,感情更加充沛,柔而不軟,甚為動人: “章公,你我身分不同,故爾,兄弟決不主張您出頭露面和日本人合作共事。礦區一旦淪陷,您盡可以遠走高飛,兄弟留下來收拾殘局,忍辱負重,靜候光復。光復之後,如國府當局以漢奸之名治罪於我,我也決不拖累您,只求章公憐惜我對公司的一片真心,妥善安置兄弟的家眷孩子。……” 說到此處,劉人傑不禁淒然淚下。 章達人被感動了,一顆懸著的心也放到了實處。他還能再說什麼呢?應該想到的,劉人傑都想到了,他沒有把他往泥潭里拖,為了他的清白,為了中國公司,劉人傑舍出了身家性命。這樣的人難道應該受到責備麼?難道應該被視作漢奸麼?這無疑是需要表現慷慨的時候,應該恰到好處的支付一筆感情,以期收到實際的利益。章達人想站起來說兩句肺腑之言,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然而,他馬上想到了身邊的趙民權,想到了李雄飛陰險的笑臉,更想到了“漢奸”二字的實際份量。於是立即打消了支付感情的念頭,變得吝嗇起來。他臉上剛剛鬆弛下來的肌肉又緊繃起來,眼睛裡的感激之光暗淡下來,禿衰的腦門上重又堆起條條鬱結的皺紋。

劉人傑認定章達人應該感動,應該站起來扶著他的肩頭講些什麼,更應該當機立斷,臨危授命,讓他來做善後委員會主委。他一直固執地認為:這個主委應由他來做。趙民權算什麼東西?他認識幾個日本人?馬上要應付的是日本人,只有他劉人傑最有資格!也只有他劉人傑能替章達人保住公司在西嚴的產業! 於是,人傑又道: “章公若是感到有所不便,就權當不知道,一切,由兄弟秘密安排……” 章達人在短暫的時間裡已反復權衡,拿定了主意,未待劉人傑說完,即怒容滿面,拍案而起: “放肆!章某如今還是中國公司經理,這塊土池還在圓府管轄之下,決定公司命運的是我,而不是你,不是日本人!” 長長嘆了口氣,調門降低了一些,話語的實際份量卻加重了:

“章某早已代表公司三令五申,決不和日本人合作,並曾明渝公司屬下的職員,通敵、當漢奸者,公司將永不錄用!今天,你是咎由自取!” “章公——” 章達人手一揮: “不要說了!我馬上通知財務處和你結清賬目,你自己好自為之吧!日後,你的一切言行與章某,與中國公司毫無關係!” 劉人傑呆了,彷彿五雷擊頂,只覺著雙目一陣發暗,眼前飛旋起無數金星。他是想站起來的,站到半截,便像被人猛然打斷了脊梁,軟綿綿地癱坐在椅子上,兩顆渾濁的淚滾出了眼眶,順著油膩膩的臉頰往嘴角滾。 忠心耿耿,換來如此結局,這是他萬萬想不到的,他的心被刺傷了。他不明白章達人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已經替章達人考慮得非常周全了,章達人不會因此失去什麼,只會得到好處。而章達人竟這樣對待他,這簡直太不合乎情理了。 劉人傑不禁胡思亂想起來:自年前煤炭外銷停滯,他在公司的地位明顯下降了,如今,公司停產,更用不著他了,每月一千一百元的薪金,章達人也許早就不願掏了,藉機將他開銷掉,實乃一大良好的節約措施。兔死狗烹,他劉人傑對章達人已成為額外的包袱,章達人不願再背下去了。由此,他也想到,章達人以往對他的好處只不過是一些感情的欺騙和物質的欺騙。他上當了,竟以忠誠來報答虛偽,以致落得如此下場!走吧,此地不養爺,自有養爺處!沒有必要再伺候姓章的了,他白南了。 劉人傑起身向章達人鞠了一躬: “既然如此,劉某告辭!章總經理和公司對劉某的好處,劉某隻有來世報答了!”

《莊嚴的毀滅》插圖一(波人)
他想說兩句尖刻的話挖苦一下趙民權,但一看到趙民權因睡眠不足而佈滿血絲的眼睛,看到他那有些浮腫的面頰,心裡不由地產生了一絲憐憫,突然覺得以往和趙民權的一切矛盾糾葛十分可笑,彷彿兩條狗爭著在主人面前獻媚而互相廝咬,真是毫無道理,也毫無意義。狼是狗的祖先,好狗是應該去做狼的。他有個預感:覺得趙民權日後的結局也不會比他好到哪裡。 劉人傑也向趙民權鞠了一躬,真誠地道: “民權兄,長期共事,不免冒犯,兄弟走後,還望你忘記那些不痛快的事,記住兄弟點滴好處。” 民權慌忙站起: “哪裡!哪裡!都是為了公司麼……” 轉身面對章達人,民權懇切地道: “章公,人傑此舉確屬不當,但卻著實出於對公司的……” 章達人毫不留情地打斷了趙民權的話頭: “已決定的事,就不必說了!” 劉人傑無疑又受到了一次公開的污辱,他再也呆不下去了,中國公司的存亡興衰,已與他毫無關係!他本來是想挽救它的,也許能夠挽救它的,現在,不必了! …… 劉人傑走了,留給中國公司一片惆悵,一片陰影,一片殘敗的秋色,趙民權心裡不免一陣淒涼。他深感肩頭的份量太重,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肩著如此重負,走完這段艱險的道路。 “民權兄,上午和霍夫曼談的如何?” 章達人的話打斷了他的沉思。 他即刻將一抹淡淡的笑意掛上嘴角,沉穩地道: “達翁,霍夫曼讓步了,代管費由每月兩萬美金,降至一萬八千。準備馬上簽訂三項書面協議:一、將公司在西嚴的產業作價七百萬,而假託公司在十八年、二十三年兩次向禮和借款六百五十萬,本利無法償清,由德人以債權資格管理之。二、同時,秘密簽訂明確礦權,明確我公司產業之合法文件,以作日後法律憑證,免遭德人暗算。三、德人希望在淪陷之後繼續生產,提出分成問題。……” “他們要多少?” “霍夫曼提出,要雙方對開,並聲明,如經營失敗,不承擔其損失。” 章達人失望地搖搖頭: “苛刻!太苛刻了!——那麼,是不是還有商量的餘地?” 民權道:“也許能爭取他們作些讓步,估計最多讓到四六分成。” 章達人點頭沉思了片刻,又問: “還有一件事不知辦得如何?年前為闢新井,借中華銀行及其它銀團的一百二十萬款子,是否退掉?” 民權道:“昨日已接到銀行複函,稱:取消合同一節,已在考慮,俟與銀團各行號接洽後,再行辦理取消手續。已交割與公司的兩筆款項,三天前已退還。達翁勿慮!” “唉!沒法不慮喲!”章達人愁眉苦臉道,“有時想想,真覺著沒意思,真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達翁開玩笑了!” “是呀,捨不得……只要有一線希望,誰也不願將幾百萬產業拋在這裡撒手不管。”章達人點燃了一支雪茄,又將話題導入正轍,“霍夫曼那裡,千萬不能搞僵,務須克制,您老兄是談判老手,還要和他笑嘻嘻地談,爭取將代管費降至一萬五千美金,恢復生產後的分成問題可暫緩考慮,如今的當務之急不是恢復生產,而是保住礦井。今晨,德羅克爾的代辦哈里曼——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到公司來了,也提出在戰時代管公司,你知道德羅克爾要價多少?” 趙民權搖搖頭。 “代管費三萬美金!生產利潤二八分成,我們拿二成,德羅克爾拿八成,扣掉代管費,也許一個大子都拿不到,等於白白送給他們一座企業!” “既然如此,達翁何必再和他們囉嗦?!” 章達人苦笑道: “虎落平陽,也只好耐著性子來周旋。須知,狡兔三窟,我不能不留後手!此事我已交代錢鈞去辦。” 看看時候不早了,趙民權意欲告辭,臨走,又對章達人道: “霍夫曼提出,一俟最後談定,就要盡快在西嚴、田屯懸掛德國旗幟,並要將德國債權小組接管公司一事正式公開。” “對!”章達人道,“聲勢要造大一些,假戲要當真戲來演,決不可露出一絲破綻!具體事務你全權安排,不必和我講了。” 將趙民權送出大門,章達人回到會客室,按響了電鈴。 公務員李德發跑了進來。 “馬上把劉人傑劉先生請來,就說我有要事相商!聽清楚:是請!” “是!總經理!” 章達人眉頭緊皺,低垂著腦袋,躁動不安地踱起步來,大腦的所有機件又圍繞著公司的命運高速旋轉起來。和日本人交往的一步,他或許要走,與其被人牽著鼻子走,不如自己主動伸出腳來試試看,哪怕用腳趾試試也好! ——在他看來,劉人傑充其量只能算一個腳趾,若是不成功,擠掉了腳趾並不會危及公司的生命,然而,若是成功…… 章達人就是章達人!沒有鋌而走險的精神,沒有直面現實的勇氣,還算什麼實業巨人!正是勇於和險惡命運較量,這片蒼天才給中國公司以如此厚愛,這塊土地才奉獻出無盡的黑色寶藏。 打開窗子,看看天,天是湛藍湛藍的;望望地,地是實實在在的。好!這比什麼都好!天沒有塌,地沒有陷,那個被喚作猛獅的實業家還在憑藉自己博大的肺葉,呼吸著自由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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