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莊嚴的毀滅

第14章 第三章

莊嚴的毀滅 周梅森 7440 2018-03-18
三月二十六日,日軍攻占台兒莊東黃林、官莊,台兒莊西範口莊。二十七日攻占台兒莊東北半部。日本同盟社遂於當天發布新聞,謊稱:華北最精銳之國民黨軍已被擊潰,日軍已將台兒莊完全佔領,徐州指日可得。 事實是,池部官兵仍扼守台兒莊西南寨堡頑強作戰,冒著日軍的密集炮火,發起一次次反攻。孫連仲電告池峰城,令其不惜代價將村寨東北之敵逐出陣地。 池即於當夜組織王冠五團大刀隊摸黑夜襲,大功告成,拂曉,重新控制台兒莊。 二十七日凌晨,九千窯工騷動,潮水般湧向中國公司所在地西嚴礦。因公司已有戒備,礦門關閉,吊橋拉起,未能進礦,遂掉頭湧往公司所屬的田屯煤礦。上午十時,田屯礦門被攻破,窯工據礦索薪,聲稱:如不發還全薪,並發放遣散費,將於當夜零點用田屯所積之採礦炸藥炸毀礦井。下午二時,章達人被迫派善後委員會主委趙民權作為公司全權代表,趕赴田屯礦和窯工代表談判……

西嚴鎮素有小上海之稱。它和東北十餘里外的田屯煤礦,東南七八里外的古老縣城,構成了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的繁華三角,其占地總面積達六十餘平方裡。它的井田地質屬華北型,自寒武紀起,以古生界地層為主,內含部分中生界及新生界地層。這塊土地從亙古的洪荒時代起,就是動盪不安的。一億八千八百萬年以前,這里土地肥沃,草木茂盛,森林密布,很是繁榮。忽一日,大地震動,表土炸裂,天翻地覆,地球上發生了滄海桑田之變。這片充滿生命的陸地被巨大的外界作用力拉入了海底,蒼白的陽光下,只剩下一望無際的茫茫汪洋。約在一億一千萬年前的“燕山運動”時期,它又隨著整個華北地區的不斷上升,漸漸浮出水面,露出了被洗劫一空的哀傷面容。而被深深壓入地下的森林草木,經過千百萬年的演變,形成了今日中國公司開采的西嚴系煤田。

開採煤田,也是開採歷史,開採亙古時代的繁華。 …… 人類誕生之後,這埋藏著千萬年繁華的金三角也曾是幾度中興,幾度衰敗;幾度新生,幾度死亡。釀造了中華民族的古老而偉大的黃河,從它身邊呼嘯而過,給它注入了強悍的生命力和驚人的繁殖力,也曾給它帶來一次又一次的滅頂之災。自初唐以來,三次大的黃河改道,三次毀滅了這塊土地上令人懷戀的古代文明。現在,長達百餘里的干枯的黃河故道,還作為一個歷史的證人,靜靜地伏臥在這塊土地的一側,目睹著這土地上芸芸眾生的拚鬥、掙扎、殺戮、奮爭,看著他們一代又一代,血淚浸著白骨,書寫關於一個民族的沉重歷史。 這是一塊北方型的粗獷、傈悍的土地。這裡,既出產英雄豪傑,又出產地痞無賴;既是富饒誘人的寶庫,又是埋葬偉人的墳場;既滲透了古樸的世風遺訓,又萌發著現代文明的幼芽嫩枝。它不相信眼淚,只信仰強有力的拳頭和打不倒的胸膛。

歷史的車輪轟隆隆馳入民國二十七年的時候,這塊土地已是千萬名挖煤窯工的天下了。 窯工們同樣不相信眼淚,所以,當公司代表趙民權動之以情,幾乎是聲淚俱下訴說公司危難、民族危難時,窯工代表們根本不為所動,有些人乾脆輕蔑地笑出了聲。 中國共產黨蘇魯豫皖邊區臨時特委介入並領導了這場聲勢浩大的鬥爭浪潮。這介入過程頗為複雜。去年十二月底,共產黨在西嚴鎮進行抗日救亡運動,籌備成立抗日群眾團體。今年一月開始,公司以煤炭外銷困難為由,開始拖欠窯工工資,窯工們極為憤怒,幾次欲奮起抗爭。然而,考慮到國共合作期間,應團結對外,礦區委員章秀清將情況向臨時特委匯報後,特委書記吳法海召集周圍四縣一礦委員們開會研究,決定通過和平協商,解決爭端。不料,交涉無效,公司一推再推,未予明確答复,直至宣布停產遣散,仍未同意發還全部積欠工資。窯工們忍無可忍,在十三號櫃黨員窯工韓大方,十號櫃窯工孫三歪的帶領下,秘密串連,自發行動,突然在今日晨揮舞棍棒礦斧,打跑了田屯礦的幾十名礦警,繳下幾十條槍,拉起礦門口的大吊橋,用電話向章達人宣布:據礦索薪,並要求公司發放給每名窯工二十元遣散費。

事情已經鬧到這個地步,和平協商已無希望。章秀清根據特委緊急指示,支持窯工們的合理要求,在窯工佔礦一個半小時後,加入窯工代表團。 章秀清在公司所屬的西嚴、田屯二礦的九千窯工中威望極高,素有小諸葛之稱。他曾出面組辦過紅色工會,又曾在五六家大櫃做過記賬先生,有一段時閥也下窯拉過煤拖。民國十四年,領頭鬧罷工,被公司除名,北伐軍進礦後,公司才重新錄用。民國二十三年,又領導四鄉民眾進行“窯木暴亂”,被政府拘捕,後查明系共黨分子,遂被判刑十五年,直至不久前國共合作,才被從獄中釋放出來。 章秀清被窯哥們官稱“先生”,又因其坐過政府的大牢,更受大夥兒的尊敬,在大夥兒的眼裡儼然半個上帝。然而,這位窯哥們的上帝卻並無一絲一毫的帝王之氣,耳墜子又薄又小,且兔子似地支楞起來,兩隻眼睛細瞇瞇的,彷彿兩彎剛露頭的上弦的月牙儿。被尊為先生,卻又缺乏點先生應有的書生氣,大鼻子大嘴,一口被關東煙熏得發黑的牙齒,滿臉堅硬的胡茬子,扯扯連連漫到肌肉飽漲的胸脯。和窯哥們聊天時,秀清和窯哥們同樣粗魯,開口“日他娘”,閉口“操他媽”,惹得性起,也曾拔出老拳,一試身手。一般人不是他的對手。

章先生走南闖北,見得許多大世面,經過許多大風波,不知受哪方豪傑點撥,學得一身武藝,打得好拳,使得好刀,由不得你不服!共產黨裡就是出能人。這陣子,章先生腰問又別上了二把盒子,更使窯哥們欽佩不已。據說先生的槍法也頗為厲害,指鼻子不打眼,揮槍落雁,百步穿楊。 先生著實不凡。他還有一副利嘴鋼舌,能言善辯;且斷文識字,讀得三國,通曉先聖古訓;又能體撫窯工,給窯哥們講出有錢人發家的道理,鼓動大家抱成團,爭取做人的權利。章先生實在是個文武全才! 故爾,二月間,許多窯工領袖紛紛拜到章先生門下,請他出面,組織罷工,和公司攤牌。他們推測:先生受公司迫害,下了大獄,此次復出,必將大干一番。不料,章先生卻婉言勸解,要大夥兒顧全大局,和平交涉。窯工領袖中不乏有識之士,其中有一人,便是孫三歪,冷冷一笑,激了他一下:

“先生坐牢坐怕了吧?” 秀清拍案而起: “操他媽,老子怕誰?” “那你咋不敢領頭了?” 秀清呵呵笑道: “你一罷工,正中了公司的圈套!公司巴不得立即停工、裁員呢!你甭激我!” 秀清耐心做了許多說服工作,硬是把大夥兒勸了回去。大夥兒卻不服,有幾位乾脆宣布:章先生完球了,坐牢把骨頭坐沒了,連脆骨都沒有,只剩他娘的一堆軟肉! 如今,秀清參加了窯工代表團,很是鼓舞了大夥兒的鬥志。不過,秀清卻明白宣布,他是代表共產黨參加窯工代表團的,鬥爭要有步驟,有領導,有組織,不能盲目硬幹,以免發生不測。代表們除孫三歪外,大都讚同。所以,趙民權一行三人乘車趕到田屯礦裡時,才未受到非禮行為的襲擾。雙方代表平安地坐到一起來了。

礦部大樓的一間空曠辦公室,成了臨時會談的場地。大樓門口,走廊上,辦公室的窗前,到處都有臂佩紅袖標,肩挎鋼槍的窯工糾察隊。整個礦內秩序井然,並未受到嚴重破壞,礦部大樓的門窗大都完好無損。一切跡像都表明:窯工們的行動是有組織,有計劃的,同時,也是冷靜而克制的。趙民權一顆懸著的心才稍微往下放了放,對談判才算有了點信心。 其實,兩個小時前,情況還不是這樣,暴怒的窯工將停在上井口的鐵車皮推下十餘輛,砸壞了大井罐道木。有人還準備放火燒掉礦部大樓。十幾噸炸藥被搬了出來,堆得四處都是。章秀清到來,才制止了混亂的進一步發生。 雙方參加談判的主要代表共計五人。窯工方面是章秀清、韓大方、孫三歪;公司方面是趙民權和礦警大隊長龔毅。談判的場面並不十分莊重,代表們並沒有營壘分明分坐兩側,偌大的房間裡甚至沒有一張大會議桌。大家隨便坐在椅子上,桌子上,孫三歪乾脆踏著椅子麵,大腿蹺二腿地坐在椅背上,嘴上抽著喇叭筒,歪斜的眼睛裡明白無誤地表示著對公司代表的輕蔑。

趙民權手扶椅背,站在屋子中央的地板上,背對孫三歪,面色莊嚴,頗有些凜然正氣,說出話來既有感情又不失身分: “工友們,公司遣散大家,實在是萬般無奈呵!公司若有一絲辦法,也決不會取此下策!眾所周知,'九·一八'以後,戰亂不已,日寇猖獗,京滬相繼淪陷,公司國內客戶大部斷絕。至於國外客戶,主要是日本廠家,中日交戰之後,也多受影響,'七·七'以後,運銷全部終止。年初,公司所產之煤,除少部分輾轉鄭州、漢口,銷往長江流域外,大部沒有銷路。年初,公司就擬停產,可是考慮到大家出路無著,強力維持,慘淡經營,方才苦撐至今。” 趙民權滿臉憂傷,眼眶紅潤,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揩了揩眼眶、鼻頰,語調更加淒涼:

“公司目前處境之艱難,是在座諸位無法想像的,欠債之多,實屬空前。僅德國禮和洋行一家,債務即達六百五十萬之巨!公司走到眼前這一步,已是山窮水盡,想想實在令人心寒意冷。想當年,公司事業發達,在座諸位也得益不少,如果趙某沒記錯的話,民國二十一年,公司年終發放花紅,每位工友現洋幾十元,該不是憑空捏造吧?因此,希望諸位能夠想想公司的好處,以抗戰的大局為重,暫時委屈求全,幫助公司度過危難。所欠工薪,公司決不抵賴,待日後恢復生產,定當償還。” “全他娘鳥話!” 孫三歪把抽剩了一小截的喇叭筒惡狠狠摔到地上,從椅子上跳將下來,拔出腰間的礦斧,以柄擊桌,怒喝道: “日後恢復生產?球!日本人一過來,還產個雞巴!別他媽盡說好聽的!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古今一理。你姓趙的若是不答應償還欠薪,發放遣資,甭怪三爺翻臉無情!”

罵畢,又將斧柄狠狠在桌面上砸了一下。 礦警大隊長龔毅,素常以捕人打人為生,見慣了點頭哈腰的人,聽慣了吹捧奉迎的話,哪把孫三歪放在眼裡?更何況孫三歪幾年前偷盜窯木,被礦警隊關押過。 龔毅騰地站了起來,隨身佩帶的手槍拔了出來,啪地向桌上一摔: “孫老三,你八成是活膩了?!” 孫三歪也不服軟,頭一擰,眼一瞪,歪嘴子一抽,冷笑道: “咋?上虛火?!媽那個巴子,要不要醒醒腦仁?弟兄們,把這個狗日的捆起來!” 話音未落,幾個窯工模樣的持槍壯漢已闖進屋內,七手八腳將肥豬一般的龔毅扭倒在地,雙手反綁起來。 章秀清、韓大方冷坐一旁,並不干涉。 孫三歪更加神氣,揚腳抬腿,狠狠在龔毅的屁股蛋上踢了一腳,又罵道: “婊子養的!你以為還是往日,要抓誰就抓誰?!三爺要怯乎你,就不敢領著弟兄們佔礦了!媽拉個巴子!” 抬眼瞅著了趙民權,眼仁里又冒出凶光: “餵,姓趙的,你怎麼說?大爺們喜歡痛快,答應爺們的條件,你抬腿走人,若是不識抬舉,哼——” 孫三歪已將龔毅的手槍掂在粗黑的大手上,槍口在自己猪鬃般粗壯的頭髮上擦了擦,嫻熟地打開了保險。 孫三歪也不是凡人,在公司和地方上也頗有名氣,自稱三爺。這三爺早年干過土匪,參加過民國十二年震驚中外的藍鋼快車綁架案。那時,三爺只有十七八歲,少年英雄哩!因為放丟了兩頭豬,又不服東家管教,放火燒了東家的房子,上山入了夥,在著名大土匪孫美瑤手下做嘍羅,殺過人,越過貨,綁過票,也撕過票。十二年五月間,設備豪華的京滬國際聯運列車——藍鋼快車,由北京馳抵山東臨城時,孫美瑤率眾股匪千餘人劫車,將車上二百餘名旅客,並三十餘名洋人,全當肉票綁入魯南山中,震驚舉國朝野,歐美日本。孫匪提出條件,政府答應遲緩,第一批五張肉票即被撕了。事過多年後,孫三爺才向人吹噓:這五張肉票他撕了倆!殺人,咂,好玩……以後,孫匪接受招安,做了旅長,他當了班長。繼爾,孫美瑤被政府誘殺,一旅人全部遣散,他才投奔在公司包大櫃的表哥,下窯刨煤。在公司,他也橫得可以,拜過把子的弟兄不下百餘人,振臂一呼,雖不敢說應者云集,號召力也還挺大。 三爺下窯早下膩了,憑勢力,憑本事,完全可以自包大櫃,做做櫃頭。可是,公司對他偏信不過,偏不把他當人待。為此,三爺對公司耿耿予懷,沒少和公司做過對。台戰打響前的一段時間,局面混亂,地面不安,各種民間武裝紛紛出現。大刀會、民團,抗日游擊隊,鄉民自衛隊,山頭林立,不由地勾起了三爺往日的舊夢。他也想拉出一支武裝,弄個司令、團長什麼的干幹,只可惜一直沒有機緣。直到公司宣布遣散,不發還全部欠薪,激起眾怒之後,三爺才四下鼓動,利用窯工情緒,一舉攻占田屯,繳了田屯礦警隊的械,掌握了四十幾條鋼槍。下一步,三爺準備吃掉西嚴礦警隊,壯大自己的隊伍,造成獨霸一方的既定事實。所以,他唯恐事情不鬧大,唯恐公司輕易答應了窯工的條件。三爺已有了宏偉的規劃:只要事態擴大,有個鬧頭,他就拉著章秀清乘著亂勁先搶公司銀行,再綁他媽的幾個有錢的肉票,——這不局限於公司,鎮上的財主也一樣綁,一視同仁麼,甭顯得三爺不仗義。然後,帶幾百號,千把號人進魯南大山,聯合北王村二老師的大刀會,周圍幾縣的民團,搞共產黨搞過的革命根據地。日本人來了,打日本人,國民黨來了,揍國民黨。和國民黨、日本人來個三分天下。 三爺一貫認為章先生是可惜了,被共產黨的迷魂湯誤了。您瞧瞧,先生這一身的疙瘩肉,這一身的硬功夫,打仨攜倆,又有計謀,多好的一塊料!有這麼一塊料,不去殺人越貨綁肉票,委實是可惜了!土匪,聽起來不舒服,可他媽的實惠!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喝醉了把天捅個窟窿,誰敢咬你的雞巴? !大人物傲過土匪的也多得很哩!張作霖張大帥,不就是響馬出身麼?共產黨有什麼意思?當然嘍,如果真的共產共妻,還有個搞頭;天下太平,人人都有飯吃,都有田種,也不壞;可這是哪朝哪代的事?蔣委員長吃乾飯的?待小日本氣焰消了,他老哥還不把你們一個個往閻王爺那兒送? !哼!三爺不上這個當! 得點醒章先生,說啥也得點醒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這麼一條好漢讓共產黨給葬送了!咱大方點,只要拉起桿子,頭把交椅讓他坐,諒他不會不動心! 正基於這種考慮,孫三歪才對章秀清參加窯工代表團表示真誠的歡迎,許多事也還聽章秀清的。這會兒,看章秀清對他的舉動並未阻攔,以為秀清默許了,掂著手槍更加肆無忌憚: “姓趙的,給你三分鐘的時間考慮,不答應條件,三爺槍子不認人!” 趙民權毫無懼色,冷笑道: “孫代表,未免太放肆了吧?!” 章秀清見火候差不多了,方才緩緩站起: “老三,把大隊長放了!槍收起來!何必呢?都是中國人麼!” 轉身又對趙民權道: “趙主委,窯工們的情緒,您看到了吧?公司有困難,我們承認,可廣大窯工就沒有困難了麼?我們也該設身處地地想想,幾個月來,公司一再拖欠薪金,窯工兄弟是怎麼活的!您們一日三餐飽食終日,輕易不跨出公司一步,自然看不見窯工區的貧困飢寒!眼下窮苦絕望的窯工們已經賣兒賣女,靠野菜、樹葉過活!西嚴、田屯幾十里外的榆樹皮都被窯工們扒光了,我的主委先生呵!他們沒有理由不反抗,沒有理由不憤怒!” 秀清也動之以情,言語也不像平常和窯哥們講話時那麼粗野,很有些知書達理的樣子。 “大夥兒是忍無可忍呵!據礦索薪,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先生您剛才講到同赴國難,委屈求全,這話固然不錯,但,同赴不是空話,不能把危機都轉嫁給窯工兄弟,更不能乘機發國難財!方才,您還談到公司的好處,談到了花紅什麼的。可我知道,就是在民國二十一年,西嚴礦北平巷透水,一場事故送掉了幾十個窯工的性命!這也是公司的好處麼?” 趙民權嘆了口氣,搖搖頭: “談到此事,我們心情也很沉重!” 秀清又道: “眼下,大敵當前,我軍將士就在百餘里外的台兒莊英勇抗戰。為了抗日大局,我們也不主張擴大勞資糾紛,但讓步也要有個限度,公司方面也不能太過份了!” 民權問: “那,依您看該怎麼辦?” “發還窯工們全部欠薪,並適當發給遣散費,如公司確有困難,我們可作些讓步,不要每人二十元,可考慮每人十五元。若是拿不出這筆錢,也可將礦場運不出的存煤折價分給大夥兒。據我所知,堆在田屯的煤已有部分自燃了……” 民權踱著步沉思了一下,覺著章秀清是通情達理的,提出的條件不算苛刻。趕赴這里之前,章達人已原則同意發還全部欠薪,遣散費卻不同意給,現在如果把這些已經自燃的存煤作遣散費發掉,似乎是可以考慮的。與其任其自燃,或者留給日本人,不如分給窯工弟兄,他估計章達人會同意。其實,章達人也沒有理由不同意。 於是民權在章秀清面前停住腳步,鄭重地問: “章先生能代表九千窯工麼?” 秀清將目光轉向孫三歪,孫三歪把長而扁的腦袋扭向一邊,不予理睬。事情哪能這麼結束呢?章先生可有點太不夠意思了!不過,當著趙民權的面,得給先生留點面子,拉桿子時,還得靠先生助一臂之力哩!他希望老實巴交的窯工韓大方明確反對。 秀清將徵詢的眼睛盯住韓大方時,韓大方果然出言不遜了: “章先生,咱可是代表窯工們,不能站在公司那邊說話!你覺著能作主讓步,你和大夥兒講去!” 秀清想想,也只好這樣了。隨即吩咐身邊一位工友通知各大櫃代表在樓下緊急協商。 臨走時,秀清反問民權道:“那麼,趙主委能代表公司嘍?” 民權答:“我可以馬上和公司總經理章達人先生電話聯繫。我想,我是能代表公司的。” “那麼,我們商量一下再談吧!” 秀清走出屋,孫三歪、韓大方亦隨之出來,孫三歪出門前,對幾個持槍工友交代道: “弟兄們,看著他們!屋裡有電話,讓他們打,走出屋不行。跑了一個,你們負責!” 民權哭笑不得,嘴張了張,想對自己的“人質”地位提出疑義,轉念一想:算了,和這種沒教養的無賴講不清道理。自我解嘲地苦笑一下,他讓龔毅去搖電話。 電話搖通了,民權鎮定地將讓步方案和窯工代表的態度一一作了陳述,請總經理定奪,以便迅速結束窯工佔礦的局面。 章達人異乎尋常的痛快,一口答應讓步方案,並囑他快刀斬亂麻,達成協議以後即火速趕回公司,有要事相商。什麼事,章達人電話裡沒談,顯然是不便談。不過,從他對田屯騷動的態度來看,需要相商的這一要事,勢必關乎著公司的命運!否則,他決不會輕易同意將存煤發放給九千窯工,此君不是慈善家! 民權不禁一陣心驚肉跳…… 一個半小時以後,談判繼續進行,雙方逐步取得一致意見,當場通過三項協定,記錄在案: 一、全部償還公司積欠薪金,以避免衝突案;二、每個窯工發放煤炭二噸,以作遣資案;三,維持礦井安全,及地方秩序案。 當日晚七時許,佔礦窯工陸續撤離田屯。公司收回鋼槍十二支,其餘三十餘支未能收回。次日,孫三歪集合百餘名地痞流氓及不務正業的窯工,向西嚴鎮地方當局申請成立抗日民眾義勇團,未獲批准。孫再赴縣城,找到本家二哥——縣黨部委員孫金龍,經其疏通後,准其成立,劃歸戰區抗日游擊總隊管轄,編為礦區支隊,支隊長孫三歪,督導員孫金龍。 與此同時,章秀清領導的窯工抗日游擊隊成立,人數約八百之眾,下分宣傳、偵察、爆破、游擊四隊,擬日內開赴台兒莊前線,配合我軍作戰。 ………… 西嚴礦區沸騰了。戰爭,大踏步地走進了人們的日常生活,構成了生活的重要內容。長矛、大刀,鋼槍、炸彈已象煤鎬、礦斧一樣,合乎情理地湧現在大街小巷、田野地頭。一場關係到這塊土地命運的大搏鬥、大廝殺、大動盪,已經來臨,一個古老而偉大的民族在砲火聲中驚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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