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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第八十一章啊,北京!

第二次握手 张扬 7174 2018-03-18
學術報告廳裡迴響著周恩來總理的鏗鏘語音。 “……就這樣,丁洁瓊教授在歷盡種種艱險,衝破重重阻撓之後,離開美國,踏上投向祖國懷抱的萬里歸途!” 隨著周總理的講話告一段落,熱烈的掌聲打斷了女科學家夢幻般的回憶和遐想。她驀然反應過來,盡快改變自己迷惘、抑鬱的神情,對人們報之以輕輕鼓掌,微笑和連連頷首…… 是的,就是在那個深沉的午夜,一架四引擎客機轟鳴著飛離紐約國際機場跑道,迅速爬高,很快消融在黑漆漆的大西洋上空。女科學家就那樣離開了美國。羅麗塔是很精明的,她有意安排提前三個小時到達機場,讓女教授有充分的時間跟一切可以告別和應該告別的人見見面,說說話——那不是一般的辭行,那是永訣啊!都知道,此生此世不會再有見面的一天……

抵達羅馬後,丁洁瓊換乘意大利國內航班飛抵那不勒斯。她謝絕了所有的採訪和拜會,在這旅遊勝地卻從不外出遊覽。她第一次到海岬賓館附近的小公園散步時便發現有人跟踪、拍照和企圖靠近;那幾個神秘人物有男有女,長著東方人的面孔,都能說流利的國語、英語、法語或意大利語。這迫使她不得不趕快回到住處,不再單獨外出。但仍然不得安寧,在屋內連續接到神秘電話,有人威脅,有人勸誘,目的都是阻止她前往“共產黨中國”。丁洁瓊被迫向東道主那不勒斯理論物理研究所所長卡爾·范范尼博士“報案”。 “這些,我們都知道。”博士回答。 “是嗎?”丁洁瓊訝然。 “是的,我們都知道。”范范尼的語氣仍然那麼平靜,“別緊張,丁小姐。確實有人騷擾您,但也有人在保護您。”

“哦?”丁洁瓊更加驚愕。 “放心吧,沒人能夠傷害您的——聽說您從前到過那不勒斯?” “那還是我做小孩的時候……” “不管怎樣都是舊地重遊了!安心過好在這裡的每一天吧,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哪一天?” “您一直期盼的那一天。” 有一天夜裡,電話鈴又響了。丁洁瓊有點緊張。她抓起聽筒,但保持沉默。對方先開口了,是一個男子帶江浙腔的國語:“丁洁瓊博士嗎?” “您是哪位?”女教授很警惕。 “哦,潔瓊,你是潔瓊,我聽出來了!”對方很高興也很親熱,“潔瓊啊,你也聽出我是誰了嗎?” “挺耳熟的……” “趙久真。” “哎呀,趙老師!”丁洁瓊喜出望外,“咱們多少年沒見面了?”一九三四年秋夫,是趙久真博士帶著剛走出大學校門的丁洁瓊登上“格陵蘭號”郵輪,從上海遠赴美國的。三年之後的一九三七年秋天,趙久真又到美國,參加在紐約召開的一個學術會議。丁洁瓊專程趕去紐約看望了他。 “七七事變”後趙久真留在國內,參加抗戰,在極其困難的條件下主持國家觀像台的觀測和研究,並在戰爭期間繼任了台長職務。戰後,趙久真於一九四八年遴選為中央研究院院士,同年赴歐洲考察;後留居英國並成為英國皇家學會會員,在歐洲十一所大學、研究院和科學院擁有院士、教授和名類博士等頭銜……

媒體記載了趙久真原擬在一九五七年赴港講學之後奔赴大陸,但在港盤桓數月後終於返回英國並加入英籍的史實。 抗戰爆發後,丁洁瓊就跟趙久真失去了聯繫。不過,她被拘押在愛麗絲島後,從科學期刊上見過趙久真的幾篇論文,由此多少能知道他的一些行踪和他在科學界的崇高聲望…… “趙老師,您在哪裡?”丁洁瓊問。 “在牛津鎮的家裡。” “您知道我到了那不勒斯?” “當然知道。不然我怎能如此準確地往你的住處打電話。” “趙老師,您在英國還好嗎?” “很好,全家都很好。” “您,您有什麼事嗎?” “皇家學會會長和好幾所名牌大學的校長們讓我給你打這個電話的,他們邀請你到英國來定居。他們之中有幾位是你當年在'曼哈頓工程'中的同事,知道你的才氣、經歷和貢獻。皇家學會會員頭銜,還有院士、教授、名譽博士等身份,都在恭候你的青睞,英國政府也很歡迎你……”

“不,趙老師。” “為什麼,潔瓊?” “趙老師,我很頭疼……” “是嗎?什麼毛病?快給范范尼博士打電話……” “哦,趙老師,不,不,不用……” “不然,我馬上給他打電話!我跟他很熟的。” “不,不必。謝謝您,趙老師!”丁洁瓊心慌意亂,手足失措;忽然,她竟下意識地摀住了耳機。與此同時,她想起了趙老師的善良和熱情,特別是對她和冠蘭的愛情上的關心和幫助,淚水湧上眼眶,不能再說下去。她緊摀住耳機,嘴裡卻在喃喃道:“對不起您,趙老師!我謝謝您了,謝謝……” 丁洁瓊在那不勒斯理論物理研究所做了一場學術講演,舉行了兩次小範圍的座談會——這裡的同行們大為驚訝的是,女學者竟是用流利的意大利語演說和與人們對話的。

“那一天”果真到來了!不久,一個東南亞國家邀請她前往講學。這個國家與中華人民共和國關係十分友好。女科學家接受了邀請,在該國使館協助下迅速辦妥手續,從那不勒斯登上國際航班往東飛行。途經一些國家的大城市開羅、巴格達、卡拉奇和加爾各答作短暫停留時,中華人民共和國駐各國外交使節均到機場看望和慰問了她。雙方話雖不多,但丁洁瓊通過對方溫暖的語言和親切的笑意可以感覺到祖國的寬闊胸懷越來越近…… 終於飛抵那個與中國關係十分友好的東南亞國家的首都。中華人民共和國大使和夫人佇立在舷梯前,向剛踏上地面的丁洁瓊教授滿面笑容地伸出雙手。他的第一句話是:“丁博士,我代表周恩來總理歡迎您。” 丁洁瓊連聲致謝。她知道在自己身處異國、失去自由的漫長歲月裡,周恩來一直嘔心瀝血,折衝樽俎,跟大洋彼岸那個強大對手堅持較量,好不容易才取得今天的勝利!

大使的第二句話是:“博士,您有些什麼想法和要求,請儘管說。” “只有一點:我想儘早回到中國。”見大使沒有急於回答,丁洁瓊接著說,“我離開祖國二十五年了啊!” “放心吧,博士,您的願望很快就能實現。”大使滿面笑容,“先休息幾天吧!現在去使館,到了那裡您就等於到了家。”丁洁瓊在中國使館小住的三天中,一次午餐時分,大使說:“您很快就要回到我們國家的首都了——哦,博士,您這一路上很辛苦,到北京後先休整一下吧!您希望在北京有什麼樣的居住環境呢?” “僻靜一些吧。”博士隨口答道。 “您從前到過北京嗎?” “……”丁洁瓊的嘴唇略略一張,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她只覺得心臟被攥了一把。她“從前”是到過北京的。那是一九三四年,那時的北京還叫做北平。那次北京之行給她的心靈留下不可磨滅的創傷,改變了她的……還有冠蘭的一生。啊,冠蘭,冠蘭!一想到冠蘭她就感到隱痛,悵痛,刺痛,劇痛,不敢往下想。

還好,大使沒有追問,只是跟夫人一起陪丁洁瓊聊天,並通過這種方式向她介紹國內各種情況。 終於,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在這個友好國家首都北邊一個僻靜的、奇特的、被椰林和佛塔環繞著的機場,丁洁瓊由中國大使夫婦陪同,登上一架機身上標有五星紅旗圖案的大型客機。 機艙是經過改裝的。沒有成排的座位,倒是設有專門的辦公室,還有其他工作艙、休息艙和盥洗間等。大使說:“週總理指定派出這架專機來接您。”說著指指寫字台前一張座椅:“喏,教授,請坐。那裡光線和視野都較好。週總理乘坐這架飛機時,登機後就坐在那個位置。他在飛機上也總是不停地工作。” 大使說著,在女教授對面落座。 隔著舷窗跟送行的使館人員和那個友好國家的官員招手告別後,飛機沿著長長的跑道滑行並不斷加速;轟鳴聲忽然加大,接著便拔地而起,直指藍天,朝正北方飛行……

地面仍是濃綠色的熱帶叢林和彎彎曲曲的河流。西北方天際隱約出現了橫亙的高山。遠遠看去,起伏綿延,冰雪披掛,若隱若現,山頂直入雲霄,山體呈現出黑色或深灰色…… 飛機轉彎,沿著一條婉蜓在深山峽谷中的江河往東邊飛行了若干時分,再度翱翔在陡峭的山地和碧綠的叢林上空。高個子中年機長走過來,右手碰了碰帽簷,深深傾首道:“教授同志,請允許我告知您:國境線剛剛飛越。從現在起,專機開始在我們祖國的領空飛行。” 這是丁洁瓊生平第一次被人稱為“同志”。她感到既新鮮,又愜意。 機長說著,面露微笑,指指自己左腕上的手錶。 女教授領悟了,趕緊摘下手錶,將指針從那個友好國家的“半時區”時間調校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所在偶數時區的“北京時間”。然後,她回味和咀嚼著機長的話,“祖國”,“祖國的領空”,“在我們祖國的領空飛行”……啊,多麼美好的字眼和詞彙,多麼感人肺腑的、詩句般的韻律和語言!

“真美!”丁洁瓊俯視地面景物,由衷感嘆。 機長說:“總理讓人查了氣象資料,表明這幾天晴空萬里。他本來就很熟悉這條航線,這次又專門核對了地圖,說專機可以盡量飛低些,以便您剛進國門就能飽覽祖國的河山。” 丁洁瓊聽著,感到溫暖。 西邊和北邊天際出現了崇山峻嶺。遠遠看去,那里許多山峰裸露著黑色或深灰色的岩石,鋸齒般險竣的山頂冰雪皚皚,直插雲霄;陡峭的山腰下和峽谷中則植被濃密,滿目蔥綠…… 機長順著女教授的視線看去:“那是橫斷山、高黎貢山和怒山。” 丁洁瓊忽然想起一件事:“橫斷山……二戰期間,那裡是否有過一條重要航線?” “是的,駝峰航線。航空界之外很少有人知道這條航線。” “剛才看見飛機下方深山中盤曲著一條河流。”

“那是怒江。” 駝峰航線和怒江河谷是赫爾和他的戰友們殊死拼搏過的戰場,也是上千名美國飛行員長眠的墓場……真沒料到,剛跨入祖國領空,卻又想起了美國和那些美國人,想起了赫爾和他的囑咐:瓊,回去之後,代我多看看中國!我多麼想到英勇戰鬥過的地方再走一圈:雲南,貴州,四川……航線下五十英里寬的地帶散落著的無數鋁質殘片,是否還在陽光下閃閃爍爍?是否還能找到我當年戰友們的遺骸?美國政府和我們這些老兵都渴望找到它們,讓他們魂歸故土! 丁洁瓊眼眶濕潤了。 大使夫婦和機長都覺察到了女科學家的感傷。他們都保持沉默,不打擾她。 “我們正從昆明上空飛過。這座城市位於海拔一千八百米的高原上。”過了一會兒,機長輕聲說:“教授,您早就听說過吧,這裡一年四季溫度濕度適宜,號稱'春城'。將來有機會,您應該來看看,住住。” 飛行高度再次降低,距地面僅一千餘米。昆明市的城郭、街區、湖泊乃至河流都清晰可辨,歷歷在目。丁洁瓊嘴唇翕動,似乎還想說什麼…… 她是想問:昆明有個巫家壩機場嗎?她又憶起了赫爾和他的囑咐:請代我去看看我曾經飛行、作戰的那些地方,特別是昆明巫家壩,我們的航校和我們最大的基地都在那裡。你去一次,捧一把那裡的泥土,日後有機會帶來美國,培在我的墓旁…… 丁洁瓊眼眶再度濕潤了,默默叨唸:赫爾,你還活在人世嗎?我正在昆明上空。我正在想你,知道嗎,我一直在想你啊!放心,赫爾,我會儘早再來昆明的!我會親至巫家壩機場,代替你再看看那裡。我會在那片土地上久久徘徊,憑弔,尋辨你的身影;我一定會滿足你的願望,捧起那裡的泥土…… 想到這裡,女科學家潸然淚下。她掏出手絹,摀住眼睛。 大使夫人將杯盞放在丁洁瓊面前,語音輕柔:“大姐,喏,龍井茶。” 良久,女教授抬起頭來,眼圈紅紅的,默默望著窗外。 專機從昆明上空掠過後,開始爬升,緩緩爬升,並繼續朝偏東北方平穩飛行。一條山脈出現在航線前方,山勢嵯峨逶迤;白雲和烏雲被撕扯和搓揉著,披掛並湧動在高聳的山體上;湍急的水流像條條白練穿插、飄舞在峽谷間…… 丁洁瓊問機長:“這是烏蒙山脈嗎?” “您知道?對,這是烏蒙山脈。” 一架黑黢黢的山峰突然出現在航線左側,山頂有積雪。它刺破雲層,直指藍天…… “喏,烏蒙山主峰石岩尖,海拔三千八百零六米。烏蒙山平均海拔則為二千四百米。”機長俯視下方,“我們這條航線就是當年駝峰航線的延伸,從昆明至重慶。但我們將直飛北京,中途不停留。” “啊,北京!” 下午,專機在首都西郊一個軍用機場降落。 飛機剛停穩,丁洁瓊遠遠就認出了人群前列那對上了年歲的夫婦。她步下舷梯後,伸開雙臂撲上去,一把摟住凌教授和宋素波,淚如泉湧;只喊了老師和師母一聲,就哽咽著再也說不出話來…… 凌雲竹夫婦擁抱丁洁瓊,同樣淚如泉湧,也只喑啞地叫了一聲“潔瓊”,就哽咽著止住了。 良久,丁洁瓊才勉強控制住感情,透過矇矓淚翳望著凌教授:“老師,我回來了,我沒有辜負您當年的囑咐!” 四分之一個世紀前的情景頓時浮現在凌雲竹眼前:他囑咐即將踏出國門的丁洁瓊,不要忘記父母,不要忘記自己是個中國人,學成之後一定要回到中國來…… “潔瓊,你的表現和成就都那麼非凡,我們一直為你感到驕傲!”凌雲竹只顧老淚縱橫,被宋素波輕輕一拽衣襟,才醒悟過來。他急忙擦淨淚痕,拉著女科學家的一隻手:“週總理正在國外。他委託我們到機場歡迎你。” 兩名男女少先隊員跑上來向丁洁瓊教授敬獻鮮花。 “哦哦,潔瓊,來,我介紹一下。”凌雲竹陪伴女科學家與前來歡迎的國務院、國家科委、中國科學院、高等教育部和國防科研部門負責同志一一握手…… 踏入國門之前,丁洁瓊已經向中國大使表示希望在北京的居住環境“僻靜一些”。據此,離開西郊機場之後,凌雲竹副院長和夫人以及中國科學院其他負責人陪同丁洁瓊教授驅車前往友誼賓館。 友誼賓館建於一九五四年,位於北京城區西北部,佔地面積達三十多萬平方米,是亞洲最大的花園式建築群落,典雅華貴,氣勢恢弘,有著濃郁的傳統風格。這裡距市中心十五公里,算得上比較僻靜;但是距中科院各研究所集中的中關村、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動物園、頤和園、圓明園遺址和首都科學會堂都比較近,離中國科學院院部也不遠,便於丁洁瓊工作和休息。 賓館難免熱鬧,但隱伏在這片龐大建築群落中的若干“院落”卻掩映在綠樹花叢中,因相對封閉而特別幽靜…… 丁洁瓊住進這樣一個院落。環境、陳設和服務都使她感到滿意。她對賓館只提出一個額外要求:請在公寓式套房的各處擺放幾盆蘭草。這個要求幾乎是立刻就得到了滿足。 科學院給她指派了一名女祕書姚慧梧。小姚曾隨凌雲竹副院長一行到機場迎接丁洁瓊教授。雖然叫“小姚”,其實已經三十歲了,從北大物理系畢業留校任教三年,調中國科學院物理數學化學部也已四年。小姚稱丁洁瓊為“丁先生”,很喜歡在女教授身邊工作,也很喜歡這處花木扶疏的院落;看到小院中菊花盛開,她建議就把這裡叫做“菊苑”。丁洁瓊覺得這不是個很出色的名字,但一時想不出更好的來,尤其是不宜給熱情的小姚潑冷水,便點點頭,表示同意。 直到夜間,凌雲竹夫婦才離開“菊苑”。臨上車時,這位中國科學院副院長說:“潔瓊,先住下吧,鬆弛一段日子。有事可以隨時給我打電話。你目前的'使命'是:一,休息,養好精神;二,小姚會安排時間,陪你去協和醫院檢查身體。國家會對你負責的;三,你不是想看材料嗎?小姚會送來的。你也可以開清單給她。先了解一下國內高教界、科學界、物理學界、原子能技術和原子核基礎研究領域的情況。小姚像你一樣,年輕時就嶄露頭角,是物理系高材生;調學部後也負責這方面的事務,很能幹。生活上也由她照顧你;四,為你準備了一輛'吉姆'轎車,你想去哪裡都行。小姚可以陪你到北京各處多走走,看看,特別是我們的原子能設施,幫助你熟悉環境——你不是樂意在北京工作嗎?” “是呀。” “太好了!潔瓊,你應該留在北京工作,因為北京最需要你。”凌雲竹說著,略作停頓,“還有,唔,第五……” 丁洁瓊望著凌副院長。但是,老師的目光從她臉上移到小姚臉上,又若有所思地瞅瞅沉浸在夜色中的花園,這“第五”是什麼,卻始終沒說出來。 周恩來總理從國外回來的當天夜裡,便在凌雲竹副皖長陪同下偕鄧大姐來看望丁洁瓊教授,設宴為她洗塵並作了長時間的親切談話。 又過了幾天后的一個下午,姚慧梧的丈夫來電話說孩子病了。丁洁瓊催促小姚趕快回家。 丁洁瓊多年來早已習慣了孤獨。小姚走後,女教授才發現有這位年輕女祕書在自己身邊是多麼可貴! “吉姆”車送完小姚後回來了,女教授決定乘車到市區逛逛,排遣積鬱。這是她第一次沒有小姚陪同單獨外出。她帶了一份北京地圖,可以邊走邊看。 下午,太陽落山時分,黑色的“吉姆”車穿過天安門廣場西側,在正陽門下稍停。丁洁瓊下車,到售報亭買一份晚報。她遞過去一張十元面額的人民幣。 “您沒有零錢嗎?”女售報員為難了。一份晚報才四分錢呀。 “沒有。”丁洁瓊也為難了。她確實沒有零錢。她甚至不知道“零錢”是什麼模樣,由哪些面額組成。這是她回國後第一次自己掏錢買東西。 “好吧,請您等一下。”女售報員打童了女科學家一眼,回頭手忙腳亂地翻尋那一大堆紙幣硬幣。 丁洁瓊略感歉意,但也沒有辦法,只得回過身去,一面站在人行道沿上等待,一面隨意張望。下班時分,滿街是川流不息,熙來攘往的大小汽車、電車和自行車,因為擁堵而行駛緩慢。 一輛棕紅色華沙牌轎車從她面前駛過,不僅開得很慢,還因堵車而停了一會兒。轎車後座上那位系蔚藍色絲質領帶,著黑色西服,外穿淺灰色風衣的男子引起丁洁瓊的注意——當時的中國人之中西服幾近絕跡,而眼前竟出現一個扎領帶穿西服的中國人!女科學家認真看了看,那男子上了點年歲,面孔修長,眉目清癯,額頭寬闊,鼻樑高而長,肌膚呈古銅色,微微閉著眼睛,顯得十分疲憊;看得出,他如果站立著,肯定是那種瘦削挺拔的身材…… “啊,冠蘭!”像一道閃電從女科學家心頭劃過似的她幾乎喊出聲來。跟冠蘭分手整整三十年了,看不到冠蘭的照片也已經十三年,但她不僅牢牢記住了冠蘭當年的模樣,也時時猜度冠蘭今天應該變成了什麼模樣。她趕緊坐進吉姆車對司機說:“年輕人,喏,看前面那輛棕紅色轎車——” “那輛'華沙'?” “反正就是那輛!”丁洁瓊目不轉睛,有點氣喘,“對,跟著它。” “吉姆”緩緩啟動。 “餵,餵!同志,同志!”女售報員追了出來,“錢,錢,找您的錢!” 女教授從車窗探出一隻手,朝後擺了擺…… 棕紅色小轎車從彩繪一新的正陽門和箭樓西側駛過,自北而南駛上前門大街。這裡行人如織,車水馬龍,各種商店櫛比鱗次,霓虹燈閃閃爍爍。 “華沙”更加放慢速度,駛入東面一條小街,終於停在一處巷口。這一帶全是平房,灰磚灰瓦灰色地面,既冷落單調而又乾淨齊整。偶有自行車和行人從車旁掠過。 黑色“吉姆”車悄沒聲息地停在街邊。丁洁瓊端坐車內,默默注視著幾十米開外的前方。那裡,但見“華沙”後座門被推開,那個身著西服的男子鑽了出來。他捋捋灰白的長發,挺挺胸脯,深深吸一口氣,舒展了一下雙臂和腰肢。現在看得很清楚了,他確實身材很高,瘦削挺拔…… “是的,是他,”丁洁瓊雖然面無表情,胸中卻波湖洶湧,“是冠蘭,肯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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