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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第八十二章物是人非

第二次握手 张扬 5192 2018-03-18
丁洁瓊神情恍惚、步履蹣跚地回到“吉姆”車上,蜷縮在後座一角,用低沉的、顫抖的、微弱得幾乎連她自己都聽不清楚的聲音說:“回,回去吧……” 然後,她合上眼皮,腦海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怎麼離開了前門外那條暮色重重的小街。 正值夜間熱鬧時分,車流仍然擁擠,汽車行駛很慢。過了好一陣,丁洁瓊偶爾側過臉去,矇矓一瞥,好像到了魏公村一帶。她輕聲吩咐停車:“年輕人,你回家去吧。” “教授,您……”司機停了車。 “我想獨自散散步。” “可是,教授,領導交代了……”司機結結巴巴。 路燈照亮了女教授慘淡的面容。只見她擺了擺手,默然無語,推開車門,踏上人行道。 看了看,確實是魏公村路東口。丁洁瓊顯得失魂落魄,身軀搖晃。她表情迷茫地望著友誼賓館方向,像是小心翼翼似的跨出了第一步,接著跨出第二步;然後,就這麼孤獨地、緩緩地走去。年輕的司機遲疑不決地凝望她的背影。良久,索性熄了火,下了車,悄悄地、遠遠地跟隨在女教授身後。直到看見丁洁瓊孤零零的身影消失在賓館大院中,這才回頭……

丁洁瓊終於回到住處,走進客廳,擰亮一盞淡綠色壁燈。她渾身發冷,冷得打哆嗦;於是,再度把自己蜷縮起來,蜷縮在一張鬆軟的大沙發里。她恨不得讓自己縮小,縮小,那樣也許才會略感溫暖;她甚至覺得最好縮小到無影無踪,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從空間和時間的意義上統統消失,那樣才能徹底擺脫苦痛。 女科學家這麼思忖著,心緒紊亂,氣息微弱,渾身冰涼,自覺精神快要崩潰了。她摸了摸額頭、面頰和雙手,麻木到幾乎沒有知覺。她環顧四周,發現房間太大、太高、太多了,空空蕩蕩的,使她倍感孤獨。她是喜歡安靜的,但如此闃無聲息,空氣中彷彿只有耳鳴聲,卻難以忍受。 女科學家後悔了,不該叫司機把車開走的;不然,她可以繼續深陷在車的後座內,在偌大的北京城到處走走。無論是怎樣的深夜,首都的廣場、馬路和街道上總還有行人,總還有自行車和汽車在行駛,總還有生氣……

此時的丁洁瓊更加想念小姚。這個女青年學業好,工作能力強,善體人意,熱心細緻。顯然,科學院和凌副院長是經過周密考慮才派她到歸國女科學家身邊工作的。小姚也把女科學家當成了自己的楷模或偶像,希望今後留在丁洁瓊身邊,擔任她的秘書和助教。自住進“菊苑”後,姚慧梧幾乎連家也不回了,偶爾回去也是只過兩三小時便匆匆趕回來,算得上兢兢業業,全心全意協助和照顧丁教授…… 丁洁瓊真願意像往常在“菊苑”度過的每個夜晚那樣,有小姚陪著自己。但是,不行,起碼今晚不行。小姚的丈夫來電話說孩子病了。在丁洁瓊催促下她回家去了,回到丈夫和孩子身邊去了。但這卻給丁洁瓊留下遐思和惆悵。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孩子是愛情的結晶。小姚是個女人,她得到了一個正常女人應該得到的一切:她結了婚,有了丈夫和家庭,還有了世界上最可愛的“結晶”……也許在小姚本人看來,一切都很普通,普通得就像所有別的女人一樣。她不會覺察到,這普普通通的一切,就意味著幸福,就足以令人羨慕,甚至令“丁教授”羨慕!

丁洁瓊也是女人。她也曾神往婚姻的神聖殿堂,自信會成為一位美麗出眾、儀態萬方而又智慧超群的好妻子;她渴望做真正的女人,過女人的生活,盡女人的天職,在充分享受丈夫的愛撫之後懷孕、生育和哺乳,跟丈夫一起撫養兩人親生的孩子,也許是兩三個,也許是五六個!她真想多生些孩子,她不嫌孩子多,丈夫也不會嫌多的。兩人要喜洋洋地傾聽兒女們的歡聲笑語,聽他們叫“爸爸”“媽媽”…… 這“丈夫”是誰?丁洁瓊愛了幾十年,苦苦等待了幾十年,為之消磨了大半生、耗盡了全部青春的這個男子是誰?是蘇冠蘭。可到頭來怎樣?蘇冠蘭是怎樣對待她的?蘇冠蘭給她帶來的不是愛情,不是婚姻,不是家庭特有的天倫之樂,不是久別重逢之後的歡樂、擁抱和結合,而是痛苦、絕望和滅頂之災!

丁洁瓊當年給蘇冠蘭的一封信中說:我一無所有,沒有婚姻,沒有丈夫,沒有情人,沒有孩子…… 現在的她不僅仍然“一無所有”,甚至連原有的東西也失去了! 離開美國時,她的個人物品,除了極少量美金和隨身衣著外,幾乎一律被扣在伯克利和紐約,理由是“去意大利走一次用不了帶這麼多東西”;到那不勒斯進行學術訪問,卻不准她帶任何跟學術有關的東西,理由是“這些東西都涉及美國的國家機密”;她參加“曼哈頓工程”後寫給蘇冠蘭而其實是給自己看的一百八十七封信,則根本沒有退還,對此艾克總統是明說了的:“她的個人資料凡涉及美國國家機密而又未解密的部分,不予發還本人”;甚至連一九三四年她赴美時攜帶的,蘇冠蘭在過去五年中寫給她的全部四百二十七封信和幾十張照片,還有一九三四年之後蘇冠蘭寫給她的另外幾百封信和上百張照片,也都一律被扣留。理由是這些信件和照片仍在不停地放出射線,而“美國的敵人”可能通過對其中的放射性塵埃和射線本身進行分析得到“核情報”。甚至連她親手栽培、精心呵護了二十多年的蘭草也被禁止帶出美國,理由是“違反植物檢疫法”;甚至還有一個荒唐理由:為了“保護美國稀有物種資源”……

但丁洁瓊沒有抗爭。她知道任何抗爭都毫無作用,只能徒然延長在美國的滯留時間;萬一有什麼“突發事件”,甚至可能使她被永遠滯留美國。另外,她真正的目的地並非那不勒斯,而是北京。為了達到這一目的,她必須有所付出,必須學會忍耐。她對回國堅定不移,美國人也對此心中有數——這就夠了。 “中國蘭科蘭屬”成為“美國稀有物種資源”,倒也多少使丁洁瓊感到欣慰。她早就希望、早就預言的“蘭文化”開始在美國形成。一九五八年她出獄後發現,許多文化人都喜歡種植蘭花;而且,奇怪,這種風氣在物理學家中特別流行。 當年,二十五年前,在“格陵蘭”號郵輪上,趙久真博士瞅著那些蘭草問:“航程這麼遠,到美國後還能活著嗎?” 丁洁瓊昂首答道:“相信我的愛能夠感動上蒼!”

現在終於看清楚了,人世間有愛情也有矯情,有真誠也有虛偽,有忠實也有背棄,有純潔也有污濁——什麼都有,惟獨沒有“上蒼”! 總之,她幾乎是捨棄一切,空空如也地回到了中國。四分之一個世紀漫長歲月中積攢的一切物質和精神財產都拋卻在大洋彼岸了,連她當年從中國帶去的那點東西也全部失去了!三十年來的一切,惟一隻鐫刻在她的記憶裡…… 她並不吝惜失去房屋、金錢和寶貴的圖書資料,卻為未能留下哪怕只是一件愛情的信物而痛惜不已!是的,身邊已經沒有一件東西能證明她曾經與蘇冠蘭相愛過——而這段愛情,是她截至目前為止的一生中所擁有過的最珍貴的、無可替代的瑰寶,是她的生命和靈魂。今天,此刻,只剩下她獨自一人,面對自己被無情糟踐的忠實與純潔,面對那無可挽回的一切!

丁洁瓊絕望了。是的,絕望!她埋頭於沙發一角,肩膀抖動,開始吞聲啜泣。為什麼要壓抑自己呢?這裡除了天花板、地板和四壁,什麼也沒有。於是她哭出聲來,繼而失聲痛哭。三十年積累的愛和恨,眷戀和迷惘,惆悵和郁悶,苦痛和悲憤,神往和期盼,一齊倒塌並粉碎了,像發生了雪崩!她被深埋其中,如山的冰雪堆積在她身上,寒徹肺腑,通體僵硬,透不過氣來…… 良久,丁洁瓊打著寒噤,甦醒過來。她發現自己的眼淚流乾了,嗓子哭啞了,肌膚仍然麻木,眼前濛濛矓矓。伸手摸了摸,能感覺到滿臉淚痕,胸前衣襟濕漉漉的。試著掙扎了幾下,能夠動彈了;過了一會兒,她彷彿終於掙脫了堆積的冰雪,但是氣喘吁籲,渾身發軟,仍然昏眩窒息…… 丁洁瓊想起來了,茶具櫃的兩塊玻璃擱板上擺放著小姚為她準備的許多常用藥品,包括安眠藥,有水劑也有片劑。自離開那不勒斯後,她一直夜不能寐;抵達北京後,失眠日趨嚴重。但是,她從來沒有服用過安眠藥。現在,她踱到茶具櫃前,取出一種安眠藥,是略帶紫紅色的液體;看看瓶簽,足夠服好幾天的。又取出另一種安眠藥,裝在一隻未開封的深棕色小玻璃瓶中。丁洁瓊凝視著,思忖著,深深舒一口氣,搖搖頭。這時她又開始覺得頭疼,全身關節也疼,軀體酥軟搖晃,氣悶難耐之感在加劇。她走到落地大窗前,推開兩張窗扇,盡力吸一口氣,再徐徐吐出。清涼的夜氣拂拭著她的面龐,使她多少舒適一點了。她下意識地探出上身,視野和精神都立刻沉浸在黑黢黢的夜色裡;她似乎產生了某種錯覺或幻覺,覺得自己身處摩天大樓頂層,周圍是萬丈深淵,到處充溢著黑黢黢的、黏稠的、富於飄浮力的空氣,有如熔融的瀝青。她真想採用自己習慣的某個舞姿一躍而出,撲往那無邊的空間和無盡的時間,跟宇宙合為一體,化為永恆!然而正當她試圖這樣做的時候,她的視覺器官已經適應了黑暗,辨認出了外界地面上朦朧的花木;有幾株海棠的樹梢還高過窗戶,室內溢出的黯淡燈光映在樹枝上,像一幅幽暗的、充滿神秘色彩的油畫。她恍悟到自己這套公寓式居室其實位於大樓的一層,即使縱身跳出也不能如願以償……

然而,黑黢黢的、濃稠的、富於飄浮力的和瀝青般的夜色,還有那幽暗的、充滿神秘色彩的畫面,也許還有那清涼的夜氣吧,卻吸引了丁洁瓊。她茫然想了想,熄了室內電燈,款款踱到院中,在草木氣味和深秋寒意中獨自徘徊。南遷的雁陣在高空掠過,發出此起彼伏的淒清嘶鳴;此情此景,使她油然憶起一位古人的詞句: “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哪位古人?哦,李清照。也許因為同為女性吧,她一直特別喜歡李清照的詞。當年在美國,她曾選譯過十幾首李清照詞作,不是用以發表,而是用來教赫爾——那時的赫爾對中國古典詩詞如醉如痴,還一直認為瓊的譯筆真好,好得“簡直像拜倫詩歌的英文原作”! 除赫爾外,喜歡李清照的還有冠蘭。他跟赫爾不同,他是中國人,熟諳古典詩詞,能直接閱讀和欣賞原作,體會更加深切;而且不僅理解作品,還熟悉作者身世。早在讀大學時,他曾在一封信中說過:我們結婚之後,會像趙明誠李清照那樣志趣相投,美滿幸福!丁洁瓊當時便心中一驚:什麼不好比喻,偏要拿趙明誠李清照作“參照系”?她胸中湧起不祥的預感,回信說:不,我們跟他們完全不是一碼事,我們要遠遠好過他們!他們國破家亡,顛沛流離,夫妻相處僅二十年,也沒有兒女,且趙明誠早亡,李清照晚景慘淡淒涼。而我們將白頭到老,兒孫滿堂;我們的愛情將被載入歷史,寫成詩歌小說,譜成美妙樂章,被後人世代稱頌傳唱,當做“忠誠”的象徵,成為“美麗”的代稱……

“不祥的預感”終成現實。她的命運甚至遠不如李清照。李清照畢竟還充分享受過床第之歡,與趙明誠有過二十年夫妻恩愛,而她呢? 天哪,怎麼又想到了冠蘭,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預感,預感——人類歷史上的大量事實一直在證明著:在某種未被世人破解的因素支配下,“預感”經常很靈驗。她離開美國之前寓居伯克利那一年裡,甚至更早些,在“愛麗絲花園”的歲月,對今天目睹的一切,關於蘇冠蘭的一切,已經有所預感。回國途中,特別是回到北京之後,這種感覺更加明確而強烈。她猜想冠蘭還活著;猜想冠蘭仍然從事藥物學研究,是一位教授;儘管中國幅員遼闊,各地有很多大學和研究所,但她猜想,冠蘭會在北京供職;還猜想,會在北京跟冠蘭相逢;特別是,她猜想,冠蘭已經成家,成了另一個女子的丈夫……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冠蘭反复說過了的,此生此世只愛瓊姐;冠蘭發過誓的,一定等瓊姐從大洋彼岸歸來!如果一直不見她回來,就等她到永遠。如果瓊姐萬一發生了不幸,他就終身不婚…… 丁洁瓊也有過這樣的承諾和誓言。她用漫長的三十年時間和無數艱難經歷,履行並證實了自己的承諾和誓言。可是在她的預感裡,蘇冠蘭卻不行!為什麼,為什麼啊?原因也許在於丁洁瓊是個極端忠實的人,而這“極端忠實”卻太難做到了,絕大多數人都做不到,包括蘇冠蘭。眼前的事實,終於證明了這個最使她恐懼的預感! 丁洁瓊準備最大限度地付出自己的愛,最大限度地愛蘇冠蘭,最大限度地諒解蘇冠蘭並再給他一次機會,自己再做一次犧牲——即如果蘇冠蘭一九四六年之後與別的女性結過婚,而又因這樣那樣的緣故失去了對方,她仍然可以跟蘇冠蘭組成家庭,全身心地愛他和他的孩子們。哪怕蘇冠蘭不是個極端忠實的人,怛他畢竟是個非常好的人啊! 可是,發生在面前的事實粉碎了丁洁瓊的一切幻想:蘇冠蘭結了婚,也沒有“失去對方”;她親眼見到了蘇冠蘭的妻子,是一位身軀單薄、臉色蒼白而且顯得蒼老的矮個子婦女,並不漂亮,但沉靜而溫存…… 自從有了李清照的詞句,“物是人非”就成為中國人常發的感慨——眼前的北京還是北京,還是丁洁瓊一九三四年曾經匆匆來去的那個北京,而蘇冠蘭卻早已不是丁洁瓊的“愛人”、“戀人”和“情人”,而是成了另一個女子的丈夫! 一陣冷風突然襲來,枯葉在地面滾動,窸窸窣窣。丁洁瓊渾身哆嗦。是的,不該再想這些了,越想越痛苦,心碎!想些別的吧。想什麼呢?又想到了李清照。女科學家仰望黑沉沉的夜空,在心中搜尋易安居士的詞作和斷句,從“帝里春晚,重門深院”到“多情自是多沾惹,難拼舍”,從“蕭條庭院,又斜風細雨,重門須閉”到“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從“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到“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當吟誦到“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時,她潸然淚下;隨之而來的一陣猛烈暈眩使她踉踉蹌蹌,幾乎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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