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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第七十五章良知作證

第二次握手 张扬 5284 2018-03-18
“總統先生沒有說錯。在座諸位中,確實,我跟丁女士的關係最為久遠。”牧師昂首望著遠處的天花板,不慌不忙地說,“然而這個話題卻不是那麼好談的,因為它跟那個令人窒息的年代聯爲一體。” 會議室裡靜悄悄的,大家都望著牧師。 “當年從中國回來後,我當上了國務院中國事務顧問。諸位知道,這是接替謝偉思。儘管謝偉思後來並沒有因間諜罪被起訴,但不難想見,我在那個位置上承受壓力之大!”查爾斯略作停頓,顯出回首的神情,“當時的我,能怎麼辦?我在中國生活了四分之一個世紀,非常了解中國,有很多中國朋友,這是一筆財富,也是一大麻煩。如果我不想落得謝偉思的結局,我就得如履薄冰,格外小心謹慎,有時還必須做些違心的事。我必須承認,我不是一個特別堅強的人。我在中國屈從過蘇鳳麒,因為我有繼續當齊魯大學校長的願望;在戰俘營裡,我屈從於日本人的淫威,為了不被狼狗撕成碎片,爭取有點做體操和曬太陽的機會並能吃得飽些,我對任何一個日軍列兵都點頭哈腰;回到美國後,我仍然不得不屈從於某些勢力——今天的人們談到'白色恐怖'時,指的都是'麥卡錫主義'。其實早在那之前,白色恐怖已經初露端倪……”

胡佛聽著,臉色鐵青,好像真的“窒息”了。當年司法部未按他的意旨以“間諜罪”起訴謝偉思,也未按照他提供的名單逮捕那一長串被指為“共產黨嫌疑”的政府高官,凡此種種都深深激怒了他,也成為他跟總統和司法部長結怨的起因。現在,查爾斯這禿子居然陰陽怪氣含沙射影起來! “麥卡錫主義”是從一九五〇年二月開始的。 “早在那之前”已經出現的“白色恐怖”指什麼?他媽的不就是指FBI和他胡佛嗎! 查爾斯連瞥都不瞥胡佛一眼,侃侃而談。聽起來,他早年在中國就開始做“違心的事”了,包括對蘇冠蘭和丁洁瓊做過的那些事…… “蘇和丁,怎麼說呢?簡直是一對金童玉女,都那麼聰明,漂亮,出類拔萃!他們相愛乃至結為夫妻的話,堪稱天作之合!可是我……”查爾斯說著,神情黯淡,“我不僅有牧師身份,而且確實信神,相信上帝存在和末日審判。因此,在我年已七十,身體也很不好的今天,理應把一切說出來,對自己曾經有過的錯處和失誤,盡量做些彌補;對國家決策,也希望有點幫助。”

查爾斯說,丁洁瓊是一九四六年六月的一天在駕車離開阿拉摩斯返回伯克利途中,被Y基地特工部門和FBI聯手逮捕的。其實他們早就盯上她了。但丁是中國人,胡適先生任中國駐美大使期間對丁洁瓊的天陚和潛力有很高的期望,離任時還特別囑咐美國方面給予“關照”,因此事情處理起來比較複雜微妙。查爾斯就是在這種背景下,代表國務院參與“丁案”的。白宮還要求國務院“牽頭”,以便把事態保持在“外交層面”,避免可能出現的被動。 在跟亞倫·佩里將軍商量之後,查爾斯決定:一,就現有證據看,丁跟羅森堡夫婦的情況很不一樣,因此不能公開逮捕和審判。在可以預見的將來,最佳選擇是讓她“失踪”;二,讓拘禁中的丁生活比較優裕,有充分的閱讀條件,可以從事數學和理論物理研究——這種做法政治上比較有彈性,美國將來可以把這說成是軟禁,甚至說成是“隱居”。這樣做遲早會被證明對美國有利;三,丁是個天才,要繼續感化她,爭取讓她入籍美國;四,最好的、根本的辦法,也許是把丁的愛人蘇冠蘭也弄到美國來……

“恰好我在國務院任職,又專管中國事務,具備某些條件。”查爾斯接著說,“我知道丁和蘇早在青年時代就把美國視為'天堂',亟盼一起來美國留學和生活。我們在為他倆創造一種美好結局的同時,還可以為美國留住一位傑出的物理學家和增添一位優秀化學家……” 杜勒斯插話:“弄到美國來,怎麼'弄'啊?” “我想先讓蘇以訪問學者身份來美國,隨後的事就好辦了。”查爾斯是一九四七年想出這麼個好主意的。他為此派了一位克拉克參贊專程到中國去。在這位克拉克看來,邀請一位叫蘇什麼的中國化學教授訪問美國,不是小菜一碟嗎?因此,他跟司徒雷登大使面談此事時完全沒有在意一位眉須皆白,面目冷峻,氣勢威嚴,能說一口流利英語的中國老人在座;他事後隱約憶起,在大使的禮節性介紹中,老人有中國政府的外交部顧問頭銜……

“不巧,那老者正是蘇冠蘭的父親蘇鳳麒教授!”查爾斯搖頭嘆息,“隨著國民黨政府和軍隊的極端腐敗,杜魯門總統憎惡和摒棄蔣介石的傾向越來越明顯,我的計劃因之越來越難於實現。好不容易挨到了一九四九年四月,我為此事再度派去的人剛到香港,南京就被中共軍隊佔領了。” 艾森豪威爾聽到這裡,微微一笑:“就是說,當時,您想讓丁蘇都在美國定居並共結良緣?” “是的,總統先生。” “您當證婚人?” 人們笑起來。 “好像是童話,不然就是夢話。”胡佛哼了一聲,不知是讚賞還是挖苦。 查爾斯瞥了FBI頭子一眼,有條不紊地往下說。丁洁瓊到美國後一直跟蘇冠蘭保持聯繫,可是從參加“曼哈頓工程”起,美國方面即以“保密”為由阻斷了她與甦的正常通信,這給她造成了巨大痛苦。丁曾經這樣辯解:她給凌教授打電話,一個很大目的是想打聽蘇冠蘭的消息但是還沒談到這裡,電話就中斷了。她給蘇冠蘭寫信是為了排遣內心積鬱。這些信是無法投寄也無法帶出海關的。她過去就常寫這類信件;寫一封燒一封;現在這批信件的最終結局,也無非是攢在一起燒掉……

查爾斯認為,丁的說法符合事實。 “曼哈頓工程”安全部門專門派人調查過。 “工程”期間丁到過的基地、公司和大學的特工和侍員都作證說,他們多次發現丁教授在所住房間裡書寫並焚燒什麼,可能是所寫的東西,壁爐裡的灰燼和偶爾發現的殘餘紙片上寫著的字跡確實很像是書信。查爾斯接著說,丁洁瓊“間諜嫌疑”的另一依據是給凌雲竹教授打的那個電話。但那個電話是從電話局打出的,有多名話務員和保安在場,而丁是知道他們的特工身份的;此外,丁也明白“隔音間”是絕對不隔音,尤其是不能防監聽的…… “您說這些是什麼意思?”胡佛問。 “我的意思是,一切都是被我們逼出來的!”查爾斯擴大嗓門兒,“我傷害過少女時代的丁,對她一生所遭逢的痛苦和不幸負有責任;但是,我們國家更負有責任!”

會議室裡的人們屏氣靜息,仔細傾聽。 “既然我們邀請丁參加'曼哈頓工程',我們就應該允許她像參加'工程'的千千萬萬英美科學家一樣自由離開阿拉摩斯;因為她是中國人,而中國是我們的盟國,所以我們還應該允許她回中國去,就像參加'工程'的英國科學家們戰後返回了英國一樣。”查爾斯牧師像佈道般侃侃而談,“可我們是怎麼做的?我們騙去丁的護照和駕照,然後對她實施綁架,接著是無限期的非法監禁!不錯,丁確實掌握著'曼哈頓工程'的一些機密——但這不是她造成的,而是我們造成的;不是她要求參加'曼哈頓工程',是我們邀請她參加!我們造成了後果,卻捏造了罪名強加在一個無事女子頭上,這說得過去嗎?這是美國這樣一個泱泱大國應有的形象嗎?”

胡佛恢復了鐵青的臉色,但沒有說話。 在場的人們仍然都不吭聲。 “謝謝。”總統朝查爾斯點點頭,轉向大家,“牧師剛才的談話,很多跟'曼哈頓將軍'有關係……” “是這樣的。”亞倫·佩里點頭。 “那麼,現在請你談談吧!”這位總統喜歡開玩笑。他說過美利堅合眾國沒有貴族,不能封爵,亞倫·佩里因此當不上“曼哈頓伯爵”了,那就當“曼哈頓將軍”吧! “我贊成牧師的意見。”佩里輕嘆一聲,回憶道,“當初,'曼哈頓工程'特工部門對美國人尚且嚴密監視,何況對丁這樣的外國人。所以,我們早就知道她在中國有一位戀人,知道那人的名字叫蘇冠蘭,是一位藥物學家。丁的收入很高,可是她卻沒有幾個餘錢,就是因為全買了實驗器材等運回了中國,幫助她那位心上人研製新藥,這對中國抗戰是很有作用的,跟間諜活動也完全不沾邊。”佩里說著,冷冷一笑:“哼,間諜,間諜,誰是間諜?奧姆霍斯早就說過可能'會從我們裡面抓出大把的間諜',丁洁瓊也說過也許'有朝一日事實會證明叛徒和間諜正是美國人和英國人'。他們不幸而言中了,抓出來的間諜全是美國人和英國人。還有兩三個隱藏很深的間諜一旦揭露出來,我敢斷言,也都會是美國人和英國人!”

“將軍,”胡佛正言厲色,“您憑什麼做出這樣的斷言?” “憑什麼?”佩里的目光和語氣都很平靜,“憑FBI的無能。”胡佛瞪大了眼睛。說FBI“無能”,等於說他胡佛“無能”——誰敢這麼說呢?在佩里之前只有過一個杜魯門。日本人偷襲珍珠港之前,FBI就已經得到了相關情報,卻沒能做出正確判斷。當時任參議員的杜魯門為此直斥FBI“無能”,而胡佛最早就是因此恨上杜魯門的…… “曼哈頓工程”剛開場,間諜的觸角便伸了過來。可是直到蘇聯成功試爆第一顆原子彈之後的一九五〇年,FBI才抓到第一批間諜。接著,FBI又跟麥卡錫聯手無限擴大“調查”範圍,佩里手下幾名軍官也被牽連進去,最後連“曼哈頓將軍”本人也受到質詢,問他為什麼重用奧姆霍斯和丁,他麾下那批科學家之中為什麼出了好幾個間諜,等等——這簡直是一些混賬問題!但在白色恐怖時期,它們卻足以損害人的名譽和形象。佩里認為,不然,自己本來是可以成為四星將軍的!很多人都說,“曼哈頓”功勞蓋過“諾曼底”。

奧姆霍斯是佩里點名任用的。奧姆霍斯歷史上的“污點”,檔案裡全有記載。但所有這些並沒有妨礙佩里堅持重用他。佩里當初就大聲宣稱:“必須打破常規擢用人才,不這樣就不能儘早造出原子彈——我這人總是對的!這個問題上也不例外。”直到“原子間諜”們暴露後,佩里仍然嚷嚷:“科學家中的間諜都不是我'引進'的,而是奧姆霍斯推薦的。但現有的全部證據都不能證明奧姆霍斯事先知道他們的間諜身份——FBI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當然無權要求奧姆霍斯事先知道——也不能證明奧姆霍斯跟他們是同一個間諜網中的同夥,他媽的這就夠了!” 丁洁瓊也是奧姆霍斯推薦並由佩里拍板決定破格任用的。所謂“破格”,指她是“工程”中惟一不具有美英國籍者。現在,佩里說:“丁跟奧姆霍斯一樣,是'間諜嫌疑'。什麼叫'間諜嫌疑'?即不是間諜。我同意查爾斯先生的說法:丁寫那種信件,打那個電話,是出於迫不得已,確實,一切都是被我們逼出來的!此外,我還認為,兩人都是'間諜嫌疑',但這兩個人是有區別的。”

包括總統在內,人們的目光都凝聚在佩里臉上。 “請大家注意一個事實,即幾乎所有俄國間諜,包括羅森堡夫婦和克羅斯·莫耶在內,都不是為了錢,而都自以為是為了'正義',為了'勞動者',為了在全世界實現'蘇維埃';他們把人類的前途和希望,寄託在蘇聯人身上。”佩里指出,奧姆霍斯就是一個實例。此人已經滑到了叛徒的邊緣,但他也不是為了錢,而是企圖讓俄國人也擁有原子彈以“形成製衡”,防止美國變得“窮兵黷武”“獨裁專制”;他甚至認為,這才是真正的“愛美國”和“忠誠於美國”…… “如果說奧姆霍斯已經滑到了叛徒的邊緣,丁洁瓊的情況就迥然不同了。她的檔案裡找不到對俄國人的認同,而只有對她的祖國——中國的強烈感情,還有對蘇冠蘭的頑強愛情。無疑,如果我們不加阻攔,丁一定會返回中國,而且一定會把她所掌握的一切秘密奉獻給她的國家。但是,對此,美國截至目前為止的法定對策只是'滯留五年'。而實際上,我們已經把她整整拘禁了十二年!” “謝謝,將軍。”總統看看手錶,然後環顧整個會議室,“剛才,我們充分討論了丁洁瓊教授的情況,知道了她仍在愛麗絲島上。顯然,如果我們無法在今天判她以十二年以上有期徒刑直至終身監禁,我們就必須釋放她,還得為多年來對她的軟禁和囚禁準備好一整套外交辭令,更得為今天釋放她找到恰如其分的藉口……” “不行,”一個粗硬的嗓音打斷總統,“決不能釋放丁!” 艾森豪威爾舉目一瞅,又是胡佛。 總統沉默了,等著胡佛往下說。 “當年決定五年期限,我就堅決反對過,可惜沒被採納。”FBI頭子仍然硬著喉嚨,“五年就能使知識'充分陳舊'?笑話!很多知識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了,也沒陳舊,甚至永遠不會陳舊。” “是的。”國務卿聳聳肩,“'一加一等於二'這個'知識',再過十萬年也'陳舊'不了。” “誰說什麼一加一等於幾了?”胡佛覺察出杜勒斯的陰陽怪氣,瞪了他一眼。 “但五年期限是法律規定呀!”國務卿兩手一攤。 “正因為是所謂法律,所以對別的中國人回國,我沒有堅持反對——但這條法律不適用於丁洁瓊!” 人們都驚訝起來,連艾克也不例外。 丁洁瓊被捕後,在監獄裡仍有從事數學和理論物理研究的條件。這最初是國務院查爾斯決定的。轉押愛麗絲島後,這種“待遇”看似沒有改變,但胡佛下令在丁洁瓊居住的房間裡秘密安裝了多台精度很高的拍照和攝像鏡頭…… 如此嚴密監視一個長期被單獨關押的女人——這使會議室裡所有的人目瞪口呆,覺得太過分,太不擇手段了!但一想到連總統都逃不脫胡佛的監視,大家又面面相覷,無可如何。 “你們之中一定有人會覺得我太過分,太不擇手段了。”胡佛顯然很有自知之明。他環顧了一眼會場,大聲道,“不,我感興趣的不是丁的生活起居,而是她的研究進展。事實已經證明,這種監控是絕對必要的!” 好幾個人都流露出漫不經心的或輕蔑的表情。他們早就知道無中生有和危言聳聽是胡佛的“職業習慣”…… “今天這會倒像個聽證會,而且大家已經聽取了查爾斯牧師和佩里將軍的證言。”胡佛說著,擺了擺手,“很好。下面,我建議總統先生和在座諸位聽聽歐文·斯特勞博士的意見。” “太好了!”總統笑笑,“請斯特勞先生來,就是打算認真聽取他的意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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