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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六十一章媽媽,媽媽

第二次握手 张扬 3367 2018-03-18
一九四九年五月中旬,已經熊熊燃燒了三年而且仍在燃燒的國內戰火彷彿把大氣都烤熱了。這天上午,南京藥專校長室內,蘇冠蘭帶著兩名秘書大汗淋漓,埋頭於滿桌滿地的公文卷宗堆裡。連電扇都不能用,以免紙張亂飛。前不久,四月二十三日,南京被中國人民解放軍攻占,政權易手;他這“國立”學校的代理校長,也在積極準備“易手”。蘇冠蘭想,好了,終於可以撂挑子啦!他帶著幾個職員每天清理檔案文件,時刻準備進行交接。 忽然,秘書衝代理校長使個眼色。蘇冠蘭一抬頭,看見辦公室門口正站著兩名解放軍軍人。他第一個想法是:好,終於來了。他面帶微笑,迎上前去點點頭,伸出右手,當然是伸給站在前面的那個比他稍矮,但身軀壯實、皮膚黝黑、濃眉深目、臉龐寬闊的軍人。與此同時,對方也伸出了手,但不只是右手,而是兩臂筆直,雙手一齊伸了過來;也不是握住蘇冠蘭的右手,而是一下子抓住他的兩隻手,直拉到胸前,攥得緊緊的……

這異乎尋常的舉動使蘇冠蘭完全愣了。他定睛細覷,不禁失聲喊道:“啊,老魯!” 魯寧不吭聲,而是伸展雙臂使勁擁抱蘇冠蘭,連連拍打對方的肩和背。好長時間之後,他倆才彼此鬆開,又把對方推遠一點,以便看得更加清楚。教授淚花閃爍地問道:“老魯,咱們都老多了!多少年沒見面了?” “二十年。”魯寧一字一頓。 “可不,”蘇冠蘭想了想,“那還是一九二九年!” “喏,我的愛人——”魯寧又朝身後那個軍人做個手勢,“需要介紹嗎?” 蘇冠蘭這才看清楚,老魯身後站著的是一位女軍人。只因對方頭髮很短,軍服式樣土樸,皮膚又黧黑粗糙,乃至蘇冠蘭把她當成了警衛員。這次辨認的時間更長,足有一兩分鐘;終於,他喃喃道:“你,你,你是不是阿,阿羅?”

“是的,蘇先生。”阿羅敬了個軍禮,“都說貴人多忘事,可您還是認出了我。” “那時你才十幾歲吧?那以後的二十年,是女人變化最大的……” “別解釋了,”阿羅嗔道,“直截了當說我老得認不出來了就是!” “可我認出來了。” “是呀,”魯寧打趣妻子,“這說明你還不老嘛!” “老魯,阿羅,”蘇冠蘭大為感慨,“真沒想到,你倆會碰在一起,成了夫妻。” “有道是'無巧不成書'嘛!”阿羅笑盈盈的。 魯寧本來是野戰軍後勤部副部長,行軍途中負傷,不宜上前線了。恰好部隊途經江蘇,便將他留在南京,當了軍事管制委員會委員,負責大專院校和科學機關的恢復工作,還親任幾所學校和研究所的軍代表。在一所野戰醫院任護士長的柳如眉被留下來照顧丈夫。魯寧研究大專院校檔案時發現,南京藥專代理校長竟是蘇冠蘭!他審視藥專教職員名單,又發現了葉玉菡的名字。他拉著妻子跳上吉普車:“快,上車,跟我到藥專去!”

阿羅聽明原委之後說:“先打個電話吧,讓他們有個準備。” “讓誰有準備,蘇冠蘭嗎?不,我就是要讓他大大地感到意外。”路上,魯寧叮嚀道:“哦,任何情況下你都別提丁洁瓊。” “這我還不懂?我是女人。” 接著,就發生了剛才的一幕。 在校長室談了一陣之後,魯寧起身拍拍蘇冠蘭的肩膀:“走,參觀一下學校。我親自擔任四所院校和兩個研究所的軍代表,想把'駐地'設在藥專。” 蘇冠蘭直搖頭:“這幾年,學校挺差勁的。” “這責任不在你。而且,我就是來看看怎麼個差勁!我們打了天下,現在要治天下了——哦,你打算讓我怎麼參觀呢?” “先看辦公樓吧,你不是要把'駐地'擱在這兒嗎?”

“不,我想先看看生物製劑實驗室。” 蘇冠蘭瞅瞅魯寧。顯然,軍代表對很多事情心中有數。 三人沿著林陰道走了一段,路旁樹林中的石桌石凳引起了魯寧的興趣,提議到那裡坐坐。坐定之後,他讚歎道:“嗬,景色不錯,比當年齊大還好!” “這裡是江南。”蘇冠蘭說。 魯寧掏出香煙,點燃,吸了兩口,望著蘇冠蘭:“直說吧,我和老婆到藥專來,第一想看看你,第二想看看玉菡——她是我在齊大醫學院的老同學,還有恩於我。” “有恩於你?” “二十年前那次,就在你救助我之前十來分鐘吧,玉菡更救了我——為什麼說'更'?因為當時若是沒碰見你,我會有很大的危險,卻仍有可能逃脫;但是若沒有玉菡,我就死定了!”魯寧回顧二十年前發生的事情時,仍很動情。

“冠蘭,你知道我當時是揣著槍的。”魯寧說著,使勁吸了幾口煙,竭力控制自己的激動,“我決不會讓他們活捉。我會把最後一顆子彈留給自己——若是那樣,不錯,會很悲壯,但我會死而有憾的,因為當時我太年輕,還能為革命做很多事情;起碼,今天不能在這裡跟你談笑風生了!” 戰爭期間,在昆明附近的嵩陽鎮,蘇冠蘭曾親睹葉玉菡獻血挽救了一位美國飛虎隊員的生命。現在他知道了,那絕對不是出於偶然;在葉玉菡沉默寡言和弱不禁風的外表下,深藏著璞玉渾金般的果斷和勇毅…… “告訴我,冠蘭,”魯寧目光炯炯,話鋒一轉。 “你跟玉菡的關係,怎麼樣了?” “同事關係吧,”蘇冠蘭避開魯寧的眼光,“對,一般同事。” “同事關係,”魯寧擰起眉頭,“一般同事?”

阿羅抻一下丈夫的衣抽。軍代表想了想,再度轉換話題:“還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玉菡早就做了媽媽……” “她什麼時候結婚的?”蘇冠蘭胸中湧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不,她沒有結婚。” “你說什麼?”蘇冠蘭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說,玉菡一直獨身生活,沒有結婚。” 魯寧侃侃而談。談起一九四六年的北平,談起東廠胡同和“堇園”,談起和“F樓”,談起那個被當做“ape”的小姑娘,談起那場熊熊大火,以及緊緊抱住西蒙·切爾尼,直至一起被燒成焦炭的“老木”…… 阿羅聽到老木之死時,淚流滿面。其實,這個故事她已經聽了好多遍。 “對,就這樣,玉菡就這樣做了'媽媽',有了女兒。”魯寧輕嘆一聲,仍然以那種不慌不忙的口氣,直談到葉玉菡被迫離開北平前夕那句話,“我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什麼事放心不下?”蘇冠蘭兩眼濕潤,“一定是為小星星吧!” 魯寧深深地瞥了蘇冠蘭一眼,點點頭。 “那,那,”蘇冠蘭望著魯寧,目不轉睛,“小星星,這孩子,後來呢?” “我們派人把孩子帶到延安,送進一所專收烈士後代和乾部子女的學校。就延安而言,這所學校的條件要算最好的了。我在前線,阿羅常去看她,休息日帶她回家。” 蘇冠蘭的淚水在眼眶裡直轉。他霍然起身,筆直地伸過右手去:“阿羅,謝謝你。” “不謝謝我嗎?”魯寧朗聲笑道,“若論功行賞,我可該排在阿羅的前面。” “也謝謝你,老魯。”蘇冠蘭把左手伸過來,“咦,這孩子,小星星,在學校裡怎麼樣?” “功課總是前幾名。” “太好了!跟你們在一起時,她喜歡說些什麼?”

“她總是問起媽媽,想早日見到媽媽——孩子說的媽媽,就是玉菡。” 蘇冠蘭神情迷惘,默然無語。 “還有點情況,捎帶告訴你吧。”魯寧又想了想,沉思道,“玉菡是個非常堅強的女子,在我面前卻流了一次淚。” 一九四六年那個不尋常的夏夜,葉玉菡哽咽道:“我將獨身過一輩子。但我想有個孩子。所以,對小星星,請你務必……” “你怎麼回答?”蘇冠蘭盯著魯寧。 “我嗎?我當時很驚訝,甚至可以說,我深感震撼。我張口結舌地望著她,望著玉菡;我強充男子漢,硬著嗓門說:'瞧你,說些什麼呀?你怎麼知道自己就會獨身過一輩子!'” 蘇冠蘭聽著,不吱聲…… 魯寧與妻子交換了一下眼色,起身道:“好了,咱們到生物製劑室去。”

生物製劑實驗室平面呈L字形,習慣上就叫“L樓”,坐落在綠樹簇擁之中,周圍砌著幾座花壇。大門的前方是一米高的水門汀台階。三人剛走近台階,葉玉菡便出現了,面含微笑地迎出大門,遠遠便朝魯寧伸出雙手…… 在這個世界上,蘇冠蘭也許是最熟悉葉玉菡的人。特別是近三年來,他倆以“同事”相處,抬頭不見低頭見,應該說,更加熟悉了;無論在事實上還是在蘇冠蘭心目中,從來的葉玉菡都那麼矮小瘦弱,面色蒼白,連頭髮都是細小灰黃的……直到今天,此刻,蘇冠蘭才發現,自己應該仰視葉玉菡! “你好啊,玉菡。”魯寧快步踏上台階,“你怎麼知道我們要來?” “校長室彭秘書來了電話。” “玉菡,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就是三年啦!”魯寧說著,緊握葉玉菡細瘦的雙手。

“是的,整三年了。”葉玉菡語氣平穩,把手伸向阿羅,“這位是魯夫人,柳如眉吧?” “哎呀,什麼夫人不夫人的!”魯寧打著哈哈,“是我愛人,老婆,就叫她阿羅吧。” “早就听魯寧夸你名字好,人更好。”葉玉菡笑笑,“今天一見,果真如此。” 葉玉菡又與“蘇代校長”握了握手,緊接著便回到魯寧面前,迫不及待地問道:“魯寧,孩子呢,小星星呢?” 魯寧和阿羅沒有想到,葉玉菡也沒有想到,是蘇冠蘭搶先回答的:“孩子在延安一所學校裡,功課總是前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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