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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六十章“無形鋼鋸”

第二次握手 张扬 4277 2018-03-18
葉玉菡撥通了電話:“老申嗎?” “哦,是玉菡呀!”實驗藥物研究所所長申以哲一下就听出來了,“夫妻團聚,特別高興吧——哦,有事嗎?” “是這樣的,老蘇想來上班。” “上班,”申以哲一愣,“什麼時候?” “現在。” “老蘇昨天剛回北京,他需要的不是上班而是休假呀。”申所長看看手錶,“現在”是下午兩點。 “但是,他現在想上班。” “這個……” “老申呀,”葉玉菡回頭瞅瞅,壓低聲音,“老蘇昨晚在沙發上閉著眼睛坐了一整夜,天亮後才上床,昏昏沉沉躺了一陣,中午以後才爬起來,臉色很不好,卻說要上班。” “攝食呢?” “幾乎沒吃什麼。” “玉菡,發生了什麼事嗎?”申以哲認真起來。

“這,以後再說吧。我的想法是,老蘇想上班,就讓他上班吧。” “那,就這樣吧。讓趙德根來接他。” 申以哲放下電話,抓起另一台電話:“餵,對。請金星姬同志到我這兒來一下。” 金星姬來了。申所長說:“小星星,交給你一項重要任務。” 小星星滿臉綻開笑容:“太好了,保證完成。” “坐下,坐下,站起來幹什麼?”申所長擺手,“你年紀輕輕,不要養成說大話的壞習慣。” “所長,我,”姑娘誠惶誠恐,“我說大話了嗎?” “當然!你知道是什麼任務,就能'保證完成'?讓你攀登珠穆朗瑪峰,你也能完成?” “您不會交給我力不能及的任務。”金星姬笑吟吟的。 申以哲也笑了,但很快就收斂了笑容:“是這樣的,蘇副所長要上班……”

“蘇老師昨天剛回國呀。” “可是,他偏要上班。”申以哲搖搖頭,“那就上班吧。而你的任務,就是去接一下蘇副所長;並且,今天全天陪同蘇副所長。以後的幾天,如果需要,也派你陪同蘇副所長。所謂'陪同',就是精心照顧他。” “那太好了!”小星星拍手。 “別只顧高興,金星姬同志。”申以哲語氣中表現出少見的鄭重,“事情並不很簡單。不然,我會說是'重要任務'嗎?” “您放心,申所長。”小星星也嚴肅起來。 “好吧,你現在就去接蘇副所長。” 一小時之後,蘇冠蘭來到所長辦公室。老申與他熱烈握手,然後落座,交談。申以哲昨天到機場參加歡迎時,只注意到老蘇瘦了黑了,白髮成倍增多;現在才又看出來老蘇臉色發青,眼皮浮腫,顯得疲憊不堪。

“老蘇,看得出你很累!怎麼樣,還是去休假吧。” “先上班吧。”蘇冠蘭答道,“休假的事,以後再說。” “好,上幾天班也行。先讓人向你匯報一下所裡這一年的情況。談完也就下班了,我陪你下館子,喝花雕;然後,由小星星陪你去開一個會。” “開會?” “別緊張。我忘了通知上怎麼說的,反正很輕鬆,今晚七點半在首都科學會堂。你就去放鬆一下吧。”申以哲笑起來,“要我們派一個有教授或研究員頭銜並主管業務的所領導參加,還非你去不可。可以帶一個隨員,最合適的當然是小星星啦!” 蘇冠蘭副所長聽完匯報恰好是下班時分。申以哲拉上他和小星星,到附近一家烤鴨店吃晚飯。餐桌上申所長談笑風生,不斷詢問越南的風土人情。談多了,蘇冠蘭教授的情緒彷彿有所好轉,臉上有了光澤,話也多了一點。餐後走回研究所,司機趙德根把車開了過來。申所長悄悄拽一下姑娘的衣袖:“小星星,記住我的話。”

“申所長,我會精心照顧蘇老師的!”小星星輕聲回答。大概就是為了“精心”,姑娘不是像往常那樣在副駕駛座上,而是坐在蘇老師身旁。 棕紅色華沙牌小轎車緩緩開出實驗藥物研究所大門。它幾乎要斜穿過整個市區,路夠遠的。途中有多處繁華地段,行人密集,車開得不快。司機趙德根還是跟小星星說說笑笑。蘇冠蘭一聲不吭,實際上在傾聽,聽得出這丫頭在談戀愛了。其實他昨天已經聽出了這一點。教授算了算,姑娘已經二十四歲,早就該談戀愛了,甚至該結婚了。他尋思:這一年我在國外,小星星先後來過十幾封信,怎麼只見她談工作,談政治,談運動,談所裡情況,從來不見她談“個人問題”呢?玉菡來信中好像談過這事。但蘇冠蘭在越南實在太忙,生活和工作條件實在太差,連收寄信件也極不方便,於是沒顧上這些……

教授終於意識到所裡的很多人,特別是男女青年很“怕”自己。小星星在他面前算是最大膽、放肆的了,但也頗瑟縮。愛情據說是“永恆的主題”,但在實驗藥物研究所不是。不僅年輕人不敢在蘇副所長面前談論男女之情,連中年人也這樣;所裡沒有“年過花甲”的人,不然,恐怕連老人也會這樣的。當然,蘇副所長從來沒有因此訓斥過誰,但他那冷若冰霜的面孔就足夠使人難堪了。他給人的印像是正派、嚴肅、刻板和孤僻,還有冷漠。現在,蘇冠蘭開始無聲地譴責自己:我怎麼也成了“冷血動物”,像我那位父親。這可不是好事啊。教授開始思索:愛情可能確實是“永恆的主題”。只要人類存在,愛情就會存在。一個基本事實是,人類本身就是愛情的產物,愛情是不應該迴避也不可能迴避的……蘇冠蘭決定改變自己的形象,馬上就做。於是他清了清嗓子說:“小星星,你可以談談對愛情的看法嗎?”

轎車中頓時冷寂下來。顯然,金星姬和趙德根都愣了:怎麼,蘇副所長居然……談論起愛情來了? “我,我嗎?蘇老師,我的戀愛觀,愛情觀,我認為,”小星星愣了一會兒,終於說話了。像當時多數青年干部一樣,她傾向於把問題“理論化”。只是由於意外,由於興奮,她有點口吃,“我認為,愛情是婚姻的必要前提,而婚姻是愛情的必然結果……” “不對!”蘇冠蘭打斷對方,“愛情可以是婚姻的前提,但並非'必要前提';婚姻可以是愛情的結果,但並非'必然結果',就是說,愛情和婚姻是可以、並且事實上往往是各自獨立存在的。” 教授剛說完就後悔了!他本是為改變自己的“形象”,為了與年輕人“溝通”才開始這番談話的;可剛開始談他就顯得如此專橫,武斷,好像他多麼精通“人生哲學”。

“我不懂,蘇老師……”小星星喃喃道。 “恩格斯說過,愛情的基礎是性愛。但性愛只是生理的、本能的東西。”蘇冠蘭決定放慢語調,耐心一些,把道理說透,“人固然要受生理和本能的支配,但自從人類進入文明社會或階級社會以來,更要受階級關係、政治因素和社會習慣勢力的支配。在這種情況下,性愛只是偶然地、個別地發生著,以性愛為基礎的'真正的'愛情通常並不能導致婚姻,而'真正的'即合法的、被社會承認的婚姻,則通常不是愛情而是階級關係、政治因素和社會習慣勢力的產物……” 教授說著,不知道小星星能否聽懂。 “您的意思是說,”姑娘眨著眼睛,“真正的愛情不會成功,或不一定會成功?”

“不。我的意思是說,真正的愛情一定會成功,但不一定會導致相愛雙方的婚姻。” 姑娘望著老師,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 “對了,這要看怎樣理解'成功'。”蘇冠蘭解釋,“怎麼說呢,打個比方吧,梁山伯與祝英台之間是真正的愛情吧?” “是呀。” “他倆之間是真正的愛情,所以他倆的故事十分美好,在中國家喻戶曉。但是他倆並沒有結婚,從來沒有形體接觸,完全是悲劇結局;但他倆的愛情獲得了堪稱偉大的成功,留下了永恆的美。” “哦,是這個意思。” “反之,皇帝與千百個嬪妃都有著合法的、正式的乃至顯赫的婚姻關係,一些七八十歲的老富翁娶十七八歲的少女為妻,此中有什麼愛情呢?還有一個實例是陸游與唐琬……”

“《釵頭鳳》!”小星星和趙德根幾乎同時說出聲來。 “對,這在中國又是家喻戶曉。”蘇冠蘭點頭,“陸游與唐琬的婚姻是失敗的,他倆的愛情卻是成功的,這才留下了千古絕唱《釵頭鳳》。” 金星姬訝然:“蘇老師,真沒想到,您平時從來不談這種事,一旦談起來卻很深刻。” 司機小趙也插嘴了:“恕我冒昧,蘇副所長,依我看,這些觀點不會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顯然,您有切身體會。” 蘇冠蘭不吱聲。 “趙德根說的有道理。”小星星說,“蘇老師,我想問問:您在青年時代是否經歷過那種未能終成眷屬的'真正的'愛情?還有,您跟玉菡媽媽的婚姻是'階級關係、政治因素和社會習慣勢力的產物',還是愛情的歸宿?你倆結婚那麼晚,甜甜和圓圓的年齡那麼小,我猜,您和媽媽可能經歷了太多的曲折。”

蘇冠蘭仍然不吱聲,望著車窗外華燈初上的街區。他發現自己低估了身邊的年輕人。 “蘇老師,依我看,愛情與婚姻不能統一是舊時代特有的現象。”幸虧小星星沒有糾纏。她沉思道:“現在不再是封建皇帝在統治,老富翁不再能霸占少女,父母也不再能干涉子女的婚戀。祝英台外出求學再不必女扮男裝,她跟梁山伯生活在今天一定能幸福結合。總之,我們這一代青年的愛情與婚姻是可以統一的。” “不,情況比你的推論要復雜得多。”蘇冠蘭想了想,認真地說,“我讀過一個外國短篇小說,其中有這麼一段話,大意是說,一個人的初戀,由於年輕和涉世不深,由於單純、無知和感情用事,由於缺乏必要的精神積累和起碼的物質基礎,等等,因而總是以分手告終,不能通往婚姻的殿堂……” “初戀總是以分手告終?”小星星重複道。 “這是一個規律。” “不!”姑娘喊道。 “怎麼啦,小星星?” “不,不是這樣!這是那些不忠實的人的藉口和遁詞。蘇老師,您受了他們的騙。”姑娘使勁搖頭,“反正,若是我的初戀以失敗告終,我就終身不嫁!” “這怎麼行?”蘇冠蘭一驚,“不行,絕對不行。” “蘇老師,難道您願意我也成為一個不忠實的人嗎?” “我剛才不是說'複雜'嗎?是的,世界上很多事情是複雜的,不是用忠實或不忠實可以簡單說清楚的。” “可我就是這麼認為!”姑娘囁喏道,“而且,我也害怕……” “害怕什麼?” “'男兒愛後婦,女子重前夫'。我是女子,我理解女性的重感情。如果我初戀失敗而跟別的男子結合了,我會時時懷念最初的戀人……”姑娘竟有點哽咽起來,“那樣,我的心會被一把無形的鋼鋸鋸成兩半的!” “無形的鋼鋸……”蘇冠蘭咀嚼著這幾個字,頓覺心臟在痙攣。 “蘇老師,”姑娘淚眼矇矓地望著教授,“我想起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我剛才說的'無形的鋼鋸',您聽了彷彿很有觸動。” 教授避開姑娘的眼光,不說話。 “告訴我,蘇老師,您的心,是不是也這樣被鋸過?” “小星星,”蘇冠蘭突然感到特別疲乏。他往後靠去,嗓音發顫,“我累了,很累……” 姑娘突然想起了申所長說的交給她“一項重要任務”。申所長讓她“陪同”並“精心照顧”蘇副所長。可是,現在……姑娘急得要哭出來了:“蘇老師,對不起,我太多嘴了!您哪兒不舒服啊?” “沒什麼,沒什麼。”蘇冠蘭在連連搖頭的同時,合上眼皮。在迷濛幽暗之中,他似乎看見一位身材高挑、體態勻稱、步履輕盈的女郎緩步向他走來。女郎的雙手豐腴修長,肌膚潔白柔潤,面龐呈橢圓形,五官富於雕塑感,嘴唇線條優美,栗黑色的濃密長發在腦後盤成厚厚的圓髻;大而明亮的眼睛高高挑起,瞼黛較深,睫毛很長,瞳仁在黑褐中泛著藍色,像雪山中的湖泊般深邃清澈。她神態冷漠,舉止沉靜,有如一尊古希臘女神鵰像…… “瓊姐……”教授呻吟道。與此同時,恍惚中他覺得有一把“無形的鋼鋸”正在哧嚓哧嚓地來回拉動,鋸著,鋸著,鋸著,自己的心臟正被鋸成兩半,胸口劇痛,血如泉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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