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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五十九章“釵頭鳳”

第二次握手 张扬 4226 2018-03-18
蘇冠蘭病倒了,住進醫院。 自隨齊魯大學內遷以來,不,自一九二九年夏季在松居醫院小住,多少年了,這是他第一次住院。他也想放鬆一番,調理一下思緒和生活。他想,是的,不能垮掉啊! 蘇冠蘭的中學和大學時代經常練習書法和研讀舊體詩詞。戰爭時期顧不上這些了。戰後在南京,校務纏身,也顧不上這些。直到這次臥病,才算有了一點閒暇,也有了這方面的精神需要。他閉門謝客,讓人抱來一大堆各種版本的唐詩宋詞,閱讀,吟誦,抄錄,藉以排遣。讀著讀著,才發現這種排遣方式既是享受,也是折磨,既感欣慰,又覺痛苦。如“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就使蘇冠蘭想起了當年齊魯大學那個“小姑居處”,以及他與瓊姐之間那夢幻般的戀情;如“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多麼傳神,多麼惆悵淒絕!他還重讀了五代韋莊的《思帝鄉》——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父親將這首詞裡的“縱”字改作“終”,用來刻薄挖苦他。 一個少女愛上了一位美少年,想像著若能嫁給他,死了也心甘!但是,風流少年靠得住嗎?有朝一日會不會拋棄她呢?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就是少女給自己、給親人、給全社會的回答:即使被無情拋棄了,也決不後悔! 蘇冠蘭想:是的,重要的是兩人真正相愛過;或者,至少就少女而言,她真正愛過,有過奉獻、嘗試和享受,體驗過愛情的歡樂和瘋狂,而這,不就夠了嗎?別人憑什麼說三道四?有什麼權利取笑、挖苦和羞辱她? 蘇冠蘭為少女辯護,更是為自己辯護。但少女比他幸運,少女畢竟有過奉獻、嘗試和享受,體驗過愛情的歡樂和瘋狂,他呢?他不願也不敢往深裡想,只得隨手另找一本集子翻閱,這就碰到了陸游。

陸游一生留下詩詞九千三百多首,敝帚自珍,不加精選,悉數收入,泛泛之作不少。眼前這部《放翁詩詞三百首》卻不同,從九千多首中挑出三百來首,佔總數的三十分之一,堪稱精粹。選編者朱予同的名宇,更引起蘇冠蘭的回憶和遐思。朱予同是朱爾同的哥哥,當年在濟南任教時曾長期幫助過蘇冠蘭和他的瓊姐。此書從選編方式到書名顯然都在摹仿蘅塘退士的《唐詩三百首》這也是對的;但朱予同在序言、正文和註釋中突出陸游與唐琬的悲劇——這一點卻是別出心裁的,肯定會引起很多人的共鳴,起碼在蘇冠蘭心目中如此。 陸游十九歲時與表妹唐琬結婚,婚後感情甚篤。但不久即為陸游的母親所逼,被迫離異。後陸游另娶王氏,唐琬改嫁同郡趙士程。 十年後,陸游重遊沈家花園,在這裡與趙士程、唐琬夫婦不期而遇!沈園景色依舊,但唐琬早已成為別人的妻子;不難想見她與陸游的震撼、劇痛、悲哀和無奈……

當趙士程知道遠處那個獨自徘徊、形影相吊的男子就是唐琬的前夫陸游時,讓家童送去一份酒肴致意…… 陸游一飲而盡之餘,叫園丁送來筆墨,在粉牆揮就千古絕唱《釵頭鳳》,之後踉蹌離去。唐琬讀罷《釵頭鳳》,回家不久即鬱鬱而終—— 陸游在三十四歲時終於走出故鄉,開始了“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軍事政治生涯。但他並沒有忘記前妻,始終把深沉的悲愴埋在心底。每次回到故鄉,他總要重遊沈園,懷念唐琬…… 陸游與唐琬的悲劇,陸游這首《釵頭鳳》,在中國家喻戶曉,蘇冠蘭當然也早就知道。但是,這次從《放翁詩詞三百首》中看到並重新細讀此詞,別有一番感觸。天哪,這不是在寫他與瓊姐嗎?詞中的“東風惡”指陸母的蠻不講理和封建霸道,這句子簡直可以原封不動地用在他父親身上;而“山盟雖在,錦書難托”,正是蘇冠蘭與瓊姐關係的真實寫照。還有“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還有“春如舊,人空瘦”,還有“錯錯錯”“莫莫莫”,還有……當然,也有很大的不同:陸游十九歲與唐琬結婚,有過大約一年的夫妻生活。十九歲對沉浸在愛情中的人來說意味著乾柴烈火,陸游唐琬一起被“燒透”過,燒得融為一體了——而蘇冠蘭與他的瓊姐,連握手也只有過一次!

蘇冠蘭現在覺得,從某種意義上說,陸游是幸運的和令人羨慕的。放翁是詩人,從而得以寫出愛情的讚歌兼哀歌《釵頭鳳》來,感動著一代代中國人。陸游與唐琬的愛情是美麗的,他倆的悲劇其實更美!陸游有幸活到高壽,有生之年曾多次回故鄉,致仕後又返鄉定居,每次都重訪沈園,憑弔舊跡,緬懷唐琬,七十四歲時還寫下著名七絕《沈園》二首,八十一歲還寫下《夜夢遊沈氏園亭》…… 一九四六年底,蘇冠蘭曾代表南京藥專應邀出席金陵大學校慶。跨進金陵大學校園,看到高高的鐘樓和一幢幢紅牆碧瓦的樓房,看到楊柳依依、綠草如茵和小橋流水,他忽然憶起瓊姐當初書信中對學校景物的描繪,意識到這裡原是瓊姐的母校,頓時心亂如麻!見到樓房,他猜測瓊姐曾在其中哪幾棟里居住和課讀;穿過樹林,他恍如回到了當年,而草地上看書的幾個女生之中有一個就是瓊姐,她會不會回眸一笑,然後朝他跑來?跨越小橋,他望著橋下如鏡的水面,想像瓊姐曾不下千百次從水中打量自己美麗的面龐和身影……

那天,蘇冠蘭怦然心動,非常傷感,提前告辭,而且決定今後不再到金陵大學來! 回到藥專,他提筆寫了陸游的《沈園》二首: 作《沈園》時,唐琬鬱鬱而死已四十四年,“四十年”是舉其整數。蘇冠蘭試著將其中一首改寫成白話詩—— 蘇冠蘭在住院半月稍有恢復之後,獨自前往上海。他先到聖約翰大學訪問兩天,名義上是考察該校化學和藥物學的教學和研究狀況,實際上是為了懷舊。十幾年前,一九二八至一九二九年,他在這裡“借讀”,度過了不尋常的一年。之所以說不尋常,是因為這一年改變了他的一生:他在這一年即將結束之際前往高橋游泳,在那場可怕的暴風雨中遇見瓊姐…… 聖約翰大學很尊重這位“校友”和他現任的國立南京藥專代理校長身份,派了一輛汽車送他到高橋。蘇冠蘭看到這一帶原有的歐式建築多數還保留著,又增添了一些日式小屋,還有戰後新建的中式和中外合璧的樓房;總之,比十幾年前繁華、熱鬧多了。遺憾的是,那個游泳場完全沒了踪影,連準確方位都難以確定。游泳場當時就被暴風雨摧毀無餘,滾滾巨浪將坍塌的瞭望塔和東倒西歪的板棚席捲一空,剩下一片淤泥;看來,暴風雨後也沒人試圖修復它。河汊大概是改道了,自然沖積和人工填埋使那一帶變成了平地和台地,野草叢生,雜樹東倒西歪;到處堆放著水泥、磚頭和預製管道,看樣子要把那一帶建成馬路或公園……

離開商橋,前往松居。隨著汽車前行,蘇冠蘭在越來越強烈的忐忑不安中,憶起陸游八十一歲時“路近城南已怕行”詩句——當年詩人“怕行”,今天的蘇冠蘭何嘗不“怕”啊!但他這次就是來松居尋訪舊跡,來體驗這種特殊的感傷,來訣別瓊姐的——是的,就是訣別!今後,此生此世不再有這種機會了。 沿途不斷停車問路,下午兩點鐘到達目的地鬆居。 過去十八年中這一帶多次淪為戰場。日本海軍陸戰隊由此登陸,日本飛機對這裡進行狂轟濫炸,中國軍隊在這裡築壘挖壕浴血苦戰殺聲震天。因此,當年的松居醫院和附近農舍早已蕩然無存,眼前但見一片由荒草雜樹和殘垣斷壁交織而成的廢墟;遠遠近近一些古老的柳樹和松樹,在激起蘇冠蘭的遐思…… 但遠處出現了一些新的房屋,多是農舍;更遠處還矗立起一座小鎮。蘇冠蘭讓司機回上海去,表示自己要在這裡逗留一天。司機把他送到鎮上一家旅店安頓好,然後很禮貌地說:“明天上午我來接您。”

司機開車走後,蘇冠蘭獨自徜徉著,不知不覺競走了五六里路,終於來到當年松居醫院那塊地面。他在廢墟上趔趔趄趄,久久徘徊。他彷彿覺得自己忽然具備了非凡的感知能力,能透過滿目荒草雜樹和殘垣斷壁看到很多東西…… 粉白的兩層小樓。天花板和牆壁是白的,門和窗櫺也都是白的,到處都是白晃晃的,簡直有點刺眼;從窗口望出去,院子被一圈竹籬圍著,籬內綠影婆娑,幾十棵古柳簇擁在樓房四周;籬外墨綠色的松林郁鬱蔥蔥…… 窗外,蟬在柳樹上拼命嘶鳴。 小護士阿羅那時只有十幾歲,白頭巾白罩衫。蘇冠蘭問她“貴姓”,她指指窗外的大樹…… 蘇冠蘭說:“柳,是個好姓。” 阿羅撇撇嘴:“盡說好聽的!” 還有柳院長,白帽白大褂,蓄著白花花的山羊鬍鬚,只有鼻樑上那副眼鏡的玳瑁框是黑的。老人喜歡點頭,微笑,脖子上老掛著一隻聽診器……

紗窗外月光澄淨,碧空如洗,一片蛙鼓蟲琴。 阿羅領他下樓。樓下一間病房,燦爛陽光從窗外傾瀉而入,滿屋漂浮著金黃和淡綠,既靜謐又溫暖。白色鋼絲床上,一個身材高挑、體態勻稱、手指豐腴修長的少女正在捧讀一本書;從側面看去,她臉龐蒼白、瘦削,鼻樑高直;栗黑色的濃密長發在腦後束為一把,像馬尾般從肩頭直垂到高聳的胸前…… 屋裡沉寂著,只能聽見窗外柳樹上蟬在拼命嘶鳴,彷彿還能聽見兩個人的怦怦心跳…… 瓊姐欣喜的叫聲:“真是天作之合呀,上帝終於賜給我一個弟弟!” 瓊姐蒼白的臉頰上陡然滿是紅暈。她一把拉住蘇冠蘭的雙手,緊貼在自己胸上,含笑凝視蘇冠蘭,捕捉他的每個表情;小伙子感受到了少女胸脯的富於彈性和急劇起伏,感受到了對方心臟的快速搏動和青春熱力,也覺察到自己內心的慌亂和衝動……

院牆外那片蓊鬱的松林,在海風吹拂下發出陣陣喧嘩。松林中蜿蜒著一條小徑。他本來有可能跟瓊姐並肩攜手,沿著那條小徑漫無目標地散步,直走到改變命運的某處岔道…… 啊,瓊姐,瓊姐!蘇冠蘭最初是在松居醫院與瓊姐相識的,現在則想到這個不同尋常的地方來與瓊姐訣別。所謂“訣別”,就是今後他將忘卻瓊姐。蘇冠蘭掂量自己的內心。他知道自己並不怨恨瓊姐;之所以要忘卻,只是為了讓自己少受一些痛苦。在漫長歲月中,他倆畢競真誠相愛過,瓊姐給過他很多幫助;他甚至相信,瓊姐至今也還是愛他的。他想,正是出於這種愛,為了盡量減少他的痛苦,瓊姐才採取了逐漸疏遠的方式,直至最終悄然離開,無聲無息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像當年一樣,這裡環境幽美,空氣清新。醫院外那片蓊鬱的松林沒有被戰火和歲月銷毀,依然在海風吹拂下發出陣陣喧嘩。松林中婉蜓著一條小徑。十八年前他就走過這條小徑,今天走得更遠;不是說“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嗎,那就走下去吧,走到沒有春草纏膝的所在!直到夜晚,蘇冠蘭驚訝地發現,竟走到了一處海岸。慘白的月色一瀉萬里,海面上波光粼粼;大概是正在漲潮吧,一條條浪花咆哮著,沸騰著,爭先恐後地撲往岸上……

蘇冠蘭知道,面前就是東海,是西太平洋的一部分。跨越這片浩瀚的波濤,往前,再往前,跨越整個太平洋,就是美國,就是瓊姐所在的國度…… “啊,又是瓊姐!”蘇冠蘭喃喃說著,雙目濕潤。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坐了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直到露水潤濕鬢髮和衣衫,直到洶湧潮水直撲到他的腳下。他終於明白了,此生此世不可能忘卻瓊姐,也不應該忘卻!他站起來,極目眺望東方;他力圖壓倒海濤的怒吼,大聲呼喚著,淚流滿面: “瓊姐,瓊姐啊,你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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