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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五十八章“終被無情棄”

第二次握手 张扬 4313 2018-03-18
姍姍一直為父親和哥哥所鍾愛。她那剛滿一歲的兒子,則更被外公和舅舅疼愛。母子倆這次來到南京,給長期生活在孤獨中的蘇氏父子帶來了溫暖和樂趣,明顯緩解了蘇氏父子間的既冷漠又緊張的氣氛。 蘇姍娜給哥哥打了電話。禮拜天下午,蘇冠蘭來到父親這所僻靜而別緻的庭院。他猜得出要談的或可能談及的話題。他知道肯定要談到丁洁瓊。恰好他也正想進行一次這樣的談話,或許可以從老頭子的談話中捕捉到一點什麼。瓊姐在哪裡?瓊姐是怎樣失踪的?他確實想去美國尋找瓊姐,但那隻是想想而已;美國那麼大,到哪兒找瓊姐啊?不錯,瓊姐到美國後大部分時間在加州,先後居住帕薩迪納和伯克利,在理工學院和加州大學工作,但是蘇冠蘭知道,到那裡是找不著瓊姐的。人家會說不知道丁博士遷往哪裡了,你可以試著到“新墨西哥州第一七七九號信箱”去找找——而這個設想還遠不是最令人尷尬和害怕的……

蘇冠蘭不是個胸有城府、善於掩飾的人。看得出,他來到父親住處時顯得忐忑不安,神情異樣。戰後回到南京,這一對父子似乎達成了一個默契,即不再談冠蘭與菡子當年那個“婚約”,也不談他與大洋彼岸那個女子的關係。今天,終於破例了。父子倆都想從這次“破例”中得到一點什麼…… “冠蘭,”蘇鳳麒說話經常是這麼單刀直入,“妹妹把丁洁瓊變心的事情告訴你了嗎?” “什麼,告訴我什麼了?”蘇冠蘭懷疑自己聽錯了。 “丁洁瓊變了心,”蘇鳳麒加重語氣,“拋棄了你。” 這不是明擺著舊技重施,挑撥離間嗎?但正因為如此,蘇冠蘭沒頂撞,沒多嘴,只是問道:“姍姍怎麼會知道的?” “我對她說的,”蘇鳳麒一面觀察兒子的面部表情,一面悠悠然點燃一支雪茄。其實因為年事漸長和支氣管炎,他已經很久不吸煙了。 “我前天告訴姍姍的。”

蘇冠蘭望著父親,等著老人往下說。 “說實話,親愛的兒子,這事我已經瞞了你很久,不想刺激你。”蘇鳳麒噴出一口煙霧,往後靠去,晃悠著二郎腿,“但我跟姍姍聊天時,不經意間洩漏了一些情況。而妹妹是愛你和關心你的,她肯定會把我的話告訴你。既然如此,我想,不如我們父子之間當面談談吧。而且,這事也應該談談了。” “有證據嗎?”蘇冠蘭打斷父親。 “什麼證據?” “丁洁瓊變心的證據。” “這是多大的事,還用得著'證據'?”蘇鳳麒聳聳肩,淡淡一笑,“男人變心或女人變心——這種事情自有人類以來就日日夜夜發生著,數以百萬千萬億萬計。它們不是因為有了'證據'才發生和存在的。”

“別人的事我管不著,我只希望您在丁洁瓊問題上能拿出證據來!”——蘇冠蘭本來打算這樣說的,但終於沉默不語。他想,且聽老頭子怎麼說,怎麼編吧。 “其實,”蘇鳳麒望著兒子,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要說證據,證據就在你心裡。” “您說什麼?” “冠蘭,”老頭子說著,峰迴路轉,“現在挺冷的,你看看氣溫是多少。” “怎麼看?”蘇冠蘭認真張望,“用什麼看?” “眼睛是視官,就用眼睛看。” “溫度哪能用眼睛看見呀。” “看不見?好,冠蘭,那就抓一把溫度來吧。”蘇鳳麒說著,伸出左手在空氣中抓了抓,“抓來就知道是多少華氏度或攝氏度了。” “您這是什麼意思?”蘇冠蘭張口結舌,“用手抓溫度?”

“既然溫度看不見抓不著,”老頭子像在對從昆明來的小外孫說話,“人們怎麼知道它的存在呢?” “人有感覺呀,還有溫度計。” “說得對極了,親愛的兒子!”蘇鳳麒讚歎道,“是的,溫度看不見抓不著,卻是可以憑感官感知和用溫度計測到的。美國是一個極力保護隱私權的國家,因此,情變之類事情不容易找到直接證據,這有點像溫度的看不見抓不著;但間接證據卻不難找到,正如人對溫度的感知和測定——特別是溫度計上的讀數,可以視為直接證據。” 蘇冠蘭等著領教父親的“讀數”。 “咱們開誠佈公地談談。”蘇鳳麒盯著兒子,目光陰冷而鋒利,“丁洁瓊赴美留學之後,你倆一直保持著熱戀,魚雁傳情,通信頻繁,每封信都是情書,都寫得很長,還都感人肺腑,簡直令人耳熱心跳——這是事實嗎?”

這確是事實。難道父親當年一封不落地看到了那些信嗎?這,這怎麼可能呢?蘇冠蘭硬起頭皮聽著,心情很亂。 “但從大約三年前的某個時候開始,丁洁瓊給你的來信便急劇減少了,越來越少;信也寫得很短了,越來越短——是這樣嗎?” 看得出,儘管蘇冠蘭不吱聲,但父親說的每個字,每個音節,都猛烈撞擊著他的心扉! “丁洁瓊的理由是她經常要出遠門,從事這種或那種觀測,地點游移,聯繫困難。她還常稱自己太忙,忙得不可開交,因此不能再給你寫長信——而你是多麼的希望看到她的來信,特別是長信啊!” 蘇冠蘭低著頭,咬住下唇,脊背上全是汗水。 “她甚至不再使用伯克利那個通信處,而改作茫茫沙漠上的一個什麼'信箱';她甚至連姓名都改了,改成'姜孟鴻',並且不說明改名的原因。最後,索性連這個子虛烏有的薑孟鴻小姐也消失了——是這麼回事吧?”

蘇冠蘭呼吸急促,脈搏加快,大汗淋漓。他不回答父親的問題,父親顯然也無意讓他回答,而只是讓他聽著,聽著。 “你不是傻子。你看得出她的信不僅越來越簡短,還越來越枯燥無味,連口氣和稱謂都變得多麼冷淡,明顯是在搪塞你。你困惑,焦慮,痛苦,連連寫信去,去探詢,質問;她很少回信,回信也支吾其詞,不說明真相,不作任何實質性的解釋。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戰爭結束,而戰爭結束也就是你跟她長達十幾年的羅曼蒂克或幻象,或夢境,或童話,或天真爛漫,或自欺欺人——怎麼說都行,反正是結束——這,也是事實吧?” “爸爸!”一聲哀求的叫喚,卻是姍姍發出的。她不忍看著哥哥忍受煎熬。老人立刻瞪了她一眼,這使蘇姍娜想起了談話前的約定:她只許“旁聽”,不准插嘴。

“您接著說吧,爸爸。”倒是蘇冠蘭冷靜得多。他畢竟是科學家。他知道父親的感覺沒錯,“溫度計”也測得很準確。父親說的是事實,是蘇冠蘭親身經歷過並因而幾乎痛不欲生的事實。聽著父親的數落和挖苦,他很難過;但是,比起當初感受瓊姐的疏遠和冷落,直到終於失去瓊姐,漫長的幾年裡所遭遇的痛苦來,這算什麼呢?確實,男女負心、離異和相互拋棄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但是,不愛兒女的父母卻從來沒有過;也許愛的方式不對,但父愛和母愛本身卻是亙古不變的…… “很好,孩子。”蘇鳳麒讚許道。他瞅瞅已經熄滅的雪茄,不慌不忙地擱在煙灰缸上,端起咖啡來啜了兩口,接著侃侃而談,“怎麼解釋這一切?是的,她可能是病了。但人哪有一病幾年的?而且即使真是病了,在病榻上也可以寫信或打電話嘛,戰後打越洋電話也是很方便的事。”

“當然,她也可能是換到了另一所大學或研究所。這就更簡單了,比在病榻上更容易寫信或打電話,還方便,如果她仍然愛你的話。 “還有,她也可能是出了意外,譬如車禍或遭遇其他事故——但丁洁瓊不是一般人,而是名教授;若有差池,報紙不會不報導的。此外,她是公派人員,若出了事,兩國官方之間會有通報,我會不知道嗎?別忘了我還是中華民國外交部顧問呢。” 蘇鳳麒說的這些“道理”,蘇冠蘭其實都懂,甚至都想過了一萬遍!父親不僅是傑出的天文學家,還是出色的數學家——應該承認,他剛才的邏輯推演是嚴密的,完全符合數學法則…… “爸爸,”蘇姍娜卻懵懵懂懂,又忘記了只許她“旁聽”的約定,“那,那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你已經知道了:丁洁瓊變心,拋棄了你哥哥。”蘇鳳麒轉向女兒,“她大概也覺得於心有愧,於是拖延時間,支支吾吾,逐漸降溫,好歹讓你哥哥有個適應過程。而你哥哥那些火熱的長信呢,她則照收不誤,然後統統塞進壁爐,付之一炬。” “是嗎?”姍姍震驚。 “不然,你哥哥後來寄往美國的那麼多信,何以連一封回信都沒見到呢?就算收信人去世了、失踪了或搬遷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郵政局也會說明情況並將信退回來呀。你,還有你哥哥,能找出別的任何符合邏輯的解釋嗎?”蘇鳳麒把視線從女兒臉上轉到兒子臉上,“你們知道,我歷來喜歡英國人,而不喜歡美國佬。但事實是我也有不少美國朋友,比英國朋友還多;其中很多人地位顯赫,舉足輕重。所以,我了解丁洁瓊在美國的幾乎所有情況。不是說'證據'嗎?其實我是掌握了第一手證據的,只是今天和今後都不會拿出來而已。”

“為什麼?”姍姍瞪大眼睛。 “稱為'證據'的東西,應該用以證明比這重要千百倍的事物——不然,我還稱得上'科學泰斗'嗎?豈不成了小市民。” 蘇冠蘭和蘇姍娜面面相覷,無言以對。良久,姍姍囁嚅著,提了一個哥哥不敢提的問題:“她,丁洁瓊,現在怎樣了?” “她結婚了。”蘇鳳麒重新點燃雪茄,吞吐煙霧。 蘇冠蘭渾身一震——天哪,這正是最使他感到尷尬和害怕的消息啊!更使他不寒而栗的,父親在談到這件事時的神態和口氣…… “算起來,有兩年了吧?哦,不,快三年了。”蘇鳳麒接著說,他的神情像在回憶,思忖,“聽說她很幸福,好像還有了孩子。她內心應該還是愛你哥哥的,畢竟是初戀嘛,而且持續那麼多年。但事情是會變化的,何況遠隔重洋;婚姻又是非常具體的,不僅是兩性的結合,不僅要感情投合,更重要是金錢、身份、地位、聲望的般配。咳,不管怎麼說,對丁洁瓊而言,是棄舊圖新,擺脫了感情困擾,過上了女人應該過的生活;對你哥哥而言,則是……怎麼說呢?算是'終被無情棄'吧!” 蘇冠蘭傾聽著,忍受著煎熬,一聲不吭。 “她跟一個什麼人結了婚?”姍姍卻忍不住發問。 “對了,那人叫作奧姆霍斯。” “啊,果然是他……奧姆霍斯!”蘇冠蘭聽著,腦袋中轟然一聲,像是引爆了一顆炸彈。 那邊廂,蘇鳳麒在自顧往下說:“他,那個奧姆霍斯先生,是丁洁瓊的同事,也是一位物理學家,而且很著名——是的,同事之間,朝夕相處,耳鬢廝磨,容易產生感情。結婚之後,他們就到海濱別墅過上了隱居生活。這是對的:累夠了,錢夠了,名氣也夠了,不去隱居,更待何時?此外,我想,還有一個原因——” “還有一個什麼原因?”蘇姍娜追問。 “丁洁瓊怕你哥哥跑去美國糾纏不休,於是索性隱居起來,讓他找不著。這樣過上幾年,就可以徹底擺脫了!” “哥哥!”姍姍突然發出一聲驚叫,向蘇冠蘭撲去。蘇鳳麒跟著扭轉視線,這才發現兒子不知什麼時候悄悄站了起來,推開藤椅,走向大廳門口。但是,他剛邁開腳步便眼冒金花,腦海中湧起一團黑霧,身軀搖晃起來。若不是妹妹的及時攙扶,他就重重地摔倒了! 蘇冠蘭一時彷彿失去了視覺和動作能力。他咬緊嘴唇,提醒自己萬萬不可失態,同時依托妹妹,勉強支撐著站立,緩步前行。幸虧姍姍是學醫的,也幸虧葉玉菡為老父準備著一大批藥品和診療器材,現在都用上了。蘇冠蘭在隔壁一張床上躺下,父親和阿鼎也跟了上來;妹妹拿來體溫表、血壓計和聽診器等,解開哥哥的衣領…… 蘇冠蘭閉著眼,看不見,但可以聽見,於是聽見了妹妹的嗔怪,顯然是在嗔怪父親:“瞧您,都說了些什麼呀!” “是你問這問那。”父親辯解道,“本來說好了的,只許你旁聽,不許你插嘴。” “爸爸,您是有意傷害我哥哥!”姍姍憤憤然。 蘇鳳麒迎視著女兒,一字一頓:“不,我是在拯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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