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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五十二章血腥檔案

第二次握手 张扬 5093 2018-03-18
“老木”名叫塗一麟。但很少有人記得他這個“正名”,從來沒人這麼叫他,大家都叫他老木。 協和醫學院的前身是英美教會一九〇六年創辦的“協和醫學堂”。學堂下設只收男病人的附屬醫院和只收男生的護士學校。那時沒人願意當男護士,讀護校的男孩全是因為家貧,塗一麟也是這樣。他生於光緒十七年,十五歲成為護校第一屆學生,十八歲即一九〇九年畢業,留在附屬醫院當了拖辮子的男護士。協和醫學堂後被洛克菲勒基金會收購,併入一九一七年新建的協和醫學院,塗一麟繼續在附屬協和醫院當男護士,從技巧活到臟活累活全成了他的分內事。協和護士無論男女待遇都比較好,而塗一麟因家庭負擔過重,仍長期貧困。這“家庭負擔”不是妻室兒女,而是他一個人要養活年老體弱的雙親,外加年近百歲的祖母和一個白痴哥哥。他被壓得喘不過氣來,根本不能娶親,太平洋戰爭爆發時已五十一歲了還是獨身。外來壓力加上自我封閉壓抑,使他沉默寡言,往往好幾天也不吭一聲,性格極端孤僻內向;久而久之,他的形貌漸至“扭曲”,變得粗糙而醜陋,連姓名也被很多人忘卻。他因此得了個綽號“嘎西摩多”,被一些人半開玩笑叫做“老摩”,又漸變為“老木”。

協和被日本人強佔後,“老木”也被攆了出來,靠挑著貨郎擔遊街串巷,不得已乾了些苟且之事,後來竟至偷到偽政權衙門裡去了,被逮住毒打,腰脊受傷,左脛骨被打折,從獄中出來成了瘸子,背駝了,全家人都餓死了。他只剩下半棟破屋,家徒四壁,處境更悲慘,後來竟至沿街乞討…… 當年在協和,葉玉菡經常向老木問起他的家人,時不時塞些錢給他。戰後葉玉菡回到北平,參與討論復校問題時,提出應該讓老木回來。果不其然,有人指摘老木曾經做過賊。女醫生一言以蔽之曰:就算真有此事,也是被逼出來的。須知戰前老木在協和待了三十五年,雖然家庭窮困至極,卻從來沒有過任何不良記錄。葉玉菡還爭辯說,老木秉性善良,忠厚本分,英語流利,精於業務,熟悉病區管理,雖身有殘疾,卻可以很好地指導年輕護士。女醫生還提出一點很有意思的理由:“老”到如此程度的“老協和”只有老木一人,他是協和最“老”的元老,對老木的態度足以向全社會證明普度眾生和慈善為懷的“協和精神”,云云。

其實從來沒有正式宣示過這麼一種“協和精神”。但葉玉菡的建議還是獲得通過。協和一旦復校就會收回老木。可協和一直沒有復校。恰好葉玉菡籌建SB-1實驗室,亟須人手,於是就想到了老木。他能做什麼呢?葉大夫請老協和的一位總工程師和一位微生物學教授當顧問,讓北平一家營造廠管房屋園林修葺,一家美國儀器公司管實驗室設備的採購和安裝調試,還雇了一夥工人看守大門巡視工地保管器材——葉大夫讓老木當了這夥工人的頭。老木口齒木訥,沉默寡言,卻盡心盡責,吃住都在堇園。 天氣越來越熱,葉玉菡也愈加煩躁,更多地想起老木。轉眼間,跟魯寧見面已是一個禮拜之前的事,離開堇園更足有一個月了。當初她在堇園的門房和辦公室各裝了一部電話,計劃待竣工時再安裝一個總機和五十個分機。但自離開堇園之後,她不便再過問那邊的事,對情況一無所知。現在也不知道怎樣了。這天夜裡,她靜下心來,試著給堇園門房撥了個電話:“您好——”

“葉大夫嗎?您好啊,我是老木。” “啊,老木!”工程結束後工人們將被辭退,也不知老木怎麼樣了。現在,葉玉菡深深舒一口氣:“太好了,你還在堇園。” “工人已經被一個個打發走了,”老木對葉大夫說話並不木訥,相反,口齒清晰,“連我在內還剩三個人,看樣子也待不多久了。” 葉玉菡愣了。堇園不能沒有工人呀!難道連門房、司機、鍋爐工、清潔工、動物飼養工也要從美國弄來? “這事您別放在心上!這半年我掙了這麼多錢,夠撐一陣子了,協和也快復校了。” 葉玉菡想了想:“你跟他們,跟那些美國人,相處得如何?” “談不上相處。我像機器似的,只幹活,不說話,一天說不了幾句話,有時幾天不說一句話……”

“你的英語很流利呀!” “我連中國話都不說,更不說英語。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會說英語,有事就打手勢,可能還以為我是聾啞人呢。” 葉玉菡又想了想:“一共來了多少美國人?” “已經有十幾個人了,說是還要來二三十個,除博士教授之外,還有技師。” “美國給他們來信嗎?” “沒有。可能都寄往他們住的地方了。” “他們住在哪兒?” “也許是燕京大學,不然就是東交民巷或六國飯店,每天有汽車接送。” 葉玉菡停了一會兒:“你現在跟誰在一起?” “沒跟誰。夜裡我獨自守門房,捎帶巡更。” “整座堇園,就你一個人?” “暫時是這樣。” “實驗室還適用嗎?”這是女醫生最關心的事。

“好像還沒正式啟用。美國人的汽車每天進進出出,一直忙著往這裡運送東西。” “連電子顯微鏡都安裝了三台,設備夠齊全了呀。還缺什麼呢?” “不知道。反正他們又運來很多大箱小箱,大包小包,拆開來把裡面的東西搬進各樓,還在屋裡忙乎個不停,也不讓別人插手。F樓三層教授宿舍沒人住,便將門窗都裝上鐵柵欄,上鎖,做了病房,比當年協和的頭等病房還闊氣!” “病房?”葉玉菡愕然。這種實驗室,開設病房乾什麼?而且,怎麼設在F樓?葉玉菡仿照協和,按英文字母A、B、C、D等給堇園各棟房屋命名;這裡多是古舊而結實的平房和兩層樓房,只F樓是日本人修建的三層樓房,較大,帶地下室和專用小花園;離實驗室、鍋爐房和動物室都較遠,最大限度地遠離噪聲,遠離“細菌和病毒”。因此按葉玉菡的要求,F樓的主要功用是娛樂、休息和居住。其改建後的第三層上有大小不等,帶露台、起居室和盥洗室的幾套房間,是供“高位”科學家使用的;即使暫時沒有博士教授居住,反正也不是“病房”——不僅F樓沒有病房,整個堇園都沒有。原因很簡單:這裡不是醫院。若打算兼作醫院或附設病房,為什麼切爾尼博士從無片言隻字的流露呢?葉玉菡憶起魯寧聽說“SLR基金會”和“實驗室”時的表情變化,警惕起來。她想了想,說:“老木,我想過來看看。”

“什麼時候,現在?” “現在。” “現在最好!我正這樣想呢,可沒敢開口。” 葉玉菡在東廠胡同口外下黃包車時,已是深夜。 “心有靈犀”似的,剛走到堇園,正要敲門,那扇包著鐵皮的小門就悄沒聲息地打開了…… “唉,”老木口氣歉然,“這麼晚了,您獨自一人……” “我可是上過戰場的人!”葉玉菡笑笑。 老木鎖上小門,從什麼地方摸出一串鑰匙,握著手電筒,駝著背,瘸著腿,步履艱難,領著女大夫向院內走。青磚鋪設的小徑蜿蜒在夜色中,兩側立著若干鑄鐵燈柱,古色古香的燈盞中溢出昏黃的光澤…… SB-1麻雀雖小肝膽俱全,有發電廠、高壓鍋爐房、軟水廠、千餾煤氣發生爐、笑氣房、製冰房、洗衣房、汽車房、動物棚、水塔、圖書館、文印室、製圖室、齋務室和電工機修處,等等,連動物屍體焚燒爐都不缺。發電廠深藏地下以盡力減少振動和噪音,還要輸出供照明的一百一十伏和供涼水泵、熱水泵、深水泵、實驗用泵、飲水泵、排除污水的氣動和電動兩種專用泵和製冷罐用的二百二十伏兩種電流。連管道也分為十種:冷水、熱水、冷飲水、冷鹹水、煤氣、壓縮空氣、真空、消毒蒸汽、暖氣、排污……這裡的技術要求既高超又特殊,拿到美國去也毫不遜色!

葉玉菡並不說明來“看”什麼,老木也不問她要“看”什麼。彷彿有一種默契。女大夫不吭聲,只是隨著老木前行,終於來到H樓前。踏上台階,老木擰亮門廳頂上的電燈,掏出鑰匙,打開廳門。按她的設計,這座兩層樓房的上層是圖書館,下層是文印室和製圖室。她問:“他們把H樓派作什麼用場?” “您看看吧。”老木回答。 二樓是做書庫和閱覽室用的,葉玉菡特地訂購了許多書架桌椅。現在,書架桌椅倒是都在,卻並無一本書籍期刊。當老木推開閱覽室房門並擰亮電燈時,葉玉菡睜大眼睛:屋角地板上堆滿拆開的包裝箱,零散的木板、瓦楞紙和繩子釘子到處都是。一張比乒乓球檯稍大的閱覽桌四周擺放著厚薄不等的黑色文件夾,形成一個整齊的“方陣”……

“這是些什麼?”葉玉菡打量那個“方陣”。 “您看看吧。”老木還是這句話。 連這些黑色文件夾都是美國貨,而且是特製的,封面上有燙金印刷的“SLR”字樣;製作精美,革質外殼,封面插置的標籤上用英文打印著題目和內容提要,內脊的彈簧夾可用於固定紙張文件。封面上那些東西給葉玉菡提供了方便。一個題目首先引起了她的注意:《一八五五部隊(北平)》——這是什麼意思?她翻了一下,發現大量英日文對照的文件,多處出現“協和醫學院”字樣。這個“一八五五部隊”怎麼跟協和掛上了?她繞著大桌走了一圈,察看了大部分標籤並翻閱了部分文件內容,才知道都是日本人檔案材料的摘要件,是由SB-1的美國專家對其進行研究和摘錄的,某些材料還作了複製……

檔案中“北平生物製品廠”字樣首先引起了葉玉菡的注意——這是三十年代前期中國政府中央防疫處建在北平天壇西門的一座疫苗廠。葉玉菡三十年代在協和時,跟該廠來往很多。檔案記載了“七七事變”後日軍立刻佔領該廠並據此組建了番號為“一八五五”的細菌部隊,擴充地面,建起營房和水電氣系統,還有百餘間工作室、七十多間小動物室和儲存各種菌株毒株的大型地下冷庫;還記載了“一八五五部隊”在太平洋戰爭爆發的第二天強佔協和醫學院後的情況,以工作日誌、實驗記錄、照片和電影等形式記錄了這支細菌部隊在協和從事細菌武器研製、進行人體實驗與解剖的情況…… 檔案中有一八五五部隊花名冊,“石井四郎”這個名字赫然在目,身份是“技術指導”。還有一八五五部隊向日本國內輸送一百七十二名“中華猿”的記載——日本“陸軍軍醫學院”很多“學者”“教授”為種種原因不能親到中國,故缺少“活體試驗”機會。一八五五部隊承擔了向該校提供“試驗材料”的任務。這些中國人被稱為“猿”,送到該校用於細菌注射和病毒感染,然後解剖;或被活著剝皮(供治療燒傷)、摘取器官和供年輕外科醫生“練刀”。

一份材料以驕傲的口氣記述了日本人所進行的“世界上第一次大都市細菌武器試驗”:“昭和十八年”即民國三十二年,一八五五部隊有計劃地在北平水井大量投放霍亂菌,成功製造了該年九至十一月北平霍亂大流行的“豐功偉績”:截至十月底全北平市共發現霍亂患者二千一百三十六人,其中死亡一千八百七十二人,路倒死亡九十二人…… 天皇裕仁本是“生物學家”,是他下詔密令在中國研製、試驗和使用細菌武器的。材料中日本華北派遣軍呈“天皇陛下”的“試驗報告”副本歡呼:“(北平霍亂試驗)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九十點六二,足以證實這種武器驚人的殺傷力,亦足以證實陛下的英明聖斷!” 檔案還以炫耀的筆調記錄了從四十年代初日軍上百次對義烏、寧波、衢州、常德和魯西地區投放細菌彈,殺傷大批中國軍民的“輝煌戰績”。 葉玉菡接著翻閱了十幾本這樣的黑色檔案。它們的標題分別是《七三一部隊(哈爾濱)》、《一〇〇部隊(長春)》、《一六四四部隊(南京)》、《一八二八部隊(廣州)》、《一〇七部隊(新加坡)》…… 美國人“破譯”了日軍各細菌部隊在其所有文件報表中通用的暗號。日本人將實驗對象均稱為“模特”,老鼠稱為“餅”,豚鼠稱為“梨”,兔子稱為“饅頭”,猴子稱為“香蕉”,跳蚤稱為“粟”,活人稱為“猿”,等等。一八五五部隊“實驗對象進出庫表”上,關於“猿”的統計多達二百六十三“只”。而以石井四郎為部隊長的,組建於“九一八事變”後的七三一部隊用“猿”最多,竟達三千七百零七“只”!其中,中國人被稱“中華猿”,蘇聯人被稱為“長毛猿”;其他各國的人,黃種人稱“黃毛猿”,白種人稱“白毛猿”。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十三名美軍戰俘曾因“人類學”上的意義被作為“白毛猿”不遠千里送到七三一部隊做“活體實驗”。所有“猿”均被強迫注射或口服細菌或病毒,或將這類毒物塗抹於傷口,他們無一例外,都在劇烈痛苦中死去,屍體則供解剖。日本人往往將上述過程拍成照片或電影,以供“欣賞”或作“教材”。 各卷宗內附有大量照片,是各細菌部隊駐地外景,內景,實驗室、解剖室或工作室工作照,其中有多幅“活體試驗”照,中國人被五花大綁置於手術台上,準備“下刀”。一幅照片上,日軍圍看一個立罐式設備——葉玉菡看出那是一台培養皿。說明詞帶有典型的日本式狂妄:“霍亂菌培養皿。高二米、長一點五米、寬零點八米。裡面培養著的霍亂菌足以一次殺光全世界的人類。”一些照片上是各式各樣的“石井式炸彈”即細菌彈…… 檔案反映日本人對鼠疫的興趣遠在霍亂之上。這是因為鼠疫遠比霍亂可怕。指令和文件中滿是“生產跳蚤一千公斤”、“亟須老鼠五千隻”、“送去牛血粉五百公斤、人血粉一百公斤”等字樣——血粉是跳蚤的飼料,而跳蚤是用來培植鼠疫桿菌的。葉玉菡知道“血粉”,但沒有想到竟還有“人血粉”! …… 眼前的文件夾是黑色的。但葉玉菡現在覺得,這黑色裡摻雜著猩紅、暗紅、深紅、赭紅、血紅,噴湧著濃重的血腥味!她冷汗涔涔,心臟震顫,眼前金花亂晃,往前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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