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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豆子心中淒涼

佛祖在一號線 李海鹏 1500 2018-03-18
對於一個小孩的成長來說,出身可比基因重要多了,這就是我一度決定混進黃石俱樂部之後再生小孩的原因。這個俱樂部不在湖北,在美國,據說入會的基礎條件是得有好多億的美金,然後還得比爾?蓋茨他們那幫資深會員們開個會,評議一下你的品位是不是太低,加入之後會不會讓他們掉價。不過現在我放輕鬆了,金融危機如狂風驟雨,這個大資產階級的俱樂部申請破產了。我因此琢磨,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除了黃石俱樂部之外,再無甚麼崇高地位值得追求。那麼我辦個暫住證,把小孩送進民工子弟小學,就算對得起李家的列祖列宗了吧? 我這麼想是因為我回憶起了自己接受的幼年教育。小時候我讀過不少國產的童話故事,由此形成了一種印象,所有的故事裡都有一位“白鬍子老爺爺”。後來看安徒生童話的時候,我就特別生氣:主角都遇到了這麼大的麻煩了,為什麼“白鬍子老爺爺”還沒有出現?

長大以後我才發現,“沒有什麼神仙皇帝”。在這生活中我遭遇過多少煩惱啊,可是那位總是隨身攜帶著巨大的善良、智慧和能量的白鬍子老爺爺,卻從來沒有出現過。我考試不及格的時候他沒幫我瞞住我爸,我討厭某個領導的時候他也從來沒有給那傢伙下個免職令。在童話裡他倒是不斷幻化,對比我更年輕的人來說,他好像變身為了一隻機器貓。可我覺得,在生活裡還是大灰狼更多。當年,如是我聞,那些童話“反映了勞動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那時我還沒有把這個事跟我對櫃檯後面的一隻糖球的無限渴念聯繫在一起,就很疑惑地想:“嚮往”是什麼呢? 多年以後,我才漸漸地做到了這一點—不再嚮往什麼。我在一本美國小說裡學到了一句俗語:上帝不想讓一個瀑布變成一棵大樹。在一本中國書裡則學到了另一句話:我與我周旋久,寧做我。

正是這種見識幫助我明白,好多美好之事,其實只是吃不到糖球想糖球。它就是電影中的俠客們在意念中數次戰鬥,周圍環境像1980年代的風景挂歷一樣俗麗無比;就是電影《芳香之旅》中一個捨棄了帥哥而嫁給一個勞動模範的姑娘,在度過沒有愛也沒有性快感的一生之後,晚年回憶往事時感到無比欣慰;就是我上初中時幾個同學假裝黑社會,後來統統被鎮壓了;就是他們在網絡上說的“YY”;就是當我們面臨無數煩惱之時,在機場候機廳裡看到屏幕上有個穿西裝、戴耳麥的傢伙,正在口若懸河地鼓吹你的心靈如何需要成長。他告訴你,芸芸眾生之間,你恰好是最特殊的一個,將命中註定地取得成功。年齡的增長讓我擁有了一種可以從任何事當中汲取樂趣的態度,因此每次去機場,我都會在這塊屏幕面前開心一番—西諺說得對:一個小丑進城,勝過一打醫生。

有一回在醫院,我也遇到過一個類似的開心事兒。一個科室主任的女兒,大約13歲,正在走廊上訓斥她母親的下屬:“你們對我好點兒,沒准我發發善心,就在陳主任面前替你們美言幾句!”我就想,這姑娘簡直就是一個他們說的完美LOLI呀。不過作為一個乏味的人,我想得更多的卻是,我們周遭的這個世界,給了孩子們什麼樣的教益呢?與這姑娘相應的一個人物是中的少年霍爾頓,他可真是一個完美正太。小說講的是其實美國社會也是一個醬缸,霍爾頓置身其間,有一個夢想,就是不變成醬汁,保持被社會釀造之前的本色。因此他像一顆堅持自己是豆子的豆子,淒楚又孤單。對於社會上人們“嚮往”的一切,以及為此而做出的假模假式的樣子,他都毫不嚮往,毫不欣賞。

這樣的人顯然在現實中是沒有活路的。不過可以的話,我還是想做一顆好豆子。有些人擁有比別人更多的自由,這是因為他們願意為了享有自由而捨棄其它的東西。也許我們可以祛除身上的醬缸習氣,但是怎麼祛除卻甚是繁難。由於再無“嚮往”,我不免淒涼地想:雖然我是一顆聰明無比的亞洲豆子,可是追尋精神之美而不墜入虛無,還真是不容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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